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男人,他生了八个儿子。除此之外,此人不过是历史这本大书上的一个逗号罢了。说起来挺可悲,但有些人的确就是这样。
不过,他的第八个儿子长大成人结了婚,又生了八个儿子。谁都知道,对于老八生的老八,这世上压根儿只有一种适合的职业,于是那孩子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巫师。他变得又贤明又强大——反正至少很强大是可以肯定的。总之,他戴起了尖尖的巫师帽子,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或者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他却逃离魔法的殿堂,跟人恋爱还结了婚。当然,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倒不一定正好如此。这不但有悖于魔法传承的规矩,而且显然完全违背理性——只除了人心所遵循的道理,而那东西又是那么热热乎乎、乱七八糟,而且,呃,不讲道理。
然后他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在摇篮里就至少跟世上任何一个巫师同样强大。
然后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
一个巫师的平方。万法之源。
一个大法师。
夏季的闷雷绕着沙色的悬崖隆隆作响。往崖底看,远处有海水在吮吸鹅卵石,那动静活像只剩一颗牙的老头子嘴里含了块硬糖。几只懒洋洋的海鸥任上升气流把自己托起来,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崖边簌簌作响的稀疏海草中间坐着八个巫师的爸爸,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老八,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大海。
天上有一大块躁动的乌云正往内陆移动,光线被它挤在身前,带上了糖浆一样黏稠的质感,就像平日里雷暴准备动真格之前那种样子。
他听到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于是转过身去,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望向那个穿黑袍、戴兜帽的高个子。
红袍伊普斯洛?他问。声音像山洞一样空旷,密度活像中子星。
伊普斯洛突然发了疯似的,怪怕人地咧嘴一笑。他把孩子举到死神眼前。
“我儿子,”他说,“我要管他叫科银。”
好名字,不比别的差。死神一面挺礼貌地回应,一面拿两只空荡荡的眼窝俯视那张熟睡中的小圆脸。咱们都听过不少谣言,但死神其实并不残忍,他只是干起自己的老本行来非常、非常地拿手而已。
“你带走了他母亲。”伊普斯洛说。这只是句简简单单的陈述,听不出什么敌意。悬崖背后的山谷里浓烟弥漫,伊普斯洛的家烧成了一片废墟;薄灰随风上升,飘散到嘶嘶作响的沙丘之上。
心脏病。死神说,不是最糟的死法。相信我。
伊普斯洛回身面向大海。“我所有的魔法都救不了她。”他说。
有些地方就算魔法也去不到的。
“现在你又来要这孩子了?”
不,这孩子有他自己的命运。我是来找你的。
“啊。”巫师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睡熟的宝宝放在稀疏的草丛上,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挺长的法杖。法杖是黑色的,金属质地,表面布满金银雕琢的网状花纹,好一副险恶又俗气的模样。那金属是八铁,本身就带着魔力。
“这是我造的,你知道。”伊普斯洛道,“他们都说用金属造不出法杖来,说法杖只能是木头的,可他们错了。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我要把它留给他。”
他的双手爱怜地抚过法杖,法杖则唱出微弱的调子。
他又说了一遍,几乎像在自言自语:“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
是根好法杖。死神说。
伊普斯洛举起它,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第八个儿子。孩子咯咯地笑了。
“她本想要个女儿的。”他说。
死神耸耸肩。伊普斯洛瞅了他一眼,目光里混合着迷惑和愤怒。
“他到底是什么?”
老八生的老八生的老八。死神给出个毫无用处的答案。风鞭打着他的袍子,推动他头顶的乌云。
“这会让他变成什么?”
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你明明知道的。
轰隆一个滚雷,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命运呢?”伊普斯洛的吼声盖过了越刮越紧的大风。
死神又耸了耸肩。这动作他挺在行。
大法师的命运由自己创造。他们并不与这世界发生多少关系。
伊普斯洛倚着法杖,手指敲个不住,仿佛在自己杂乱的思绪中迷失了方向。他的左眉抽搐了一下。
“不,”他轻声说,“不。我来为他创造命运。”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
“闭上嘴好好听我说!他们用他们的书还有他们的仪式和传承把我赶了出来!他们管自己叫巫师,可他们那身肥肉里所有的魔法加起来也敌不过我一根小指头!放逐!我!就因为我让他们看到我还是个人!要是没有了爱,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非常稀少。死神回答道,但不管怎么说……
“听着!他们把我们赶到这儿,赶到了世界的尽头,她就这么给杀死了!他们还想拿走我的法杖!”伊普斯洛压过风声嘶喊。
“好吧,我还剩了些力量。”他咆哮道,“我预言,我的儿子要去幽冥大学,戴上校长的帽子,全世界的巫师都要向他低头!而他将让他们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看到他们那怯懦、贪婪的心。他要让世界看到它真正的命运,不会有任何魔法比他的更强大。”
不。死神的声音波澜不惊,可奇怪的是,它却比风暴的呼啸更加响亮。伊普斯洛一惊,暂时恢复了理智。
他前前后后地晃动身子,显得有些迟疑。“什么?”他问。
我说不。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当然,我是个例外。这样玩弄命运,你或许会带来世界末日也未可知。必须留下一点点希望,无论多么渺茫。宿命有一伙子律师,他们早就提出了要求:每一篇预言里都必须有漏洞可钻。
伊普斯洛盯着死神毫不动摇的脸孔。
“我必须给那些巫师留个机会?”
是的。
嗒、嗒、嗒,伊普斯洛的手指敲打在金属的法杖上。
“那么他们的机会将出现在,”他说,“地狱结冰的时候。”
不。关于下一个世界当前的温度,我是不可以给你任何提示的,哪怕仅仅是透过默认的也不成。
“那么,”伊普斯洛犹豫了一下,“那么他们的机会就出现在我儿子扔掉法杖的时候。”
没有哪个巫师会扔掉自己的法杖,死神说,巫师和法杖的联系实在太紧密了。
“但并非毫无可能,你必须承认。”
死神仿佛在思考。“必须”这种字眼他听着实在不大习惯,但他似乎承认了对方的观点。
同意。他说。
“这机会依你看可够小吗?”
非常纤细,只有一线。
伊普斯洛放松了些,声音几乎恢复了正常:“我并不后悔,你知道。就算从头再来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孩子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未来没有希望。死神说。
“那它里头还有些什么?”
我。
“我问的是除了你!”
死神给他一个困惑的眼神。抱歉?
头顶上,风暴的嚎啕达到了最高点。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倒着飞过。
“我的意思是,”伊普斯洛痛心疾首地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为它而活的?”
死神琢磨半晌。
猫,最后他说,猫挺不错的。
“诅咒你!”
很多人都这么干过。死神不为所动。
“我还有多长时间?”
死神从袍子下边不知哪个暗兜里掏出个大沙漏。黑色与金色的架子里围着上下两个玻璃球,几乎所有的沙粒都已经漏到下边一个球里去了。
哦,大概九秒钟。
伊普斯洛挺直身子,他那副身板就算到了这岁数仍然相当可观。他把闪闪发光的金属法杖递到孩子跟前。毯子里伸出只粉色钳子似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它。
“那么,就让我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法杖传给自己第八个儿子的巫师。”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起来,“我还要命他发挥它的——”
时间可得抓紧了,我要是你的话……
“——全部力量,”伊普斯洛说,“成为最最强大的——”
乌云的中心里,一道闪电呼啸而下,正好砸上伊普斯洛的帽子尖。闪电沿着他的胳膊噼里啪啦一路往下走,又忽闪忽闪地顺着法杖击中了那孩子。
巫师消失在一缕烟里。法杖亮起来,由绿而白,最后干脆变得红热。孩子在梦里微笑着。
等雷声过去,死神缓缓伸出手去抱起男孩儿。孩子睁开了眼睛。
眼瞳从深处闪着金光。死神这一生里头——好吧,说“生”可能不大准确,可咱一时也找不着更合适的字眼不是——总之,他这一生里,还是头一回觉得有谁的目光让自己这样难以应对。那视线仿佛聚焦在他骷髅头内部好几寸深的位置。
这个雷不是我弄出来的,空气中传来伊普斯洛的声音,他受伤了吗?
没有。死神勉强收回视线,不去看那个清新又深沉的微笑。
力量被他控制住了,他是个大法师。比这更可怕的事也伤不了他,毫无疑问。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不要。
要的。你瞧,你已经死了。死神四下寻找伊普斯洛晃动的鬼影,却一无所获。你在哪儿?
在法杖里。
死神倚着镰刀叹了口气。
愚蠢。我可以把你赶出来,轻而易举。
同时也会毁了法杖。在死神听来,伊普斯洛的声音里似乎新添了种很得意的味道。既然这孩子已经接受了法杖,摧毁法杖一定会同时毁掉他。而扰乱命运的事你是绝不能干的。我最后的魔法。相当漂亮,我得说。
死神戳了戳法杖。它噼啪作响,还有火花沿着杖身爬行,那模样教人毛骨悚然。
真怪,他并不觉得特别愤怒。愤怒是一种情绪,想有情绪你就需要腺体,而死神跟腺体从来没有多少交道。不过他还是稍微有些恼火。他叹了口气。人类老想跟他玩这档子把戏。可话说回来,看他们瞎折腾也怪有趣的,再说这至少比惯常的象棋之类稍稍多些创意。象棋总让死神紧张,因为他老是记不得马该怎么走。
你不过是把注定之事略微推迟罢了。他说。
所谓生命正是如此。
可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陪在我的儿子身边。我要给他以教育,尽管他并不会知道。我要引导他的理性。然后,等他做好了准备,我还要引导他的脚步。
告诉我,死神问,你另外的几个儿子,你是如何引导他们的脚步的?
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竟敢同我争论,他们不肯听从我的教导。但这一个会听的。
这样做明智吗?
法杖沉默不语。在它旁边,男孩听着那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咯咯地笑了。
世界大龟阿图因在银河的黑夜中前进着。找个类比来形容它的姿态是毫无希望的。假如你也身长一万英里,壳上布满陨石坑,还被冰冷的彗星冻出了霜,那么,世上真能称得上跟你相像的便绝对只剩你自己了。
于是,这古往今来最大的海龟就在星际间的深空里缓缓游着,龟甲上背着四头巨象,而象背上则是个硕大的圆盘,边缘一圈水瀑闪闪发光——这便是碟形世界,其存在要么是由于概率曲线上某次绝不可能出现的波动,要么是因为众神跟凡人一样喜欢开玩笑。
事实上,对于开玩笑,他们比大多数人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离“环海”岸边不远有座布局杂乱无章的古城安科-莫波克;城里有所幽冥大学,大学高处的一个架子上放了张天鹅绒软垫,垫子上有一顶帽子。
这是顶好帽子,是顶呱呱叫的好帽子。
它是尖的,这点自不必说,它还带着宽宽的软边,但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细节;在搞定它们之后,设计师才真正开始大展拳脚。帽子上有黄金蕾丝,有珍珠,有一条条围鼠皮(半根杂毛也找不出来),有闪闪发光的安科石,有品位极其低俗的亮片,还有——当然,就是这个一下子泄了它的老底——一圈八钻。
目前帽子并未处于强大的魔法力场当中,八钻自然也没有发光,瞧着活像是质量挺次的普通钻石。
春天已经来到安科-莫波克,眼下虽然还不大明显,但有些迹象在行家们眼里却是清清楚楚的。比方说安科河(这条流速缓慢的宽阔水道不仅是这座双子城的水库和阴沟,还常常充当它的停尸房),它水面上的浮渣泛出一种特别闪亮的绿色。再比方说,城里东倒西歪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不少床垫和枕头——那是因为有了些微弱的日光,所以大家都把冬天的床具搬出来晒晒;而在散发着霉味的地窖里,横梁也感受到了森林和大地的古老呼唤,于是扭动干瘪的身躯,纷纷呻吟起来。小鸟在幽冥大学的屋檐和排水槽筑起了巢。奇怪的是,尽管鸟多地少,安家的压力显然很大,而列在屋顶边缘的怪兽排水口又那么热情地张开了大嘴,它们却从来不肯把窝搭在这些家伙嘴里,让众多的怪兽排水口好不失望。
有一种春天甚至潜入了古老的大学。今晚就是小仙夜,幽冥大学要选举出一位新校长。
好吧,说选举可能不大确切,因为巫师绝不肯跟投票这种不体面的举动扯上任何关系。再说谁都知道,选谁当校长全要看众神的旨意。今年么,大家都知道神仙们准能挑中维睿德·韦大餐。维睿德·韦大餐是个挺不错的老伙计,已经耐心地等了好多年。
幽冥大学的校长是碟形世界所有巫师的正式领袖。在过去,这意味着他肯定拥有最强大的法力,但现如今世道已经安生多了,而且说实话,高阶巫师对真正的魔法大多有些不屑。他们通常更青睐管理——比魔法更安全,乐子也少不了多少,更不必说还能大吃大喝。
就这样,漫长的下午渐渐过去。韦大餐的房间里,校长帽蹲在褪色的软垫上,韦大餐本人则坐在壁炉前的浴缸里,给自己的胡子打肥皂。其他巫师要么在自己书房里打盹儿,要么正绕着花园缓缓散步,这样晚宴时才能有个好胃口;通常认为十一二步就很够了。
大厅里,两百位前校长的雕塑和画像瞪大了眼,监视着仆人们摆放长桌长凳。而在地下迷宫样的厨房中间——好吧,想象力应该用不着谁来帮忙,这种地方反正总少不了许许多多的油污、热气和大喊大叫,再加上一盆盆鱼子酱、整头整头的烤全牛,还有一串串香肠活像硬纸剪出来的装饰从一面墙挂到另一面墙。厨师长挑了间清凉的屋子为自己的杰作作最后的修饰——那是幽冥大学的模型,天晓得为什么,竟然是用黄油雕刻的。每次宴会他都要来这么一手——黄油天鹅、黄油房子,甚至一整座臭烘烘、油腻腻的黄色动物园。他干得那么兴高采烈,谁也不忍心去阻止他。
仆役长则待在地窖中他自己的迷宫里,潜行于酒桶之间,时不时倒出一杯、尝尝味道。
空气中的期待之情甚至弥漫到了艺术之塔上,把乌鸦也给传染了。艺术之塔足有八百英尺,远远高出城里别的房子,而且据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筑。在它的屋顶上,剥落的石块支撑着好多片茂盛的迷你丛林,其间进化出了好几种全新的甲虫和小型哺乳动物。近些年塔身时常随微风摇曳,教人心惊胆战,所以人类已经不怎么往这儿爬,以至于塔顶完全变成了乌鸦的天下。眼下它们正绕着艺术之塔飞来飞去,看起来有些激动,就好像雷暴来临之前的小虫子。假如底下有谁能分点心思给它们,这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马上就会发生些可怕的事情。
你肯定察觉到了,对不?
别人也一样。
“它们吃错药了?”灵思风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器。
图书管理员一闪身,躲过一本皮革封面的魔法书——这本书突然从书架上弹射出来,然后又因为铁链长度的关系,在半空中给猛地拽住。接着管理员往下一扑、一滚,刚好压住《恶菲奇奥的魔鬼学之发现》,当时这本书正猛击束缚自己的小书台,动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对——头!”他说。
灵思风拿肩膀抵住一个颤抖的书架,又用膝盖强迫窸窸窣窣的书本各归各位。那噪音可怕极了。
涉及魔法的书都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些,说实话,生命力简直强过了头。举个例子吧,《亡灵通讯》的第一版非得夹在两块铁片中间不可,《悬浮真义》则已经在房椽上锁了足足一百五十年,而《德·福吉之性魔法指南》甚至必须独占一个房间——它被保存在一大盆冰里,还有严格的规定说,借阅此书的巫师必须年满八十,可能的话最好是已经死了的。
可现在,就连大书架上那些普普通通的新老著作也在躁动,就好像鸡舍里的囚徒,忽然听到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于是集体心惊胆战,变得神经兮兮。从它们紧闭的封皮中间传出了沉闷的嚓嚓声,就像有谁在动爪子。
“你说啥?”灵思风尖声喊话。
“对——头!”
“哦!”
灵思风是图书管理员的荣誉助理,业务上比较后进,基本还停留在最简单的编目和帮拿香蕉阶段,因此,眼下图书管理员的举动实在足以让他五体投地。只见管理员从容走在颤抖的书架中间,时而伸出只黑皮手套样的手抚过某书哆哆嗦嗦的封皮,时而又以猿猴那种令人安心的嘟囔安抚一本胆战心惊的辞典。
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灵思风感到自己肩膀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了。
当然,目前的平和并不稳当,时不时仍能听见有书页沙沙作响,远处的书架上也还有书脊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在最初的惊惶过后,图书馆就仿佛待在摇椅制造厂里的长尾猫,高度戒备、神经紧张。
图书管理员沿着走道漫步往回走。他长了张只有载重轮胎才能爱上的脸,而且永远锁定在略带笑意的表情。可灵思风看见猩猩钻进了书桌下自己的窝里,还把脑袋藏到了一张毯子底下,于是他明白,管理员内心其实相当忧虑。
灵思风在阴沉沉的书架中间张望,咱们则趁这机会来看看灵思风。碟形世界的巫师分为八个等级,灵思风经过十六年的钻研,连第一级也没有达到。事实上,他的几位导师曾经深人地思考过这一问题,并宣布说他连零级也不够格,尽管对于大多数正常人这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初始等级。还有人从另一个角度表达过类似的看法:等灵思风一命呜呼,整个人类的平均魔力值甚至会上升那么一点点。
他高高瘦瘦,下巴上的胡子又短又硬,一看就知道天生不是留胡子的料;身上的深红色长袍不单饱经沧桑,简直可以称得上年高德劭。可他是个巫师,这一眼就瞧得出来,因为他头上有顶带软檐的尖帽子,上边还用银线绣了“巫司”两个大字——这裁缝的错别字虽然厉害,其实还是比他的绣工要好些。帽子顶上有颗星星的图案,可惜那些闪闪发光的小圆片大多已经脱落了。
灵思风把帽子往脑袋上使劲一压,推开图书馆古老的大门,走进了午后金色的阳光中。屋外平和而安静,只有环绕艺术之塔飞行的乌鸦在歇斯底里地直呱呱,稍微有些破坏气氛。
灵思风望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大学里的这群乌鸦极富男子气概,从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咋咋呼呼。
可话说回来——
——天空是一片带着金色的浅蓝,高处几朵厚厚的云彩,在渐渐伸长的光线里闪着粉红。四方的庭院里,几株老橡树上花开得正盛。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传出某个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说实话,拉得挺糟。此情此景,怎么看也跟凶险沾不上边。
灵思风背靠在暖烘烘的石墙上——然后放声尖叫起来。
大楼在颤抖。他能感受到一种有节奏的抖动,从手上一直传到胳膊,频率刚好表达出无法控制的恐惧,分毫不差——石头吓坏了。
他听到一点咔嚓声,于是大惊失色地低下头去。只见一个装饰性质的排水沟盖子往后翻开,一只老鼠探出了胡子。它匆匆忙忙地爬上来,给了灵思风一个绝望的眼神,然后从他脚边飞也似的溜了。它的一打亲戚随后跟上,有些还穿着衣服,不过这在幽冥大学的老鼠身上并不稀奇。弥漫此处的魔法浓度太高,对基因产生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影响。
灵思风瞪大眼睛四下一看,灰色从大学的每个排水口涌出来,正集体朝外墙流去。他耳边的常青藤沙沙地响起来,一群老鼠舍生忘死地跳到他肩上,又顺着他的袍子滑下了地。除了把他当跳板,它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不过这倒也同样不稀奇。对于灵思风,大多数生物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
巫师转身逃回学校大楼,长袍的下摆一路拍打着膝盖。他一口气跑到庶务长的书房,使劲捶门,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啊。你是,唔,灵思风,对不?”对方显得兴趣缺缺,“有什么事?”
“我们要沉了!”
庶务长盯着他看了几眼。此人名叫锌尔特,高高瘦瘦,看起来仿佛连着好几次投胎到马肚子里,只在这辈子才以些微的差距逃过了自己的宿命。遇上他的人总会有种感觉,觉得他好像在拿牙齿瞅自己。
“沉?”
“对。老鼠全跑了!”
庶务长又瞅了他一眼。
“进来吧,灵思风。”他和和气气地说。屋里光线暗淡,天花板也挺低。灵思风随他走到窗前,窗户正对花园,远远地还能瞧见河景。河水慢吞吞、静悄悄地一路流向大海。
“你似乎有点,呃,过分了吧?”庶务长问。
“什么过分?”灵思风有些心虚。
“这是栋房子,你瞧。”庶务长道。按照大多数巫师的习惯,一旦遇上什么难题,他立刻开始卷香烟。“这不是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你知道。船首没有鼠海豚游来游去,也没有底舱之类的。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唔,我们不就得操纵棚子,然后划船上岸了。是吧?”
“可那些老鼠——”
“再把船停进港口,我猜,还要举行些,唔,春季必不可少的仪式。”
“我敢肯定刚才大楼还晃了来着。”灵思风迟疑起来。屋子里安安静静,壁炉里还有火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先前的一切突然都显得不太真实。
“一点点地震吧。大阿图因打了个嗝,唔,多半是。自制力,唔,你该来点。你没喝酒吧,啊?”
“没有!”
“唔。想喝点不?”
锌尔特迈起轻盈的步子,走到一个深色的橡木橱柜跟前。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又用水罐往杯里倒上水。
“每天这个时候我变雪利酒最是得心应手。”他一面说一面在杯子上方张开双手,“只管,唔,开口——要甜的还是不甜的?”
“唔,不必了。”灵思风道,“也许你说得没错。我想我还是去休息休息吧。”
“好主意。”
灵思风沿着冰冷的石头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他会碰碰墙壁,摆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又摇摇头。
他重新回到庭院,正好瞧见许多老鼠从一个阳台成群结队地拥出来,朝河边飞奔而逃。就连它们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动。灵思风凑近一看,原来地上爬满了蚂蚁。
这些可不是寻常的蚂蚁。魔法往大学的墙里渗透了好多个世纪,让它们变得有些稀奇古怪。有的蚂蚁拖着特迷你的小车,有些骑着甲虫,但无论如何,它们全都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大学。所过之处,地上的青草也泛起了涟漪。
灵思风抬起头,只见一床破破烂烂的床垫从上方的窗户挤出来,坠落到院子里的石板上。经过短暂的停顿——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喘口气——它从地上抬起来一点点,然后坚决地飘过草地,朝灵思风直冲过来。巫师赶紧往旁边一跃,总算没有撞到它。在它跑远之前,灵思风听到一阵尖厉的唧唧喳喳,还瞥见鼓起的布料底下伸出了上千只坚定的小短腿——就连臭虫也行动起来了,它们甚至为可能遭遇的住房短缺做好了准备,实在可谓考虑周全。其中一只朝灵思风挥挥手,还尖声打了个招呼。
灵思风一步步往后退,突然感到两腿碰上了什么东西,立时魂飞魄散。可那不过是张石凳罢了。他打量对方半晌,见它仿佛并不急着逃走,于是满心感激地坐下了。
这一切必定有个再自然不过的解释,他暗想。或者,至少有个再寻常不过的超自然解释。
一阵嘎吱嘎吱的噪音让他把目光投向草坪对面。
绝没有什么自然的解释可以解释这个。护墙和排水管上的怪兽排水口正小心翼翼地挪下房顶,动作极其缓慢,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偶尔能听到石头与石头相互摩擦的声响。
可惜灵思风从没见过低质量动画(按质量来说,还是叫它们不动画为好),要是见过,他就会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了。怪兽排水口并不是真的在动,但它们却能以一系列画面完成位移,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带走自己的喙、鬃毛、翅膀、爪子和鸽子屎。
“怎么回事?”灵思风尖叫道。
回答他的家伙长着哥布林的脸、哈耳皮埃的身子和母鸡的腿,它以一连串抽搐似的动作转过脑袋,说话时声音仿佛大山在蠕动(只不过那原本应该很深沉的回声效果并不太理想,原因一望可知:它讲话时也跟平时一样,嘴巴总是张着)。
它说:“达化斯乃了!桃抿腰景!(大法师来了!逃命要紧!)”
灵思风道:“啥?”可那东西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东倒西歪地冲过了古老的草坪。
于是灵思风坐下来,瞪着空气看了整整十秒钟,然后尖叫一声拼命跑起来。
他一路跑到了图书馆里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并不怎么样,它的主要功能其实是堆放旧家具,可这儿却是他的家。
在一堵光线暗淡的墙壁前立着个衣橱。它可不是现代那种玩意儿,只配让心惊胆战的奸夫躲开提早回家的丈夫。灵思风房间里的衣橱已经很有些年头,橡木打造,夜色一般漆黑,在它布满灰尘的深处有衣架神出鬼没、繁衍生息,在它的底板上还有一群群磨损得厉害的鞋子畅游无阻。它很可能是通往某个奇妙世界的秘道,可惜从没人来探索过,因为樟脑丸的气味实在教人痛苦难耐。
衣橱顶上有个包黄铜的木箱,裹在泛黄的纸张和一张旧防尘套里。它的大名叫做行李箱。为什么行李箱会同意让灵思风做它的主人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而它的嘴巴又很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所有旅行用品的全部历史中,大概没有哪一件像行李箱一样,有过如此之多的秘密,经历过如此严重的身体伤害。它被人形容为半是箱子、半是嗜血的疯子。它拥有许许多多不同寻常的品质,其中一些很快就会显现出来,但眼下只有一样让它显得与其他包黄铜的木箱子迥然不同——它在打呼噜,声音活像有人在慢条斯理地锯木头。
行李箱或许会魔法,它或许还很可怕,但在它那神妙莫测的灵魂深处,它同多维宇宙中的每一口箱子都血脉相连——每到冬天,它们都一样喜欢在衣橱顶上冬眠。
灵思风拿把扫帚敲打箱子,直到锯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来到装香蕉的柳条箱跟前——这是他的梳妆台——把各种零零碎碎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注意到自己的床垫不见了踪影,但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反正也不打算再睡床垫,永远不会。
行李箱咚地落了地,声音很是结实。几秒钟之后,它极其小心地伸出几百条粉红色的小短腿,前前后后地晃晃,把每条腿都舒展舒展,最后张开箱盖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来不来?”
箱盖砰一声合上了。行李箱巧妙地调动每一只脚,一阵排列组合之后终于让脸朝向门口,然后撒腿追上了自己的主人。
图书馆里气氛依然紧张,偶尔能听到铁链咔嗒作响或者书页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灵思风伸手到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仍然蜷在毯子里的图书管理员。
“跟我来,我说!”
“对——头。”
“我给你买杯酒。”灵思风孤注一掷。
图书管理员就像只长了四条腿的蜘蛛,立马伸展开来,“对——头?”
灵思风几乎是把猩猩从巢里拖出了图书馆。他没往学校大门走,而是瞄准了一堵并不起眼的石墙。这里唯一的特别之处只在于几块松动的石头,然而两千年以来,它一直都为需要在熄灯之后溜出宿舍的学生提供着方便。正走着,灵思风突然停下脚步,以至图书管理员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行李箱紧随其后,同他俩撞在一块儿。
“对——头!”
“噢,诸神在上,”灵思风道,“瞧那儿!”
“对——头?”
从厨房附近的一块格栅处涌出了一片闪闪发光的黑潮。黄昏的星光闪耀在几百万黑色的小背甲上。
但让人心烦意乱的并非这一大片蟑螂的模样,关键在于它们移动的方式——每排一百只,齐头并进。当然,蟑螂同大学里其他非正式居民一样,都有点不同寻常,可无数只小脚整齐划一地踏在石板上,那声音的确是特别地令人不爽。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跨过行进中的蟑螂纵队。图书管理员则是一跃而过。
行李箱也跟了过去,不过动静自然要大些,类似某人在薯片上跳起了踢踏舞。
灵思风终于同所有的昆虫、所有惊慌失措的小老鼠一道逃出了大学,当然行李箱是给硬逼着绕道从大门走的,因为让它走秘道它也只会在墙上砸出个洞而已。灵思风合计着,假如安安生生地喝上几杯啤酒还不能对自己有所帮助,那么再多喝几杯多半能够奏效。反正这招肯定值得一试。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去大厅用晚餐的原因。后来的事件将会证明,这是他一辈子错过的最重要的一顿饭。
顺着大学的围墙往前,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叮当”,有爪钩挂上了墙垛。片刻之后,一个全身黑衣的纤细身影轻轻跳进了校园里,它朝大厅的方向跑起来,行动时没有一点声音,很快便在阴影中消失了。
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它。在校园的另一侧,大法师正朝学校大门走去。每次他的脚落在鹅卵石上,蓝色的火星都噼啪作响,把傍晚的露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屋里热极了。大厅顺时向一侧有个大火炉,几乎闪出了白炽的光。巫师都很怕冷,因此木头被烧得很旺,火焰喷射出的热气甚至融化了二十英尺开外的蜡烛,连长桌上的清漆也热出了泡泡。宴席上的空气里全是烟叶燃烧的蓝色,四处流窜的魔法把它们扭曲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主桌上,一整只烤猪的尸首显出极端不悦的样子,因为人家竟不肯等它把嘴里的苹果吃完就把它给宰了。另外,黄油的大学模型正轻轻柔柔地沉下去,化作一摊油腻。
大厅里有好多啤酒。到处都能看见脸蛋通红的巫师,兴高采烈地唱着古老的祝酒歌,一面还互相拍打膝盖,“吼!”、“吼!”地叫着。对于这种举止,唯一可能的借口只能是,巫师们个个单身,只好尽量给自己找些乐子。
这种整体性的欢快气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眼下谁也没盘算着要干掉谁。这在魔法圈里实在不同寻常。
高阶巫师的圈子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每个巫师都会想尽办法搞掉自己上头的同胞,同时还要狠命践踏下边人的手指头。有人说巫师们天性里都带些挺健康的竞争意识,这就等于是说锯脂鱼生来有点容易饿。不过,曾经爆发的魔法师大战实在太过惨烈,害得碟形世界上整片整片的地区都没法住人,于是,巫师们被禁止使用魔法解决争端——不仅因为这会给所有人都惹出老大的麻烦,也因为通常都很难辨别剩下的哪一团肥油才是获胜的一方。所以,传统上巫师们的手段不过是匕首、慢性毒药、鞋子里的蝎子和各种妙趣横生的陷阱——比方说剃刀一样锋利的钟摆之类。
不过今晚是小仙夜,在这个日子杀死自己的巫师弟兄被认为是极其没品的,因此眼下巫师们都觉得可以安心把头发放下来,而不必担心有人会拿它把自己勒死。
校长的座位空着。韦大餐独自在书房用餐,这在他是很适宜的举止——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各路神仙才同深明事理的高阶巫师开展了严肃的讨论,最终将他选为校长。尽管已经活了八十个年头,但韦大餐仍然忍不住有些紧张,第二只鸡都没怎么动。
几分钟后他就得发表一番演讲。韦大餐年轻时曾在各种古怪的地方寻找魔法力量——他在闪亮的八元灵符里同魔鬼搏斗,凝视过许多人类不该知晓的维度,他甚至镇住了幽冥大学的津贴委员会——八重虚空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恐怖了:两百来个巫师扬着脸,透过卷烟的烟雾满怀期待地盯着你看。
很快掌礼官们就会来唤他。韦大餐叹口气,推开一口没尝的布丁,起身走到硕大的镜子跟前。他在长袍口袋里一通乱摸,找出几张便笺。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排出点顺序,于是清了清喉咙。
“我的同门弟兄,”他开始演练,“我无法表达我是多么的——呃,多么的……这所古老大学的优良传统……呃……当我环顾四周,看着前任校长们的画像……”他停下来,重新理理便笺,接下来显得自信多了,“今晚我站在这里,不由想起了关于三条腿的小贩和……呃,和商人的女儿们的故事。这个商人好像是……”
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韦大餐大吼一声,又仔细瞅瞅笔记。
“这个商人,”他喃喃道,“这个商人,没错,这个商人有三个女儿。我想是这样。对。是三个。看来似乎……”
他看看镜子,然后转过身。
他张开嘴,“你是谁——”
然后他发现这世上到底还是存在着比演讲更可怕的事情。
小巧的黑色身影潜行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它听到了响动,但并不怎么在意。在时常演练魔法的区域,令人不快的动静实在稀松平常。这个身影在找东西。它并不清楚要找的是什么,只是确信一旦找到了自己就会明白。
几分钟之后,它的搜索把它带到了韦大餐的房间。空气里充满了一圈圈的油腻,烟灰细小的颗粒随着气流轻柔地飘浮,地板上还有好些灼烧的痕迹,全都是脚印模样。
这个身影耸耸肩。巫师房间里的东西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它在破裂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无数个影子,于是整理整理兜帽,然后继续搜索。
它行动时仿佛倾听着某种无声的指引。只见它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半点脚步声也没有。桌上放了只有些磨损的皮盒,又高又圆。它蹑手蹑脚地靠近,轻轻揭开盒盖。
里面传出的声音仿佛有人隔了好几层地毯在说话:总算来了。怎么这样磨蹭?
“我是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开始的?我是说,过去,那可都是些真正的巫师,根本没分什么等什么级的。他们只消走出去,然后——干净利落。砰!”
光线昏暗的小酒馆“破鼓”里,一两个客人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四下打量。他们都是新近才来城里的。酒馆里的常客从不关注突如其来的响动,无论那是呻吟还是煞风景的嘎吱嘎吱。这种做法更有利于身心健康。在城里的某些地方,好奇心不仅能杀死猫,还会往它脚上绑几块铅,再把它扔进河里。
灵思风身前陈列着一桌子空酒杯,他的两只手在杯子上挥来挥去,动作不大稳当。眼下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蟑螂。只要再来一杯,他没准能把床垫也抛到九霄云外。
“嗡!一颗火球!嘶!消失得干干净净!嗡!——抱歉。”
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啤酒杯,把它转移到灵思风胳膊的射程之外。
“真正的魔法。”灵思风憋下一个嗝。
“对——头。”
灵思风盯着杯里的泡沫,然后倾下身去,往一只碟子里倒了些啤酒。因为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所以做这动作时他的态度极其慎重。酒是给行李箱的,它就埋伏在桌子底下,这让灵思风很是欣慰。平时它经常偷偷接近酒客,吓唬人家,逼人家喂它薯片吃,让灵思风丢尽了脸面。
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不知自己思想的快车在哪里出了轨。
“我说到哪儿了?”
“对——头。”图书管理员提醒他。
“没错。”灵思风面色一霁,“他们才不分什么等级、品阶之类的,你知道。那些日子他们还有大法师。他们满世界探险,找出新的咒语——”
他伸出手指在一摊啤酒里蘸蘸,开始在污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木头桌面上乱涂乱画。
灵思风的一个导师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说他对魔法理论的理解糟糕透顶,那么等到需要形容他的魔法实践时,你便会发现自己无词可用了。”这话灵思风一直没想明白。难道真要擅长魔法才能当个巫师?对这一观点他坚决表示反对。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个巫师。擅不擅长魔法跟这半点关系也没有。那只是点额外的好处,并不真能界定一个人。
“在我小时候,”他的语气好不惆怅,“我在本书里看见过一张大法师的图片。他站在山顶上挥舞胳膊,浪花全往上涌,你知道,就好像安科湾刮大风那时候,而且他身边净是电闪雷鸣——”
“对——头?”
“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没准儿他穿了雨鞋。”灵思风好不耐烦地应付一句,又恍恍惚惚地继续往下讲。
“而且他还有根法杖,头上还有顶帽子,就跟我的一样。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什么的,而且还有种好像闪光的东西从他手指尖蹿出来。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也要这样,而且——”
“对——头?”
“就一半吧,那。”
“对——头。”
“神奇呵。”
灵思风在啤酒里完成了他的素描。悬崖上立着一个木棍似的人影,看起来并不十分像他——用走了气的啤酒画画也没法太精确不是——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那才是我的理想。”他说,“嗡!而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书啊什么的,根本不该这么着。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魔法。”
最后那句原本可以赢得一项大奖——“本日错得最离谱的一句话”,然而灵思风接下来又说了一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人了。”
锌尔特拿自己的调羹轻轻敲着桌子。
他一身为正式场合特制的长袍,外加代表神圣先知会的围鼠毛兜帽以及代表五级巫师的黄色腰带,形象相当醒目。他在第五级已经待了三年,就等哪个六级巫师腾出空来——六十四个六级巫师只要死一个就成。不过眼下他情绪挺好。刚刚的晚餐相当令人满意,他房间里还有一小瓶毒药,保证无色无味,只要使用得当,几个月之内他笃定能晋级。生活真是不错。
片刻之后就是九点整,大厅尽头的大钟开始哆嗦。
调羹打出的拍子没起多大作用。锌尔特拿起个白镴大酒杯,使劲往桌上一蹾。
“兄弟们!”他大喊一声,喧哗声慢慢止住,他点点头,“谢谢你们。请各位起立,准备好迎接,唔,钥匙仪式。”
底下一片笑声,还有普遍燃起的期待之情。巫师们纷纷推开长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通向大厅的两扇大门已经上了锁,还插了三根门闩。新当选的校长必须三次请求许可,门才会打开,表示他受到了巫师们的普遍认可。或者诸如此类的。这仪式的缘起大家早忘了,但它却正是保留一项传统的原因所在。反正这个理由总不会比别的理由更糟。
谈话声渐渐低下去。一屋子巫师都盯着大门。
敲门声轻柔地响起来。
“走开!”巫师们高叫道,这里头隐含的幽默太过微妙,有些巫师甚至乐不可支,笑得瘫倒在地。
锌尔特拿起铁制的巨大钥匙圈。铁圈上挂着大学里的各种钥匙,它们并非全用金属打造,也并不全都可见。其中一些的模样实在古怪。
“外间敲门者何许人也?”他吟咏道。
“是我。”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在于,每个巫师都觉得说话人就站在自己背后,大多数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后瞅。
在随后那阵目瞪口呆的寂静中,门锁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咔嗒声。巫师们个个胆战心惊,却又移不开视线。只见铁制插销自作主张地滑开了,被时间变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大块橡木门闩慢慢滑落地上,铰链烧成了红色,然后变黄、变白,终于炸开。最后,大门|向内坍进大厅里,缓慢而不可阻挡。
燃烧的铰链上冒出浓烟,模糊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
“见鬼,维睿德,”门边一个巫师道,“这一手可真不赖。”
那人影大步走进光线底下,大家这才发现,来者原来并非维睿德·韦大餐。
他比最矮的巫师都至少矮上一个头,他还比大家都年轻了几十岁;看模样他大概十岁上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一只手里拿的法杖都比他自己要高出不少。
“嘿,他可不是巫师——”
“他袍子上怎么没有兜帽,我说?”
“他的帽子呢?”
陌生人从一排瞠目结舌的巫师面前走过,最后站到了主桌跟前。锌尔特低下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张瘦小、稚嫩的脸,被一团浓密的金发包裹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只金色的眼睛,它们从深处散发着光芒。不过锌尔特觉得它们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脑袋之后六英寸之外的某个点。他感觉自己仿佛挡了人家的道,而且站在这儿纯属多余,毫无用处。
他奋力聚拢自己的威严,又把身板挺得笔直。
“这到底是什么,唵,意思?”他说。这话讲得确实没什么魄力,他自己也承认,但对方的目光如此稳定、耀眼,简直让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来了。”那陌生人道。
“来了?为啥要来?”
“为了属于我的位置。我的座位在哪儿?”
“你是学生?”锌尔特厉声质问,脸气得煞白,“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男孩并不理会,径自打量起聚在大厅里的巫师。
“谁是这里最厉害的巫师?”他问,“我想会会他。”
锌尔特把头一点。过去几分钟里,大学的两个杂工一直在悄悄靠近,现在他们把这个不速之客夹在了中间。
“拉他出去,丢到街上。”锌尔特道。两个杂工都是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壮汉,他们的手活像一捆一捆的香蕉,紧紧抓住了男孩烟筒杆子似的细胳膊。
“我会通知你父亲的。”锌尔特严厉地说。
“这是怎么了?”
锌尔特转过身,发现背后是银星会的首领斯卡么·比立亚斯。锌尔特的身材与竹竿相近,而比立亚斯正相反,他倾向于往横向发展,模样活像个小型气球,气球上还莫名其妙地套上了蓝色天鹅绒和围鼠皮。把这两位拼在一起再除以二,正好可以得到两个正常体积的人类。
很不幸,比立亚斯自认为对付孩子很有一手,并且非常以此为豪。他在满肚晚餐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弯下腰,一张胡子拉碴儿的红脸伸到男孩面前。
“怎么回事,小伙子?”。
“这个小孩儿硬闯进来,因为,据他讲,他想会会厉害的巫师。”锌尔特很是不以为然。小孩总让他极其厌烦,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对他们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眼下他正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大门的遭遇,到目前为止都还很成功。
“这没什么不对。”比立亚斯道,“但凡有点头脑的小伙子都想当巫师。我小时候也想当个巫师来着。对不,小伙子?”
“你强吗?”男孩问。
“啊?”
“我问你是不是很强大。你有多厉害?”
“厉害?”比立亚斯站直身子,一面抚弄自己代表八级巫师的腰带,一面冲锌尔特眨眨眼,“哦,挺厉害的。在巫师里头算是相当厉害。”
“很好。我向你挑战。使出你最强大的魔法,然后等我打败了你,嗯,我就要变成校长。”
“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锌尔特的抗议淹没在其他巫师的爆笑里。比立亚斯拼命拍打自己的膝盖,至少是他能够到的最接近膝盖的部位。
“决斗,呃?”他说,“很不错嘛,呃?”
“决斗是禁止的,你很清楚。”锌尔特道,“无论如何,这事从头到尾都可笑至极!我不知道是谁帮他弄倒了大门,但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浪费我们的时间——”
“得了,得了,”比立亚斯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科银。”
“科银,先生。”锌尔特厉声道。
“那,我说,科银,”比立亚斯道,“你想看看我的魔法有多强,呃?”
“是。”
“是,先生。”锌尔特再次发难。科银不为所动地瞪他一眼,那眼神如时间一般古老,是那种会在火山小岛的岩石上晒太阳、而且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眼神。锌尔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比立亚斯抬起两只手,要求大家安静。接着,他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动作卷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来。
大厅里的巫师都看得饶有兴味。众所周知,八级巫师是不屑于使用魔法的,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对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谱,此外当然还有如何避开野心勃勃的七级巫师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亚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对方的回应是冲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师脑袋之后几寸之外。
比立亚斯略微有些慌神,他弯了弯手指。突然之间,这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恼怒取代——竟然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实在太蠢了。
“我就让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气,“马里优的奇妙花园。”
人群中响起一片耳语。幽冥大学的整个历史上,只有四位巫师能变幻出完整的花园。大多数巫师都能造出树和花,有些还能弄出鸟来。这并非最强大的咒语,它没法撼天动地,可马里优的咒语异常繁复,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细节,非得技艺纯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亚斯补充道,“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双手颤抖着从空中挥过。一潭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嘶嘶作响,然后微微拱起,化作一个模糊的球形,细节也逐渐显现出来……
根据传说,马里优是最后几位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之一,他创造的花园是个封闭的小宇宙,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可以避开外界的纷扰,安安静静地抽烟、思考。这事儿本身就是个谜,因为巫师们全都没法理解,拥有大法师那样强大的力量,世上怎么还会有什么事儿令他烦扰。无论如何,马里优渐渐往自己那个世界的深处退却,终于有一天关闭了身后的入口。
花园在比立亚斯手里形成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离他最近的几个巫师纷纷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下看。那是个直径两英尺的球体,里头能看见撒满鲜花的迷你大地,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涟漪都清清楚楚,几座紫色的大山前头还有片森林,模样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鸟儿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两只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双双抬起眼睛往外盯着科银。
被盯着的这位却挑剔地说:“挺不错的。把它给我。”
他从巫师手里拿过那个无形无质的球体,把它举高。
“怎么这么小?”他问。
比立亚斯拿张带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擦额头。
“这个,”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被科银的语气惊得目瞪口呆,他甚至无力义愤填膺,“自古时候起,这咒语的效力就——”
科银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接着他低声吐出几个音节,伸手抚过球体的表面。
圆球在扩张。前一秒它还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师们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阴凉的牧场一路延伸到湖里,山中吹来柔和的微风,风里带着百里香和干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蓝,又在天穹处转为紫色。
草地上,树下的小鹿抬起头,对新来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锌尔特满脸震惊地低下眼睛。一只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带。
他张开嘴,又停下来。科银仍然捧着圆球,一个空气构成的球。里头的东西形状扭曲,仿佛是透过鱼眼睛或者瓶底看见的图像,但那确实是幽冥大学的大厅无疑。
男孩看看周围的树,又若有所思地瞥眼远处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最后他朝瞠目结舌的巫师们点点头。
“这儿还不错,”他说,“今后可以再来。”他的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那动作很难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们里外掉了个个儿。
现在巫师们回到了大厅,而男孩手掌上则是不断缩小的花园。在一阵惊悸、沉重的静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亚斯手里,“挺有意思的。现在我来施点魔法。”
他举起双手,瞧瞧比立亚斯一一然后把他变没了。
大厅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类似的状况总是在所难免。科银站在这一切的中央,被油腻腻的烟雾包围着,泰然自若。
锌尔特毫不理会四周的喧嚣,自顾自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孔雀羽毛,动作极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目光从门口转向男孩再转向校长的空座位;然后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钟头之后,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灵思风轻声唱起歌来,完全把蟑螂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床垫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而锌尔特则关上了校长书房的房门,转身面对自己的巫师同胞。
他们一共六个,个个忧心忡忡。
这些人的确愁得厉害,因为他们竟肯听取锌尔特的意见,而他不过是个五级巫师而已。
“他上床了,”他说,“喝了杯热牛奶。”
“牛奶?”其中一个巫师问,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惊惧。
“他太小了,还不能喝酒。”庶务长解释说。
“哦,没错。真够傻的我。”
他对面一个眼睛凹陷的巫师问:“你们瞧见他对付大门那手了吗?”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比立亚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
“兄弟们,兄弟们——”锌尔特语带安抚。他俯视着他们焦虑的面孔,心里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仆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时间花在憋闷的书房里读死人写的旧书。太多金丝绣花和可笑的仪式。太多脂肪。大学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唔,什么麻烦”他说。
未知阴影之贤者会的格拉围·得门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他厉声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晚上晃进大学,打败了两个最好的巫师,坐到了校长的椅子上,而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有麻烦?那孩子是个天才!从今晚的情形看,整个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个巫师可以同他对抗!”
“我们为什么要同他对抗?”锌尔特晓之以理。
“因为他比我们更强大!”
“所以?”锌尔特的声音光滑极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过的农田),甜蜜极了(相比之下,蜂蜜显得活像沙砾)。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应该——”
格拉围迟疑起来。锌尔特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咳咳。”
哼哼的人是玛岩·卡叮,蒙蔽兄弟会的会长。此时他正把戴满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锐利的目光从手指上方射向锌尔特。庶务长对此人十分厌恶,对他的才智也相当怀疑——怀疑他没准儿很有些聪明,还怀疑对方虽然长了满脸赘肉,那背后却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差的脑袋,里边没准儿全是锃亮锃亮的小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疯转。
“对于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并不特别狂热。”卡叮道。
“可比立亚斯和维睿德的事怎么说?”
“小孩子赌气罢了。”卡叮道。
其他巫师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务长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懵懵懂懂地闹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巫师们没能成为碟形世界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随便找两个巫师,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会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于基因还是后天的训练,反正他们对相互合作的态度足以让一头牙痛得要命的老公象显得像只工蚁。
锌尔特摊开双手。“兄弟们,”他再度开口,“你们还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吗?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很可能成长于缺乏教化的,唔,乡下。他从骨子里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唤,跋山涉水,历经难以想象的艰险,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独自一人,却无所畏惧。这一切只是为了向我们,他的导师,寻求一种稳定的影响,希望我们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着要把他赶走,让他遭遇,唔,严冬的寒风,让他永远得不到——”
这番长篇大论被格拉围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一个巫师冷冷地说,“而且今晚天气挺暖和。”
“让他遭遇春季那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天气!”锌尔特咆哮道,“并且上天必定会诅咒那些,唔,在这种时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梁。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说,“是谁给他的,你问过吗?”
“没。”锌尔特还在对那个老打断自己的家伙怒目而视。
卡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指甲,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好吧,不管问题出在哪儿,我敢肯定它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锌尔特仔细分辨卡叮的语调,觉得其中的厌烦纯属卖弄。
“诸神在上,他把比立亚斯都炸没了!”格拉围道,“而且他们说维睿德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烟灰!”
“他俩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抚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艺术上,你总不会输给一个黄口小儿吧?”
格拉围迟疑了。“那个,呃,”他说,“不。当然不会。”他看着卡叮脸上无辜的笑容,大声咳嗽几下,“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比立亚斯的确很蠢。不过,总该采取些谨慎的防护措施——”
“那么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兴兴地说,“兄弟们,现在让我们散会。那孩子睡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给咱们做了个不错的榜样。等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见过不少东西,阳光也无能为力。”格拉围阴沉沉地说。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阳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坚信青春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
高阶巫师们鱼贯而出,回到大厅。在那里晚餐刚刚进行到第九道菜,可谓渐入佳境。要想让巫师失掉胃口,一点点魔法是无能为力的,甚至目睹某人给炸成烟气都远远不够。
不知为什么,锌尔特和卡叮两人落在了最后。他们分坐长桌两头,像两只猫似的互相打量着。猫可以坐在草地两边,盯着对方看上好几个钟头,在这种时候,它们心里的盘算能让象棋大师显得像个愣头青。然而同巫师相比,猫就不值一提了。两位巫师各自先在心里把接下来的对话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看自己能不能占据先手;在得出结论之前,谁都不想第一个行动。
锌尔特首先败下阵来。
“所有的巫师都是兄弟,”他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我有些情报。”
“我知道。”卡叮道,“你知道那男孩的身份。”
锌尔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他在努力预测这场对话接下来的走向。“你只是猜测罢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亲爱的锌尔特,每当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总要脸红。”
“我没脸红!”
“啊哈,”卡叮道,“正是。”
“好吧,”锌尔特让步了,“但你觉得你还知道些别的情况。”
胖巫师耸耸肩。“一丁点直觉的影子罢了,”他说,“可我为什么要同你结盟,”那个陌生的字眼在他舌头上滚了一圈,“你,一个小小的五级?我可以煎了你的脑子,这样得来的情报更稳当些。我无意冒犯,你知道,只不过是寻求知识而已。”
接下来的几秒钟,事情发生得太快,除了巫师谁都没法理解,不过细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
锌尔特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在空气里画着梅甘利姆之时间加速的符号。现在他低声吐出一个音节,将咒语沿着桌面送了出去。咒语让清漆桌面升起一道浓烟,并在中途撞上了几条银蛇,那是从卡叮指尖蹿出的默大师兄弟之超强力毒液。
两道咒语猛烈相撞,熔成一颗绿色的火球。爆炸之后,整个房间里到处是上等的黄色水晶。
两个巫师慢慢地、久久地瞪着对方,眼神能烤熟栗子。
说实话,卡叮吃了一惊。但他本不该觉得惊讶。八级巫师很少遇到有人来挑战自己的魔法技艺。从理论上讲全世界只有七个巫师能够与他匹敌,而所有低等级的巫师呢,单凭定义就能知道,都比他们低等些。这让八级巫师们很是自鸣得意。
可锌尔特却截然不同,他是个五级。
最顶上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最底层的日子多半更难熬些,但是,半中间那日子,它难过得能用来打马掌。到那时候,所有毫无希望的、懒惰的、愚蠢的和干脆就是运气太坏的家伙都已经给清除出场,所有的巫师都是孤身一人,并且在每个方向上都被致命的敌人环绕。底下是蠢蠢欲动的四级,等着给他使绊;上头是傲慢自大的六级,急着扑灭所有的野心。此外当然还有他的五级同伴,时刻伺机而动,希望帮自己减少一点点竞争。想原地踏步安稳度日绝无可能。五级巫师全都狠毒、强硬,拥有钢铁一样的本能。他们的眼睛老是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因为他们总盯着那所谓的最后两百码,在路的尽头就是一切奖赏中至高的战利品:校长帽。
“协作”这么个充满新意的点子开始吸引卡叮。这里有他用得着的力量,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贿赂它、利用它。当然,之后可能必须——稍加劝阻什么的……
而锌尔特心里想的是:保护人。他听人家用过这个字眼,尽管从来都不是在大学里,他还知道它的意思是说找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你一把。当然,巫师们通常做梦也不会想要拉哪个同伴一把,除非是为了能趁机使点坏。帮助自己的对手,这念头光想想也……可话说回来,这老傻子眼下很可能可以派上些用场,至于之后么,唔……
他们彼此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不情不愿的钦佩以及无休无止的猜忌。不过双方都觉得,至少这种猜忌是挺靠得住的。直到之后。
“他叫科银,”锌尔特道,“他说他父亲名叫伊普斯洛。”
“我在想,不知他有多少个哥哥?”锌尔特说。
“什么?”
“大学里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魔法,”卡叮说,“甚至可能是好几千年。类似的东西我只在书上读到过。”
“三十年前我们驱逐过一个伊普斯洛。”锌尔特道,“根据记录,他结了婚。如果他有儿子,唔,他们肯定是巫师,这我明白,可我看不出——”
“那不是巫术。那是万法之源,大法。”卡叮把身子往后一靠。
锌尔特的目光从冒着泡泡的清漆上方射向卡叮。
“大法?”
“巫师的第八个儿子将是大法师。”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们也从没大肆宣传。”
“好吧,可——可出现大法师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说,那时候的魔力比现在强得多,唔,人也跟现在不同……这跟——跟繁殖没关系。”锌尔特想的是,八个儿子,也就是说他干了八次。至少。天哪。
“大法师无所不能,”他继续道,“他们几乎跟神灵一样强大。唔。那可会惹出大麻烦。众神不会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
“这个么,有麻烦是因为大法师们彼此争斗。”卡叮说,“但一个大法师不会惹出任何乱子。一个有人辅佐的大法师,我是说。比他更年长、更睿智的人。”
“可他想要校长的帽子!”
“为什么不能给他?”
锌尔特张大了嘴。即使对于他来说,这也太过分了。
卡叮挺友好地对他笑笑。
“可那帽子——”
“只是个符号,”卡叮说,“没什么特别。如果他想要,给他就是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一个符号,仅此而已。一顶傀儡帽。”
“傀儡帽?”
“由一个傀儡戴着。”
“可校长是由众神挑选的!”
卡叮扬起眉毛。“当真?”他咳嗽几声。
“那个,没错,我觉得是。从某种意义上讲。”
“从某种意义上讲?”
卡叮站起身来,把袍子下摆整理整理。“我认为,”他说,“你要学的还很多。顺便问一句,那帽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锌尔特还没完全恢复,“大概在,唔,维睿德的房间里,我猜。”
“我们最好去把它拿上。”卡叮道。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我记得伊普斯洛,”他说,“我们是同学。疯狂的家伙。习气怪得很。当然,作为巫师是没得说,在他走上邪路之前。记得他激动的时候眉毛总要抽抽,模样倒很有趣。”卡叮一脸茫然地搜索着四十年前的记忆,然后打了个哆嗦。
“帽子。”他提醒自己,“咱们这就去吧。要是它遇上什么不测就太可惜了。”
事实上,帽子无意让任何不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夹在一个很有些迷惑的黑衣盗贼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前进。
那个盗贼,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是一种很特别的贼——一个偷盗的艺术家。其他的贼只是把没钉牢的东西通通偷走,这一个却连钉子也偷。这个贼让整个安科义愤填膺,因为这是一位专爱挑战高难度的家伙。被这个贼偷走的东西不仅钉得牢,还藏在难以靠近的金库里,有眼尖的守卫把守。还有,此贼偷盗的成功率高得惊人。有些艺术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画满,这位“艺术家”则能把那画偷走。
记在此贼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祷进行到一半时从鳄鱼神奥夫勒的神庙盗走镶满宝石的开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赛马正要赢得比赛时从它脚上偷走银马掌。还有一天,盗贼工会的副会长哥里驼勒·敏扑西在市场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时发现刚刚偷来的一把钻石竟不翼而飞,他立刻便明白了谁是罪魁祸首。此人是那种能够偷走先机、盗取时机的贼,还能直接从你嘴里把话偷了去。
不过,今天这一票绝对是这个偷盗艺术家从没体验过的。被偷的东西不仅主动喊贼来偷自己——那声音十分低沉,还很有权威——甚至给出了详详细细、简直不容拒绝的指示,说明赃物应该如何处理。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昼交替的时候,也是安科-莫波克一天的转折点。那些在太阳底下讨生活的人刚刚劳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凉的月光底下老老实实挣饭吃的人则正振作精神准备开工。的确,时间刚好行进到那个温柔的分界点,闯空门已经太晚,夜盗又还嫌太早了些。
灵思风孤零零地坐在烟雾弥漫、拥挤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团阴影,一个形象凶险的人影坐到了他的对面。灵思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凶险的人影在这地方实在过于稀松平常。破鼓无疑声名狼藉,但却是整个安科-莫波克最有格调的声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名声。守在门口的巨怪对每个顾客都要仔细审查,审查项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剑,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那些没通过的人是什么下场灵思风一直没弄明白。没准儿他把他们都吃了。
那人罩着黑色的天鹅绒兜帽,帽子边缘还镶了一圈动物毛皮。这个兜帽里钻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嘘。”它说。
“我还不想嘘嘘,”灵思风正处在那种意志涣散、难以自持的状态,“再喝点儿应该就得去了。”
“我找个巫师。”那声音说。听起来它似乎因为要伪装自己而显得格外沙哑,不过这在破鼓同样是稀松平常。
“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人选吗?”灵思风戒备起来。这种事可是会惹出麻烦的。
“他要热心于传统,不介意为了巨大的回报承担风险。”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它似乎来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灵思风说,“这倒是把范围缩小了些。事情是不是还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艰辛旅程,并且很可能要面对无数的危险?”
“正是如此,事实上。”
“与富于异国情调的生物相遇?”灵思风微笑起来。
“有可能。”
“几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几乎可以肯定。”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寻找目标时交上好运气。”他说,“我倒也可以帮帮忙的,只不过我不准备这么干。”
“什么?”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异国的怪兽爪子底下九死一生,这种事儿我就是不感冒。我试过,但总是抓不住诀窍。各有各的命,要我说,而我生来就是为了无聊。”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阶底下,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一个真正的巫师肯定会接受的。”
他可以继续走。他可以走上台阶,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开的外卖买份比萨,然后回去睡觉。这样的话历史就会彻底改变,事实上它还会短上许多,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尽管当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来屏住呼吸,等着灵思风走开。
他没走。原因有三。首先是酒精的作用。其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谨慎的胆小鬼,有时心里也会闪出那么一点点自尊。但第三个理由却是那个声音。
它很美。听起来就像柞蚕丝看起来一样。
巫师与性的关系相当复杂,不过我们已经暗示过,总的说来它可以归结到这么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儿的时候,巫师们尽可以爱怎么喝怎么喝,想怎么唱怎么唱。
前辈们告诉给年轻巫师的理由是,魔法的实践劳心费力、十分困难,同黏糊、鬼祟的活动正好互相排斥。比较明智的法子,人家告诉他们,是干脆忘了那些事儿,好好把渥得里的《玄妙入门》搞搞清楚。有趣的是,这些理由似乎并不能让年轻的巫师们满意,他们怀疑真正的原因在于规矩都是巫师老头子定的,而这些人的记性个个坏得出奇。他们完全想错了,尽管真正的原因早就没人记得:假如允许巫师随随便便繁殖后代,就有出现大法师的危险。
当然,灵思风这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训练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处很是得心应手,哪怕一次几个钟头也用不着跑去洗个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刚才的声音,即便是雕像听了也不免要从底座上跑下来,到操场上冲刺几圈,再来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能让“早上好”听起来像是邀你上床睡觉。
陌生人掀开兜帽,甩甩自己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而皮肤又晒成了金黄,两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铅条正中男人的性欲。
灵思风迟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绝佳机会。从台阶顶上传来了巨怪的浑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们不能虫则过——”
她向前一跃,把圆形的皮盒子塞到灵思风怀里。
“快,你必须跟我来。”她说,“你有很大的危险!”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来我就要杀了你。”
“哦,不过等等,那样的话——”灵思风的抗议委实虚弱无力。
三个士兵出现在楼梯顶端,都是王公私人卫队的成员。为首的一个低头朝屋里灿烂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话只会供他一个人乐呵。
“谁都别动。”他建议道。
灵思风听到背后咔嗒一声响,后门出现了更多卫兵。
破鼓的其他客人都顿住了,许多只手停在各式各样的武器上。来人不是城里寻常的警备队——那些人小心谨慎,基本上还都很腐败。王公的私人卫兵完全不同,他们压根儿就是一坨坨活动的肌肉,而且绝对没法贿赂,哪怕仅仅是因为王公的出价可以高过任何人。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那个女人,于是别的顾客都放松下来,准备欣赏表演。最终这事儿说不定还会有些参与的价值,当然那要等明确了哪一方会获胜之后。
灵思风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压力在增加。
“你疯了?”他嘶嘶地说,“这可是跟那个人作对!”
只听嗖的一声,小队长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紧接着那姑娘猛一转身,以外科手术般的精确性伸出一只小脚,头一个进门的卫兵猝不及防,被一脚踢中下身。屋里的二十双眼睛同时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灵思风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钢铁一般毫不放松。下一个靠近的卫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后她拔出佩剑——那剑的模样活脱脱是根特别特别长的针——恐吓似的把它高高举起。
“还有谁?”她说。
一个卫兵举起了十字弓。图书管理员本来弓腰驼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现在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块儿的两根大扫帚柄,砰一下把卫兵拍得倒退几步。弓箭射中灵思风帽子上的星星以后弹开去,隔两张桌的地方坐着位受人尊敬的皮条客,箭正好没入他身边的墙上。他的贴身保镖飞出一把匕首,差点伤了屋子对面的一个小偷,此人于是捞起一张长凳向两个卫兵砸过去,而这两个卫兵又转而攻击离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后就是一长串连锁反应,很快每个人都开始拼命——要么拼命躲,要么拼命往外挤,再要么拼命挥拳头。
灵思风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台背后猛扯。柜台底下,店主坐在钱袋上,膝盖上横放着两把弯刀,此时他忙里偷闲,正喝着小酒。时不时家具破碎的声音会让他脸上一阵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后落入灵思风眼帘的是图书管理员。尽管模样仿佛毛茸茸、装满水的橡胶口袋,但这只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会输给屋里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个卫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扭开对方的脑袋,而且成绩还不坏。
对于灵思风来说,更迫切的问题在于他正被人往楼上拖。
“我亲爱的女士,”他慌慌张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这儿有路通向屋顶吗?”
“有。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嘘!”
她在阴暗走廊的拐角处停下,伸手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金属做的小东西,撒在他们身后的地板上。这一把里面,每一颗都是四根钉子焊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着地,总会有一根竖直朝上。
她挑剔地看着最近的门道。
“你身上该不会正好带着大概四尺长的绳子吧,嗯?”她显得有些惆怅。刚刚她又摸出把飞刀,此时正拿在手里抛着玩。
“恐怕没有。”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可惜。我的用光了。算了,来吧。”
“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她走到最近的窗户跟前,推开百叶窗,一条腿伸到窗台外。
“好啊,”她扭头道,“那你就留在这儿跟那些卫兵解释吧。”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
“哦,得了!肯定有什么原因!”
“哦,原因倒多的是。只不过我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为了哪一个。你来不来?”
灵思风犹豫不决。王公的私人卫队名声很响,但绝不是因为在开展社区警务工作时乐于保持积极正面的态度,事实上把人切切割割更合他们的口味。在他们所深恶痛绝的事情里,其中之一就是,好吧,基本上就是人家跟他们存在于同一个宇宙里。逃离他们的追捕很可能要算是死罪。
“我想或许我该跟你一起走。”他英勇地说,“在这座城里,女孩子孤身一人没准儿会遇上什么危险。”
冻僵的雾气充满了安科-莫波克的街道。小货摊的灯光在浓雾中画出小小的黄色光圈。
那姑娘停在一个拐角,转身往后瞅了瞅。
“甩掉他们了。”她说,“没必要再哆嗦。现在你很安全。”
“所谓安全,意思是说我正跟一个女杀人狂独处?”灵思风道,“好吧。”
她放松下来,大声嘲笑他。
“我刚刚观察过你,”她说,“一个钟头之前你还担心自己的未来会沉闷无趣呢。”
“我想要它沉闷无趣,”灵思风苦哈哈地说,“否则我担心它会非常短暂。”
“转过身去。”她一边指挥一边踏进了条小巷。
“哪怕会要了你的命我也不干。”他说。
“我要脱衣服。”
灵思风猛地转过身,脸都红了。他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一阵香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睁眼了。”
他没动。
“不必担心。我又另穿了些。”
灵思风睁开眼睛,发现那姑娘已经换上条端庄的蕾丝长裙,蓬松的袖子很是迷人。巫师张开嘴。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直到刚才他的麻烦还很简单,很有限,稍有机会,他一定能靠着如簧的巧舌说动对方放自己一马,即便这招不管用,他总还可以撒丫子,只要对方让他几步就成。他的大脑开始向负责冲刺的肌肉发送紧急信号,可不等它们到位,她已经再次抓牢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必这么紧张,”她甜甜地说,“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东西。”
灵思风还乖乖地把盒子抱在怀里;她扯开盒盖,拿出了校长帽。
环绕帽顶的八钻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谱中的八种色彩一应俱全;它们在雾气朦胧的小巷里制造出了很特别的效果,如果不是靠了魔法,这多半需要一个机灵能干的特效导演外加整整一队星光镜才能完成。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帽子创造出一团彩色的星云。常人一般只有在从事过某些违法活动之后才会看见这景象,能在清醒时就有这份荣幸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灵思风慢动作跪倒在地。
她低头看看他,一脸奇怪。
“腿软了?”
“这是——这是那顶帽子。校长的帽子。”灵思风哑声道。他眯起眼睛。“你偷的!”他一面怒吼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抓闪闪发光的帽檐。
“不过是顶帽子。”
“快给我,马上!女人不准碰它!它属于巫师!”
“你干吗这么激动?”
灵思风张开嘴。灵思风把嘴闭上。
他想说:这是校长帽,你不明白吗?这是给所有巫师的头头戴的,唔,戴在所有巫师的头头的头上,不,从象征的意义上讲它是所有巫师一同戴的,反正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且它是每个巫师追求的目标,是代表有组织魔法的符号,是这整个职业的宝塔尖儿,是一个符号,它对所有巫师的意义在于……
等等等等。校长帽的事是灵思风入学第一天人家告诉给他的,那时他还很容易被感动,所以这故事就像块沉甸甸的铅一样沉进了他这团果冻里。世界上的事没几件他拿得准,但校长帽的重要性他却非常确定。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点点魔法,也许连巫师也不例外。
灵思风。帽子说。
他朝那姑娘瞪大眼睛,“它跟我说话了!”
“就好像你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
“没错!”
“它对我也是这样。”
“可它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名字,蠢家伙。毕竟我们可是有魔力的帽子。
帽子的声音不仅仅具有衣料的质感,还带种奇特的混响,仿佛许许多多声音同时说话,而且时机掌握得几乎天衣无缝。
灵思风振作起精神。
“噢,伟大而奇妙的帽子,”巫师的语气相当夸张,“请击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竟然放肆到,不,不止是放肆,她竟然——”
哦,得了,闭嘴。她偷我们是因为我们下了命令。险得很呢,还真是。
“可她是个——”灵思风迟疑着,“可她的性别是……”他喃喃道。
你母亲也一样。
“对,好吧,可她不等我生下来就跑了。”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整座城里,无数个声名狼藉的小酒馆,随你怎么挑,你偏就进了他那间。帽子抱怨道。
“我能找到的巫师就他了,”那姑娘道,“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不是吗?他帽子上还写着‘巫司’什么的呢。”
对你读到的东西可不能全信。反正现在也太迟了。我们时间不多。
“等等,等等,”灵思风赶紧插话,“怎么回事?你想让她偷你?为什么我们时间不多了?”他对校长帽伸出根手指,开始发难,“无论如何,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把你偷了,你应该待在——待在校长的脑袋上!仪式就在今晚,我本来也该参加的——”
大学里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我们绝不能被带回去,明白?你必须带我们去克拉奇,那里有个配得上我们的人。
“为什么?”灵思风断定那声音有些古怪。它听起来叫人完全无法拒绝,仿佛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命运。假如它命令他走下悬崖,他很可能要等跌到半路才会想起自己或许应该稍微反抗一下。
一切魔法的末日近在眼前。
灵思风挺内疚地四下瞅瞅。
“为什么?”他问。
世界很快就要毁灭。
“什么,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帽子闷闷不乐地说。冰巨人的胜利,末日,众神的下午茶时间,所有这一切。
“我们能阻止吗?”
眼下未来尚未确定。
灵思风那一脸坚决的恐惧慢慢开始消退。
“这是个谜语吗?”他问。
如果你只管听人吩咐,别想着要理解什么的,这样事情或许会容易些。帽子说。年轻女人,现在你把我们放回我们的盒里。很快就会有许多人来找我们了。
“嘿,等等,”灵思风道,“这许多年里我怎么从没听见过你说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事儿。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挺合理。
“听着,只管把它塞盒子里,我们得赶紧。”那姑娘说。
“请你多表现出一点点敬意,年轻的女士。”灵思风盛气凌人地说,“你所提到的正好是古老魔法的象征。”
“那就你拿着好了。”
“嘿,我说——”灵思风赶紧追上去,那姑娘已经飞快地跑到巷子的尽头,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进入了另外一条巷子。在这里,道路两旁的房子醉醺醺地挤在一起,最顶上一层竟然可以相互接触。她停下来。
“怎么?”她厉声问。
“你是那个神秘的小偷,对不?”灵思风说,“大家都在谈论你,说你就连锁上的东西也能偷走什么的。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哦?”她冷冷地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唔,你更……矮些。”
“哦,赶紧走吧!”
在这片街区,路灯原本就不大常见,到这里更是完全消失了踪影。前方除了虎视眈眈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说快走,”她重复道,“你怕什么?”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杀人犯、抢劫犯、盗贼、杀手、小偷、扒手、卫兵、骗子、强奸犯和强盗。”他说,“那前面可是黄泉!”
“没错,可其他人绝不会到这儿来找我们。”她说。
“哦,他们会来的,相信我,只是不会再出去。”灵思风道,“就跟我们一样。我是说,你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是说,那里头有些人……”
“可我有你来保护我啊。”她说。
灵思风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他叹口气,“其实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那就走吧,走进这些险恶的街道,他暗想。到了其中某些个地段,他会撒丫子开跑。
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春夜,黄泉里伸手不见五指,读者压根儿没法读到灵思风如何穿过一条条阴森可怖的巷子,所以本段的描写将略微往上抬升,越过华丽丽的房顶、越过一片弯弯曲曲的烟囱,转而欣赏寥寥几颗冲破浓雾的星星。我们将努力无视从底下升起来的动静:小步快跑的声音、冲刺的声音、软骨摩擦的嘎吱、呻吟,还有闷在喉咙里的尖叫。所有这一切听起来很像是有只野兽,拼命节食两个星期以后决定来黄泉溜达溜达。
在靠近黄泉中心的某处有个院子——这一区从来没有好好绘过地图,所以位置什么的只能说个大概。这里的墙上至少有火把,不过它们喷出来的光线就跟黄泉本身一样,泛着阴险的红光,核心一片漆黑。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立刻扒住墙壁使劲喘气。那姑娘随后走进发红的光线中,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你还好吧?”她问。
“唔唔唔。”灵思风道。
“抱歉?”
“那些人,”灵思风语无伦次,“我是说,你那么踢他的……你抓住他们的……你还一剑刺进了那一个的……你是谁?”
“我叫柯尼娜。”
灵思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抱歉,”他说,“没听过。”
“我才来没多久。”她说。
“嗯,我猜你也不是这边的人,”他说,“否则我肯定应该听说过。”
“我在这儿找了个落脚的地儿。咱们进去吧?”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火把释放出雾蒙蒙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一根脏兮兮的长竿,说明深色小门背后的客栈就是巨怪脑袋。
一个钟头之前我们才目睹了一场很不体面的混战,地点是在破鼓酒家。大家或许会以为那是个声名狼藉的下流小酒馆,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个声名狼藉的上流小酒馆,顾客都挺体面,尽管是种有些粗糙的体面——他们或许会打打杀杀,但干架的时候都很随和,彼此平等,心里半点不怀什么恶意。就连孩子也可以进去喝杯柠檬汁,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会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后脑勺给拍上一巴掌罢了,而就连这也还要等他母亲听出他扩展了词汇量之后。如果气氛比较祥和,而且又能肯定今晚图书管理员不会出现,店主有时甚至还会在吧台上摆几碗花生呢。
巨怪脑袋是另外一种粪坑,气味完全不同。这儿的顾客,假如他们改过自新、从头到脚把自己打理干净,再把整个形象都改进到无从辨认,那么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有希望被当成社会的渣滓。而在黄泉,渣滓就是渣滓。
顺便说一句,竿子上挂的不是招牌。取名的时候他们决定管这地方叫“巨怪脑袋”,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灵思风觉得一阵恶心,他把嘟嘟囔囔的帽盒子紧紧抱在胸口,抬脚走进店里。
沉寂。沉寂裹住他们,非常厚实,仿佛一打有毒物质散发出的气体,保证能将寻常的脑子变成奶酪。疑虑重重的眼睛透过浓雾瞅着他们。
两粒骰子咔嗒咔嗒地停在了桌面上。声音听着响亮极了,而且显示出的很可能不是灵思风的幸运数字。
柯尼娜走进屋里,看上去举止端庄,身材出奇地娇小。灵思风跟在她身后,感到好几十个客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往旁边瞟瞟,净看见些不怀好意的脸;这些人想也不想就会杀了他,事实上还会觉得杀他比想想要容易得多呢。
体面的酒馆有吧台,这里只有一排矮矮胖胖的黑瓶子外加靠墙的隔板上那两只大木桶。
沉默像止血带一样收紧了。灵思风暗想,现在,我们随时都可能被……
一个满身肥肉的大块头把屁股底下的凳子一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又邪里邪气地冲自己的同伴眨眨眼。他浑身上下只有件皮毛马甲和一张皮革遮羞布,嘴巴张开时活像个带褶皱的洞。
“找男人来了,小女士?”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
“请别靠近。”
蛇一样的笑声在屋里蠕动。柯尼娜的嘴像信箱一样啪地闭上了。
“啊,”大块头男人咯咯笑道,“不错,俺就喜欢这样带劲儿的姑——”
柯尼娜伸出一只手。那是团苍白的模糊,在这儿和那儿稍作停顿。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那人呻吟一声,蜷起了身子,动作极为缓慢。
酒馆里的人一拥而上,只有灵思风往后缩。他的本能要他逃走,但他知道这本能会让他立刻送掉小命。外头可是黄泉。无论接下来会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事发地点都只能在这儿。这念头实在不怎么让人安心。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两只从他怀里夺走了帽盒子。
柯尼娜越过他身边,捞起裙子,一脚踢中灵思风腰旁的目标,动作干净利索。某人在他耳畔呜咽一声,然后颓然倒地。那姑娘优雅地一转身,抓起两只酒瓶,在台子上砸掉瓶底,落地时锯齿状的一端已经对准了身前。莫波克匕首,黑话里是这么叫的。
面对它们,巨怪脑袋的顾客纷纷失去了兴趣。
“有人抢了帽子。”灵思风嚅动着发干的嘴唇,“他们从后门溜了。”
她瞪他一眼,然后往外跑去。巨怪脑袋里的乌合之众自动闪开,就好像认出自己同类的鲨鱼。趁这些人对自己还没有形成准确的判断,灵思风急忙跟在她身后飞奔而去。
他们跑进另外一条巷子,迈开大步往前冲。灵思风努力想跟那姑娘齐头并进;跟在她身后的人很容易碰上什么尖利的东西,另外他还不大确定她能记得自己跟她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无论那是什么战线。
一阵毛毛雨三心二意地在天上飘着。巷子尽头出现了微弱的蓝光。
“等等!”
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太强烈,连她也不由放慢了步子。
“怎么了?”
“他为什么停下来?”
“我会问问看。”柯尼娜坚定地说。
“为什么他浑身都是雪?”
她停下来,转过身,双手叉腰,一只脚好不耐烦地敲打着潮湿的鹅卵石地面。
“灵思风,咱们认识才一个钟头,你已经让我非常吃惊——你怎么居然能活这么久。”
“好吧,可我活下来了,不是吗?我在这方面有点才能。随你去问谁。我有瘾。”
“对什么有瘾?”
“生命。我很早就对它上了瘾,到现在都不打算戒掉,所以相信我,那儿绝对有问题!”
柯尼娜回头看了看被那圈蓝光环绕的人影。它似乎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什么东西。
雪花不断落在他肩头,样子仿佛特别严重的头皮屑。致命的头皮屑。灵思风对这类东西有种本能的直觉,他还有深深的怀疑,疑心那人已经去了某个不再需要洗发香波的地方。
他们沿着一堵亮闪闪的墙往前蹭。
“这人的确有什么地方怪里怪气。”她承认。
“你是指他竟然拥有一场私人暴风雪吗?”
“反正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在微笑。”
“冻在脸上的傻笑,要我说是。”
那人两只手上都挂着冰柱,它们正打开盒盖;校长帽的第八色光往上照出一双贪婪的眼睛,眼珠上面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霜。
“认识?”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街上见过,”他说,“这人叫狐狸拉里还是白鼬菲兹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个啮齿类。他不过是个小偷。人畜无害。”
“他看起来可冷得紧。”柯尼娜打个哆嗦。
“我估摸着他已经到了某个更暖和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该把盒子盖上吗?”
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帽子的声音从光亮中传来。就像这样,魔法的敌人都将灭绝。
灵思风不准备相信一顶帽子的话。
“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把盖子合上,”他喃喃道,“一把匕首什么的。你不会正好有一把吧,嗯?”
“把眼睛转开。”她警告说。
又一阵窸窸窣窣和一阵香水味。
“你可以回头了。”
对方递给灵思风一把十二寸长的飞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来,发现刀锋边缘极小的金属微粒闪着光。
“谢谢,”他回转身,“不会害你没得用了吧,啊?”
“我还有别的。”
“当然。”
灵思风把刀伸出去,动作十分谨慎。靠近盒子时,刀锋渐渐变成白色,同时开始冒烟。他感到一股寒意击中自己的手,不禁抽泣了几声——那是种燃烧的、锋利的寒意,一路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坚定地对他的精神发起了攻击。他强迫自己僵硬的手指行动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刀尖终于碰到了盒盖的边缘。
亮光消散,雪花变成雨夹雪,最后融化成毛毛雨。
柯尼娜轻轻把他推到一边,从那人冻僵的胳膊里扯出盒子。
“真希望我们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我总觉得不太好。”
“他不会介意的。”灵思风自信满满地说。
“没错,但我们至少可以让他靠着墙。”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去抓冻贼的冰胳膊。那人从他手里滑开,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并且碎了一地。
柯尼娜看看满地的碎片。
“呃。”她说。
巷子另一头,巨怪脑袋的后门处有些动静。灵思风感到匕首被人夺走,然后擦着自己的耳朵飞过,沿着条平平的轨道没入二十码外的门柱。某人伸出来的脑袋匆匆忙忙地缩了回去。
“咱们最好离开这儿。”柯尼娜跑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躲吗,你那儿?”
“我一般都睡在大学里。”灵思风连蹦带跳地跟上去。
你们绝不能回大学。帽子在盒底咆哮。灵思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反正那主意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再说天黑以后他们也不准女人进去。”他说。
“天黑之前呢?”
“一样。”
柯尼娜叹口气,“真蠢。你们巫师干吗对女人这么抵触?”
灵思风皱起眉头。“我们对女人不能抵也不能触,”他说,“关键就在这儿。”
不吉利的灰色薄雾席卷了莫波克的码头,雾气汇成水珠从船索上滴下,缠住醉醺醺的房顶,出没于小巷之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夜里的码头甚至比黄泉还要危险。至少四个人已经意识到这话的真实性,其中包括两个拦路抢劫的,一个顺手牵羊的,外加一个仅仅是碰了碰柯尼娜的肩膀想打听下时间的。
“介意我提个问题吗?”灵思风迈过那个不幸的行人,留对方蜷在地上独自痛苦。
“喂?”
“我是说,我可不想冒犯你。”
“嗯?”
“只不过我注意到——”
“唔?”
“你对待陌生人的方式非常独特。”说完,灵思风立刻低头躲闪,但什么也没发生。
“你在那底下干吗?”柯尼娜满不耐烦地问。
“抱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我随我父亲。”
“那么令尊是谁,野蛮人克恩么?”灵思风咧开嘴,表示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至少他的嘴唇拼命往上翘来着。
“没必要拿这个取笑,巫师。”
“什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抱歉,”他说,“我没听错吗?你父亲真是野蛮人克恩?”
“没错。”那姑娘冲灵思风皱起眉,“谁都得有个父亲,”她补充道,“甚至连你也不例外,我估摸着。”
她从街角伸出脑袋打探一番。
“安全。来吧。”她说。他们继续踏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大步往前走,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猜你父亲多半是个巫师吧。”
“恐怕不是,”灵思风说,“魔法是不准在家族中遗传的。”他停下脚步。他认识克恩,有一次克恩娶了个跟柯尼娜一般年纪的姑娘,他还参加婚礼来着。克恩这人有个特点,他总把每个钟头里都塞满了无数个分钟。“很多人都想像克恩一样呢,我是说,他是最棒的战士,最伟大的盗贼,他——”
“你该说,很多男人!”柯尼娜厉声道。她倚着一堵墙冲他瞪眼。
“听着,”她说,“有个挺复杂的词儿,一个老巫女告诉我的……记不大清了……这种东西你们巫师该知道。”
灵思风默想片刻。“果子酱?”他尝试道。
她一脸暴躁地摇摇头,“那词儿的意思是说你会像你父母。”
灵思风皱起眉头。关于父母的问题他一向不大拿手。
“盗窃癖?惯犯?”他胡乱猜着。
“带‘义’字的。”
“享乐主义?”灵思风几乎绝望。
“义船。”柯尼娜道,“那个巫女解释给我听过。我母亲是在神殿里给谁知道哪个疯子神跳舞的,父亲救了她,然后——他们在一起待了段时间。他们说我的长相、身材都随她。”
“而且它们都非常不错。”灵思风拼命献殷勤。
她红了脸,“嗯,好吧,但他给了我可以系住一艘船的肌肉,我的反应灵敏得好像热锡上的蛇,极其渴望顺手牵羊,而且每次遇见陌生人我都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九十英尺开外我就该扔把匕首过去刺穿他的眼睛。而且我的确能办得到。”她带着一丝自豪添上一句。
“老天爷。”
“就为这,男人通常都对我敬而远之。”
“唔,难免的。”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说,一等他们发现了,你就很难留住你的男朋友。”
“除非是掐住他的喉咙,我猜。”灵思风道。
“要想建立起真正的关系,这招可帮不上什么忙。”
“没错。我看得出。”灵思风道,“不过,要是你想当个名声赫赫的野蛮人盗贼倒是挺有用。”
“可是,”柯尼娜说,“假如你想当的是个理发师呢?”
“啊。”
他们无言地盯着雾气。
“真正的理发师?”灵思风问。
柯尼娜叹口气。
“蛮族理发师可没多大市场,我估计。”灵思风道,“我是说,谁想来个香波洗发外带砍头?”
“可每次看到美容的工具,我就实在忍不住想拿把双刃指甲剪到处乱挥。我是说剑。”柯尼娜道。
灵思风长叹一声。“这感觉我明白,”他说,“我曾经想当个巫师。”
“可你不就是巫师?”
“啊。唔,当然,不过——”
“安静!”
灵思风发现自己被压在墙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小股凝结成水的雾气立刻开始往他脖子里滴。一柄宽大的飞刀凭空出现在柯尼娜手里,她蹲伏在地,活像丛林中的野兽,或者更糟的,活像丛林里的野人。
“怎么——”灵思风张开嘴。
“住口!”她嘶嘶地说,“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她站起来,以一只脚为轴转过身,同时飞刀出手,动作一气呵成。
唯一的动静只有一声空洞、木愣的“砰”。
柯尼娜站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她血管里激荡的是英雄的血,极其固执,害她一辈子也干不成围着粉红色围巾的那个行当,但这一次她却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
“我刚刚杀了个木头箱子。”她说。
灵思风转过街角。
行李箱站在滴水的街道上,刚才的匕首还插在箱盖上颤颤巍巍,它瞪着柯尼娜。接着它稍稍改变姿态,小短腿踏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探戈步子,转而瞪上了灵思风。行李箱压根儿没有五官,只除了一把锁和两根铰链,可它瞪起眼来比一块大石头上所有的美洲鬣蜥加在一起还厉害。它简直能瞪赢玻璃眼珠的雕塑。要论那种遭受背叛的哀怨,挨了主人一脚的小猎犬也只好老实回狗窝里趴着去。眼下箱子上还插着几个箭头和几把断剑。
“这是什么?”柯尼娜嘶嘶地问。
“只不过是行李箱。”灵思风一脸疲惫。
“你是它的主人?”
“其实说不上。有点吧。”
“危险吗,它?”
行李箱拖着脚转过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关于这一点存在着两种思路。”灵思风道,“有些人说它挺危险,其他人说它极其危险。你怎么想?”
行李箱把盖子扬起来一点点。
行李箱是用智慧梨花木做的,这种植物魔力很强,以至于在碟形世界上基本已经绝种,只一两个地方还残存着一点。它同柳兰有些类似,只不过它们对强辐射的地点不感兴趣,而偏爱曾经大量释放魔法的区域。传统上巫师的法杖都使用这种材料,行李箱用的也是它。
箱子带着很多魔法特质,其中有一条相当简单明了:它会跟着自己认定的主人去任何地方。这“任何地方”可不仅仅是指某个维度,又或者某个国家、某个宇宙、某几次转世。任何地方。它就像伤风一样难以摆脱,而且令人不快的程度还要高得多。
另外,行李箱在保护主人这方面非常极端,而要形容它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态度就比较困难,不过我们大概可以从“嗜血残忍的恶意”开始一路往深处探索。
柯尼娜盯着箱盖。它看起来很像是张嘴。
“我想我会投‘致命的危险’一票。”她说。
“它挺喜欢薯片。”灵思风主动提供信息,然后他又补充道,“唔,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它吃薯片。”
“那人呢?”
“哦,人也吃。目前为止大概十五个,我想是。”
“好人还是坏人?”
“死人而已,我想。它还能帮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放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就洗过熨过了。”
“并且沾满鲜血?”
“你知道,这就是好笑的地方。”灵思风说。
“好笑的地方?”柯尼娜重复一遍,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行李箱。
“对,因为,你瞧,箱子里面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有点像多维空间,而且——”
“它对女人是什么看法?”
“哦,它一点不挑剔。去年它吃了本咒语书。闷闷不乐了三天又把它吐出来了。”
“太可怕了。”柯尼娜往后退却。
“哦,是的,”灵思风道,“一点不错。”
“我是说它瞪眼的样子!”
“这它倒挺拿手,不是吗?”
我们必须动身去克拉奇。帽盒子里的声音说。这些船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一艘,征用它。
灵思风睁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船索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许多被雾气环绕的阴影。泊锚灯星星点点地分散各处,在黑暗中制造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球。
“很难违抗,不是吗?”柯尼娜道。
“我正在努力。”灵思风额上渗出了汗珠。
立刻上船。帽子说。灵思风的双脚自己挪动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哀叹道。
因为我没有选择。相信我,如果能找着个八级巫师,我肯定不找你。绝不能让他戴上我!
“为什么不行?你不就是校长帽吗?”
从古至今的每一个校长都透过我讲话。我就是大学。我就是传承。我代表了人类所控制的魔法——我绝不会让一个大法师戴在头上!绝不能再有大法师了!这世界太虚弱,承受不了大法!
柯尼娜咳嗽一声。
“你听明白了哪怕一星半点没有?”她谨慎地问。
“我能明白一部分,可我半点也不信。”灵思风说着,把脚牢牢钉在鹅卵石地面上。
他们管我叫傀儡帽!帽子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嘲讽。那些一身肥油的巫师,他们背叛了大学所代表的一切,却管我叫什么傀儡帽!灵思风,我命令你,还有你,女士,好好为我服务,我将满足你们最深的渴望。
“如果世界马上就要完蛋,你还怎么满足我最深的渴望?”
帽子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你们有没有什么最深的而且又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满足的渴望?
“我说,你怎么能施魔法?你不过是顶——”灵思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再说了,被世界上最强大的巫师戴了两千年,你总会学到点儿什么。现在,我们必须逃了。
不过,当然要逃得很有尊严。
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看一眼柯尼娜,对方只是耸耸肩。
“别问我,”她说,“这看来挺像是冒险。恐怕我命中注定得经历这些。这就是基因我跟你说。”
“可冒险这种事儿我压根儿不行!相信我,我已经冒过一打险了!”灵思风哀号道。
啊,经验半富。帽子说。
“不,我说真的,我这人胆小如鼠,从来都只晓得逃跑。”灵思风的胸膛上下起伏,“危险从来只能盯着我的后脑勺,哦,已经几百次了!”
我并不要你陷入危险。
“好极了!”
我要你远离危险。
灵思风泄了气。“为什么是我?”他呻吟道。
为了大学。为了魔法的荣耀。为了整个世界。为了你内心的渴望。再说,如果你不干我就把你活活冻死。
灵思风长叹一声,几乎像是松了口气。贿赂收买、甜言蜜语、苦苦哀求,这些他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威胁嘛,真的,威胁他熟得很。他知道遇到威胁自己该咋办。
太阳就像个煮坏的荷包蛋,点亮了小仙日。雾气化作一条条银色和金色的飘带渐渐往安科-莫波克收紧——潮湿、温暖、悄无声息。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了春雷的轰隆声。天气似乎暖得有些反常。
巫师们通常都起得挺晚。可这天早晨,不少巫师都早早起床,漫无目的地在走道里晃悠。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改变的味道。
魔法溢满了大学。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里本来也满是魔法,可那是种舒适的老魔法,危险性和令人激动的程度相当于卧室穿的拖鞋。而眼下渗进古老现实中的却是种全新的东西,充满生机,锯齿一般锋利,彗星的火焰一样冰冷、明亮。它渗透进石头里,在尖利的边缘噼啪作响,就好像是世界这张尼龙地毯上的静电,它发出嗡嗡声、嘶嘶声。它弄卷了巫师们的招牌胡子,它让一缕缕第八色烟从巫师们的指尖喷涌而出,尽管过去三十年里这些手指所施的魔法至多也不过是一点点光幻术罢了。如何才能把这效果形容得富于品位而又巧妙得体呢?对于大多数巫师来说,这就像是身为一个老头,突然面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结果他带着满心的恐惧、欢乐和惊讶,发现自己的肉体突然跟精神一样雀跃不已。
此时,在大学的大厅和走道里,一个字眼低声流传着:大法!
几个巫师偷偷摸摸地试了试自己好些年来一直没能掌握的咒语,并且惊奇地看到它们完美地呈现在眼前。起先大家还挺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了信心,他们要么高喊着、叫嚣着冲彼此乱丢火球,要么从帽子里变出鸽子,让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金属小圆片从天而降。
大法!有一两个特别老成持重的巫师,过去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吃个把生蚝,现在却把自己隐形,追得女仆和女佣人到处跑。
大法!几个胆大的家伙尝试了一把古老的飞行咒语,眼下正在房椽间上上下下地飘着,只稍微有些晃悠。大法!
只有图书管理员没有参与这顿疯狂的早餐。他瞧着那些傻子看了一会儿,撅起自己孔武有力的嘴唇,硬邦邦地朝自己的图书馆爬去。假如有人肯对他稍加留意,就会听见他插上了大门。
图书馆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书早就不再焦虑。它们已经把担忧抛在身后,进入了由绝望的恐惧形成的一潭死水。眼下它们像无数被催眠的兔子一样蹲在自己的书架上。
图书管理员抬起毛茸茸的长胳膊,一把抓住《佧浦斯罗克之魔法大辞典——附为智者准备的评注》,半点不给对方机会逃开。他用长长的手指安抚住它的恐惧,翻到“大”字部,温柔地把哆哆嗦嗦的书页展平,然后一片坚硬的指甲顺着条目往下滑,一直来到:
大法师,名词。(神秘学。)巫师的原型,新魔法进入世界的大门,此巫师不受自己身体之物理能力所限,亦不被命运或死神掌握。据载,世界年轻时原有许多大法师,但如今已不可再有,为此吾等感谢诸神,因为大法非人类所能,大法师回归则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假使造物主想让人与神一般强大,他会干脆给人安上翅膀。
另见:末日、冰巨人之传说以及众神的下午茶时间。
图书管理员读完了交叉引用的部分,回到第一个条目,睁着深邃的黑眼睛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位,爬到自己的桌子底下,把毯子拉起来罩住了脑袋。
在大厅上方为吟游诗人准备的长廊里,卡叮和锌尔特同样注视着底下的情景,不过他们的情绪却与图书管理员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处,模样几乎与阿拉伯数字10完全一样。
“怎么回事?”锌尔特问。他一宿没睡,脑子不大清楚。
“魔法正流进大学,”卡叮道,“大法师就是这个意思。魔法的管道。真正的魔法,我的孩子。不是过去几个世纪里我们凑合着用的老东西。这是新生的……新生的——”
“呃,新生命?”
“完全正确。这是充满奇迹的时刻,一种……一种——”
“奇迹时刻?”
卡叮皱起眉头。“对,”最后他说,“那之类的,我猜。你在语言文字上倒很有一套,你知道。”
“谢谢你,兄弟。”
高阶巫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样熟稔的称呼。他转过身,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望着底下的魔法大汇演。他的双手自动伸向衣兜,寻找他的烟袋;可他停了下来,咧着嘴捻了个响指。一根点燃的卷烟出现在他嘴里。
“好多年都没能这么干了。”他沉吟道,“剧变啊,我的孩子。他们还没意识到呢,可这就是门会和等级的末日了。那不过是个——是个定量配给的系统,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那男孩在哪儿?”
“还在睡——”锌尔特道。
“我在这儿。”科银说。
他站在通向高阶巫师住处的拱门底下,手里拿着那根八铁锻造的法杖,法杖足足比他高出一倍。黄色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细小的纹路,在法杖毫无光泽的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那种黑色实在暗淡,几乎像是世界的一条裂缝。
锌尔特感到自己仿佛被金色的目光刺穿了,就好像对方正从他的后脑勺读取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啊——”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快活又慈爱,其实根本就好像是临死前的哽咽。这样一个开头之后,他对这场谈话的贡献只可能越来越糟。事实也正是如此。“看来你,唔,起来了。”他说。
“我亲爱的孩子。”卡叮道。
科银长久地瞪着他,眼神冰冷。
“昨晚我见过你,”他说,“你强大吗?”
“一点点而已,”卡叮很快记起这孩子有个不好的倾向,喜欢把魔法当成强者的生死决斗,“但肯定不如你,我敢说。”
“我就要成为校长,一如我的命运?”
“哦,绝对的,”卡叮道,“毫无疑问。我能瞧一眼你的法杖吗?多么有趣的设计——”
他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
这行为无论如何也是对礼仪的粗暴侵犯。不等对方明确同意就去碰人家的法杖,这种事巫师连想也不该想。可有些人就是没法相信小孩子也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总觉得寻常的礼貌不必用在他们身上。
卡叮的手指握住黑色的法杖。
接下来的噪音似乎并没经过锌尔特的鼓膜,更像是身体的直接感受。卡叮弹起来撞到长廊对面的墙上,声音就好像一麻袋肥猪肉掉到了人行道上。
“别这么干。”科银说。他转过头,目光穿过锌尔特,直看得对方煞白了一张脸,然后他添上一句:“扶他起来。他多半伤得不重。”
庶务长赶忙跑过去,弯腰查看卡叮的伤势。年老的巫师呼吸沉重,脸色也十分奇特。锌尔特拍拍他的手,直到他睁开一只眼睛。
“刚刚发生的事儿你瞧见了没?”卡叮低声问。
“我不大确定。唔,刚刚发生了啥?”锌尔特嘶嘶地说。
“它咬了我。”
“下次你碰我的法杖,”科银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你就死定了。明白?”
卡叮抬起头,动作很轻柔,免得掉下什么零零碎碎。
“完全明白。”他说。
“现在我想看看大学了,”男孩继续道,“我听说过好多同它有关的故事……”
锌尔特帮卡叮站起来,然后搀着他,乖乖地跟在男孩身后一路小跑。
“别碰他的法杖。”卡叮喃喃道。
“我会记得,唔,不去碰它。”锌尔特坚定地说,“是什么感觉?”
“你给蝰蛇咬过吗?”
“没有。”
“那你完全可以理解那是种什么感觉。”
“啊?”
“那感觉一点也不像蛇咬。”
他们快步追上科银坚定的背影,男孩大步走下楼梯,穿过通向大厅的壮美拱门。
锌尔特一闪身跑到前头,拼命想要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这是大厅。”他说。科银金色的眼睛转向他,巫师立刻觉得口干舌燥,“叫这名字是因为它是个厅,你明白。而且很大。”
他咽口唾沫。“它是个很大的厅。”他奋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点条理被那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燃烧殆尽,“一个特别大的厅,所以它才叫做——”
“那些人都是谁?”科银拿法杖一指。他进门的时候,聚在大厅里的巫师纷纷转过身来,现在他们又都忙不迭地退开,就好像法杖是台火焰喷射器。
锌尔特沿着大法师的目光看过去,科银指的是装饰在墙上的肖像画和雕塑。过去的校长们留着长长的胡须,戴着尖尖的帽子,手里或抓着华美的卷轴,或拿着富于象征意义的占星装备;他们俯视众生的目光里充满了强烈的自高自大,当然那也可能是出于长期便秘。
“从这些墙上,”卡叮道,“两百个最伟大的巫师俯视着你。”
“我不喜欢他们。”科银说着,法杖射出一道八色火焰。校长们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窗户也太小——”
“天花板太高——”
“一切都太老——”
眼看着法杖闪烁、吐火,巫师们纷纷扑倒在地。锌尔特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滚到一张桌子底下。大学的整个构造都在他身边飘荡。木头嘎吱作响,石头痛苦呻吟。
有什么敲了敲他的头。他尖叫起来。
“闭嘴!”卡叮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再把你的帽子拉上去!拿出点尊严来!”
“那你又在桌子底下干吗来的?”锌尔特话里一股子酸味。
“我们必须抓住机会!”
“什么,就像抓住法杖那样?”
“跟我来!”
锌尔特钻出去,发现外头是一个明亮的新世界。一个恐怖而明亮的新世界。
粗糙的石墙消失了。被猫头鹰占据的阴暗房椽消失了。铺着黑白瓷砖、图案让人眼睛发直的地板消失了。
消失的还有高处的小窗户,窗户同它们柔和的古董油污一起不见了踪影。纯粹的日光涌进大厅,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巫师们张大嘴巴面面相觑,眼前的景象与一直以来他们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毫不宽容的阳光将华丽的金丝刺绣打回原形,变成镀金,精美的衣料也暴露了身份,它们原只是污迹斑斑的破旧天鹅绒而已;飘逸的美须变成了沾满尼古丁印记的一团乱麻,璀璨夺目的八钻原来也只是挺次的安科石罢了。清新的光线探索着、刺探着,所有教人舒服的阴影都被一一剥离。
而且,锌尔特不得不承认,留下来的一切实在没法带给人多少信心。突然之间,他敏感地意识到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在他那褴褛的、严重褪色的袍子(这一事实又带来一波崭新的罪恶感),在他那被老鼠打了个洞的袍子底下——他仍然穿着居家的拖鞋。
现在大厅几乎整个变成了玻璃,要不就是大理石。一切都那么华丽,锌尔特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待在这里。
他转向卡叮,发现自己的巫师兄弟正盯着科银,两眼闪闪发光。
大多数巫师都是这副表情。巫师么,假如他们不被力量吸引,那就算不上巫师了,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力量。那根法杖就像耍蛇人手里的眼镜蛇,把他们全都迷住了。
卡叮伸出一只手想拍拍男孩的肩膀,不过中途及时改变了主意。
“棒极了。”他改用嘴巴说。
他转身面对代表了魔法的巫师们,然后举起两只胳膊。“我的兄弟们,”他高声吟道,“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位拥有伟大力量的巫师!”
锌尔特扯扯他的袍子。
“他差点杀了你。”他嘶嘶地说。卡叮不理不睬。
“现在我建议——”卡叮咽口唾沫——“我建议推选他为校长!”
片刻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阵阵欢呼和表示反对的怒吼。人群后部好几堆人吵了起来,靠近前排的巫师倒不那么热衷于争执。他们能看清科银脸上的微笑。那笑容明亮灿烂又冰冷刺骨,就好像月亮露出的笑脸。
人群中一阵骚动,然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巫师挤到了前排。
锌尔特认出那是欧汶·哈喀德里,七级,教授魔法传承。他气得涨红了脸,同时又愤怒得脸色煞白。他的话仿佛无数把匕首破空而来,短促得好像修剪过的灌木,干脆得好像饼干。
“你疯了不成?”他说,“只有升至第八级的巫师才能成为校长!同时其他几位最高等级的巫师还必须在庄严的代表会议上推举他!(当然是在众神的指导下。)这可是魔法的传承!(亏你想得出来!)”
哈喀德里研究魔法传承已经好多年,因为魔法通常都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因此他身上也留下了这门功课的痕迹。他给人的感觉是干酪酥条一样的脆弱,而且不知怎的,这种干瘪的举止让他拥有了朗读标点符号的能力。他站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但同时也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事实上他变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圆圈的中心,圆里只剩空荡荡的地板,圆周上则全是巫师。所有人突然都很愿意发誓说,自己这辈子一眼也没瞧见过这家伙。
科银举起了他的法杖。
哈喀德里举起一根责备的手指。
“你吓唬不了我,年轻人!”他喝道,“或许你确实有天赋,但仅仅有天赋是不够的。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巫师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条件。行政才能,比方说,以及智慧,还有——”
科银垂下法杖。
“魔法传承对所有巫师都适用,不是吗?”他问。
“完全正确!它的存在就是——”
“可我不是巫师,哈喀德里大人。”
老巫师迟疑了。“啊,”他说,又是一阵迟疑,“这倒也是。”
“但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智慧、远见以及良好的建议,假如你能屈尊提供这些富有价值的珍宝,我将不胜感谢。比方说——为什么巫师没有统治世界?”
“什么?”
“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在这间屋子里一共有——”科银的嘴唇嚅动了几分之一秒——“四百七十二个巫师,通晓世上最精妙的技艺,然而你们所统治的仅仅是这几英亩相当低劣的建筑。这是为什么?”
最高级的巫师们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神。
“表面看来似乎如此,”哈喀德里终于开口了,“可是,我的孩子,暂时的力量未免眼界有限,我们掌控的领域远远在它之外。”他的眼睛闪着光,“难道魔法竟不能将心灵带到最最神秘的——”
“没错,没错。”科银道,“然而你们的大学却被坚不可摧的石墙限制着。这是为什么?”
卡叮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太不可思议了,这孩子简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你们为了力量争吵不休,”科银甜甜地说,“可是呢,在这些石墙之外,对于收粪人或者寻常的商贩,一个高阶的大巫师和一个小小的魔术师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吗?”
哈喀德里瞪大眼睛,毫不掩饰满脸的讶异。
“孩子,这对于哪怕最最愚昧的市民也是一目了然的,”他说,“仅仅袍子和饰物就——”
“啊,”科银道,“袍子和饰物。当然。”
一种短暂沉重、若有所思的沉默充斥大厅。
“在我看来,”最后科银道,“巫师统治的只有巫师而已。谁统治着外头的现实?”
“就这座城来说,应该是王公,维帝纳里大人。”卡叮语气谨慎。
“他可是位贤明公正的统治者?”
卡叮想了想。大家都说王公的间谍网无与伦比。“依我看,”他字斟句酌道,“他既不贤明也不公正,但却绝对公平。他对每个人都同样的不贤明,无所畏惧,也毫不徇私。”
“而你们对此感到满足?”科银问。
卡叮努力避开哈喀德里的视线。
“这跟满不满足没关系,”他,“我猜我们只是没怎么考虑这个问题。巫师的天职,你明白——”
“富有智慧的人难道真能忍受被人这样统治?”
卡叮低声吼起来:“当然不是!别傻了!我们不过是容忍这情形而已。智慧就是这个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它意味着耐心等待——”
“这个王公在哪儿?我想见他。”
“当然,我们可以安排。”卡叮道,“王公在巫师请求接见时从来很大方,而且——”
“现在我来接见他。”科银说,“要让他知道巫师们等待得已经够久了。请后退。”
他把法杖一指。
杂乱无章的安科-莫波克有个世俗的统治者,眼下他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努力想从情报中找出哪怕一点情况报告的影子。他的椅子就放在通向王座的阶梯底下。王座已经空了两千多年,它的上一个主人是安科之王的最后血脉。根据传说,总有一天还会出现一位国王的;预言之后另有许许多多的评论,什么魔法大剑、草莓形的胎记以及等等等等。面对这种情况,传说总是这么滔滔不绝。
事实上,现如今成为国王的唯一条件不过是生命力而已:在给人看了任何魔法大剑或者胎记之后,你至少得活过五分钟吧。过去的二十个世纪,安科一直被几个商业大家族攥在手心里,想让他们放弃权利,就好像说服帽贝放弃自己的石头那么容易。
如今这位王公是维帝纳里家族的首领,财势都超乎想象。他又瘦又高,并且据说像只死翘翘的企鹅一样冷血。只要看他一眼你肯定就能说出他会养哪种宠物:一只白猫。他会一面懒洋洋地抚摸着它,一面命人把谁丢进养水虎鱼的箱子里咬死。你还会猜到他很可能收集稀罕的薄胎瓷器,猜到他会用蓝白色的手指不停把玩自己的藏品,同时倾听远处地牢里传来的惨叫。你还会料到他多半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会使用“妙极”之类的字眼。他是这么一种人,只要瞧见他眨巴一下眼睛,你的这一天好日子就彻底报销了。
不过说实话,上头这些几乎没有一样是真的,虽然他的确养了只相当年迈的卷毛小猎狗旺福司。这狗气味很糟,还总对人呼哧呼哧的,据说这是整个世界里他唯一关心的东西。当然有时候他确实会把人残忍地折磨死,但一般说来大家都认为这对于世俗的统治者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为,占压倒多数的公民对此都表示赞成。安科人性子比较实际,觉得王公颁布的那道禁止一切街头戏院和哑剧演员的法令足可以弥补许许多多东西。他并不施行恐怖统治,只不过偶尔下点毛毛雨。
王公叹了口气,把最新的一份报告放在椅子旁的那一大堆顶上。
他小时候见过一个演杂耍的,可以让一打盘子同时在空中旋转。据维帝纳里大人想,假如那人能把这数目加到一百,那他差不多就有资格接受训练、学习统治安科-莫波克的艺术了——这座城市,有人曾形容它仿佛一个翻倒在地的白蚁巢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少了蚁巢的魅力而已。
他往窗外瞥了一眼,远远地可以瞅见耸立在幽冥大学中央的艺术之塔。他心不在焉地寻思着,不知那些让人疲惫的老傻子能不能想出个办法,帮他把所有这些文件理理清楚。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像刺探市民隐私这样基本的东西,你压根儿没法指望巫师能够理解。
他又叹了口气,再拿起一份谈话记录,说话的是小偷行会会长与他的副手,时间在午夜,地点是行会总部隐藏于办公室背后的一个隔音的房间,此外……
……在大厅里……
这儿并不是幽冥大学的大厅——他曾在那地方忍受过好几次无休无止的晚宴——但周围却有很多巫师,而且他们都……
……不同以往。
王公就像死神一样——在城里某些不大走运的市民看来,他跟死神的容貌简直难以分辨——除非经过思考,否则不会发怒。只不过有时候他思考的速度确实很快。
他瞪着聚在自己周围的巫师,可有什么东西让他把愤怒的质问咽进了肚子里。他们看起来就好像一群绵羊,突然发现了一只被困住的狼,并且正好就在这时听说了“团结就是力量”。
他们眼底有种特别的神情。
“什么意思,这样无——”他迟疑片刻,然后改了口,“这样的行为?小仙夜的恶作剧吧,也许是?”
他的眼珠一转,瞄准一个手拿金属长法杖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的笑容如此古老,王公前所未见。
卡叮咳嗽一声。
“大人。”他慢吞吞地说。
“只管讲!”维帝纳里喝道。
卡叮原有些胆怯,但王公的语调过于专横了那么一点点。巫师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是一位八级巫师,”他静静地说,“你无权以那样的语气同我讲话。”
“说得好。”科银道。
“把他带到地牢去。”卡叮说。
“我们没有地牢,”锌尔特道,“这儿是所大学。”
“那就带他去酒窖!”卡叮厉声喝道,“还有,下去的时候顺便造些地牢出来。”
“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概念?”王公道,“我要求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也别想要求。”卡叮说,“而这一切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巫师将成为统治者,履行自己命定的职责。现在带他去——”
“你们?统治安科-莫波克?你们这些差点连自己都管不了的巫师?”
“没错!”若以机敏风趣作为判断标准,这回答确实略有欠缺,卡叮自己也有所察觉,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旺福司分散了。小狗是跟主人一道传送过来的,这会儿已经不顾浑身的病痛,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对面,睁大一双近视眼瞅着巫师的靴子。
“那样的话,所有真正的智者都会选择深深的地牢所提供的保护。”王公说,“现在我要你们立刻停止这一愚蠢的行为,把我送回我的宫殿,说不定这事我们可以不再谈起。或者至少你们不会再有谈起它的机会。”
旺福司放弃了对卡叮靴子的侦察,朝科银小跑过去,路上还掉了几根毛。
“这出闹剧已经持续得够久了,”王公说,“现在我已经越来越——”
旺福司咆哮起来。那是种低沉而原始的声音,击中了在场每个人种族记忆中的一根弦,让大家心底充满一种急迫的渴望,想要立刻爬上树去。它使他们想起了鸿蒙之初那些四处狩猎的灰色影子。大家都挺吃惊,这样一个小东西肚里竟能装下如此之多的威胁,而且它全部情绪的目标都是科银手里的法杖。
王公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抱起自己的爱犬。卡叮抬起手,一道橙色与蓝色的炙热火焰呼啸着穿过房间。
王公消失了。在他原来所在的位置,一只黄色的小蜥蜴眨眨眼皮,以爬虫类特有的愚蠢神情满怀恶意地瞪大了眼睛。
卡叮吃惊地瞅着自己的手指,就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它们。
“爽啊。”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巫师们低头看看直喘气的蜥蜴,然后又抬头看看在晨光中闪烁的城市。那外头有市府议会,有城市警备队,有小偷行会,有商贸行会,有大堆的神职人员……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将要撞上什么。
已经开始了。校长帽从放在甲板上的盒子里说道。
“什么开始了?”灵思风问。
大法的统治。
灵思风一脸茫然。“是件好事?”
任何人跟你讲过的任何话,你有没有明白过哪怕一次?
对这个问题灵思风觉得自己还算比较有把握。“没,”他说,“有时候没有。最近没有。经常没有。”
“你确定自己真是个巫师吗?”柯尼娜问道。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确定的一件事。”灵思风坚定地回答道。
“真怪。”
大洋华尔兹沐浴着阳光,安详地行进在环海绿色的水面。灵思风把行李箱当凳子,坐在前甲板上。在他们周围水手们正忙忙碌碌,灵思风确信他们干的都是跟航行有关的重要工作,并且祈祷对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因为除了高度,深度是他最憎恶的东西。
“你看起来很担心。”柯尼娜正在帮他剪头发。剪刀在空中来回飞舞,灵思风努力把自己的脑袋缩得越小越好。
“那是因为我的确很担心。”
“世界末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灵思风迟疑片刻。“唔,”他说,“就是世界的结束。之类的。”
“之类的?有点像世界结束了之类的?你是说我们没法肯定?难道我们会四下张望,然后说:‘请原谅,不过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呢?’”
“问题是先知们对这事儿从来都没有达成过一致。含糊其辞的预言多得数也数不清,有些还挺疯狂。所以才管它叫世界末日。”他一脸尴尬,“就像个摸不准日子的末日。就像个双关语,你明白。”
“不怎么高明。”
“对,确实不怎么样。”
柯尼娜手里的剪刀忙忙碌碌。
“我得说,船长对我们上船好像很高兴。”她评论道。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船上有个巫师能带来好运。”灵思风说,“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很多人都相信。”她说。
“哦,对其他人倒是好运气没错,可惜对我不是。我不会游泳。”
“怎么,半点都不会?”
灵思风犹豫了一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自己帽子上的星星。
“这儿的海有多深,依你看?大概?”他问。
“十二寻吧,我估摸着。”
“那我大概可以游上十二寻左右,不管那个‘寻’是个什么东西。”
“别再哆嗦了,我差点把你的耳朵剪下来!”柯尼娜厉声道。她朝一个经过的水手瞪起眼睛,又挥挥手里的剪刀,“怎么,从没见过有人剪头发?”
船索上有人应了句什么,引得上桅的人发出一阵粗俗的大笑,当然那些也可能是艏楼甲板。
“这话我就装作没听见。”柯尼娜说着把梳子往下一拉,动作极其野蛮,立马害得许多完全无害的小家伙流离失所。
“我说,你别动!”
“有人拿着两片刀在我脑袋边上舞,要我不动可不大容易。”
于是早晨就这样过去了,风顺水顺,船索嘎吱作响,还多了个层次挺复杂的发型。灵思风就着一片镜子的碎片照了照。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比过去好多了。
船长告诉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阿尔-喀哈里城,它就坐落在克拉奇中轴向的海边上。
“跟安科差不多,只不过海边是沙子而不是泥巴。”灵思风身子前倾,靠在船舷上,“那儿的奴隶市场挺不错。”
“奴隶制是不道德的。”柯尼娜坚定地说。
“当真?天啊。”灵思风道。
“要我帮你修修胡子吗?”柯尼娜满怀期待地问。
她拿出剪刀,可突然又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远方。
“是不是有种水手会开那种边上多出些什么的小船,船头上还画着个有点像红眼睛的东西,而且帆也很小的?”她问。
“我听说过克拉奇的奴隶海盗,”灵思风说,“可这是艘大船。那么一艘小东西肯定不敢对咱们动手。”
“一艘肯定不敢,”柯尼娜仍然盯着海天之间那块朦朦胧胧的区域,“可五艘就难说了。”
灵思风瞅着远处的一片模糊,然后抬头看看值班的水手。对方摇了摇头。
“得了吧,”他咯咯笑着,笑声欢快得好像堵塞的下水道,“隔了那么远,怎么可能当真看得到,对吧?”
“每艘小船上有十个人。”柯尼娜阴沉沉地说。
“听着,开玩笑要适可而——”
“带着长长的弯刀。”
“那个,我可什么也没看——”
“——他们的头发又长又脏,迎风飘舞——”
“发梢还分岔吧,我猜?”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我吗?”
“而我竟然连武器也没有。”柯尼娜风也似地冲到甲板的另一头,“我敢打赌,这船上一把像样的剑都找不出来。”
柯尼娜疯狂地翻着自己的背包,灵思风则偷偷走到装校长帽的盒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
“那边其实什么也没有,对吧?”他问。
我怎么知道?把我戴上。
“什么?戴我头上?”
老天爷。
“可我又不是什么校长!”灵思风道,“我是说,我也听说过头脑冷静什么的,可——”
我需要借你的眼睛一用。现在把我戴上。戴你头上。
“呃。”
相信我。
灵思风没法违抗。他万般小心地摘下自己破破烂烂的灰帽子,对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投以万分留恋的目光;然后他从盒子里拿出了校长帽。帽子比他想象的还重得多,顶部的八钻微微闪烁着光芒。
他顶小心地把帽子放在自己的新发型上,同时紧紧抓住帽檐,随时准备对突如其来的寒气做出反应。
事实上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轻盈,还体会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知识和力量——当然知识什么的并不真的存在,只不过象征性地有点呼之欲出的感觉。
千奇百怪的记忆碎片从他脑子里闪过,却没有一个是他过去记得自己记得的记忆。他稍加探查,就好像拿舌头去舔一颗蛀牙,他发现他们就在那儿——
两百个死掉的校长,渐渐消退到沉重、冰冷的过去,一个接一个,全都拿空洞的灰色的眼睛瞅着他。
所以才会那么冷,他告诉自己,热量总是渗进死人的世界。哦,不……
帽子说话了,他看见两百张苍白的嘴唇嚅动着。
你是谁?
灵思风。灵思风想。同时,在他脑袋最深最深的秘密空间里,他努力对自己释放出一个念头……救命。
他感到自己的膝盖在好些个世纪的重量底下颤抖起来。
死了是什么感觉?他想。
死亡不过是休眠罢了。死去的大巫师们说。
可感觉到底怎么样?灵思风想。
等那些小战船过来这边,你马上就会有大把机会获得第一手资料,灵思风。
灵思风一声惊叫,飞快地伸出两只手,硬把帽子摘了下来。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声音潮水一般往回涌,可眼下他耳边正好有人疯了似的敲着锣,所以他的处境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改进。现在谁都能看得见那些小船了,它们沉默地掠过水面,让人毛骨悚然。划桨的那些人个个一袭黑衣,他们本来应该拼命呐喊、高声咆哮,这当然并不会让大家感觉好些,但至少会显得比较应景。对方的沉默昭示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目的性。
“诸神啊,那可真太可怕了。”他说,“顺便说一句,这也一样。”
船员们纷纷拿起弯刀冲上甲板的一头。柯尼娜拍拍灵思风的肩膀。
“他们会努力活捉我们。”她说。
“哦,”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太好了。”
然后他记起了关于克拉奇奴隶的其他故事,于是喉咙突然有些发干。
“你——你会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说,“我听说他们对——”
“我该知道吗?”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发现她似乎仍然没有找到武器。
“他们会把你丢进后宫!”
她耸耸肩,“还不算太糟。”
“可那地方会有好多好多尖刺,等他们关上门——”灵思风信口说着。小船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划桨的水手脸上坚定的表情。
“你说的不是后宫,是铁处女。你究竟知不知道后宫是什么东西?”
“呃……”
她告诉了他。他的脸涨成了紫色。
“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逮住我才成。”柯尼娜阴沉沉地说,“该担心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
“除了我,船上只有你还穿着裙子。”
灵思风昂起头,“这是件袍子——”
“袍子,裙子。你最好祈祷他们知道这两个有啥区别。”
一把戴满戒指的“香蕉”抓住灵思风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是船长。老天爷在造这个中轴地人时毫不吝啬,让他浑身的线条活像头狗熊。眼下此人正透过一脸浓密的汗毛对灵思风咧嘴笑。
“哈!”他说,“他们哪儿知道咱船上还载着个巫师!在他们肚子里点起绿火!哈?”
然而灵思风显然并不准备立刻往入侵者中间喷射复仇的火焰,船长森林一样茂盛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哈?”他坚持不懈,让这一个音节传达出一整串教人浑身冰凉的威胁。
“对,嗯,我只是——我只是束紧腰带,准备行动。”灵思风道,“戴正帽子,我是说。束紧。绿色的火,你要?”
“还要把滚烫滚烫的铅灌进他们的骨头里,”船长说,“还要他们的皮肤上长满水泡,还要蝎子钻进他们脑袋里吃光他们的脑子,还要——”
领头的小船已经靠到他们身边,两个钩抓砰一声挂上了船舷。第一个奴隶贩子探出脑袋,船长赶紧拔出佩剑迎上前去。跑到一半时他停下来转向灵思风。
“你赶快束,”他说,“不然腰啥的也不用想了。哈?”
灵思风转向柯尼娜,只见对方正倚在船舷边上检查自己的指甲。
“你最好现在就动手,”她说,“一共是五十道绿火和五十块热铅,另外附带水泡和蝎子。可别太狠了。”
“这种事儿怎么总落到我头上。”他呻吟道。
他从船舷上探出脑袋,瞅了瞅据他估计是主甲板的部分。入侵者用网和绳索绊倒了许多反抗的船员,纯粹靠数量占了上风。他们干起活来一言不发,只管边打边躲,只要可能绝不使剑。
“不想损坏了货物。”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见船长被一群黑影放倒在地,嘴里兀自喊着:“绿火!绿火!”
灵思风开始后退。魔法他半点也不通,但迄今为止他逃出生天的成功率却是百分之百,灵思风可不想坏了这纪录。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在跳船之后、人水之前学会游泳而已。值得一试。
“你还在等什么?趁他们忙不过来咱们赶紧走啊。”他对柯尼娜道。
“我需要一把剑。”她说。
“再一分钟你就要变成战利品了。”
“一分钟绰绰有余。”
灵思风踢了行李箱一脚。
“走,”他厉声喝道,“你可得浮上一阵呢!”
行李箱故意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见它伸出小短腿,慢慢转个身,然后走到柯尼娜身边一屁股坐下了。
“叛徒。”灵思风对着它的铰链说。
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五个入侵者偷偷爬上通向后甲板的梯子,留下大部分同伴围捕打了败仗的船员。领头的那个人拉下自己的面具,很快地瞄了眼柯尼娜;然后他转过头,又瞄了瞄灵思风,只不过这次时间稍微长一点。
“这是件袍子,”灵思风赶紧说,“而且你最好当心,因为我是个巫师。”他深吸一口气,“对我动一根手指头,你会让我希望你不曾这样干过。我警告你。”
“巫师?巫师身子骨太弱,当不了好奴隶。”领头的思忖道。
“完全正确。”灵思风,“所以假如你能干脆放我走——”
领头的转向柯尼娜,然后对一个同伴打了个手势。他又朝灵思风伸出根绣满文身的拇指。
“杀他的时候动手别太快。事实上——”他停下来,咧嘴对灵思风露出满口牙齿,“说不定……对。有啥不可以的?会唱歌吗,巫师?”
“有这个可能。”灵思风分外谨慎,“干吗问这个?”
“沙里发大人正找人,后宫里有个活,没准你刚好合适呢。”两个奴隶贩子窃笑起来。
“没准是个独一无二的机遇哦。”观众如此赏脸,此人自然更加卖力表演。这话说完之后,他身后又出现了更多大大方方的赞赏。
灵思风后退几步。“还是算了,”他说,“多谢费心。这种事儿我怕是干不了。”
“噢,说不准哦,”领头的眼睛发亮,“说不准。”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柯尼娜喃喃道。她瞅瞅站在自己两侧的人,然后双手动了起来。被剪刀刺中的那一个多半比被梳子犁过的那一个要走运些,因为一把钢梳在脸上造成的破坏实在不可小觑。然后柯尼娜弯下腰,拾起其中一个人掉在地上的剑,朝另外两个奴隶贩子冲了过去。
尖叫声让领头的转过身来,正好瞧见行李箱在自己身后打开了盖子。接着灵思风一头撞上他的后背,把他送进了箱子里多维空间深处的不知什么地方。
一声狂吼戛然而止。
然后是咔嗒一声,就好像地狱之门插上了门闩。
灵思风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嘴里兀自愤愤地低声念叨:“独一无二的机遇。”他刚刚才回过神来,闹明白那人说的啥意思。
至少他有个独一无二的机会可以看柯尼娜打架。这事儿可很少有人能看到第二次的。
开始的时候,奴隶贩子们见这么个娇小的姑娘竟敢对自己动手,个个咧开了大嘴;接着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被一圈闪电般收紧的钢铁围在了中央,于是很快开始依次经历迷惑、怀疑、忧虑以及凄厉绝望的恐惧几个阶段。
她再刺出两剑——看了那动作,灵思风的双眼不禁蒙上一层水汽——解决了首领的最后一个保镖,然后叹了口气,飞身越过船舷跳上了主甲板。让灵思风气恼的是,行李箱也吭哧吭哧地跟了过去,落地时重重地压在一个奴隶贩子身上作为缓冲。箱子的出现让入侵者更加恐慌。先是一个穿着白裙子、别着鲜花的漂亮姑娘,被她狠狠打个落花流水,这已经够糟的了,再冒出件旅行用具,又被它绊倒、咬伤,至此男性的尊严简直已经忍无可忍;这对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灵思风从船舷上探出脑袋。
“真爱显摆。”他喃喃地说。
一把飞刀砸在他下巴旁边的木头上,又从他耳朵旁反弹开。他只觉得一阵刺痛,于是伸出手去一摸。这之后灵思风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慢慢悠悠地昏了过去。他其实不是个晕血的人,他只是特别受不了看到自己的血。
在碟形世界,八是具有魔力的数字,与之相关的事物自然也就不同凡响。——译者注
围鼠是种黑白两色的小东西,旅鼠的亲戚,生活在中轴地附近。它的皮毛相当稀罕,大家都很宝贝,尤其是围鼠自己,为了留住它,这自私自利的小混蛋无所不用其极。
类似于莱茵石,只不过来自另一条河。遇上亮闪闪的东西,巫师们的品位和自制力堪比精神错乱的喜鹊。
1英尺等0.3048米。——译者注
之前我们已经提到过,幽冥大学的图书馆可不是平常那种刻板无趣的地方,你可别以为只靠杜威图书分类法就能在这儿混饭吃。不久前,一次魔法事故把图书管理员变成了猩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任何想把他变回原形的企图予以坚决抵制。胳膊长了他觉得挺方便,他还能用脚趾抓东西,更拥有在公共场所挠痒痒的权利。但这些还不是他最喜欢的部分,他最喜欢的是,如今关于生命的所有大问号突然都自动转化成一种若有若无的好奇:下一根香蕉会从哪里来?这并不是说他对人类境遇的绝望与高贵毫无察觉,只不过在他看来你大可以见鬼去。
希腊神话里的怪兽,长着女人的脸和上身,鸟的翅膀加爪子。——译者注
怪兽排水口出逃时留下的道道沟壑害得大学的园丁长一口咬烂了他的耙子,并且直接导致了那句名言的产生:“你怎么把草坪整成这样的?你刈啊碾啊弄了五百年,然后一群混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上头走过去了?”
在大多数古老的图书馆,把书锁在书架上是为了防止它们被人损坏。在幽冥大学的图书馆,不消说,事情或多或少是反过来的。
这是碟形世界特有的方位形容词,后文的中轴地也是。——译者注
至少对于任何希望起床时自己还保持着睡觉时形态或原本物种的人来说是这样。
巫师们有许多门会组织,这是其中之一。
1码=0.9144米。——译者注
这是因为哥里驼勒为了保除起见把宝石吞进了肚子里。
在安科-莫波克商贸行会出版的《欢迎来到安科-莫波克,千种惊奇之城》里,对于老莫波克那被称为黄泉的区域有这样一段描述:“古老的小巷与秀美的街道构成民族风情十足的网络,刺激与浪漫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古时街道上那种传统的呼喊声常常回荡耳边,干着各自营生的原住民们欢笑的面孔时时出现在眼前。”换句话说,咱可已经警告过你了。
野蛮人克恩的事迹详见《碟形世界·异光》。——译者注
在碟形世界,相关的研究在早期就失败了。那时巫师们用诸如果蝇和香豌豆之类的实验对象做了杂交实验。不幸的是他们在基础理论方面实在有些欠缺,因此得到的结果——某种嗡嗡叫的绿色豆子——日子过得挺凄惨,而且很快就被一只路过的蜘蛛给吃掉了。
1英亩≈4000平方米。——译者注
一种紧紧附着在礁石上的贝类。
在这里,占压倒多数的公民指的是每一个没有被倒吊在蝎子坑上的人。
巫师对双关语的品位基本与他们对亮闪闪的东西的品位相同。
一种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