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龙的去向是这样的——

它们躺着……

不是死了,不是睡了,也不是在等待,因为等待意味着有所期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字眼多半是——

蛰伏。

另外,尽管它们占据的空间跟通常所知的空间不大一样,它们还是挤得很紧。每立方厘米都塞着前爪、后爪、龙鳞、尾巴尖,因此整体效果就仿佛一幅三维立体画,最终你的眼珠子会发觉一个问题:事实上,两条龙之间的空隙也还是一条龙。它们让你联想到一罐沙丁鱼,假使你心目中的沙丁鱼全都硕大无比、满身龙鳞,而且傲慢自大的话。

开启这个罐头的钥匙应该是有的,藏在某个地方。

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世上最古老、最伟大、最肮脏的城市刚刚迎来黎明。稀疏的毛毛雨从安科-莫波克灰暗的天空往下滴答,穿透了盘旋在街道中间的河雾。各种各样的鼠辈继续过着自己的夜生活。夜色像潮湿的斗篷,在它的掩护下,刺客搞暗杀,小偷偷东西,妓女拉客人。诸如此类。

夜巡队的魏姆斯队长喝高了,他慢慢腾腾、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最后轻轻瘫倒在卫队哨所外的排水沟里。在他头顶潮湿的空气中,光线构成的古怪字母嘶嘶作响、变幻颜色……

这座城就是、就是、那啥,那个,女人。莫错,女人。嗓门大,火气大,岁数大,几个世纪那么大。哄着你,让你那什么,爱,爱上她,然后把你一脚踢开,踢断你的,那啥。那啥,嘴巴。舌头。扁桃体。牙。这就是它,她,的手段。她是只……那啥,你知道,女狗。小狗。母鸡。母狗。然后你就恨她了,再然后,再然后,你以为你已经把她,它,抛到、抛到,那啥地方去了,可接着她就跟你掏心掏肺,搞你个措手不、不、不那个,及。对,就是这个。从来别想知道自己该站哪儿,躺哪儿。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你不能放她走。因为,因为她是你的,你只有她一个,哪怕是躺在她的排水沟里……

在魔法的第一学府幽冥大学,庄严的建筑被包裹在潮湿的黑暗中。此刻唯一的灯光来自崭新的高能量魔法大楼,微弱的八色光在大楼的小窗户里闪烁不停,说明某些头脑犀利的巫师正在捣鼓宇宙的构造,全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

当然,图书馆也还亮着。

幽冥大学的图书馆是多元宇宙里集合魔法文献最多的地方,成千上万册玄妙的知识沉甸甸地压在它的书架上。

据说大量的魔法可以严重扭曲凡人的世界,所以幽冥大学的图书馆并不遵循一般的时空法则。有人说它能永无止境地向下延伸,你可以在远处的书柜中间溜达好多天。还有人说在那里头某个地方,走失的学生组成了不同的部落,而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则潜伏着各种古怪的生物,另外还有许多更加古怪的生物把它们当做猎物。

如果要深入充满霉味的黑暗去远处找书,聪明的学生一定会用粉笔在书柜上留下记号,并且告诉朋友们,如果自己没去吃晚饭,就赶紧派人搜救。

此外,因为魔法不可能被绑得很死,图书馆里的书也绝不仅仅是打成浆的木头和纸张而已。

纯粹的魔法在书脊上噼啪作响,顺着钉在书架上的铜栏杆传至地面;之所以需要这些铜栏杆,正是为了安全考虑。一道道微弱的蓝色火焰爬行在书柜之间,你还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纸张质地的窃窃私语,就好像这里栖息着一大群八哥。在寂静的夜晚,魔法书会聚在一起聊聊天。

此外还有呼噜声。

书架上的光线其实并不能照亮黑暗,反而更凸显了它的存在。不过借助那紫色的闪光,我们勉强可以看见一张又老又旧的书桌,就在主穹顶的正下方。

呼噜声来自书桌底下。一床破破烂烂的毯子盖着什么东西,乍看仿佛是一堆沙袋,但其实是只成年的雄猩猩。

这就是图书管理员。

如今很少还会有人对他是只类人猿说三道四。事情的起因是一场魔法事故——在强大的魔法书大量聚集的地方,这样的意外总是防不胜防——而且大家ー般都认为他运气还不错。毕竟他的形态跟过去相比几乎毫无二致,再说人家也允许他继续过去的工作——干这活儿他确实挺在行的,尽管说“允许”其实不大准确。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他可以卷起上嘴唇,露出一口黄得吓人的牙齿;大学理事会从未见到过如此“牙”多势众的嘴,于是他的去留问题也就一直没人提起。

但现在又有了另一种声音,与之前的声音全然不同,那是大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有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图书馆,消失在一堆堆书柜中间。魔法书纷纷发出愤怒的沙沙声,几本比较厉害的还摇响了自己的铁链。

图书管理员被轻柔地雨声所安抚,继续熟睡。

半英里之外,在排水沟的怀抱里,夜巡小队的魏姆斯队长张开嘴巴,唱起歌来。

此时,午夜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影,他借着沿途门廊的掩护一路小跑,最后来到一扇阴森、冷峻的大门跟前。一扇大门而已,竟能阴森到如此地步,真可谓煞费苦心。你会觉得人家肯定曾经把建筑师叫来,给了他非常详尽的指示。比方说,咱想要用深色的橡木搞出点叫人望而生畏的效果,所以你应该在拱门上放一个吓人的怪兽出水口,摔门的时候那动静要跟巨人的脚步声一样,事实上,要叫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你来按门铃,别指望能听到“叮咚”一声。

那人影在深色的木门上敲出一串复杂的暗号。有人拉开木栓,打开一个小窗口。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里头望出来。

“‘意味深长的猫头鹰在夜里高叫。’”来人一面说,一面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袍子。

“‘然则苍老的贵族悲伤地走向群龙无首的人们。’”格栅另一侧,一个声音吟咏道。

“‘万岁,为了老处女的姐妹的女儿欢呼。’”浑身滴水的人接口道。

“‘对于刀斧手,苦苦哀求的人都是一个高度。’”

“‘然而毫无疑问,玫瑰就在荆棘之中。’”

“‘好妈妈为迷途的男孩做了蚕豆汤。’”门后的声音说。

接下来是片刻的寂静,周围只剩下雨声。然后来人问,“啥?”

“‘好妈妈为迷途的男孩做了蚕豆汤。’”

又是一阵寂静,比先前持续得更久些。然后那个湿漉漉的人影说:“你确定粗制滥造的高塔没有在蝴蝶经过时狠狠地摇晃?”

“不,是蚕豆汤没错。抱歉。”

雨水嘶嘶地往下落,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尴尬的沉默。

“那笼中的鲸鱼呢?”浑身湿透的访客拼命缩起身子,想借那扇紧闭的大门稍微挡挡雨。

“它怎么了?”

“它永远无法见识大海广袤的深度,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哦,笼中的鲸鱼。你要找的是暗夜之明理兄弟会。往底下走,再三个门。”

“那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天启及古老的易兄弟会。”

“我以为你们的聚会地点是在糖浆街。”思索片刻之后,那个湿漉漉的访客说。

“没错,那个,你知道的,每周二那房间归回纹细工俱乐部使。安排上出了点岔子。”

“噢?好吧,多谢。”

“别客气。”小窗砰的一声关上了。

黑袍人影盯着它看了几秒钟,然后踩着满地雨水继续往前走。这里确实还有一扇门。修房子的家伙似乎懒得费神,设计压根儿没怎么变。

他敲过门,带木栅的小窗飞快地打开了。

“怎么?”

“听着,‘意味深长的猫头鹰在夜里高叫。’嗯?”

“然则苍老的贵族悲伤地走向群龙无首的人们。”

“‘万岁,为了老处女的姐妹的女儿欢呼。’OK?”

“‘对于刀斧手,苦苦哀求的人都是一个高度。’”

“‘然而毫无疑问,玫瑰就在荆棘之中。’这外头雨可大着呢。你知道的,对不?”

“当然。”那语调显示出对方确实知道这ー点,而且还知道他本人并没有站在雨里。

来人叹口气。

“‘笼中的鲸鱼永远无法见识大海广袤的深度。’”他说,“希望这句能让你高兴些。”

“‘粗制滥造的高塔在蝴蝶经过时狠狠地摇晃。’”

来人紧紧抓住窗口的栅格,把身子往上拉,然后恶狠狠地说:“快放咱进去,我全身都湿透了。”

又是一阵湿淋淋的沉默。

“那深度……你说的是广袤还是感冒?”

“广袤,我说的是。广袤的深度。因为那是,你知道,深度。是我,妙手兄弟。”

“我听着倒像是感冒。”隐藏在门后的看门人谨慎地说。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要那本该死的书?反正我是无所谓,我可以回家睡觉去。”

“你确定是广袤?”

“听着,那该死的深度有多深我一清二楚。”妙手兄弟急切地说,“你还是个讨人嫌的菜鸟的时候我就明白它到底有多广袤。现在你到底开不开门?”

“那……好吧。”

只听门栓慢慢滑开,一个声音道:“你能不能推一下?天气潮湿的时候,未经教导者不可进入之知识大门老是有点卡。”

妙手兄弟用肩膀硬把门顶开,凶神恶煞地瞪了看门人兄弟一眼,然后急匆匆跑进屋里。

其他人都站在中心圣所里等着他,他们看上去略有些局促,表明这些人平常很少有机会穿上带兜帽的吓人黑袍。终极无上大师朝他点点头。

“妙手兄弟,对吧?”

“是的,终极无上大师。”

“你可得到派你去寻的物件了吗?”

妙手兄弟从袍子底下摸出一个包裹。

“就在我说的那个地方。”他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干得漂亮,妙手兄弟。”

“谢谢,终极无上大师。”

终极无上大师敲敲小槌,示意大家集中注意力。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众人大致围成了一个圆圈。

“肃静。明理兄弟会独一无二的至高殿堂啊,”他吟道,“知识大门可已经关闭,足以阻挡异教徒与无知的蛮子?”

“卡得死紧。”看门人兄弟回答道,“主要是天气太潮。下星期我把刨子带来,立马就能把它——”

“行了,行了,”终极无上大师好不耐烦,“只答声‘是’其实也够了。三重圈可已经确实描绘完毕?在此的人可都在此了?对于无知的蛮子来说,他最好勿要出现于此,否则他将被从此地带走,加斯筋被割开,他的募司暴露在大风底下,他的维切忒被无数铁钩撕裂,他的菲堇穿在长矛之上……怎么有什么问题?”

“抱歉,你刚刚说‘明理兄弟会’?”

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举起手来,终极无上大师朝他瞪起眼睛。

“没错,明理兄弟会,神圣知识的守护者,我们的历史追溯到何时已无人能——”

“应该是去年二月。”看门人兄弟热心地说。终极无上大师不禁感到,看门人兄弟实在还没有真正进入角色。

“抱歉。抱歉。抱歉,”那个忧心忡忡的人影说,“搞错了社团,恐怕是。肯定是转错了弯。我这就走,实在是抱歉……”

“并且他的菲堇穿在长矛之上。”终极无上大师意有所指地重复道,他的声音与看门人兄弟奋力拉门的木头噪音相映成趣。“好了没有?还有哪个无知的蛮子走错了路,刚好来到我们中间?”他狠狠挖苦道,“嗯。好。真教人高兴。四座守望塔可已经安全了?或者这要求对你们有些太高?哦,很好。圣洁之裤,可有人想起来要赦免它吗?哦,你?没做错吗?我要检查的,你知道……好吧。还有窗户,可都按照古老的传统,用智慧之红线绑紧了?好。那么现在我们或许可以继续了。”

终极无上大师显得有些恼火,就好像来到媳妇家里的婆婆,手指抹过最顶上的架子,却发现上头竟然一尘不染。

好一群笨蛋,他暗想。一堆无能的傻瓜,哪个秘密社团肯碰他们一下?哪怕用一根十尺长的权威之杖戳他们一下人家也不肯的。这些人,最简单的秘密握手也会折了手指头。

但无论如何,这却是一帮有潜力的傻瓜。那些有本事、有希望、有野心、有自信的人,就让给其他社团好了。他偏要选这帮满腹牢骚、愤愤不平的家伙。他们满肚子都是怒气和怨恨,他们知道只要有机会,自己准能搞出大动静。他要的就是这些人。这些人有足够的恶意和报复心,唯一阻挡他们的不过是由无能和轻度偏执筑起的薄薄墙壁。

以及愚蠢。他们个个都宣过誓,他暗想,却没有一个想到要问问菲堇到底是什么东西。

“兄弟们,”他说,“今晚我们要讨论一个影响深远的重大问题。安科-莫波克的良好秩序,不,它的整个未来都掌握在我们手中。”

他们靠得近了些。终极无上大师感觉到了权力那熟悉的刺激。他们生怕听漏了他一个字。为这感觉,值得穿上这傻乎乎的鬼袍子。

“难道我们不是很清楚吗?安科-莫波克被腐败的政客所奴役,他们大发横财、飞扬跋扈,而善良的居民却处处碰壁,几乎沦为他们的奴仆。”

“我们当然清楚!”过了一小会儿,等众人终于把这话消化之后,看门人兄弟发出了热烈的回应。“就上星期,在面包师公会,我还向奎其力师傅指出过这个问题——”

起作用的不是眼神,因为终极无上大师严格要求兄弟们遮住整张脸,让它们处在神秘的黑暗当中;但他好歹还是借愤慨的沉默截断了看门人兄弟的喋喋不休。“然而事情并非从来如此。”终极无上大师继续往下说道,“曾经有一个黄金时代,那时候配得上权位和尊重的人会得到他们应得的奖赏。在那个年代,安科-莫波克不仅仅是座大城市,它还是座伟大的城市。那是富于骑士精神的年代。那是——怎么,守望塔兄弟?”

一个黑袍的大块头把手放下来。“你指的是我们有国王的时候吗?”

“很好,兄弟,”终极无上大师对这难得的灵光闪现有些恼火,“并且——”

“可这东西好几百年前就闹清楚了。”守望塔兄弟说,“那时候不是有场大战什么的吗?从那以后我们就只有贵族了,比如王公。”

“是的,很好,守望塔兄弟。”

“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了,我想说的就是这。”守望塔兄弟热心地解释道。

“正如守望塔兄弟所说,王室的传承——”

“因为你提到骑士精神我才明白的。”守望塔兄弟高高兴兴地说,“骑士。过去他们还有那些——”

“不过,”终极无上大师厉声道,“安科王室的传承很可能不像过去以为的那样已经烟消云散,王室的后裔至今仍然存在。通过对古老卷宗的研究,我得出了以上结论。”

他满怀希望地沉默下来,然而他所期待的效果并没有出现。“烟消云散”他们大概没什么问题,他暗想,但“后裔”恐怕确实有点深奥过头了。

守望塔兄弟再次举手。

“怎么?”

“你的意思是说王位还有个继承人之类的在什么地方吗?”守望塔兄弟问。

“事实可能正是如此,对。”

“嗯。他们就是这样的,我说。”守望塔兄弟一脸高深,“老是这样子。书上都写着。遗孤,大家管他们叫。他们跑到很远很远的荒野里潜伏好多年,一代代把秘密的宝剑和胎记传下去。然后等到老王国需要的时候,他们就突然跳出来,把所有篡位的家伙都赶跑。然后大家就皆大欢喜了。”

终极无上大师感觉自己张大了嘴。他实在没料到事情竟然这样容易。

“嗯,好吧,”终极无上大师看出这次发话的是泥水匠兄弟。“可这又怎么样?咱就假设有个遗孤到了城里,他走到王公跟前说,‘嘿,我说,我是国王,这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胎记,现在滚吧你。’然后他能捞到什么好处?大概两分钟的寿命,不多不少。”

“你没听明白。”守望塔兄弟道,“关键是,遗孤要在王国受到威胁的时候出现,对吧?然后每个人都会明白过来,嗯?然后人家就把他抬到王宫去,他诅咒几个人,宣布休假半天,散点财。就好像鲍伯是你舅舅,简单明了。”

“他还必须娶个公主,”看门人兄弟说,“因为他只是个猪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谁说他是什么猪倌了?”守望塔兄弟问,“我从来没说过他是猪倌。这跟猪倌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泥水匠兄弟道,“一般的遗孤,通常都是个猪倌或者看林人或者诸如此类的。这关系到那啥,识别度。他们必须表现得好像,你知道,出身低贱。”

“出身低贱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个头很迷你的兄弟说道,此人似乎完全就是一堆口臭的黑袍子。“低贱的出身我有一大把。在我家猪倌就算很上档次的职业了。”

“可是你家里并没有国王的血统,厕清兄弟。”泥水匠兄弟道。

“这可说不准。”厕清兄弟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我说,”守望塔兄弟勉强让步,“这话也没错。不过在关键时刻,你瞧,货真价实的国王会掀开斗篷,大喊一声:‘嘿!’然后他们身上那些关键的国王特征就会闪闪发光。”

“怎么发光,到底?”看门人兄弟问。

“——没准儿就有国王的血呢,”厕清兄弟嘟囔道,“凭什么说我就没有国王的血——”

“听着,事情就是这样的,嗯?你看见了就知道。”

“可在这之前他们还必须拯救王国。”泥水匠兄弟说。

“哦,没错,”守望塔兄弟有些沮丧,“最主要的部分,这是。”

“从谁手里救,那是?”

“——谁都可能流着国王的血,我也一样有权利——”

“还有王公怎么办?”看门人道。

作为新晋的王室问题专家,守望塔兄弟以权威的身份摇摇头。

“王公到底算不算个威胁,这可不好说。”他分析道,“他不大像平常那些独裁者。不像过去有几个那么坏。我是说,他并不当真搞压迫。”

“我天天都被压迫来着。”看门人兄弟说,“奎其力师傅,就是我干活的地方,他一直压迫我,从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冲我大声嚷嚷之类的。还有蔬菜店的那个女人,她也老是压迫我。”

“没错,”泥水匠兄弟道,“我的房东压迫我才厉害。使劲砸我的门,不停念叨我欠他房租——这简直是弥天大谎。还有隔壁的人也整晚压迫我。我告诉他们,我白天得干活,还有什么时间可以学吹大号?这就是压迫,千真万确。如果我没有生活在压迫者的铁蹄底下,我可不知道谁还能算得上是受了压迫。”

“要这么说的话——”守望塔兄弟缓缓说道——“我估摸着我的小叔子也在天天压迫我,他满嘴都是他新买的马和马车。这些我都没有。我是说,这难道公平吗?我敢打赌,国王肯定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受压迫,他可不会让底下人的老婆成天唠叨,拿他们为啥不像咱罗德尼一样有驾新马车来压迫他们。”

终极无上大师听着他们的讨论,觉得有点头晕——就好像他知道有雪崩这回事,可死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在山顶上丢了个小雪球,居然能引发这样叫人惊叹的后果。他简直都不需要煽风点火了。

“我敢打赌,国王对房东什么的肯定有话说。”泥水匠兄弟道。

“而且炫耀自己马车的人都会被他划成不法分子。”守望塔兄弟说,“再说买车的钱没准儿还是偷来的呢,依我看。”

“我认为,”终极无上大师稍微调整一下谈话的方向,“一位明君,他会立法禁止那些不配拥有漂亮马车的家伙拥有漂亮马车。”

接下来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在场的兄弟都悄悄把宇宙分成两个部分,并且把自己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没错,这才公平。”守望塔兄弟慢腾腾地说,“不过泥水匠兄弟说得没错,真的。如果只是蔬菜店的女人瞪了看门人兄弟两眼,遗孤是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暴露他的使命的。没有冒犯的意思。”

“而且还缺斤少两得厉害,”看门人兄弟道,“而且她还——”

“好,好,好,”终极无上大师说,“思想正统的安科-莫波克居民的的确确生活在压迫者的铁蹄底下。然而,国王通常只在更加戏剧性的情况下才会表露自己的身份,比如说,战争。”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尽管这是一群脑子里只能想到自己的笨蛋,可总该有一个够机灵,提出那个建议吧?

“过去曾经有过一则预言还是什么的,”泥水匠兄弟说,“我爷爷跟我讲过,”他使劲儿回想,连眼神都呆滞了,“‘啊,国王会用法律与正义,他所知道的唯有真理,以及手中的宝剑守卫和保护人民。’你们干吗都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我编的。”

“唔,这个咱们都听过。可它能有啥好处?”守望塔兄弟道,“我的意思是,他准备怎么样,像天启四骑士一样骑着法律、真理什么的跑进城来吗?大家好啊,”他尖起嗓子,“俺是国王,那边那个是真理,正在饮他的马。不大现实,不是吗?咱实话实说,传说可信不得。”

“为什么信不得?”厕清兄弟很不高兴。

“因为它们具有传奇性质。就凭这个。”守望塔兄弟道。

“还有睡美人,”泥水匠兄弟说,“只有国王能叫醒她们。”

“别傻了。”守望塔兄弟严厉地批评道,“我们又没有国王,所以也不可能有公主。很简单的道理。”

“当然了,搁在过去这就容易多了。”看门人兄弟高高兴兴地说。

“为什么?”

“他只需要杀死一条龙。”

终极无上大师握紧双手,向任何正巧听着这场对话的神仙献上无声的祷告。他没看错这些人。他们乱七八糟的小脑袋迟早会把他们领到你所希望的地方去。

“多么有趣的想法。”他颤声说。

“没用,”守望塔兄弟阴沉沉地反驳道,“现在已经没有龙了。”

“也不是不能有。”

终极无上大师把指关节捏得咔嗒作响。

“啥?”守望塔兄弟道。

“我说,也不是不能有。”

从守望塔兄弟的蒙头斗篷深处传来神经质的笑声。

“什么,真正的龙?老大的鳞片和翅膀?”

“没错。”

“呼吸像是熔炉里的气流?”

“没错。”

“脚上还有些螯什么的?”

“你是说爪子?哦,没错。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什么意思,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原本希望这话用不着解释,守望塔兄弟。如果你想要龙,你就能有龙。你可以把龙带到这儿来。就现在。到城里。”

“我?”

“你们大家。我是说我们。”终极无上大师回答道。

守望塔兄弟有些迟疑,“那个,我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主意——”

“而且它还会听从你的每一道命令。”

这话把他们镇住了。这话让他们伸长了脖子。这话就好像丢进狗窝里的肥肉一样落到了他们躲躲闪闪的小脑袋跟前。

“你能再说一遍吗?”泥水匠兄弟缓缓地道。

“你们可以控制它。你们可以命令它做任何事。”

“什么?一条真正的龙?”

终极无上大师在兜帽形成的私密空间里翻了个白眼。

“是的,真正的龙。不是小不点沼泽龙。真家伙。”

“可我总以为它们是,你知道……杜赚。”

终极无上大师上身前倾。

“它们是杜撰,也是真实,”他高声道,“既是波也是粒子。”

“这话可听不懂了。”泥水匠兄弟缓缓说道。

“那么让我来演示一番。请把书拿过来,妙手兄弟。谢谢你。兄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当我接受奥秘大师们的教导——”

“什么大师来着,终极无上大师?”泥水匠兄弟问。

“你干吗不好好听着?你从来不听。他说的是奥秘大师!”守望塔兄弟道,“你知道,那些住在哪座山上的受人尊敬的智者,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他们暗中操控的,他们教会了他所有这些古老的学问,可以在火上行走什么的。他上星期才告诉我们的。这些你都会教给我们,对吧,终极无上大师?”最后他一脸谄媚地问。

“哦,奥秘大师,”泥水匠兄弟说,“抱歉。全怪这些神秘兜帽。抱歉。奥秘。我记起来了。”

等我统治了安科-莫波克,终极无上大师向自己保证道,到时候再也不会有这些白痴了。我要重新组织一个秘密社团,只接纳敏锐又聪明的人,当然也不能太聪明。不能太聪明。然后我们就要推翻冷酷的独裁,迎来一个充满文明、博爱和人道主义的崭新时代,安科-莫波克会变成一个乌托邦,然后如果我说了算数的话,泥水匠兄弟这样的人就会被文火慢慢烤熟,而且我说了是会算数的。泥水匠兄弟,还有他的菲堇。

“刚才说到,当我接受奥秘大师们教导的时候——”他继续往下讲。

“就是他们告诉你你必须踩着米纸走路那阵子,对吧?”守望塔兄弟接过话头聊起来,“我一直觉得这部分挺棒。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收集蛋白杏仁饼底下的米纸。妙极了,真的。我可以踩着它走,一点不费工夫。加入个正经秘密社团就有这效果,要我说。”

等他上了烤盘,终极无上大师暗想,泥水匠兄弟肯定不会寂寞。

“你在智慧的大道上留下的脚印对我们大家都是很好的榜样,守望塔兄弟。”他说,“不过如果能允许我继续往下讲的话——在许许多多秘密中间——”

“——来自存在之心的秘密——”守望塔兄弟表示赞许。

“——来自存在之心,正如守望塔兄弟所说,的秘密中间,我们可以找到高贵的龙族现在所处的位置。认为它们已经灭绝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它们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进化空间,而且我们可以把它们从那里召唤过来。这本书里——”他把书一扬——“就有具体的指示。”

“就在这本书里?”泥水匠兄弟问。

“此书可非同寻常。全世界唯此一本。我花了许多年才找到它。”终极无上大师道,“图布尔·德·玛拉凯忒亲手所写,他是龙族知识的伟大学生。他的亲笔。他召唤过各种大小的龙。你们也一样可以。”

又是一阵漫长、局促的沉默。

“唔。”看门人兄弟说。

“我听着有点像是,你知道……魔法。”守望塔兄弟显得有些紧张,就好像他已经发现了豌豆藏在哪个杯子底下,却不愿意说出答案,“我是说,绝不是想质疑你那至高无上的智慧啥的,不过……嗯……你知道……魔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是。”泥水匠兄弟也浑身不自在。

“主要是,呃,巫师,你瞧,”妙手兄弟道,“你大概不大清楚这事儿,你在山上跟他们那些受尊敬的隐四混的时候。可这儿的巫师要是逮住你干这个,就会跟一吨砖块一样朝你扑过来。”

“分工,他们管这叫。”泥水匠兄弟说,“就好像,我不捣鼓什么神秘因果的交错那啥,他们也不碰泥水的活儿。”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终极无上大师道。事实上,问题在哪儿他看得再清楚没有了。这就是最后一道障碍。帮他们的小脑瓜跨过去,世界就会掉进他的手掌心里。他们的自私自利笨拙得叫人目瞪口呆,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让他失望过。现在肯定也不会。

他的兄弟们不安地骚动着。最后厕清兄弟说话了:

“哼。巫师。他们知道什么叫活计?”

终极无上大师深吸一口气。啊……

尖酸的怨气明显浓重起来。

“一无所知,这话不假。”妙手兄弟说,“走路的时候鼻孔翘到天上,对咱这些人不屑一顾。有一阵我在大学干活的时候经常看见他们。屁股足足一里宽,我跟你说。谁见他们老老实实干过什么活儿?”

“比方说偷东西,你意思是?”守望塔兄弟从来都不怎么待见妙手兄弟。

“当然了,他们肯定会告诉你说,你不应该随便搞什么魔法,”妙手兄弟刻意无视对方,“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怎么才能不打破宇宙的平衡啥的。要我说,满嘴胡说八道。”

“这——这个么,”泥水匠兄弟道,“我不知道,真的。我是说,你把泥水混错了,不过是脚上沾上好多灰浆而已。可你要是把魔法弄错一丁半点,他们说会从暗处钻出来好多恐怖的东西,害得你苦不堪言。”

“没错,可这些都是巫师说的。”守望塔兄弟若有所思地说,“说实话,我从来就受不了他们。多半只是他们发现了好东西,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说到底,除了手舞足蹈、又念又唱之外还有啥?”

大家想了想。听起来挺有道理,假使他们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他们肯定不会想要其他人跑来分一杯羹。

终极无上大师认定时机已经成熟了。

“那么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兄弟们?我们已经准备好演练魔法了?”

“哦,演练,”泥水匠兄弟松了一口气,“我倒不介意演练演练,只要不动真格的就成——”

终极无上大师把书拍得砰的一声响。

“我的意思是使用真正的咒语!让安科-莫波克回到正确的轨道!召唤一条龙!”他喊道。

所有人都朝后退了一步。看门人兄弟问:“然后,如果我们搞到了龙,正统的国王就会出现了,就这样?”

“对!”终极无上大师道。

“我看也是,”守望塔兄弟积极表示支持,“很明显的道理,因为命运和神秘莫测的天命。”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片兜帽纷纷点起头来。只泥水匠兄弟还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那——那个,”他说,“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的,对吧?”

“我向你保证,泥水匠兄弟,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停手。”终极无上大师圆滑地答道。

“那……好吧,”这位兄弟终于不再迟疑,“那就先稍微试一试。我们能不能让它多留一会儿,好烧掉,比方说,所有压迫人的蔬菜店?”

啊……

他赢了。世上又会有龙了。还会有一位国王。不是以前那种国王,这个国王会听从他的号令。“这个么,”终极无上大师道,“就看你能帮上多少忙了。首先,我们需要你尽可能多找些带魔法的物品……”

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看见书的最后半截给烧成了一块黑炭。玛拉凯忒那家伙显然成事不足。

他会比他强得多,而且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屋外雷声滚滚。

据说神仙拿凡人的生命来游戏。但究竟是哪些游戏、为什么要玩这游戏、棋子的身份到底如何、游戏是什么样的、规则是什么——谁知道呢?

最好还是不要臆测。

雷声滚滚……

它滚出了一个“6”。

现在让我们暂时离开安科-莫波克这座双子城的湿淋淋的街道,随镜头穿过碟形世界的晨雾,然后聚焦到一个年轻人身上。他正朝双城的方向进发,开朗、真诚,就像飘向主航道的冰山一样没有丝毫坏心眼。

这个年轻人名叫卡萝卜。之所以取这名字并不是因为他的头发——顺便说一句,为了个人卫生的缘故,他父亲总是替他把头发剪得很短——而是因为他的体形。

他拥有锥形的身材。男孩子只要过得规矩,吃得健康,再加上大口大口呼吸山里的空气,准能长成这样。每当他想要绷紧肩膀上的肌肉,都必须先让其他肌肉让出道来。

他还带着把剑,是在非常神秘的情形底下得到的。非常神秘。因此,让人吃惊的是这把剑竟然不带魔法,也没有名字。挥舞这把剑的时候你不会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只会让你的手上磨出水泡。你可以绝对肯定:这把剑从前被使得太狠,以至于磨损了全部附加属性,现在的它只是一块长条形金属,带着锋利的边缘。这是一把剑中翘楚,但它身上并没有铭刻命运的印记。

事实上,它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

雷声滚滚。

双城的排水沟发出轻柔的汩汩声,夜晚的垃圾顺水漂流,时不时还略微抱怨几句。

流水来到仰躺在排水沟里的魏姆斯队长跟前,兵分两路,分别从他身侧流过。魏姆斯睁开眼。片刻空洞的平和之后,记忆的铁锹给了他迎头一击。

这一天对夜巡队是个糟糕的日子。首先就是赫伯特·加斯筋的葬礼。怜的老加斯筋。他违反了警卫队的一个基本原则。对于加斯筋这种人,这条原则不可能有违背第二次的机会,所以他就被放到了浸透水的地里,雨水敲打着他的棺材,除了夜巡队剩下的三个队员,再没有别人来表示哀悼。夜巡队确实是全城最受鄙视的团体。科垄军士哭了。可怜的老加斯筋。

可怜的老魏姆斯,魏姆斯暗想。

可怜的老魏姆斯,躺在排水沟里。可他就是从这儿起家的。可怜的老魏姆斯,胸甲底下都有水在打圈儿。可怜的老魏姆斯,只能望着别的东西在沟里慢慢往前淌。这会子,可怜的老加斯筋眼前的景色多半都比这强。

想想看……从葬礼出来以后,他喝醉了。不对,不是喝醉了,还少了一个字,应该是“更”,没错,他喝得更醉了。因为整个世界都扭曲着,全不对头,就像哈哈镜,只有靠酒瓶的瓶底才能让它变回本来面目。

还有件什么事,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夜晚。上班时间。不过对于加斯筋当然是另外一码事了。得找个新人。正好有个新人要来,不是吗?乡下来的土包子。一封信。村里来的乡下人……

魏姆斯放弃思考,躺回排水沟里。沟里的水继续打着转。

他头顶上,闪闪发光的字母在雨中嘶嘶地明灭着。

卡萝卜之所以长得这样人高马大,其实倒不仅仅是因为山里空气清新。他在矮人的金矿长大,每天都要花十二个钟点把推车拖上地面,这项运动肯定也很有帮助。

他走路时常常佝偻着上身。这得怪掌管金矿的矮人,他们一般都认为五英尺无疑是天花板的绝佳高度。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比如比其他矮人更容易受伤。另外就是,有一天父亲走到他面前——或者更准确地说,走到他腰前——告诉他说,他其实并非像他一直相信的那样,是个矮人。

长到差不多十六岁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人种,这确实有点恐怖。

“之前咱都不想提起这事儿,儿子。”他父亲说,“咱总以为你长大了就不会那个了,你瞧。”

“长大了就不会哪个?”卡萝卜问。

“长。但现在你母亲觉得,也就是说,我们俩都觉得,你该回到你自己人中间去了。我是说,这不公平,把你关在这儿,没个跟你一样高的人做伴儿。”他父亲不住地捻着头盔上一颗松掉的铆钉,这动作说明他显然非常焦虑。“呃。”他又补充道。

“可你们就是我的自己人!”卡萝卜绝望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他父亲道,“从另外一种更加精准更加确切的意义上来说,不。全得看基因什么的,你瞧。所以如果你出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这大概会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什么,永远吗?”

“哦,不!不。当然不是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玩儿。不过,唔,你这样年纪的小伙子,困在这底下……这可不好。你知道,我是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跪在地上走什么的。这可不好。”

“那我的自己人到底是谁?”卡萝卜有些糊涂。

老矮人深吸一口气,“你是人类。”

“什么,就好像瓦内锡先生?”瓦内锡先生每周都驾着他的牛车上山来,拿各种东西跟矮人换金子。“那些大高个?”

“你六点六英尺,孩子。他才五英尺。”矮人又开始拨弄头盔上的铆钉,“你看,事情就是这样。”

“好吧,可是——可是也许我只是个子长得高而已。”卡萝卜还在垂死挣扎,“毕竟,人类可以有矮个子,为什么就不能有高个子的矮人呢?”

他父亲顶和气地在他膝盖背面拍了拍。

“你得面对现实,孩子。你在地面上头会舒服得多。这是你的血统。再说上头的天花板也没这么低。”你总不会老被天空撞晕过去吧,他暗暗加上一句。

“等等,”因为计算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卡萝卜紧紧皱起了诚实的眉毛,“你是矮人,对吧?妈妈也是矮人。所以我肯定也是矮人。错不了。”

矮人叹口气。他原本指望可以悄悄靠近目标,比方说花上好几个月,再慢慢把这事儿透露给他,但现在已经没这工夫了。“坐下,孩子。”他说。

卡萝卜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等男孩那张诚实的大脸跟他自己的脸靠近些,矮人沮丧地说起来,“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你。你在一条小路旁边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唔。”头盔上的铆钉嘎吱一声。矮人一口气说下去。

“事实上,你瞧……附近有好些马车。着了火,可以说是。还有死人。唔,没错。死得很彻底的人类。都怪强盗。那年冬天真是个糟糕的冬天,各种各样的家伙都跑到山里来了……所以我们当然就把你带回了家,然后,那个,那年冬天很长,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妈也习惯了有你,然后,那个,我们老是忘了让瓦内锡帮忙打听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了。”

卡萝卜的反应相当平静,大部分是因为他几乎没怎么听懂。再说了,根据他现有的知识,在树林里找到个学步的小孩儿正好就是生孩子的标准程序。对于矮人来说,没进入青春期的矮人都不够成熟,不能把生育的技术环节讲给他听。

“好吧,爸爸。”他说着把身子往前倾,好对上矮人的耳朵,“可你知道,我和——你知道薄荷·岩咂咂不?她真的很美,爸爸,胡子软得像,像,像一种特别软的东西——我们之间有了默契,你知道——”

“是的,”矮人冷冷地说,“我知道。她父亲跟我聊过几句。”她母亲也跟你母亲聊过几句,他暗暗补充道,然后她又跟我聊过几句。这么多“几句”加一块儿,真是许多许多句啊。

“倒不是说他们不喜欢你,你是个靠得住的好小子,活儿干得也不错,你会是个好女婿。四个好女婿,顶得上。问题就在这儿。而且再说了,她也才六十岁。这不合规矩。不合适。”

他听说过有被狼养大的小孩。真不知道狼王是不是也得处理这样棘手的麻烦事。也许得把他带到一片安静的空地上,对他说,你瞧,儿子,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像咱们其他狼一样毛茸茸的……

他跟瓦内锡讨论过这个问题。是个踏实可靠的家伙,瓦内锡。当然了,他认识他父亲……说起来,他其实还认识他爷爷。人类似乎撑不了多长时间,多半是因为把血泵那么高太费力气。

“这是个问题,国王。毫无疑问。”老头儿是这么说的,当时他们正坐在2号矿井外头的长椅上,小口小口抿着烈酒。

“他是个好孩子,千真万确,”国王道,“做事很稳当。诚实。虽然说不上机灵,可你让他干什么事儿,他不做完绝不罢休。很听话。”

“你可以砍掉他的腿。”瓦内锡说。

“问题不在于他的腿。”国王阴沉沉地说。

“啊。没错。好吧,那样的话你可以——”

“不行。”

“确实,”瓦内锡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唔。好吧,那你就没别的法子,只能把他送走。让他跟人类接触接触。”他放松下来,“你手上,国王,是只鸭子。”他加上一句,满口不言而喻的腔调。

“这个话,恐怕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现在他连自己是人类都还不肯相信来着。”

“我指的是跟小鸡一起养大的鸭子。农场里这种事儿多了去了。发现自己没办法啄那该死的米,又不知道游泳是什么意思。”国王礼貌地听着。矮人对农业一般没什么兴趣。“可如果你把他送到其他鸭子中间去,让他湿湿脚,他就不会再追着矮脚鸡跑了。就好像鲍伯是你舅舅。”

瓦内锡靠着椅背,一脸自鸣得意的神情。

如果你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度过的,你的头脑会变得非常实事求是。隐喻和类比对矮人全无用处。石头很硬,黑暗很黑。千万别打乱这种直白的描述,否则准会惹上大麻烦,这就是他们的座右铭。好在国王已经跟人类打了两百年交道,所以尽管很费了些周折,但他总算在脑子里发展出一套工具,几乎足以帮助他了解人类的意思。

“我敢说我舅舅是毕炯·健臂才对。”他缓缓地向对方指出。

“一回事。”

一阵短暂的沉默,国王把这话拿来仔细分析。

“你的意思是说,”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应该把卡萝卜送走,让他成为人类中间的鸭子,因为毕炯·健臂是我舅舅。”

“他是个好小子。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大块头,机会多的是。”瓦内锡道。

“我听说过有矮人去大城干活的,”国王似乎不大自信,“然后他们会给家里人寄钱回来,这是非常恰当和令人称道的。”

“这不就得了?给他找个活儿,比方说——”瓦内锡搜肠刮肚寻找灵感——“比方说城市警卫队之类的。我曾曾祖父就在警卫队干,你知道。对一个大块头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营生,我祖父说。”

“警卫队是什么东西?”国王问。

“哦,”瓦内锡说得有些含糊,他一家三代都没走出过方圆二十里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每天就是确保大家规规矩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非常恰当的事务。”国王说。由于他通常是那个叫人干什么的人,因此对于大家是不是应当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问题抱有十分坚定的看法。

“当然,他们可不会什么人都要。”瓦内锡往自己记忆最深处搜索。

“我想也是,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我会给他们的国王写一封信。”

“他们好像没有国王,”瓦内锡说,“只有一个人告诉所有人该干吗。”

矮人的国王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什么叫国王?在他看来百分之九十七不就是这个么。

卡萝卜听到对自己的安排时并没有大惊小怪,就好像人家只是指挥他重新打开4号矿井,或者要他砍些树来做支撑物一样。矮人生来个个都是这样,尽职尽责、严肃认真、遵纪守法、深思好学;他们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几杯黄汤下肚之后,就喜欢一面高喊着“啊啊啊啊啊啊!”,一面朝敌人冲过去,然后把他们的腿从膝盖处砍成两段。卡萝卜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有所不同。他会去城里——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好好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男子汉。

他们只要最好的,瓦内锡说过。卫兵必须武艺高超,思想和言行都要干净得体。老头儿从自己祖先的夸夸其谈里挖出好些故事,比如月夜里房顶上的紧张追捕,比如与不法分子的殊死搏斗——当然了,所有这些战斗他的老祖宗都大获全胜,尽管对手在人数上占了很大优势。

卡萝卜不得不承认,这听上去的确比挖矿强多了。

深思熟虑之后,矮人王给安科-莫波克的统治者写了一封信,恳请他考虑给卡萝卜一个机会,与城中最优秀的男子汉并肩作战。

矿坑里很少诞生信件,所以整个部落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围坐在国王周围,眼巴巴看着他的笔尖划过羊皮纸。他姑姑被派到瓦内锡家,请他原谅自己冒昧来访,同时请他行行好匀点蜂蜡给他们使使。他妹妹被派到山下的村子里,请教巫女蒜莉可女士推荐的“荐”字该咋写。

几个月过去了。

然后他们收到了回信。信脏得很,因为在锤顶山,信件通常都是交给随便某个差不多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人。另外信也很短。信上说(用语直截了当、不加修饰),他的申请被接受了,希望他立刻前去报到。

“就这样?”卡萝卜问,“我还以为会有些测试什么的,看我是不是能够胜任。”

“你是我儿子,”国王道,“我告诉他们的,你瞧。不用想也知道你肯定能胜任。多半还是当官的料。”

他从自己的椅子底下拖出一个口袋,在里头翻了半天,最后递给卡萝卜一块金属,既像锯子又像剑,像剑多过锯子,但也只稍微多那么一点点。

“这说不定是属于你的。”他说,“我们找到那些……马车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这个。都是那些强盗干的好事,你明白。还有一件事,就咱俩私下说说——”他示意卡萝卜凑近些——“我们找了个巫女,瞧瞧它是不是有魔法什么的。不过她说没有。说是正好相反,她简直从没见过这么没魔力的剑。它们通常都带点魔力的,你知道,我猜是因为磁力。不过它的平衡倒是很不错。”

国王把剑递给卡萝卜。

他又在口袋里翻起来。“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件衬衣,“可以保护你。”

卡萝卜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衬衣是用锤顶羊的毛织成的,保暖性和柔软度与野猪的刚毛不相上下。它属于富有传奇色彩的矮人外衣家族,是那种需要用上铰链的衣服。

“保护我?”

“免得着凉什么的,”国王回答道,“你母亲说一定要你穿上。还有,呃……这倒提醒了我。瓦内锡先生说让你下山的时候顺道去他家一趟,他有东西要给你。”

卡萝卜出发的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在门口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为止。薄荷没来送别。说起来还真是,最近她似乎老躲着他。他带上了剑,把它挂在后背上,行李袋里装着三明治和干净内衣,世界差不多算是被他踩在脚下了。他口袋里揣着那封著名的信件,来自伟大的安科-莫波克的统治者王公大人。

至少他母亲是这么说的。信纸顶上确实盖了个有模有样的纹章,不过签名看起来却像是“狼坪·潦草,秘,代”。

可话说回来,即便这信上的签名不是出自王公本人之手,它肯定也是他手下的某个人写的,或者跟他同在一栋楼里的什么人。王公多半至少知道有这封信。大略知道。或许不是这一封,但他多半知道世界上有信这么个东西。

卡萝卜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山下走,不时惊扰沿路的黄蜂。过了一阵,他抽出剑来,试着刺向罪大恶极的树桩和非法集会的荨麻。

瓦内锡坐在自家的小茅屋外头,把晾干的蘑菇穿成一串。

“你好啊,卡萝卜。”他领着男孩走进屋里,“迫不及待要去城里瞧瞧了?”

卡萝卜认真思考了一番。

“没有。”他说。

“临阵退缩了,嗯?”

“没有。我只不过是在走路。”卡萝卜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压根儿没想什么。”

“你爸爸给你的,这剑?”瓦内锡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架子上翻来找去。

“对,还有一件羊毛外衣,免得我着凉。”

“啊。没错,我听说下头有时候潮得很。防护。非常重要。”他转过身,以颇富戏剧性的语调说道,“这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

那是个古怪的装置,大致呈半球形,连着许多条带子。

卡萝卜礼貌地默默端详,“这是弹弓什么的吗?”

瓦内锡告诉他这是什么。

“遮阴袋?就好像遮阳伞一样吗?”卡萝卜大惑不解。

“不,是为了战斗准备的。”瓦内锡含糊其辞,“你应该一直戴着它。保护重要部位,也就是。”

卡萝卜试穿了一回。

“有点小,瓦内锡先生。”

“那是因为你不该把它戴在脑袋上,你知道。”

瓦内锡再多做些解释,卡萝卜先是更加迷惑,然后是惊惧不已。“我曾祖父曾经说过,”瓦内锡最后道,“全靠有它,不然今天也就没有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瓦内锡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我也不知道。”最后他毫无骨气地回答说。

无论如何,那可耻的东西现在被塞到了卡萝卜背包的最底下。矮人很少用到这种玩意儿。如此恐怖的防具让卡萝卜略微窥到一点那个像月亮背面一样陌生的世界。

瓦内锡先生还送给他一本书——又小又厚,封面原本是皮革,但经过岁月的洗礼,现在已经变得像木头一样。

书的名字叫做:《安科-莫波克城的法律与条令》。

“这也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瓦内锡说,“这是警卫队必须了解的知识。你必须了解所有的法律,”他义正词严地说,“才能当个好警官。”

或许这事儿瓦内锡有点欠考虑,毕竟卡萝卜这辈子还从没有人对他撒过谎,而且人家给他的指示也总是字面上的意思。无论如何,卡萝卜庄严地把书接了过去。如果他要成为警卫队的警官,那就一定要当个好警官,这是毫无疑问的。

到双城总共要走五百英里,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都风平浪静。身高超过六英尺、肩膀又像卡萝卜这样宽的人,旅途中通常都是风平浪静的,只是不时会有人从石头背后跳到他跟前,然后说些诸如“哦。抱歉。认错人了。”之类的话。路上的时间大都被他花在阅读上。现在安科-莫波克就在眼前,而卡萝卜稍微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能看见许多高耸入云的白塔,还有旗帜。安科-莫波克从来不耸,它宁愿躲躲闪闪地贴近地面,好像怕人把自己偷走似的。城里也没有旗帜。

城门处有一个卫兵。至少他穿着锁子甲,而被他倚着的那玩意儿是把长枪。他肯定该是个卫兵才对。

卡萝卜朝他敬个礼,然后奉上自己的信,那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他说:“呃?”

“我认为我应该去见狼坪·潦草,秘,代。”卡萝卜说。

“这个‘代’到底是谁?”卫兵狐疑道。

“我也不知道。”卡萝卜自己也很伤过一番脑筋。

“好吧,我也不认识什么叫秘的。”卫兵道,“你要找的是夜巡队的魏姆斯队长。”

“他把哪里作为基地呢?”卡萝卜礼貌地问。

“这个钟点么,我猜是舒心街的葡萄堆。”卫兵道。他上上下下打量卡萝卜一番,“加入警卫队,唔?”

“是的,希望我能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荣誉。”卡萝卜回答道。

卫兵瞧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妨笼统地称作旧式的眼神。差不多是新石器时代。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他问。

“抱歉?”卡萝卜说。

“你肯定干了点什么。”卫兵说。

“我父亲写了一封信,”卡萝卜骄傲地说,“说我自愿参加。”

“见他妈的鬼了。”卫兵道。

时间再次来到夜晚,在紧闭的大门背后:

“拷问之轮可已经转好了?”终极无上大师问。

围成圆圈的明理兄弟们骚动一阵。

“守望塔兄弟?”终极无上大师道。

“拷问之轮不归我转,”守望塔兄弟嘟囔道,“是泥水匠兄弟的活儿,转拷问之轮——”

“不,该死的才不是,我的活儿是润滑宇宙柠檬之轴承。”泥水匠兄弟激动地反驳,“你老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眼看着又是一场口水仗,终极无上大师不禁在兜帽深处叹了一口气。难道他真要靠这堆废料创造理性的时代?

“哦你们都闭上嘴!”他厉声道,“反正今晚我们其实也用不到拷问之轮。停下来,你们俩。现在,兄弟们——你们可都按照指示把东西带来了?”

一阵嗡嗡的回答声。

“把它们放到咒术之圈里。”终极无上大师道。

这堆玩意儿看着都可怜。他说的是,带些有魔力的物品来。只有妙手兄弟的货还稍微像个样子,看模样多半是摆在祭台上的什么东西,最好不要问他是打哪儿弄来的。终极无上大师迈步上前,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样。

“这,”他问,“是什么?”

“是个护身符,”厕清兄弟回答说,“很强大,跟人买的。保证有效,包你不被鳄鱼咬。”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真的愿意献出来吗?”终极无上大师问。听了这话,其他兄弟忠心耿耿地傻笑起来。

“够了,兄弟们。”终极无上大师猛一转身,“带些有魔力的物品,我说的是。不是廉价的首饰和垃圾!该死的,城里可到处都是魔法!”他伸出手去,“看在老天的分上,这些又是什么?”

“是石头。”泥水匠兄弟有些躲闪。

“这我看得出来。它们为什么有魔力?”

泥水匠兄弟开始发抖,“它们有洞,终极无上大师。谁都知道有洞的石头是有魔力的。”

终极无上大师回到圆圈上属于自己的位置,两只胳膊猛地抬起来。

“行,得,好吧。”他疲惫地说,“咱们就凑合着办吧。如果召来条只有六英尺长的龙,咱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是吗,泥水匠兄弟?泥水匠兄弟?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泥水匠兄弟?”

“我说是的,终极无上大师。”泥水匠兄弟低声道。

“很好。只要我们都明白就行。”终极无上大师转身拿起书。

“现在,”他说,“如果我们都准备好了……”

“呃。”守望塔兄弟怯生生地举起手。

“准备好做什么,终极无上大师?”他问。

“当然是召唤龙了。天哪,我总以为——”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哀怨地说。

最高大师略一迟疑。这话一点没错,但他不准备承认。

“嗯,当然了,”他说,“很显然,你们需要集中精神,拼命想象龙的样子,”他解释道,“你们所有人。”

“就这样?”看门人兄弟问。

“对。”

“难道我们不需要吟咏什么神秘的魔诌之类的吗?”

终极无上大师对他怒目而视。面对压迫,看门人兄弟成功地显示出威武不屈的样子,尽管从外表上看他不过是兜帽里一个难以分辨的影子。他参加秘密社团可不是为了错过魔咒的。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呢。

“喜欢的话你尽管咏。”终极无上大师道,“现在,我要你们——好吧,厕清兄弟,有什么问题?”

小矮子兄弟放下高举的手,“我不会神秘的魔诌,最高大师。至少不会你要咏的那种……”

“那就哼哼!”

他翻开书。

终极无上大师很吃了一惊。在一页页道貌岸然的胡扯之后,他发现召唤咒语竟只有短短的一句。不是什么圣咏,也不是一首小诗,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音节,据说能在现实的波段里制造出干扰模式。不过这多半是那个老傻瓜随口编的。巫师就是这么麻烦,他们非要把事事都整成复杂无比的样子。其实你真正需要的不过是意志力罢了。而这东西明理兄弟们可多得很。尖酸又刻薄的意志力,没错,或许还充满了恶毒,但仍然很有力量……

这次他们不搞那些花里胡哨。找个不打眼的地方……

在他周围,兄弟们都根据自身水平吟唱出自以为挺神秘的词句。总体效果其实还挺不错,如果你不去仔细听内容的话。

内容。哦,对了……

他低下头,把它们大声念出来。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眨眨眼。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终极无上大师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黑暗的小巷,他肚里全是火,而且他非常愤怒。

对于三等小偷仄波·莫提来说,这一晚很快就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晚。同时这也将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晚,但知道这一点也并不会让他感觉好些。大雨把双城的居民留在了家里,而他离自己的份额还差得很远。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谨慎。

在夜里的安科-莫波克,谨慎是绝对的。这里不存在相对谨慎这种东西。你要么非常谨慎,要么就是个死人。你或许还在一边呼吸一边四下走着,但你一样已经翘了辫子。

他听到旁边的小巷里传来几声闷响,于是让绑了皮革的短棒从袖筒滑进手里,等到猎物差不多转过弯的时候他猛地跳出去,大喊一声“噢,见——”然后就死了。

这真是最最不同寻常的死法。已经好几百年没人这样送命了。

他背后的石墙被热气烤成了櫻桃红,随后又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他是头一个看见安科-莫波克之龙的人。然而这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安慰,因为他已经死了。

“——鬼。”他说。接着他的游魂低下头,看见一小堆焦炭。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自信,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刚刚游出来的地方。看见你自己的皮囊,这是种奇特的感觉。如果之前有人要他想象现在该是什么心情,比方说十分钟之前,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准要怕得不行,但事实并非如此。发现自己死了当然不大好受,但同时你也会发现世上真有一个自己可以发现自己死了,它正好可以缓和前一个发现所带来的惊吓。

对面的巷子又空了。

“这可真够怪的。”莫提道。

极其不同寻常,的确。

“你都瞧见了?那是个什么东西?”莫提抬起头,只见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你又是谁?”他狐疑道。

猜猜看。那声音说。

莫提瞅瞅那个戴兜帽的家伙。

“老天爷!”他惊叹道,“我还以为你不会为我这种人出现呢。”

我为每个人出现。

“我是说……亲自出马什么的。”

有时候。如果情况特殊的话。

“唔,好吧,”莫提说,“这次的情况确实够特殊的,没错!我是说,它瞧着像条该死的龙!我能怎么办?你怎么能料到转个弯居然会撞上一条龙!”

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往这边走……死神把一只光秃秃的骨头手搭到莫提肩上。

“你知道吗?一个算命的告诉我说我会死在自己床上,周围全是悲痛欲绝的曾孙子。”莫提跟上那个威严的身影,“这你怎么说,呃?”

我会说她弄错了。

“一条见鬼的龙,”莫提道,“而且还喷火。我遭了很多罪吗?”

没有。几乎是瞬间毙命。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老想着自己遭了多少罪。”莫提四下看看,“现在怎么办?”他问。

在他们身后,雨水把一小堆黑色的灰烬冲进了泥里。

终极无上大师睁开眼睛。他仰天躺着,厕清兄弟正准备给他送上生命之吻。单这个念头就足以让任何人彻底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努力摆脱体重数吨、满身鳞片的感觉。

“我们成功了。”他轻声道,“龙!它来了!我感觉到了!”

他的兄弟们面面相觑。

“咱啥也没瞧见。”泥水匠兄弟说。

“我倒好像看见点啥。”守望塔兄弟忠心耿耿地说。

“不,不是在这儿。”终极无上大师喝道,“你总不会想要它在这儿现身吧,嗯?是在外头,在城里。就几秒钟……”

他抬手一指,“瞧!”

明理兄弟们面带愧色,纷纷转过身去,时刻准备承受烈焰的惩罚。

在圆圈中央,所有的法器都缓缓化成了灰烬。厕清兄弟的护身符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烟消云散。

“给吸干了,”妙手兄弟悄声说,“真他妈见鬼!”

“那护身符花了我整整三块钱。”厕清兄弟喃喃说道。

“可这证明我们成功了。”终极无上大师说,“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这些笨蛋?成功了!我们召唤来了龙!”

“也太费魔法了些。”妙手兄弟疑虑重重。

“——三块钱呐,花了我。可不是开玩笑——”

“力量,”终极无上大师咆哮道,“可不便宜。”

“千真万确,”守望塔兄弟点点头,“不便宜。千真万确。”他望着那堆耗尽了魔力的灰烬。“天哪,”他说,“咱们成功了,竟然成功了,不是吗?咱就这么搞出了该死的魔法,嗯?”

“瞧见了?”妙手兄弟说,“早告诉你们这没啥大不了。”

“你们全都表现得非常之好。”终极无上大师鼓励道。

“——本来是六块钱的,可他说他愿意三块钱卖给我,还说这价钱简直就等于是割了他自家的喉咙——”

“耶,”守望塔兄弟道,“咱可算是把它闹对了!一点不疼。咱搞了真正的魔法!而且靠的也不是木头画里的牙仙,泥水匠兄弟,你注意到了吗?”

“等等,我说,”泥水匠兄弟道,“龙去哪儿了?我是说,咱到底是不是真把它召来了?”

“只有你才会提这样的傻问题。”守望塔兄弟有些迟疑了。

终极无上大师拍拍自己法袍上的灰尘。

“我们召唤了龙,”他说,“它来了。但仅仅停留了魔法能够持续的时间,之后它就回去了。假如我们想要它留得久一点,就需要更多魔法。明白?我们必须搞到更多魔法。”

“——三块钱呐,就这么一去不回了——”

“闭嘴!”

最最亲爱的父亲[卡萝卜写道]嗯,我到了安科-莫波克。这儿跟家里不一样。我想跟瓦内锡先生曾祖父那时候比,它肯定变了不少。我觉得这儿的人好像分不清对和错似的。

我在一间低俗的啤酒屋找到了魏姆斯队长。我记得你说过,一个好矮人是不会去这种地方的,可他一直没有出来,所以我就进去了。他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我跟他说话,他回答说,这笑话不错,孩子,再来一个。我相信他会这样全是因为喝醉酒的缘故。他命令我找个地方住下,今晚去哨所向科垄军士报到。他还说,任何想要加入警卫队的人都应该去把脑袋检查一下。

瓦内锡先生从没提过这一点。这样做或许是为了个人卫生的缘故吧。

我在城里转了转。这里有很多人。我到了个地方,名字叫黄泉。然后我看见几个男人想打劫一位年轻小姐。我向他们发起了攻击。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战斗,其中一个人想踢我的重要部位,但我照瓦内锡先生说的穿好了保护罩,结果他伤了自己。然后那位小姐向我走过来,问我对床有没有兴趣。我说有。她就带我去了她住的地方,家庭旅馆,我想那是叫做。这地方属于一位帕姆夫人。被抢钱包的那位小姐,她的名字叫蕊德,她说,你真该看看他当时那模样,对方有三个人,简直不可思议。帕姆夫人说,免费招待。她还说,好大的保护罩。于是我就上楼睡觉了,虽然那地方实在吵得很。蕊德把我叫醒了一两次,问我需要什么不,可他们又没有苹果。所以,按照他们这里的说法,我算是跌跤跌到脚上了,但我真看不出这怎么可能,因为跌跤怎么可能是脚着地呢,这是常识。

这儿确实有很多活儿干。去见军士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地方,叫做小偷公会!!我问帕姆夫人,她说当然了。她说城里所有的小偷头目都在那里聚会。我去了哨所,见了科垄军士,他是个大胖子,我告诉了他小偷公会的事,他说,别傻了。我想他肯定是开玩笑。他说,别为小偷公会操心,你要做的是这个,你每天夜里去街上吼,十二点整,一切安好。我问,如果不是一切安好怎么办,他说那你最好另外找条街。

这算什么领导。

他们给了我些锁子甲,都生锈了,做工也不好。

卫兵有钱赚。每个月二十块。等我拿到钱就把它寄给你。

希望你身体健康,而且5号矿井已经打开了。今天下午我就去小偷公会看看。这简直是个耻辱。如果我采取什么行动,这将好比为我的帽子增添一根羽毛。我已经有些明白这儿的人说话的方式了。爱你的儿子,卡萝卜。

另外,请把我的爱带给薄荷。我真想她。

维帝纳尼大人,安科-莫波克的王公,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干了什么来着?”

“我被一路押解,”乌多·范·皮尤,小偷、扒手、强盗及相关产业公会的现任会长控诉道,“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双手还被绑在一起!”他朝王公朴素的专座靠近几步,一根指头在空中挥舞。

“你很清楚我们没有超出预算,”他说,“却受到这样的羞辱!就好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罪犯!我最好听到公开的道歉,”他说,“否则你手上又会多出一场罢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置我们应尽的公民义务于不顾。”他补充道。

问题出在那根手指。那根手指是个错误。王公正冷冷地盯着那根手指。范·皮尤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来,然后把它收了回去。朝王公晃手指可不是个好主意,除非你不介意往后只能从一数到九。

“你说这全是一个人干的?”维帝纳尼大人问。

“没错!也就是说——”范·皮尤迟疑起来。

这话一旦说出口,听起来的确挺古怪。

“可你们却有好几百人在场,”王公平静地往下讲,“就跟,请你原谅这个表达,就跟广场上的贼一样多。”

范·皮尤哑口无言。诚实的答案是:没错。如果有人胆敢溜进那里、躲在走廊里偷偷摸摸,那可活该他倒霉。关键在于那人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就好像那地方是他家后院,于是大家都被他给唬住了。此外还因为他不停地打人,并且命令他们改过自新。

王公点点头。

“此事我将迅速予以处理。”他说。这是个很妙的说法,总能叫对方犹豫不决。他们永远没法确定他到底是说自己准备立即处理,还是说准备稍微花上一点点时间处理。而且从来没人敢问个究竟。

范·皮尤退缩了。

“公开道歉,别忘了。我有我的地位要维护。”他补充道。

“谢谢。现在别让我再耽搁你的时间了。”王公再次给一句平常的话增添了自己独特的味道。

“对。好。感谢。非常。”小偷道。

“毕竟,你手上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维帝纳尼大人继续说道。

“嗯,当然,这话不假。”小偷略微有些犹豫。王公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倒钩,你会下意识地等着他发动攻击。

“呃。”范·皮尤指望得到一点提示。

“我是说,眼下生意这么红火。”

小偷惊慌失措。各种各样的罪行纷纷涌进他脑子里。关键不在于他干了些什么,关键在于王公发现了什么。这人的眼睛无处不在,其中最吓人的就是他鼻子正上方冰蓝色的那一双。

“我,呃,不大明白……”

“多么奇特的选择。”王公拿起一张纸,“比方说,稀尔街一个算命先生的水晶球,鳄鱼神奥夫勒神庙的一件小饰品,诸如此类。全是些华而不实的便宜货。”

“恐怕我对此真的毫不知情——”小偷的首领说。王公向前倾过身子。

“总不会是未经授权的盗窃活动吧?”他问。

“我会亲自彻查此事!”小偷首领开始结巴,“请大人放心!”

王公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我敢肯定自己不用担心。”他说,“谢谢你来看我,想走的话不必犹豫。”

小偷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跟王公打交道总是这样,他苦哈哈地想。你找他投诉,来的时候明明理直气壮,结果呢,用不了多久,你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面鞠躬一面勉强挪着步子,只要能开溜就好像捡了天大的便宜。对王公你只能甘拜下风,他不情不愿地承认。因为如果你不拜,他会派人来教你拜。

范·皮尤离开以后,维帝纳尼大人摇响一个青铜小铃,唤来了自己的秘书。此人尽管字迹潦草,却正是狼平·文斯。他出现在王公面前,手里的笔时刻准备记录。

对于狼平·文斯你可以这么说,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整洁。他时刻给人以新鲜出炉的印象,就连他的头发也往后梳得整整齐齐、油光锃亮,好像是画在头顶上似的。

“警卫队似乎跟小偷公会有点不愉快。”王公道,“范·皮尤刚才来抱怨说,一个卫兵逮捕了他。”

“理由呢,大人?”

“做贼,似乎是。”

“一个卫兵?”秘书问。

“我知道。不过只管把这事儿解决掉,嗯?”王公自得其乐地笑了。

维帝纳尼大人有种独特的幽默感,常人很难理解,此刻他正不断想起一个满脸通红、暴跳如雷的小偷头子。

王公对于安科-莫波克顺利运转做出了许多伟大贡献,其中之一就是在执政初期把古老的小偷公会合法化。他的逻辑是,我们身边总会有人犯罪的,所以说,如果非要有犯罪,那至少应该是有组织犯罪才对。

于是他鼓励小偷公会从暗处走出来,建起宏伟的公会总部,让头面人物参加宴会,开办培训学校,提供脱产学习课程,颁发由市政府和公会签发的资格证书,总之全套动作。作为削减警卫队人手的交换条件,小偷们一面憋着笑,一面答应把犯罪率控制在每年规定的水平之下。据维帝纳尼大人说,这样大家都能提前计划,从而让混沌不堪的生活减少一点点不确定性。

然后,过了一小段时间以后,王公把领头的小偷召到一起,对他们说:哦,顺便说一句,还有一件事。是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哦,对了……我知道你们是谁,他说。我知道你们住哪儿。我知道你们骑什么马。我知道你们的老婆在哪儿做头发。我知道你们可爱的孩子——他们几岁来着?天哪,时间真是过得飞快——我知道他们在哪儿玩。所以你们不会忘了我们的协议,对吧?说完他微微一笑。

小偷头子们也笑了,虽然笑法跟他略有不同。

最终所有人都非常满意。很快小偷头子们全长出了啤酒肚,他们叫人设计了纹章,还把聚会地点从烟雾缭绕的密室搬到了像样的大楼里——密室这东西其实从来没谁喜欢。他们设计了一系列复杂的收据和凭单,确保每个人都有机会享受到公会的关注,同时又不会有人得到太多,后者是很容易接受的——至少对于那些富裕的市民来说是这样。只需要出一笔很公道的费用,公会就能保证他们的生活不被打扰。这种做法有一个很奇特的外国名字:保鲜。没人确切知道它最初是什么意思,但安科-莫波克对它敞开了怀抱。

警卫队对此并不满意,但事实很明显:要说控制犯罪,小偷比警卫队强太多了。毕竟警卫队需要加倍卖力干活才能把犯罪率稍微降下来一点点,小偷公会却只需要减少工作量就成。

于是双城兴旺起来,而警卫队则犹如一根无用的阑尾,日渐式微,终于只剩下几个找不到活儿干的家伙,沦为所有正经人的笑柄。假如他们突发奇想,竟以为自己应该跟罪恶作斗争,所有人都会坚决反对。不过么,王公觉得,既然借此瞧见了小偷头子的窘样,这个麻烦倒也值得。

魏姆斯队长敲了敲门,动作万分迟疑,因为每一次敲击都在他的头盖骨里不断回荡。

“进来。”

魏姆斯取下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伸手推开房门。开门的嘎吱声就像一把特别钝的钢锯,缓缓拉过他的脑子。

每次见到狼平·文斯他都很不自在。说起来,见到维帝纳尼大人的时候他也没自在过——可两者有很大区别,面对维帝纳尼大人那归根到底是因为出身,而且不用说,只是寻常的害怕。而文斯却自幼和他一起在黄泉长大,那时候文斯就显得颇具潜力。他从来没当过他们那个团伙的头目,从来没有。他的气力和毅力都不够。再说了,当头目有什么好?头目背后总少不了两个副手虎视眈眈,这不是一个有长远发展前景的职位。但每个团伙里都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作为这帮人的智多星得以留在团伙里,所有的点子(它们通常都跟老妇人和没上锁的商店有关)全来自他。文斯就是为这个位置而生的。

魏姆斯当时混到中层,其实就是个随声附和的应声虫,相当于伴唱的假嗓子合唱团员。他记忆中的文斯是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总是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尾随在一群人身后。他发明了一种怪模怪样的跑跳步,好让自己跟得上那些大孩子,而且他能不停地想出新点子,免得其他人太过无聊,合起伙来欺负他——在缺乏娱乐的时候,他们通常都靠这个消遣。这对于艰辛的成年生活是极好的锻炼,而文斯也确实变得非常能干了。

没错,他们都是打阴沟里起家的。但文斯混得风生水起,而他自己呢?魏姆斯毫不否认,自己只不过是在混日子。每次机会好像来了,他都会一不小心说错话,或者说出心里话。通常两者同时发生。

所以看见文斯他才会觉得不自在,因为听见了野心的齿轮那清脆的滴答声。

魏姆斯从来没闹明白野心是怎么回事,它似乎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啊,魏姆斯。”

“先生。”魏姆斯呆呆的。他没敬礼,怕自己会摔上一跤。真希望之前能有时间喝点晚饭。

文斯翻着自己书桌上的文件。

“诡异的事件,魏姆斯。十分严重的投诉,针对你的,恐怕是。”他说。文斯并不戴眼镜,可如果他戴了,他一定会从眼镜上方瞄魏姆斯一眼。

“先生?”

“你的一个卫兵,似乎逮捕了小偷公会的首领。”

魏姆斯晃了一晃,他努力集中精神。他还没有准备好应付这样的事件。

“抱歉,先生,”他说,“怕是没怎么听懂。”

“我说的是,魏姆斯,你的一个手下逮捕了小偷公会的首领。”

“我的手下?”

“是的。”

魏姆斯七零八落的脑细胞勇敢地挣扎着,想要编队重组。“警卫队的成员?”他问。

文斯露出一个阴惨惨的微笑,“把他绑起来,留在了宫殿前头。恐怕事情闹得有点大呀。还有一张便签……啊……就在这儿……‘依据《普通重罪法令》第14(iii)节,此人被控密谋犯罪,指控人:卡萝卜·艾铸铁。’”

魏姆斯眯细了眼睛。

“十四,唉-唉-唉?”

“是这么写的,没错。”文斯道。

“什么意思?”

“我实在毫无头绪。”文斯干巴巴地说,“这个名字呢……卡萝卜?”

“可这种事我们是不会干的!”魏姆斯道,“你怎么能莫名其妙地逮捕小偷公会首领?我是说,那我们就整天不得闲了!”

“这个卡萝卜似乎有不同看法。”

队长摇摇头,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卡萝卜?没印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晕晕乎乎的坚定不移,一时间连文斯也失去了自信。

“他非常的——”秘书先生略一迟疑,“卡萝卜,卡萝卜,”他说,“我听过这名字。在哪张纸上看到过。”他有些茫然,“那个志愿的,没错!我给你看过的,记得吗?”

魏姆斯盯着他,“是不是一封信,来自,那个,什么矮人——?”

“满篇都是为社区服务、让街道变得更安全之类的,没错。请求我们让他儿子在警卫队里当个小兵。”秘书又在文件堆里翻起来。

“他犯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关键就在这儿,他什么也没干。”

魏姆斯皱起眉头,他的大脑正在努力接受一个全新的概念。

“一个志愿者?”他问。

“是的。”

“他不是被迫加入的?”

“他想要加入。那时候你说这肯定是恶作剧,我说我们应该努力吸收更多少数种族加入警卫队。记得吗?”

魏姆斯努力回忆。这很难。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为了忘记什么事才跑去喝酒的。可这酒算是白喝了,因为他完全记不起自己想要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事来着。到最后他只是为了忘记喝酒而喝酒了。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片段浮上水面,但它们不是记忆,说它们是记忆简直是抬举它们。总而言之,里头并没有什么线索。

“我还记得?”他无助地问。

文斯两手在桌面上合起,上身前倾。

“听我说,队长,”他说,“大人要一个解释。我可不愿意告诉他说,对于自己应该——如果这个词的意思可以稍微引申一下的话——应该管制的属下,夜巡分队的队长根本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这种事只会带来麻烦,引得人问东问西什么的。我们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嗯?”

“是的,先生。”魏姆斯喃喃地道。他隐约想起有人曾在葡萄堆跟他说话,态度很急切,可现在这个记忆做贼心虚,正在他脑袋后头蹦来蹦去。但那肯定不是个矮人吧?除非矮人的入门标准有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文斯道,“看在老交情的分上,那之类的,所以我会想出点理由说给维帝纳尼大人听,而你,队长,你要确保弄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并且解决它。教教这矮人身为卫兵是什么意思,明白?”

“哈哈。”魏姆斯尽职尽责地干笑两声。

“抱歉?”文斯道。

“哦,还以为你刚刚开了个种族玩笑,先生。”

“听着,魏姆斯,鉴于眼下的情况,我对你已经够宽大了。现在,我要你去把事情解决掉。听明白了吗?”

魏姆斯敬了个礼。潜伏在他大脑里的黑色抑郁溜到舌头上,像往常一样抓住他清醒的时机下手。

“你说得一点没错,秘书先生。”他说,“我会确保他明白逮捕小偷是违法行为。”

他希望自己没说这话。要不是老说这种话,他肯定比现在混得像样多了,当上了禁卫军的队长,成了大人物。让他掌管警卫队根本就是王公的一个小玩笑。但文斯已经拿起份文件读起来。哪怕他留意到了魏姆斯的挖苦,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很好。”他说。

最最亲爱的母亲[卡萝卜写道]今天过得好多了。我走进小偷公会,逮捕了为首的恶棍,然后把他拖到了王公的宫殿。要我说,他再也别想为非作歹了。还有,帕姆夫人说我可以一直住在阁楼里,因为有个男人在总是有用的。这是因为每天晚上都有些男人,喝得醉醺醺的,跑到姑娘们的房间去捣乱,然后我就得跟他们谈谈,然后他们就要开打。其中一个想用膝盖伤我,可我戴着保护罩。帕姆夫人说他打碎了自个儿的髌骨,但我不用赔钱买新的。

警卫队的某些职责我不太明白。我有个搭档,他名叫喏比。他说我热心过头了,还说我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想他说得没错,因为《安科-莫波克城的法律与条令》我才看到第326页。请把我的爱带给所有人,你的儿子,卡萝卜。

另,请把我的爱带给薄荷。

问题不仅仅在于孤独,还在于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问题就在这儿,魏姆斯暗想。

夜巡队总在世界上其他人上床睡觉的时候起床,等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又该睡了。你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漆黑、潮湿的街道上,在阴影的国度里。夜巡队吸引的正是那些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无论他们各自的理由是什么。

他来到哨所。这是栋老房子,大得叫人吃惊,就夹在一间制革厂和一个裁缝铺子中间——那裁缝专做可疑的皮革制品。过去这房子想必挺气派,但如今很大一部分已经没法住人,只有猫头鹰和老鼠来回巡视。门上有一句格言,是双城过去使用的古语,时间、污垢和苔藓已经把它腐蚀得七七八八,但还是勉强可以辨认,上头写的是:

FABRIVATI DIEM,PVNC

翻译过来——这是科垄军士的翻译,他在陌生的国度当过兵,所以自封为语言专家——就是“守护与服务”。

没错,当个卫兵,想必这曾经也是个很有意义的职业。

科垄军士,魏姆斯一面琢磨,一面踉踉跄跄地进入散发着霉味的房间。这可不就是一个喜欢黑暗的家伙。科垄军士结婚三十年,婚姻美满幸福,而这完全是因为科垄夫人从早忙到晚,而科垄军士则从晚忙到早。他们靠便条交流。每天晚上他离开之前都替她煮好茶,而她则每天早上为他做好热腾腾的早饭留在烤箱里。他们有三个孩子,全都长大成人了,据魏姆斯推测,这些孩子之所以能生下来,靠的完全是极富说服力的书法。

至于喏卟司……好吧,任何长得像喏比的人都有无限充足的理由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在这一点上你完全不必多费脑筋。人们之所以不说喏比更接近动物世界,唯一的理由就是听了这话动物世界非爬起来走掉不可。

然后,当然了,还有他自己。只不过是一堆泡在酒精里的坏习惯,瘦骨嶙峋、胡子一大把。而这就是夜巡队了。三个人。过去曾经有好几十、好几百,可现在——就三个。

魏姆斯磕磕碰碰地走上楼梯,一路摸索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立刻瘫倒在一张破破烂烂、老态龙钟的皮椅里。他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摸索半天,抓起一个瓶子、咬住瓶塞,用力一扯、吐出瓶塞,一口灌下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世界晃晃悠悠地聚拢到他眼前。

生命不过是化学物质。这里一滴,那里一点,然后一切都变了样。只一点点发酵的涓涓细流,突然之间你的寿命又延长了几个钟头。

这里曾经是个挺体面的街区,隔壁小酒馆的店主人对未来满怀希望,花了大把钞票,请巫师为自己搞了个发光的招牌,每个字母的颜色都各不相同。现在这招牌越来越难以捉摸,遇上潮湿的天气还会短路。眼下字母E是种俗不可耐的粉红色,而且还毫无规律地闪烁着。

对此魏姆斯早已习惯。这就好像是生活的一部分。他盯着在斑驳的石膏上忽闪忽闪的五彩光线,片刻之后抬起一只脚,凉鞋重重地跺在地板上,两次。

几分钟之后,远远地传来了喘息声,说明科垄军士正在爬楼梯。

魏姆斯默默地数着。科垄总在爬上楼后停下六秒钟,稍微喘口气。

第七秒上,门开了。军士的脸从门背后出现,活像秋分前后的满月。

你可以这样形容科垄军士:他这种人,如果进了军队,准会与军士的职位发生相互作用、自动向它靠拢。你想象不出他当下士会是什么样,或者当队长又是什么样子。如果他没有参军,那么一看他就会让人联想到某些行当,比方说,做香肠的肉贩子,因为他有张又大又红的脸,哪怕寒风凛冽也容易出汗,而在那些行当里,这些特点简直可以算是工作需要。

他向魏姆斯敬个礼,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放到魏姆斯桌上,再把它压压平整,动作相当温柔。

“晚上好,队长。”他说,“昨天的事故报告什么的。还有,你欠品茶俱乐部四个便士。”

“那个矮人是怎么回事,军士?”魏姆斯突然问。

科垄皱起眉头,“什么矮人?”

“刚刚加入警卫队的那个。名叫——”魏姆斯迟疑片刻——“卡萝卜,好像是。”

“他?”科垄张大嘴巴,“他是个矮人?我总说你绝不能相信这些小混蛋!他可真是把我给骗了个团团转,队长,那小坏蛋肯定在身高上扯了谎!”科垄有严重的块头歧视,至少在遇到比自己个头小的人的时候是这样。

“你知道他今早逮捕了小偷公会的会长吗?”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偷公会的会长,似乎是。”

军士一脸疑惑,“这算犯了什么罪?”

“我想我最好跟这个卡萝卜聊两句。”魏姆斯说。

“你没见到他吗,长官?”科垄问,“他说他已经跟你汇报过了,长官。”

“我,呃,当时肯定正忙着。满脑子烦心事。”魏姆斯道。

“当然,长官。”科垄恭恭敬敬地说。魏姆斯好歹还有点自尊心,所以转开了眼睛,把脑袋埋进桌上一大堆已经石化的文件里。

“我们必须马上把他从街上撤下来,”他喃喃地道,“否则下回他就该以见鬼的谋杀罪逮捕刺客公会的会长了!他在哪儿?”

“我让他跟喏卟司下士巡街去了,队长。喏比可以教他认认门路什么的。”

“你把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派给了喏比?”魏姆斯突然感到疲惫不堪。

科垄结巴起来,“呃,长官,经验丰富,我以为,喏卟司下士可以教会他很多东西——”

“让我们祈祷他不要学得太快。”魏姆斯把自己棕色的铁头盔扣在脑袋上,“走吧。”

他们走出哨所,发现酒馆外的墙上搭了架梯子。一个大块头正站在梯顶,一面压低嗓门骂骂咧咧,一面跟发光的招牌搏斗。

“有问题的是字母E!”魏姆斯向他喊话。

“什么?”

“E。还有T,一下雨就嘶嘶响。早该修修了!”

“修?哦。对。修。我就是在干这个。修。”

两个卫兵踩着满地积水走远了。守望塔兄弟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注意力再次转回到自己的螺丝刀上。

哪支军队里都能找到喏卟司下士这样的人。尽管对各种条例的细枝末节他们就像百科全书一样权威、全面,但却始终非常小心,生怕人家升自己的职,一辈子顶多做到,比方说,下士。他喜欢用嘴角说话,还不停地抽烟。卡萝卜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被喏比抽过的烟虽然几乎立刻就会变成烟屁股,但却永远保持着烟屁股的形态,或者直到他把它卡到耳朵背后为止(那地方活脱脱就是尼古丁的大象墓场)。只在极少的情况下,他会把烟从嘴边拿下来,拢在一只半握着的拳头里。

他个子小,罗圈腿,酷似一只从来没人请他参加茶话会的黑猩猩。

他的年纪很难判断,但如果把愤世嫉俗和消极厌世的程度作为某种碳含量年代测定法的指标,那么他大概有七千岁左右。

“容易得很,这条道。”此刻他们正走在商人街区一条潮湿的街道上。喏比拧拧一个门把,门锁着。“你就跟着我干,”他补充道,“我保证你没事。现在,你去试试街对面那一侧的门把。”

“啊,我明白了,喏卟司下士。我们得看看有没有人忘了给铺子上锁。”卡萝卜说。

“你学得挺快,小子。”

“真希望我能把那些恶棍逮个正着。”卡萝卜热切地说。

“呃,嗯。”喏比有些迟疑。

“但如果发现有人没锁门,我猜我们就得去找店主人来。”卡萝卜继续往下讲,“我们还得留下一个人守在这儿,对吧?”

“嗯?”喏比眼睛一亮,“我来留守。”他说,“放心好了。你去找失主。我是说店主。”

他试试下一个门把,它转了。

“在山里,”卡萝卜道,“如果抓到贼,就会把他吊在——”

他停下来,随手转转门把。

喏比僵住了。

“吊在哪儿?”他似乎既害怕又着迷。

“记不清了。”卡萝卜道,“反正我母亲说这还太轻了。偷东西是错的。”

喏比逃过了无数次震惊世界的大屠杀,诀窍就在于压根儿不要出现在事发现场。他松开门把,挺友好地拍拍它。

“就是这个!”卡萝卜道。喏比跳起来。

“就是哪个?”他喊道。

“我记起我们把他们吊在哪儿了。”卡萝卜说。

“哦,”喏比声音虚弱,“吊哪儿?”

“我们把他们吊在市政厅旁边,”卡萝卜回答道,“有时一吊就是好多天。他们可是不会再犯了,我说。就好像毕炯·健臂是你舅舅。”

喏比把长矛靠在墙上,从自己耳朵背后的仓库里掏出只烟屁股。他暗下决心,有那么一两件事,必须现在就闹个明白。

“你为什么非要当卫兵,孩子?”他问。

“每个人都问我这个。”卡萝卜说,“我不是非要当,我想当。这能让我变成男子汉。”

喏比从不直视任何人的眼睛。此刻他满脸惊奇地看着卡萝卜的右耳朵。

“你是说,你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他问。

“为什么我会想要逃避什么?”

这问题叫喏比有些猝不及防。“啊,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嘛。或许——或许是人家错怪了你。比方说,也许,”他咧嘴一笑,“也许店里的东西神秘消失了,然后人家误以为是你干的;或者在你包里找到某些东西,而你压根儿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跑到你包里去的,那之类的。你可以放心告诉老喏比。又或者,”他用胳膊肘捅捅卡萝卜,“没准儿是别的什么事儿,呃?找女人,呃?害哪个姑娘惹上了麻烦?”

“我——”卡萝卜正想否认,突然记起来,是的,人应该讲真话,哪怕是对喏比这样好像不知道真话是什么东西的怪人。真话就是,他总害得薄荷惹上麻烦,尽管他一直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害得她惹上麻烦的,又为什么会害得她惹上麻烦。每回他去岩咂咂家的洞里看她,走的时候都能听到她父母冲她大声嚷嚷。他们对他倒从来都客客气气,可不知怎的,仅仅是看见他也足够让薄荷麻烦不断。

“是的。”他说。

“啊,通常都是这个原因。”喏比充满智慧地说。

“随时随地,”卡萝卜道,“差不多每天晚上,基本上。”

“哎呀呀。”喏比好不钦佩。他低头看看卡萝卜的保护罩,“所以他们才逼你戴上这东西,唔?”

“啊?”

“嗯,不必担心。”喏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或者大秘密,也可能是。就连队长也一样。他之所以跟咱几个一块儿,只不过是因为他给个女人践塌了。军士说的就是这个字眼儿,践塌。”

“天哪。”卡萝卜说。这个字眼儿一听就很痛的样子。

“可依我看这是因为他心直口快。有一次跟王公说过了头,听说是。说小偷公会不过是一群贼,或者那之类的,所以他才跟咱们一起。谁知道呢,我说。”他对人行道投以思辨的目光,“那么,你现在住哪儿,小子?”

“有位名叫帕姆夫人的女士——”

喏比被迷路的烟狠狠呛了一下。

“在黄泉?”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住那儿?”

“哦,是的。”

“每天晚上?”

“嗯,每天白天,其实是。没错。”

“而且,你来这儿是想变成个男子汉?”

“是的!”

“还好我没生在你老家那种地方。”喏比道。

“我说,”卡萝卜彻底糊涂了,“我来是因为瓦内锡先生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执行法律什么的。是这样的,对吧?”

“唔,呃,”喏比道,“这个么,我是说,执行法律……我是说,过去,没错,在搞出所有这些公会什么的之前……法律什么的,并不真的,我是说,如今这些日子,一切都更加……哦,我不知道。基本上你只需要敲你的锣,少惹是生非就成。”

喏比叹口气,轻轻咕哝两声。他从腰带上扯下沙漏,瞅瞅快要漏完的沙粒,再把它挂回去。他取下铜锤的皮套子,敲了一两下锣,声音并不很大。

“十二点,”他嘟囔道,“一切安好。”

“就这样,唔?”微弱的回声消失之后,卡萝卜叫道。

“差不多。差不多。”喏比吸了口自己的烟屁股。

“就这样而已?没有月夜里屋顶上的追捕?或者借着吊灯飞身一跃?什么也没有?”

“那是当然的,”喏比激动起来,“从没干过那样的事儿。谁也没跟我说过还有那些事儿。”他抽口烟,“在屋顶上追来追去,没准儿会伤了风、送了命。我看我还是敲锣就成,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能试试吗?”卡萝卜问。

喏比有些晕头转向,否则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他接下来的错误:他一言不发地把锣递给了卡萝卜。

卡萝卜花几秒钟把它仔细看了看,然后他把铜锤奋力举过头顶。

“十二点!”他大吼一声,“一切安安安安好好好好好!”

回音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反弹了许久,终于被一种恐怖而厚重的寂静所掩盖。几只狗不知在哪里汪汪了几声。一个宝宝放声大哭。

“嘘嘘嘘!”喏比赶紧嘘他。

“那个,的确是一切都好,不是吗?”卡萝卜问。

“你要老敲那该死的锣,咱们准好不了!快还我。”

“我不明白!”卡萝卜道,“你瞧,瓦内锡先生给了我一本书——”他翻出他的《法律与条令》。

喏比瞥了卡萝卜的《法律与条令》一眼,然后耸耸肩,“从没听过这些东西。”他说,“现在好好把你的大嘴巴闭紧了。你可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引来各种各样的家伙。跟我来,这边。”

他抓住卡萝卜的胳膊,拖着他一路疾走。

“什么样的家伙?”卡萝卜一面被坚定的下士直往前拉,一面表示抗议。

“坏家伙。”喏比喃喃地说。

“可我们是警卫队!”

“可不是!所以咱才不想跟其他人扯上关系!别忘了加斯筋的事儿!”

“我不记得加斯筋有什么事!”卡萝卜完全糊涂了,“加斯筋是谁?”

“那时候你还没来,”喏比咕哝着,稍微消了点气,“可怜的家伙。咱们谁都可能遇上那种事儿。”他抬头瞪了卡萝卜一眼,“从今往后这一套都给我收起来,听见了?害我精神紧张。月夜追什么捕,哈!”

说完这话,喏卟司下士开始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喏比通常的移动方式基本上是一种侧身潜行,此时他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类似一只瘸了腿的螃蟹。

“可是,可是,”卡萝卜道,“这本书上说——”

“我可不想听什么书胡说八道!”喏比低声咆哮道。

卡萝卜看上去沮丧到了极点。

“可这是法律——”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矮矮的门里突然飞出把斧头,差点永久性地截断了卡萝卜的话。斧头砸在街对面的墙上,随后又传来打碎木头和玻璃的声响。

“嘿,喏比!”卡萝卜急切地说,“有人在打架!”

喏比瞥了眼那扇门。“当然有人打架。”他说,“这是矮人的酒吧。糟糕透顶。你离那儿远点,孩子。这些小混蛋喜欢绊你一脚,再踢得你半死不活。你跟着老喏比走,他知道——”

  1. 以上这些全是胡扯。事实上,哪怕一大堆普普通通的书也能扭曲空间,任何去过那种真正的老式旧书店的人都可以作证。那种书店活像M.埃舍尔心情欠佳时的作品,楼梯间的数量比楼层的数量还要多,一排排书架通向几个小门,一看就知道正常大小的人类肯定没办法通过。这里涉及的等量关系是这样的:知识=力量=能量=物质=质量。说到底,好的书店其实只是个识文断字、彬彬有礼的黑洞罢了。​​​

  2. 1英里=1.61千米。——译注​​​

  3. 在《让你泪流满面的字眼大辞典》中,菲堇被定义为“一种带葡萄和薄薄酥皮的小面点”。可惜终极无上大师在编造誓词的时候手里并没有这本辞典,否则他一定会把它当做无价之宝,因为辞典里还包含了维切忒(“一种某些钟表匠常穿的背心”)、加斯筋(“秧鸡科的一种灰褐色鸟类”)以及募司(“一种讲究技巧和灵敏度的运动,涉及乌龟”)。​​​

  4. 1英尺=0.3048米。——译注​​​

  5. 也就是说,大约55岁。​​​

  6. 矮人用“他”同时指代男和女。所有的矮人都长胡子,而且穿的衣服常有十二层之多,性别多多少少可以自由选择。​​​

  7. 矮人语里dezka-knicrk,意思是“矿脉监管”。​​​

  8. 王公的一项主要创新就是让小偷公会为偷盗行为负责,他们有年度预算、预计划以及最主要的——严格的工作保障制度。这样一来,为了换取预先商定的年平均犯罪水平指标,小偷们就会确保未经授权的犯罪行为遭遇非正义的全部力量,这股力量的具体表现通常都是一根带铁钉的棍子。​​​

  9. 但我们这个球形世界里不少讲拉丁语的老学究对此似乎有不同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