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难免受伤流血。倒霉的是,这次轮到我了,而且流得可不止一点。我蜷着身,面朝右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按住腹部。我觉得身上潮乎乎的,不时有东西从肚子上的口子里流出来。伤口在腹部,左侧偏下,腰带上面一点。我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手撕开的信封。这些就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而第一个念头则是“他在等什么?”显然,致命一击还没发动。为什么?
我睁开眼。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我转头看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发生了些奇怪的事,可我又说不清是什么。我闭上眼,把头再次靠回床垫。
有些事不对劲,但同时又很合理……
床垫……对,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自爬到这里。但要说有人捅了我,又扶我上床躺好,这未免太诡异了。
我的床……这是我的床,但又不是。
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感觉懵懂迷茫。我还在休克边缘,鲜血汇聚在腹部,然后汩汩流出。在这种状态下,我没法正常思考,只能极力强迫自己保持思绪清晰。这不容易。
我的床。在清醒地意识到其他事情前,你总会先意识到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我也一样,但……
我努力压抑住打喷嚏的强烈欲望,因为我觉得这会把自己撕成两半。我捏住鼻孔,用嘴急促地呼吸着。灰尘的味道、气息和感觉充斥在我周围。
鼻子的冲动逐渐平息,我睁开眼,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但我确实又来到了这个本以为无缘再见的地方。
我放下右手,挣扎着撑起上身。
这是我房子里的卧室。过去的房子。当我还是卡尔・科里时所拥有的那座宅院。我又回到了影子,来到了这个满是尘埃的世界。这张床自从我上次睡过后就再没铺好,至今已有五年。我完全了解这栋房子的状况,毕竟几周前刚刚顺道来看过。
我努力撑起身体,将双脚滑出床沿,放到地上。接着我又蜷起身坐在那里。感觉真糟。
尽管我觉得暂时不会再受刺客袭击,但也知道现在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安全。我此刻的状况没法自救,必须寻求帮助。我甚至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不昏过去,所以我必须下床,然后出去。电话早已停机,最近的房舍也不够近。我至少得走到公路上去。我沉郁地回想起,自己选择此地的原因之一,就是那条路少有人烟。我享受孤独,至少有时如此。
我用右手拉过最近的枕头,掏出里面的衬垫。我把枕套翻过来,试图叠好,但最终放弃。我只是把它团起来,塞在衬衫下压住伤口。接着,我坐在那儿,按住伤。为此,我耗尽了全身力气,同时还发现呼吸太沉会很痛苦。
尽管如此,片刻后,我还是拉过第二个枕头,放在膝盖上,将枕垫扯出来。我需要挥动枕套,向过路的驾驶员求救,因为我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是黑色的。但我还没把枕套系上腰带,就被枕垫的运动搞糊涂了——它还没落到地面。我已经放开了它,空中没有支撑物,而且它确实在运动。只是动得相当慢,缓缓落下,从容如梦。
我想起进屋前掉落的那枚钥匙,想起和兰登一道上楼梯时无意识的迅捷,想起菲奥娜对仲裁石的评论……这宝石还挂在我的脖子上,随着我体侧的抽痛波动不止。可能是它救了我的命,至少暂时如此。是的,如果菲奥娜的论点是正确的,那就是它。当杀手偷袭时,可能是它给了我额外的时间,让我转身,让我挥起手臂。可能是它,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将我突然传送到这里。但是只要我还能有未来的话,这些事就不妨日后再想。而现在,宝石必须摘下来——以防菲奥娜对它的忧虑也是真的——而且我必须行动起来。
我掖好第二个枕套,扶住床板,试着站起身。不好!眩晕,更疼。我慢慢伏身趴向地板,生怕在这过程中昏厥。我做到了。休息片刻,我开始移动,慢慢地爬。
我记得前门被钉死了。好吧,那就从后门出去。
我爬出卧室,停下来,靠在门框上休息片刻,从脖子上摘下仲裁石,缠在手腕上。我必须暂时把它存放在某个地方,书房里的保险柜离我的既定路线太远。另外,我相信自己肯定会留下一行血迹。任何发现并沿着它探查的人,可能都有足够的好奇心去检查并找到这个小玩意。而且我没有时间和精力……
我爬出去,转弯,直行。我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直起身打开后门。在这之前没有休息一下,是我的失误。
再度恢复意识时,我躺在门坎上。夜幕低沉,浓云漫天。一股悲风搅起庭院上的树枝,我能感到摊开的手背上沾了几滴水珠。
我翻过身,爬出房子。积雪约两英寸深,冰冷的空气帮我保持着清醒。在几近痛苦的感觉中,我意识到从卧室爬出来的这一路上头脑有多迷糊。刚才我随时都可能死去。
我马上朝着房子的远角爬去,只在找到堆肥时稍微偏离了既定路线。我把宝石扔进去,又将弄松的枯叶重新堆好,用雪盖住,继续向前爬。
我转过拐角,不再受凛冽寒风的侵扰,开始沿着一条略微倾斜的坡道向下爬。我来到房子前面,休息片刻。一辆车正好驶过,我能看到它摇曳的尾灯。这是视线范围内唯一的车辆。
我再次开始移动。冰晶扑面而来,我的膝盖被雪水浸湿,冷得发烫。房前是个斜坡,开始很缓,接着便向公路急降。在右侧一百码左右有个凹地,通常驾车人在那儿都要踩一脚刹车。无论谁从那个方向开过来,我都可以在车前灯的光线中多出现一会儿。当事态变得严峻时,头脑总会寻找这种微不足道的慰藉,就像精神上的阿司匹林。经过三次休息,我终于来到路边,爬上一块刻有我住宅号码的大石。我坐在上面,背靠着冰冷的路基,拉出第二个枕套,垂放在膝盖上。
我等待着。我知道自己精神恍惚,相信自己在意识边缘进进出出了好几次。一旦清醒过来,我就试图理清头绪,根据刚刚发生的每件事来估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便找到更多的安全保障。但刚才的路程显然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想要让思维超越本能反应的层次实在太难。遥远的灵光闪过,我想起主牌还在身上。我可以联络在安珀的某个人,让他把我拉回去。
但是联系谁呢?我虽然神智不清,但还能想到我联系的人可能就是把我害成这样的凶手。是用主牌博命,还是在这里冒险撞运气?当然,兰登或者杰拉德——我似乎听到汽车声。隐约,遥远……寒风和脉搏都干扰着感知力。我转过头,屏气凝神。
那里……又出现了。对,是引擎声。我随时准备挥舞枕套。
就算此时,我的意识还在游移。一个念头跳过我的脑海——我可能已经无法集中起足够的精力来控制主牌。
声音渐响。我举起枕套。过了一会儿,在我右侧目力可及的最远处,一点光线刺破黑暗。片刻之后,我看到了开上山顶的车子。它再度下坡时从我眼中消失,接着又爬了上来,不断接近。雪片在车前灯的光芒中飞舞不休。
当它靠近凹地时,我开始挥舞枕套。车子开出来后,灯光打在我身上,驾驶员不可能看不到我。但他开了过去。驾驶这辆老式轿车的是个男人,在客席上还坐着个女子。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但司机甚至没有减速。
几分钟后,又一辆车开了过来。车子有点老旧,司机是个女的,看不到乘客。它确实减速了,但只有一瞬。她肯定不喜欢我的模样,一脚油门,顷刻间就消失无踪。
我向后一仰,开始休息。作为安珀的王子,我很难用人道主义的说辞谴责他人的道德。至少绷着脸不行,可现在笑起来会很疼。
没有体力,没有集中精神的能力和移动的能力,我穿越影子的本领一钱不值。我下定决心,如果可能的话,就先把自己转移到某个暖和些的地方去……我不知道能否把自己传回山上,到那堆肥旁边去。我刚才没想到用宝石改变天气,而且我的身体也不足以使用仲裁石。那么做也许会杀了我。但是……
我晃了晃头。我在胡思乱想,好像在做白日梦。我必须保持清醒。那是另一辆车吗?也许。我试图举起枕套,却把它弄掉了。我探过身,想把它拿回来,但不得不把头靠在膝盖上休息片刻。迪尔德丽……我会联系我亲爱的妹妹。如果有人会帮我,那就是迪尔德丽了。我会拿出她的主牌,联系她。用不了多久。除非她不是我的妹妹……我必须休息。我是个流氓,不是笨蛋。也许,有时,当我休息时,我甚至对一些事感到抱歉。一些事物。更暖和点儿就好了……但这不算太糟,就这么弯着腰……是车吗?我想抬头,却发现做不到。其实,我想,这样被人看到也没太大区别。
我能感觉到光照在眼皮上,我能听见引擎的声音。现在它既未前进,也未后退。只有周而复始的稳定轰鸣。接着我听到一声喊叫。然后是“咔嗒”——寂静——“嘭”的车门开关声。我觉得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但并没有这样做。我害怕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空茫的公路,害怕之前的声音又化作脉搏和风声。保住已有的东西,不要赌博。
“嗨!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脚步声……这是真的。
我睁开眼,强迫自己坐起来。
“科里!天哪!是你!”
我挤出一丝笑容,脑袋略微一晃,算作简略的点头。
“是我。比尔。你怎么样?”
“出了什么事?”
“我受伤了,”我说,“可能很糟。需要个医生。”
“你能靠着我走几步吗?要不我把你扛过去?”
“走走看吧。”我说。
他把我拉起来,让我靠着他,向他的轿车走去。我只记得一开始的那几步。
像在车里缓缓地摇来晃去,很舒服。但摇晃越来越厉害,这就不舒服了。我试图举起胳膊,但却发现它被固定住了,想来是为了不让我扯动安在上面的管子。我想自己总算又活过来了。我闻到了医院的气味,并开始对照自己的生物钟。撑到了这里,我觉得必须继续活下去,这是我欠自己的。我的身子很暖和,而且经过最近这些事,这里已经算相当舒服了。思虑已定,我闭上眼,低下头,沉沉睡去。
后来,当我醒转时,觉得好些了。一名护士发现我醒来,告诉我自从我被送进来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说很快会有医生来和我谈。她还递给我一杯水,告诉我雪已经停了。她很好奇,想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
我觉得应该开始编造一套自己的故事了。越简单越好,没错。我在外地住了很久,当时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搭车旅行,在最后那辆车上,车里的几个恶棍或是流浪汉之类的人物袭击了我。我爬出来寻求帮助。完。
我把这故事讲给医生,起初无法判断他是否相信我。他是个胖子,脸颊的皮肉早已松弛耷拉。他的名字是贝利,莫里斯・贝利。我讲故事时,他不时点点头,最终向我问道:“你看清那家伙了吗?”
我摇摇头。
“天很黑。”我说。
“他还抢了你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你带钱包了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最好给出肯定的回答。
“好吧,你进院的时候,身上可没有,看来一定是被他们拿走了。”
“一定是。”我赞同道。
“你还记得我吗?”
“我说不好。我应该认得吗?”
“当他们把你送进来时,我觉得你有几分面熟。一开始,仅此而已……”
“然后?”我问。
“你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上去像是某种制服。”
“最新款的。在那边现在正流行。你刚才说我看起来面熟?”
“对。”他说,“对了,那边是哪儿?你从哪儿回来的?之前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说,“你刚才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
“对,”他说,“我们是一家小医院,几年前一个伶牙俐齿的推销员说服董事会出钱买了套电子化医疗档案系统。要是这个地区发展得更快些,我们医院也扩充得更大,那它还算物有所值。但这两件事都没发生,而且这玩意儿很贵。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助长了接待处的懒散风气。过时的文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能够及时得到清理,就算急诊室也一样。很多暂时没用的档案就积在里面。当罗斯先生把你的名字报给我后,我就作了一次常规检索,找到了一些东西,这才明白为什么觉得你面熟。七年前的那天晚上,当你遇到车祸时,我也在急诊室值班。我还记得对你的诊疗,当时我觉得你已经不行了。但你却让我大吃一惊,现在也是一样。我甚至找不到本该留下的疤痕。你愈合得可真好。”
“多谢。我得说这是医生的功劳。”
“可以告诉我你的年龄吗?建档案用。”
“三十六。”我说。这个数字总是比较安全的。
他在膝头的文件夹上记了两笔。
“你知道,我查阅档案,记起你之后,我敢发誓,七年来你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
“健康生活的关系。”
“你知道自己的血型吗?”
“很稀有的类型。不过实际操作上,你可以当成AB﹢来看。我可以接受任何血型,但别把我的血输给别人。”
他点点头。
“你知道,由于你这次遭遇的事故的性质,我必须提交一份报告给警局。”
“我猜也是。”
“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也许你需要想想。”
“多谢。”我说,“这么说,那天也是你当班,是你把我治好的?有意思。那天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你是说?”
“当年我被送进来时的情况。从事故发生前,到我被转送到另一个地方——绿林医院后,这中间的过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吗?”
他皱起眉头,我本以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只有一副表情呢。
“我们派去了救护车。”他说。
“为什么?谁报告了这起事故?怎么报告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是州警叫的救护车。我记得有人目击了那起事故,给州警总部打了个电话。他们呼叫了一辆在附近巡逻的警车。它开到湖边,确认了目击报告,对你进行急救处理,并叫了救护车。就是这样。”
“向警察局报告事故的那个人,有记录吗?”
他耸耸肩。
“这种事我们不需要记录,”他说,“你的保险公司没做调查吗?你没索赔吗?他们可能会……”
“我康复后不得不马上离开了这里,”我说,“我从来没有追查此事。但我估计应该会有一份警方报告。”
“嗯。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保存多久。”他轻笑几声,“当然,除非把档案管理系统卖给我们的那个推销员也找上了他们……但现在再谈这事有点晚了,不是吗?我记得,这种事似乎都有个法定时限。你的朋友罗斯肯定会给你讲清……”
“我考虑的不是索赔问题,”我说,“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年。你知道,我一直受逆行性失忆症的困扰。”
“你和精神病医师谈过吗?”他说这句话的方式让我有些不快。偶尔闪露的灵光这时忽地又是一闪:弗萝拉是否在把我转送到绿林前,设法给我贴上了疯子的标签?这写在我的档案里了吗?在他们看来,我是否仍是个从绿林逃出来的疯子?过了这么久,我对这里面的法律问题一无所知。但即使真是这样,我想他们也没办法了解到我是否又从其他职权机构得到了心理健全的认定。完全出于审慎心理的驱动,我探起身,瞄了一眼医生的手腕。我似乎下意识地记得,他为我把脉时看着一块日历手表。对,确实有块表,我瞟见了。很好。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迅速用二天半比一的参数进行计算,再转换成年。正如他所说,已经过了七年。
“不,我没有。”我说,“我想这是器官损伤,不是功能性的,就把那段时间当成一段损失好了。”
“我明白,”他说,“那些医学术语你说得很流利。接受心理治疗的人有时会这样。”
“我知道,”我说,“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他叹息一声,站起身。
“你看,”他说,“我要去给罗斯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已经醒了。也许这样最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既然你的朋友是个律师,也许在你和警察谈话前,也许想要和他谈谈。”
他打开记录着我年龄的文件夹,举起钢笔,皱着眉说:“对了,今天几号?”
我想要我的主牌。我估计自己的东西会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但伸手去够它需要太多扭动,我可不希望抻到缝合好的伤口。再说也没有必要那么匆忙。安珀八小时的睡眠时间,相当于这里二十小时,所有人应该都还在家里体面地休息着。但我需要联系兰登,好编造出一些合适的说法,为我早晨不在安珀的事实打掩护。过会儿就干。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让人觉得可疑,而且我希望尽快知道布兰德会说什么。我希望处于有利位置,及时应对。因此我迅速作出决断。如果我能在影子里勉强恢复过来,回安珀后就能少浪费点时间。我必须仔细安排好我的时间,避免事态复杂化。我希望比尔赶快来,我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比尔生于此地,在布法罗上的大学,回来后结了婚,加入家族企业,一直在这里生活。在他的印象里,我是名退役的美军军官,不时外出料理一些说不清的买卖。我们属于同一个乡村俱乐部,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了他。开始的一年多里,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们两人在吧台相邻而坐,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对军事史的热衷,特别是拿破仑战争。那天晚上,我只记得最后俱乐部里所有的人都围在我们身边。我们就这样成了密友,直到我遇上那些麻烦为止。我有时会想他后来怎么样了。其实我上次路过地球时,没去看罗斯的唯一原因,就是知道他无疑会提出很多诸如我怎么样了之类的问题,而当时我脑子里事情太多,很难把它们处理停当,只想一个人待着。有几次,我想过等安珀的事都结束后,可能的话再回来看看他。要不是出了这事,我真希望是在俱乐部的长沙发上和他见面。
不到一小时,他就来了。矮个,敦实,皮肤红润,两鬓带点灰白,面带笑容,不住点头。此时我已经坐起身,试着深呼吸了几次,并判断出这样做还为时尚早。罗斯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随身带着自己的公文包。
“你昨晚上差点儿把我吓死了,科里。我还以为见鬼了呢。”他说道。
我点点头。
“再迟一点,我就真成鬼了。”我说,“多谢了。你最近如何?”
比尔长叹一声。
“忙,你知道的。还是那些老问题,只是更多了。”
“爱丽思怎么样?”
“她很好。我们又添了两个孙子——小比尔的孩子,双胞胎。等一下。”
他掏出自己的钱夹,找到张相片。
“你看。”
我端详着相片,觉得他们长得很像。
“真不敢相信。”我说。
“这么多年,你看上去没怎么变。”
我笑着拍了拍肚子。
“我是说除了这次的伤。”他说道,“你去哪儿了?”
“天哪!我去哪儿了!”我说,“地方太多,我都记不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双眼。
“卡尔,你遇上什么麻烦了?”他问道。
我微笑起来。
“如果你是指法律上的麻烦,答案是没有。我的麻烦牵扯到另一个国家,而且我很快就得回那儿去。”
他的表情松弛下来,双光眼镜后面闪过一丝精光。
“在那里,你是军事顾问之类的角色吗?”
我点点头。
“能告诉我是哪儿吗?”
我摇了摇头。
“抱歉。”
“这我能理解,”他说,“你跟莫里斯医生讲的昨晚的遭遇,他都告诉我了。现在,咱们私下里说说,这是否和你正在做的事有关?”
我又点点头。
“这就容易理解了,”他说,“不多,但足够了。我甚至不会问是什么机构,或者有没有这个机构。我早就知道你是位绅士,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理性。因此当你失踪后,我感到好奇,自己做了些调查。我自知有点多管闲事,但你的个人背景很让人迷惑,而且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最主要的是,我关心你。我希望这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麻烦?”我说,“很少有人关心我出了什么事。我很感激。另外,我也很好奇你都发现了什么。我一直没时间调查,你知道,没法把事情搞清楚。干吗不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罗斯打开皮包,拿出一个黄褐色的文件夹,铺在膝盖上。他翻出几页黄色文件,上面写得满满的,字迹很漂亮。他拿起第一张,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从奥尔巴尼的医院逃走后,遇上了车祸。布兰登显然漏掉了照片,而且……”
“等等!”我说着举起手,试图坐起来。
“什么?”他问。
“顺序搞错了,还有地点,”我说,“先发生的是事故,而且绿林不在奥尔巴尼。”
“我知道,”他说,“我是指波特疯人院,你在那儿待了两天就逃走了。逃走的当天遇到了那起事故,结果被送到这里。然后你的妹妹伊芙林来了。她将你转院送到绿林,你在那儿住了几周,接着又按自己的意图离开了。对吗?”
“部分正确,”我说,“准确地说,是最后那部分。我刚才跟医生说过了,关于那场意外之前几天的记忆,我都丧失了。在奥尔巴尼那个地方的事似乎拨动了某根弦,但也是朦朦胧胧的。你还知道什么吗?”
“哦,是的,”他说,“这可能对你的记忆有所帮助。你被判定为精神失常——”
“被谁?”
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瞥了一眼。
“你的兄弟,布兰登・科里;随行医师,希拉里・B.兰德,精神病医师,”他念道,“拨动更多弦了吗?”
“很可能,”我说,“继续。”
“好的,以此为根据,法官签发了一道法庭令。”他说,“你被正式置于监管之下,然后被送到波特疯人院。另外,关于你的记忆……”
“嗯?”
“我不太了解这种疗法对记忆的作用和效果,但你在波特疯人院曾接受过电休克疗法。然后,我已经说了,记录显示,两天后你从那里逃走。你显然是从某个未查明的地点找回了自己的车,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似乎没错,”我说,“是这样的。”当他开始讲述这些事时,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觉得我回到了错误的影子——一个万事都很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地方。但现在,我觉得并非如此。我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故事有所反应。
“关于那道命令,”他说,“是基于伪证作出的,但当时法庭显然无从知晓。这些事发生时,真正的兰德医生正在英国,后来我联系到他,他说从没听说过你。但他出国期间,办公室曾被侵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中间名不是B。他也从没听说过布兰登・科里。”
“布兰登怎么了?”
“他消失了。你逃离波特医院后,院方几次尝试联络他,但就是找不到。接着你遇到意外,被送进这里治疗。就在那时,一个名叫伊芙林・伏罗美尔的女人自称是你的妹妹,联络到这里,告诉他们你正处于监管期,家人想把你转院到绿林去。你的监护人布兰登不在,所以作为唯一的亲属,她的指示得到遵从。就这样,你被送到了别的地方。几周后,你又逃走了,我的记录也就到此为止。”
“那我现在的法律地位如何?”我问。
“哦,你现在是普通公民了。”他说,“兰德医生和我谈过后,向法院递交了一份书面材料,陈述了这些事实。所以法庭令被撤消了。”
“这就是医生把我当成潜在精神病患者的原因?”
“哦,天哪!有可能。我没想到这些。根据他们的档案,你显然有过精神病史。出去时我最好跟他谈谈。我这里还有一份日志记录。我会给他看的。”
“我离开绿林多久以后,法庭才把这些事搞清?”
“第二个月。”他说,“过了几周,我才有机会到处打探。”
“你决不会知道,你做的这些事让我有多感激,”我说,“而且你为我提供了几条我估计非常重要的信息。”
“很高兴能帮上老朋友的忙。”他说着合上文件夹,放回公文包中,“还有件事……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无论你正在做什么——等到内容不再受限的时候,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这我不敢保证。”我说。
“我知道。只是顺便提一句。对了,你准备怎么处理那栋房子?”
“我的?它还在我名下吗?”
“对,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的话,今年它就可能被卖掉,以偿付税款。”
“我很惊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你给了银行代理偿付账单的权限。”
“这我倒忘了。我开那个账户只是为了交纳水电费和赊购款。诸如此类的东西。”
“是这样的,那个帐户现在几乎没钱了,”他说,“我前几天刚问过那儿的麦克纳利。这意味着,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房子明年就是别人的了。”
“我现在要它没用,”我说,“他们想怎么办都行。”
“那你也可以把它卖了,把钱用在别处。”
“我不会待那么久的。”
“我可以帮你办。然后把钱寄到你指定的地方。”
“好的,”我说,“我会签署所有必要的文件。替我付清医院账单,剩下的你就留着吧。”
“我不能这么做。”
我耸耸肩。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但别忘了给自己拿一份手续费。”
“我会把钱存进你的账户。”
“好的,多谢。对了,我刚才忘了说,你能帮我看看那个桌子的抽屉里是否有一副牌吗?我够不着,但我过会儿需要用它们。”
“没问题。”
他伸手打开抽屉。
“一个棕色的大信封,”他说“有点鼓。他们可能把你兜里的东西都放进去了。”
“打开它。”
“对,有一副牌,”他说着把手伸了进去,“哦,这盒子真漂亮!可以看看吗?”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滑开牌盒。
“有趣……”他喃喃说道,“某种塔罗牌……是古董吗?”
“是的。”
“冷得像冰一样……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看,这是你!穿得像位骑士!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种非常复杂的游戏。”我说。
“如果这是古董的话,上面怎么会有你?”
“我可没说那是我,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祖先?”
“差不多吧。”
“这有个漂亮的小姑娘!这红头发的也是……”
“我想……”
他收拾好纸牌,放回盒子,递给我。
“独角兽也很漂亮。”他又补了一句,“我不该看它们,对吗?”
“无所谓的。”
他叹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双手背在头后。
“我忍不住,”他说,“你身上总有些很奇怪的地方,卡尔。我说的还不仅仅指你做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工作——而神秘事物总会吊起我的胃口。我过去从没和一个真正的神秘人物走得这么近。”
“就因为你刚看到了一副装在冰冷盒子的塔罗牌?”
“不,那只是增加了些气氛罢了。”他说,“尽管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一无所知,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让我难以理解。”
“什么事?”
“昨晚,我把你带到这里,然后把爱丽思送回家,之后又去了你的房子,希望找到一些线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雪已经停了,尽管后来又下起来,但你爬过的痕迹仍然很清晰,绕过房子,然后从前院下山。”
我点点头。
“但却没有进入房子的痕迹——没有显示出你的到来。而且,也没有其他人离开的痕迹——没有显示出凶手的逃跑路线。”
我苦笑几声。
“你以为我是自残吗?”
“不,当然不是。屋子里也没看到武器。我跟着血迹走到卧室,你的床边。当然,我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但那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你是突然出现在床上的,血流不止,然后起来爬了出去。”
“显然是无稽之谈。”
“但缺失的痕迹让我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被风卷起的积雪盖住了。”
“其他的呢?”他摇摇头,“不,我不这么想。我只想把这件事也加到我的兴趣列表里去,期待你何时能跟我讲这些故事。”
“我会记着的。”我说。
“对,”他说,“但我想……我有种特别的感觉,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像一部肥皂剧里的小角色,走下舞台时完全不知道故事会如何发展。”
“我肯定会喜欢这种感觉。”我说,“至于说我自己的角色,有时让我恨不能把编剧掐死。但你不妨这么看:故事的内幕很少和人们的想象一致。通常都是些龌龊的小事,出于最低级的动机。猜测和幻想通常会产生更好的故事。”
他微笑起来。
“你还是老样子,不尽不实。”他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也会禁不住美德的诱惑,说句实话。有几次……”
“我们怎么从脚印谈到我身上了?”我说,“我正要告诉你,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进入房子所经过的路径和离开时完全一致。显然是我离开时抹去了到达的痕迹。”
“编得不坏,”他说,“你的袭击者也是沿着同一路径喽?”
“肯定是。”
“很好,”他认同道,“你知道如何提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但我还是觉得有更多证据显示出了古怪之处。”
“古怪?不,只能说特别。就看你如何解释了。”
“或者说,这是个语义学上的问题。你读过警方对你那次意外的报告了吗?”
“没有。你读过?”
“啊哈。要是它不止是特别怎么办?你会认同我用的词吗,‘古怪’?”
“好吧。”
“……而且要回答一个问题?”
“这不好说……”
“一个简单的问题,只要回答是或者否就行。就这些。”
“好吧,成交。报告怎么说?”
“那上面说他们接到了事故报告,一辆巡逻车前往现场调查。他们在那儿看到了一个装束奇特的男人,正对你进行急救。他声称是自己将你从掉进湖里的失事车辆中拉出来的。这似乎是可信的,因为他浑身湿透了。中等个儿,体态轻盈,红头发。他穿着一身绿色外衣,据一名警员说,活像是从哪部罗宾汉电影里跑出来的。他拒绝表明身份,也不肯和他们回警局说明当时的情况。当警员们坚持要他合作时,这名男子吹了声口哨,一匹白马小跑过来。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之后再没人见过此人。”
我大笑起来。这很疼,但我实在忍不住。
“该死的!”我说,“这事可算有点眉目了。”
比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真的?”
“对,是真的。今天知道了这件事,被捅一刀回到这里也值了。”
“被捅一刀,回这里?这两件事的次序,你说得很有意思啊。”他揉着下巴说。
“哦,是的。但我开始在本来并没有期待有收获的地方发现了一些线索。意外之喜,绝对值回票价了。”
“就因为一个骑白马的家伙?”
“只是一部分原因,一部分……比尔,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这段时间哪儿都去不了。”
“都一样……你提到的那些文件……我想最好今天就签了。”
“好的,我下午就送过来。但我可不希望你做什么蠢事。”
“我现在更加小心了,”我说,“相信我。”
“希望如此。”他说着合上公文包,站起身,“行了,好好休息吧。我会跟医生把事情讲清,今天就把那些文件送过来。”
“多谢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
“对了,”他说,“你答应了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的。”
“当然,那还用说?什么问题?”
“你是人类吗?”他仍然握着我的手,表情毫无变化。
我先是笑了起来,接着,我放弃了这招。
“我不知道。我……我倾向于这么看,但我确实说不好……我当然是了!这是个蠢……哦,天哪!你是当真的,对吗?而且我保证了要讲实话……”
我咬着嘴唇,思索片刻,说道:“我想不是。”
“我想也不是。”他说着微笑起来,“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区别,不过我想对你来说也许有点意义——知道有人清楚你与众不同,却不在乎。”
“我会牢记在心。”我说。
“好了……回头见。”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