即便是风亦雨这样反应稍显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出眼前这位前辈的古怪之处。她虽然涉世未深,生在风家好歹也算耳濡目染,见识过不少心狠手辣的角色。但这个自称是风氏前辈却又不肯透露具体身份具体辈分的中年男子,用心狠手辣来形容又不是太恰当。确切地说,他的心中似乎没有“生命”这个概念,而只有是否碍事、是否扎眼、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等等诸如此类的判断准则,这样的准则每每让风亦雨无所适从。
她先是被关押在某地的某个充满了皮草味的仓库里,之所以只能模糊地说某地,是因为她被抓在空中的时候压根不敢睁眼——这对于一个羽人而言很可笑,但她的确是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能在这种高度飞翔。风翔大典上那些卯足了劲在姑娘面前显摆的小伙子们,恐怕还飞不到这对黑翼的一半高。那浓墨一般的黑色仿佛蕴藏着恶魔的力量,能够突破天空的极限。它拍动的时候力量是那样的强劲,风亦雨想,兴许一夜间就飞到了殇州也没准。
当然了,从气候来判断,自己应该仍然在宛州。看守她的是那一夜见过的愁眉苦脸的女人,名叫风离轩的前辈整天不在,总是很晚才回来。看到风亦雨担心的样子,他摇着头说:“你放心,我不是去找云灭的。你在我手里,他自然会来找我。”
风亦雨“哦”了一声,心中稍安,过了会儿又问:“前辈,你为什么要云灭来找你呢?”
“那能告诉你吗?”风离轩不紧不慢地说,“别多问了,不然我嫌你太吵的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风亦雨吓得赶紧闭嘴,从此不敢轻易吱声。她倒是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独处,整天整天地不说话也是常事。只是日子一天天流逝,风离轩既不杀她,也没有如声称的那样带她回云州去,而云灭也一直没有现身,令她感觉时间就像完全凝滞了,如同一直萦绕于身边的皮草气息一样。
“你倒还真是耐得住性子,”有一天风离轩忽然主动和她说话,“这些天也没看你怎么担心害怕,反而像是长胖了点。很少见到你这么胆大的姑娘。”
云亦雨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捏捏下巴,回答说:“那不能叫胆大……其实我在家里也和现在差不多。反正就是成天一个人坐着闲着,也没什么人陪我说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忘了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这番话她也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第二天就离开了仓库,换了地方。这回可是鸟枪换炮,住进了一间舒服的民居,虽然地方不大,但是陈设典雅精致。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是此地县太爷金屋藏娇的所在,不但内部条件很好,外面更是掩蔽得当,等闲人根本找不到。她也更加不知道风离轩是用何种手段应付的县太爷及其所藏之娇,否则借她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再在这屋子里住下去。
“把你关在仓库里,只不过想磨磨你的性子,”风离轩解释说,“不过看来你的性子压根不需要磨,那大家都舒服一点吧。”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惦念着云灭,风亦雨甚至觉得呆在这里比呆在家里还要好。本来在精英辈出的风家,一个女子本事差点也算不得大事——大不了嫁出去就行了,但摊上一位身为族长的父亲,自己就是个十分不幸的家族之耻了。风氏历史上颇多知名的女战士,自己这样的,走出去说上一声“我是风贺的女儿”,恐怕都会有浑身热辣辣的羞愧感。现在在这里,至少不会随时有轻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好似秋日的蚊蚋一般惹人心烦。
“愚昧的思维,”风离轩嗤之以鼻,“羽人千百年来就是被自己自以为高贵的错觉一点点耗死的。”
这话就深奥了,风亦雨大抵是弄不明白的,而弄不明白的事情对她而言,抛诸脑后就行了。风离轩却忽然问:“风家和云家……这么多年了,现在斗得如何?”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风家和云家的事情。风亦雨愣了愣,发现自己其实对此也不算太熟:“反正就是……隔一段时间总有点纠纷,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大规模的冲突……好像就是这样了吧。”
“好像就是这样了……”风离轩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你父亲,大概也会很头疼。”
他止住笑,目光变得离散,看来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风亦雨不敢打扰他,只能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始终绷得紧紧地,即便是笑也只是短短一刹那,但眼神却颇为丰富,让人能从中得到很多复杂的情绪。之前风亦雨亲眼见过他杀人,仅仅是因为那几个路人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几眼,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了。那时候的风离轩,目光空空洞洞,似乎什么都不存在,而此时此刻,他倒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雁都……还被那么多森林所围绕吗?”他问,“还是宁州最繁华的城市吗?”
风亦雨想了想:“是不是最繁华的城市……我也不知道。我听好多人说,宁南城现在活脱脱就像一座东陆的大城市,羽族风格的建筑,终究不够大气。但是我还是喜欢雁都,看到城市和森林融为一体,我才觉得那像是羽人的家。”
风离轩将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两眼望着远方:“我们风家的祖屋,还在吗?”
所谓风家的祖屋,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小规模村落了,那是风氏的祖先围绕着一株古老的年木而建立起来的。那棵老树粗大的枝丫上一共延伸出了八座树屋,而围绕在老树旁边的其他的大树上也各有五到六座不等。千百年前,风氏的祖先就从这里开始,为了自己和整个羽族的生存而奋斗,一步一步地让风姓成为羽族的第一大姓。其后该树屋虽然已不再住人,却仍旧被保留了下来,称之为祖屋。每一位风家的新成员经受过成人礼后都会被带到那里,接受光荣的家族启蒙教育。风亦雨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七岁那年被雷劈过一次,断了一根枝丫,”风亦雨说,“不过主体还在,没受什么损伤。”
风离轩点点头:“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除非家族要求,平时你绝对不会靠近祖屋一步。一方面你觉得它很神圣,另一方面那种地方对你而言也很无聊。”
风亦雨嘿嘿一笑,表示默认,风离轩接着说:“可是我不一样,从小我就喜欢探究一切东西的底细,越是不让我知道的,我越是偏要去弄明白。本来我们风氏子弟不到成人礼不允许靠近祖屋,但我五岁那年就忍不住想要试一试。于是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父母不备,悄悄溜出房门,跑到了祖屋。
“那时候我甚至还不会飞呢,但看着那棵年木矗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刚开始摔下来两三次,差点把腰摔断,但最终我还是硬生生地爬了上去。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树梢,就好像站在一座万丈高峰的最顶端,体会着风从身体上掠过的快感,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着月亮。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慢慢推开了主屋的大门,那一刻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当我跨进去之后,深深的失望笼罩住了我。那实实在在只是一座很平凡的树屋而已,由于家族每天派人清洁,里面甚至连尘土味都闻不到。
“它就像你我住的屋子一样,没有神奇,没有秘密,没有耸人听闻的收藏,没有金光灿灿的财富,甚至没有历史的尘埃和时间的锈迹。千百年来它就像一个不容侵犯的神圣图腾,象征着整个家族的无上荣光,但当时在我眼里,它只是一个毫无魅力的死物。”
风亦雨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去描述那座伟大的树屋。前辈的眼神中洋溢着深深地遗憾,穿越了漫长的时间,从童年时代绵延到如今。就连她都能想象得出,那个五岁的小孩面对着一个历史的陈腐物,胸中会充盈着怎样的懊丧与失落。
“但是你可能猜不到,从此以后,我对发掘未知事物的兴趣反而越来越浓了,”风离轩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的失望,所以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那种能弥补我的失望的事物。于是我一直等到年满十五岁,开始离家游离。十年之中我只回过两次家。”
“你去了云州?”风亦雨问。
风离轩摇摇头:“云州……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先是踏遍了北陆,在瀚州草原上被蛮子们追得钻过草堆,和夸父一起在雪坑里避过风,在冰炎地海差点被爆发的熔岩烧成灰烬。然后我又去了东陆,去了西陆的雷州,把九州大地上值得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我遍阅了古人留下的各种游记,甚至自己还以‘邢万里’的名字写了两本书。这些都比家族的祖屋有意思多了,然而,仍然不能令我满足。这些都没能带给我那种出乎意料的、完全无法想象的新奇感,那种我从五岁开始一直苦苦追寻的感觉。
“就像是……就像是什么呢?就像你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熊熊的火堆;或者说,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窟里摸索了几天都找不到方向,这时候有一道光线从你的头顶透下来。那是一种出人意料的狂喜,和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的满足感。我的一生中,如果能有这样一次满足,就够了。你能体会吗?”
风亦雨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许久,最终茫然地摇摇头。风离轩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诚实呢。好啦,今天就聊到这里。”
他离开了房间,替风亦雨掩上门。风亦雨忐忑不安地回想着风离轩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忽然有些内疚。
其实这位前辈,大概心里有很多话想要找个说说吧?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结果他想说的也没说完?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足,但窗外呼啸的风声仍然让人无法抑制从心底涌起的寒意。风亦雨缩在被窝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祖屋,那个巨大的年木在黑暗中看来鬼影幢幢,有如怪兽。当她走进祖屋时,看到的竟然是云灭。第一反应是狂喜,第二反应却是……一个云家的人踏入了风家的禁地,恐怕不死不足以谢罪。
“快跑!”她喊了起来,“别被他们抓住了,你快跑!”
云灭却冲着她一笑,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十分温暖:“别担心,跟我来。”
他拉着她来到了祖屋的中央,那里有一团诡异的光晕,正在飞速的旋转,飞速的扩大,风亦雨惊惧地发现,那是一个漩涡。
“我们从这里进去,就能到达云州,”云灭说,“无论风家的人,还是云家的人,谁也找不到我们了。”说完,他当先一步,向着漩涡跨了进去,身体立即消失了。风亦雨不由自主,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整个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随着漩涡玩命的转着。
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云灭的影像和声音不见了,梦中那种潮水般涌来的幸福感也不见了,只有空荡的房间和咆哮不止的风,还有那偶尔从空中飘散下来的初雪。她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自从被抓之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会梦见云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即便真的去了云州,在那样一块未知的、孤立无援的土地上,如果能有云灭在身边,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想。
门被敲响了,风离轩在外面说:“准备一下,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
“回云州。”
“为什么今天回去?”
“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现在只等云灭来找我们了。”
“我们要找的人”现在就被捆在外面,放在清晨的寒风中吹着,冻得瑟瑟发抖,清涕直流。但连风亦雨这样善良的人都无法对其产生一丝同情,相反她还觉得有些快意。
“连你都没同情心了,唉!”对方失落地叹了口气。
“你活……你这是咎由自取!”这大概是风亦雨很难得说出的重话了,但对于眼前这个毁掉了淮安城的人,她的确很难打消心中痛恨的念头。果然如云灭所料,胡斯归没有死,虽然被几根不知质地的绳索捆的结结实实,那一双眼睛却似乎仍在透出邪恶。
“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咎由自取。”胡斯归轻笑一声,“说起来,你在这儿了,云灭呢?怎么没见到他?或者说,他们抓不住云灭,只好抓了你来请君入瓮?”
风亦雨努力板起脸来:“我不告诉你!”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这种说法无异于承认了,心里气得不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眼前此君已经比云灭更早地做了瓮中之鳖,何惧之有?
果然,等到风离轩出现,胡斯归马上老实下来,就像在云州班伪装成小厮时那样,头都不敢抬,看起来对风离轩十分畏惧。风离轩一言不发,走到胡斯归面前,盯着他看了很久。
“我现在这样子……很好看么?”胡斯归虽然强笑了几声,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不算好看,所以我在琢磨怎么把你变得好看。”风离轩的声音很温和,但这种温和同与风亦雨说话时的那种温和完全两样,这里面隐藏着一种剔骨尖刀一般的锐利。
胡斯归登时说不出话来,脸色比纸还要白,身子也轻轻抖了起来。风离轩说:“种什么花,结什么果。既然你那么喜欢迦蓝花,就让你变成它的花朵好了,那样你死也安心了。”
胡斯归紧咬着牙关,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风离轩笑了:“你倒聪明,知道在我面前求情也无济于事,少说点话来烦我,我可能会让你少吃点苦头。”
虽然这是个恶人,风亦雨听了还是老大不忍心,正想避开,却听见胡斯归说:“你错了,我已经死定了,也用不着担心别的了,我只是在小小地可怜你一下而已。”
风离轩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怜的?”
“你不过是一个傀儡,或者说,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条走狗,”胡斯归一字一顿的说,“你不是云州的主人,也永远做不了云州的主人,你只能在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面前抖抖威风,就像大狗对着小狗狂吠。”
风离轩陡然变色,眯缝着眼睛看着胡斯归:“如果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那你就错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胡斯归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不住翻滚,但始终坚持着,哼都不哼一声,相反还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冷笑:“你想念云州吗?想念回到云州去,在恶魔的阴影下生存的滋味吗?”
风离轩勃然大怒,上前恶狠狠地踢了胡斯归几脚,这几脚看来是踢对了部位,胡斯归空自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了。风离轩恼火地命令手下将他推入一辆马车,转身招呼风亦雨,口气倒是显得平和:“动身吧。”
风亦雨应答了一声,简单收拾好自己的衣物,跟在他身后,只见他的身躯间或抖动一下,想来是愤怒到了极点。她忽然间有点可怜这位前辈,虽然并不大清楚那个操纵着他的所谓“恶魔”究竟是谁,但从表情就可以看出,胡斯归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说到了他的痛处。这个一生都在追求着惊喜、追求着新意、追求着不平凡生活的人,现在却被人操纵得像一个木偶,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难道这样也算作一种新奇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