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垄军士茫然地睁大眼睛。
“唔。”喏比说。
他们望着眼前人仰马翻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问:“那个软地方,你能肯定吗?”
“能。哦,能的。”
“真希望你没这么说,孩子。”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惊慌失措的城市。
“你知道,”喏比说,“你总跟我说你在军队射箭是拿头名的,军士。你说你有根幸运箭,每次你都记得要把它捡回来,你说你——”
“行了!行了!可这次不一样,不是吗?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为什么要我去?”
“魏姆斯队长每个月付我们三十块钱。”卡萝卜道。
“对。”喏比咧开嘴,“再说你还独得五块钱的额外责任补贴。”
“可魏姆斯队长已经走了。”科垄可怜巴巴地说。
卡萝卜严厉地看着他,“我敢肯定。”他说,“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头一个——”
科垄挥手让他闭嘴,“说得好听。”他说,“可如果我射偏了怎么办?”
“从好的方面看,”喏比道,“你多半不会有机会知道。”
科垄军士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绝望又邪恶的笑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是想说。”
“什么?”
“你要是以为我会自个儿跑到房顶上去,你可以重新想一遍。我命令你陪我去。再说了,”他补充道,“你自己也有一块钱的责任补贴。”
喏比的脸惊慌得扭曲了,“不,我没有!”他嘶哑着嗓子反驳道,“魏姆斯队长说他要扣我五年,因为我是人类的耻辱!”
“可你说不准能要回来。再说了,对那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我见过你打架。”
卡萝卜漂亮地敬个礼,“请允许我申请参加,长官。”他说,“我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试训工资,但我一点不介意,长官。”
科垄军士清清喉咙,又理了理胸甲的带子。科垄今天的胸甲上印着令人惊叹的健壮胸肌。他的胸部和肚子则刚好收在里边,仿佛模具里的果冻。
换了魏姆斯队长他会怎么做?好吧,他会喝一杯。但如果他没喝,他会怎么做?
“我们需要的,”他缓缓开口,“是一个计划。”
听起来很不错。单这一句已经配得上他的薪水。只要有了计划,你就成功了一半。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听到了众人的欢呼声。他们列在街道两旁,向他抛撒鲜花,而他则被抬起来,英雄般穿过感激涕零的城市。
唯一的缺陷,他怀疑,就是到时候人家大概需要把他装在骨灰盒里。
狼平·文斯轻手轻脚地走在漏风的长廊中。他的目标是王公的卧室。这房间原本就跟豪华沾不上边——屋里除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和几个破破烂烂的柜子,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如今它少了一面墙,就更糟了。如果这时候梦游,你会一脚踏进大厅,以为自己掉进了个大山洞。
即便这样他还是在身后关上了房门,给自己制造一点拥有隐私的假象。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房间中央,掀开一块木板,整个过程中他不时紧张兮兮地回头,瞥眼身后那一大块空洞。
一件黑色的长袍被拽出来。文斯把胳膊伸得更长,在地板底下灰尘仆仆的空间里搜索。他找了好一阵,最后干脆扑倒在地,两只胳膊同时伸进缝里,拼命翻腾。
一本书从房间另一头飞过来,砸中他的后脑勺。
“在找这个,嗯?”魏姆斯问。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文斯跪在地上,嘴巴开开合合。
他会说什么呢,魏姆斯暗想。会不会是:我知道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也许是:你怎么进来的?又或者是:听着,我可以解释。真希望我手里现在就有只上了膛的龙。
文斯说:“好吧。你竟然猜到了,真够聪明。”
当然,他总是可能出人意料一回,魏姆斯在心里补充道。
“地板底下。”他对文斯说,“谁都会最先去看那地方。够蠢的,这么干。”
“我知道。我猜他一定以为不会有人来找。”文斯说着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抱歉?”魏姆斯和颜悦色地说。
“维帝纳尼。你知道他有多喜欢阴谋诡计。那些针对他的阴谋,大多数都有他参与,这就是他的统治方式。他喜欢这样。很显然是他把它召来的,结果却没法控制它。这东西比他更狡猾。”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姆斯问。
“不知道能不能把咒语反转。或者再召来一条龙。那时候它们就会打起来。”
“恐怖之间的平衡,你是指?”魏姆斯问。
“也许值得一试。”文斯认真地说。他上前几步,“听着,关于你的工作,我知道我们俩当时都有点紧张过头,所以如果你想复职的话当然完全没有问——”
“肯定可怕极了。”魏姆斯道,“想想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样的念头。他把它召唤来,然后发现它原来不止是他的工具,发现它原来是活生生的,还有自己的头脑。跟他很相似的头脑,只不过所有的刹车都已经失灵。你知道,我打赌刚开始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他肯定是疯了。或者迟早会疯掉。”
“是的。”文斯声音沙哑,“肯定很可怕。”
“神仙在上,可我真想亲手揍他一顿!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意识到……”
文斯没吱声。
“跑吧。”魏姆斯柔声道。
“什么?”
“跑。我想看你跑。”
“我不明——”
“我看见有人逃跑,龙烧掉那栋房子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人的动作真怪,有点蹦蹦跳跳的。然后那天我看见你从龙身边跑开。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我对自己说。滑着走,几乎是。就好像是拼命追着别人跑的样子。他们有谁逃出来吗,文斯?”
文斯用自以为无动于衷的神态把手一挥,“太可笑了,这算不上证据。”他说。
“我注意到你现在睡在这儿了。”魏姆斯道,“我猜国王希望你能随叫随到,唔?”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文斯低声道。
“当然没有。某人跑步的姿势,声音里的急迫。仅此而已。不过这没有关系,不是吗?因为就算我真有证据也没用。”魏姆斯道,“这证据还能给谁呢?而且你也不能把我的工作还给我。”
“我可以!”文斯道,“我可以,你甚至不必再当什么队长——”
“你没法把我的工作还给我。”魏姆斯重复道,“你一开始就没有权力剥夺它。我从来不是安科-莫波克的军官,或者国王的军官,又或者王公的军官。我是法律的军官。它或许腐败又不道德,但它总也算是法律。可如今再也没有法律了,只除了:‘不老实点就把你活活烧死。’在这种地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文斯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但你可以帮我!”他说,“说不定有办法可以毁掉这条龙,你明白吗?至少可以帮助大家,把事情引导到不那么糟糕的方向,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
魏姆斯一拳打中文斯的脸,打得他转了半个圈。
“龙就在这儿。”他怒斥道,“你没法引导它或者说服它或者跟它谈判。跟龙是没有停战协议可讲的。你把它带来,而我们再也摆脱不了它,你这个混蛋。”
文斯放下捂在脸上的手,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有个鲜亮的白色印记。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魏姆斯不知道。他曾经设想过足足一打场景,但真正合适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文斯。可面对面他又下不了手。
“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文斯站起来,“为了人类进步所做出的任何尝试你们都要反对,可你们自己又半点计划也没有。卫兵!卫兵!”
他朝魏姆斯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容。
“没料到,呃?”他说,“我们这儿还有卫兵,你知道。当然并不太多。如今没多少人想进来。”
房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四个禁卫兵跑进来,剑都已经出鞘。
“如果我是你就不抵抗。”文斯继续道,“他们个个都很绝望,而且心神不宁。但报酬很高。”
魏姆斯没说话。文斯喜欢沾沾自喜。对沾沾自喜的人你总有机会。前任王公从来不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如果他要你死,你绝对不会提前听说有这回事。
对付沾沾自喜的家伙,你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你不可能永远逃脱惩罚。”他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但永远是很长的时间。”文斯道,“我们谁也不能指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逃脱任何东西。”
“你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他朝卫兵点点头,“把他扔到特别牢房里。然后去完成另外那件小事。”
“呃。”禁卫兵的头领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
“你,呃,想让我们攻击他?”他可怜巴巴地问。禁卫兵蠢归蠢,却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传统十分了解。如果他们被找来处理过热的局势,结果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他们就会哀叹日子难过。这家伙保准神勇得很,他们会想。禁卫兵头领并不急于送了小命。
“当然了,你这蠢货!”
“可是,呃,他只有一个人。”卫队长说。
“而且他还在笑。”他身后一个人补充道。
“很可能马上就要跳起来抓住吊灯,”他们的一个同伴道,“并且踢翻桌子那之类的。”
“他连武器也没有!”文斯尖叫道。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其中一个表现出淡泊而坚忍的态度,“这种人会跳起来,你瞧,然后从壁炉上的盾牌后头抓起一把装饰用的剑。”
“对。”另一个卫兵疑虑重重地说,“他们还会拿椅子丢你。”
“这儿没有壁炉!这儿也没有剑!这儿只有他!现在抓住他!”文斯不禁歇斯底里。
两个禁卫兵尝试性地抓住了魏姆斯的肩膀。
“你不会干什么英勇的事吧,嗯?”其中一个压低嗓门问。
“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干起。”魏姆斯回答说。
“哦。好。”
魏姆斯被拖走,他听见文斯疯狂地大笑起来。他们总是这样,那些沾沾自喜的家伙。
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魏姆斯没有任何计划。他根本没考虑过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真是个傻子,他告诉自己,竟然以为只需要跑来跟他对质,然后就结了。
他还琢磨了一下,另外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几个禁卫兵两眼直视前方,默默地把他押到底下毁坏的大厅,穿过另一条破败的走廊,走到一扇怕人的大门前。他们打开门,把他扔进去,然后大步走掉。
谁也没注意到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东西从房顶的阴影里飘了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它在空气中打了无数个转,就好像无花果的种子,最后落到华而不实、乱七八糟的宝窟上。
那是一片花生壳。
兰金小姐被寂静吵醒。她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龙舍,所以习惯了听着它们的声音入睡:鳞片抖动的沙沙声,睡梦中偶尔喷火的咆哮声,还有怀孕母龙的呜咽。安静对她无异于闹钟响起。
她睡觉前哭过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因为多愁善感是有辱门风的。她点亮油灯,穿上橡胶靴子,抓根木棒拿在手里——因为理论上她也有贞洁需要保护——然后匆匆跑过黑暗中的房子。穿过通往龙舍的潮湿草地时,她隐约意识到下方的城市里正发生着什么,但很快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因为此刻不值得为它劳心费力。龙更重要。
她推开门。
好吧,它们都还在。泽龙熟悉的臭味冲进夜晚的空气,半是池塘里的烂泥半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
每条龙都坐在自己围栏的中央,弓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专心望着房顶。
“哦。”她说,“又在上头飞来飞去了,是吧?真爱现。你们别担心,孩子们。有妈咪在呢。”
她把油灯放在高处的架子上,大步走到埃勒的围栏跟前。
“我说,小伙子——”话没说完,她呆了一呆。
埃勒侧躺在地上,嘴里飘出一缕灰色的轻烟,肚皮像风箱一样起起伏伏。还有它的皮肤,从脖子底下开始几乎变成了纯白色。
“如果我重写《龙的疾病》,你准要独占一整章。”她轻声说着,伸手拉开围栏的门闩:“看看咱们那讨厌的烧退了没有,好不好?”
她伸手摸摸它的皮肤,然后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缩回来。她的手指上起了水泡。
埃勒冷得像要烧起来。
她看着它,她温暖的指尖融化了埃勒皮肤上的寒冷,在它身上留下几个小圆点,现在它们已经重新蒙上一层白色的膜。
兰金小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么龙啊——?”
从房子的前门远远传来敲门声。她犹豫片刻,然后吹灭油灯,踮起脚尖,咚咚地走到龙舍另一头,掀开挡在窗户跟前的一个布口袋。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勾勒出一个卫兵的轮廓,他就站在她家台阶上,头盔上的羽毛在微风中飘动。
她惊慌失措地咬住嘴唇,飞快地跑到龙舍门边,冲过草坪,一头扎进屋里,一步三个台阶上了卧室。
“笨蛋,笨蛋。”她意识到油灯还在楼下,于是低声责备自己。但时间不等人。等她把油灯拿上,魏姆斯说不定已经走了。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靠感觉和记忆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假发,然后把它套到脑袋上。梳妆台上那一堆油膏和龙伤药中间有个瓶子,她仿佛记得是叫夜露或者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名字,那是一个不动脑子的侄子很久之前送她的礼物。兰金小姐试了好几瓶,终于找到一瓶稍微接近的。不过,尽管由于整天面对泽龙压倒性的气味,她鼻子里大部分感应装置早已经失灵,但那瓶什么夜露似乎还是比她记忆中更浓烈些。可男人好像就喜欢这种东西。至少书上是这么说的。简直无聊,说实话。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睡衣也很不感性,于是拉拉领口,希望能达到稍微暴露而不裸露的效果。一切就绪之后,她匆匆忙忙跑下了楼梯。
她在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扭动门把手;推门的时候她才想到,自己应该把橡胶靴子脱了才是——
“怎么,队长,”她浑身散发着女性的魅力,“这可真是你该死的是谁?”
禁卫队的队长倒退几步,还根据老家农村的传统偷偷比划了几个手势,企图吓退恶魔。它们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睁开眼睛时那东西还在,仍然愤怒得毛发直立,仍然散发着某种恶心人的发酵的味道,头顶上仍然戴着一堆歪歪扭扭的卷毛,仍然挺着一对颤颤巍巍的胸乳,害他嘴巴发干——
他听过这种东西。哈皮鸟,它们叫做。它把兰金小姐怎么了?
不过那双橡胶靴子让他有些迷惑。哈皮鸟的传说里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橡胶靴子。
“说话,小子。”兰金小姐的声音隆隆响起,她把自己的睡衣拉到更加体面的高度,“别只管傻站着张嘴巴。你有什么事?”
“西碧尔·兰金小姐?”他似乎并非在礼貌地跟人求证,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显示出他很难相信对方可能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用你的眼睛看看,年轻人。你以为我是谁?”
卫兵重振旗鼓。
“只不过,人家派我来传唤西碧尔·兰金小姐。”他迟疑着说。
她的声音足以让任何人枯萎,“你什么意思,传唤?”
“去王宫觐见,你知道。”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需要觐见的。”她准备摔上门,但门关不上,因为它在最后一秒钟被剑尖卡住了。
“如果你不跟我走,”卫兵说,“我得到的命令是采取措施。”
门被猛地拉开,她的脸凑到他跟前。玫瑰花瓣腐烂的味道差点把他熏昏过去。
“如果你以为自己准备动我一根指头——”她威胁道。
卫兵的眼珠子往旁边一闪,只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龙舍的方向。西碧尔·兰金脸色变得煞白。
“不可能!”她嘶嘶地说。
他咽了口唾沫。尽管她很吓人,但她终究只是人类。如果说她能把你的脑袋咬下来,那毕竟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比兰金小姐可怕的东西多得是。当然了,话说回来,此时此刻它们都并不在自己鼻子三寸以内的地方。
“采取措施。”他哑着嗓子重复道。
她直起腰,看一眼他背后的一排禁卫兵。
“我明白了。”她冷冷地说,“原来如此,嗯?你们六个人来拿一个弱女子。很好。当然了,你们一定会允许我去拿件外套吧。天气有点凉。”
她砰一声摔上门。
禁卫兵们在冷风里跺着脚,努力避免与同伴眼神交流。逮捕人显然不该是这种干法。不该允许他们把你晾在门口等着,世界不该是这样运转的。但从另一方面讲,除此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进去把她拖出来,而他们谁也没有这样的工作热情。再说了,卫队长也不大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把兰金小姐拖到任何地方。你需要的是几千人的队伍,还要带上木橇。
门吱呀一声打开,背后只能看见大厅潮湿的黑暗。
“好了,现在你们——”队长不安地说。
兰金小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从队长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她尖叫着冲出门来。这原本可能会是他最后的记忆,幸好他的一个手下还算镇定,在她冲下台阶时伸脚绊了她一下。兰金小姐骂骂咧咧地向前扑倒,在过于茂密的草坪上滑出去,脑袋撞上某个兰金先人的破烂雕像,终于渐渐停下来。
她拿的那柄双手阔剑落到她身旁,颤颤巍巍地直插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静止下来。
过了一阵,一个禁卫兵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用手指试了试剑刃。
“见他的鬼。”他的声音里混杂着畏惧和尊敬,“龙居然想吃她?”
“符合要求。”队长道,“她肯定是整座城里出身最高的女士了。是不是少女我倒不知道,”他补充说,“而且眼下我也不准备随便揣测。谁去叫辆马车来?”
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耳朵,这里刚才被剑尖扫了一下。其实这人生来心肠倒不坏,但这会儿他非常确定,等西碧尔·兰金醒过来的时候,他希望要有厚厚的龙皮隔在他俩之间才好。
“我们不是还应该杀了她的宠物龙吗,长官?”另一个卫兵问道,“我以为文斯先生说过要把所有的龙都杀掉。”
“那不过是用来威胁她的话而已。”队长说。
卫兵皱起眉头,“你确定吗,长官?我想——”
队长受够了。哈皮的尖叫,阔剑在耳边发出撕裂丝绸一般的声响,这些都严重伤害了他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的能力。
“哦,你想,呃?”他咆哮道,“原来是个思想家,你?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别的岗位?城市警卫队,也许?他们那儿全是思想家,半点不假。”
其他禁卫兵发出尴尬的窃笑声。
“如果你真的想了,”队长继续挖苦道,“你就会想到国王是不大可能希望别的龙死掉的,不是吗?它们多半是远房亲戚什么的。我意思是说,它总不会希望我们到处捕杀它的同胞,对吧?”
“那个,长官,人就会,长官。”卫兵闷闷不乐地说。
“啊,这个,”队长说,“这可不一样。”他意有所指地敲敲自己的头盔,“那是因为我们有智力。”
魏姆斯落在潮湿的稻草上,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足以分辨出地牢的墙壁。
这地方可不是为了优雅的生活建造的。基本上这里只是所有支撑王宫的柱子和拱道的聚集地。在最远端的墙壁高处有一小扇铁栅栏,刚够透进来一丝脏兮兮的二手光线。
地板上还有一个方形的洞。上头也有铁栅栏,不过已经锈得很厉害。魏姆斯觉得只要时间充足,自己很有希望把它们弄松,然后他只需要减减肥,好让自己能从九寸宽的洞里通过就行了。
地牢里缺少的是老鼠、蝎子、蟑螂和蛇。当然这里曾经是有蛇的,没错,因为魏姆斯的凉鞋踩碎了好些又细又长的白骨。
他听到富有节奏的嚓嚓声,于是沿着一堵潮湿的墙壁,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他绕过一根矮胖的柱子,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王公正眯着眼睛,对着一小块镜子刮脸。镜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好可以借到地牢外的光线。不,魏姆斯意识到,不是靠在柱子上。事实上是扶着。被一只老鼠扶着。那是只大老鼠,长着双红色的眼睛。
王公朝他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哦,”他说,“魏姆斯,对吧?我听说了你要下来。好得很。你最好告诉厨房——”这时魏姆斯意识到对方是在对那只老鼠说话——“今天有两个人吃午饭。想来杯啤酒吗,魏姆斯?”
“什么?”
“我猜你会的。不过只能看运气,我恐怕。斯戈普的手下都挺聪明,但瓶子上的标签似乎是它们的盲点。”
维帝纳尼大人拿毛巾拍拍脸,随手把它扔在地上。阴影里窜出个灰色的影子,把它从地板上的栅栏中间拖走了。
只听他说:“很好,斯戈普。你可以下去了。”老鼠朝他扭扭胡须,把镜子靠在墙上,跑开了。
“现在是老鼠伺候你?”魏姆斯问。
“它们很帮忙,你知道。但恐怕效率不是太高。问题主要出在它们的爪子上。”
“可是,可是,可是,”魏姆斯道,“我是说,怎么可能?”
“我怀疑斯戈普的手下挖了些洞,一直通到大学。”维帝纳尼大人解释道,“不过我想它们原本就挺机灵的。”
至少这一部分魏姆斯能听懂。谁都知道魔法辐射会影响到住在幽冥大学里的动物,在这样的刺激下,它们有时会形成类似人类文明的迷你社会,有时甚至变异成全新的专业物种,比方说书虫.303和墙鱼。而且,就像他说的,老鼠原本就挺机灵。
“它们竟然愿意帮你?”魏姆斯问。
“相互的,我们相互帮助。你可以管这叫提供服务的报酬。”王公坐下来,魏姆斯注意到那是一个天鹅绒小坐垫。在一个矮架上——显然是为了趁手——还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排整整齐齐的书。
“你是怎么帮助老鼠的,大人?”魏姆斯虚弱地问。
“建议。我向它们提供建议,你知道。”王公身子往后靠,“文斯这种人的毛病就在这儿。”他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罢手。老鼠、蛇,还有蝎子。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活像个疯人院。而且老鼠是最遭罪的。”
魏姆斯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
“你意思是说你训练了它们?”
“建议,建议。我猜这也算是一种技能吧。”维帝纳尼大人谦虚地说。
魏姆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也许老鼠踉蝎子结盟,共同对付蛇,然后,等打败了蛇以后,邀请蝎子来赴鸿门宴,把它们全吃掉?或者它们雇佣某些蝎子,付给它们大把,呃,大把无论蝎子喜欢吃的什么东西,让它们趁夜去偷袭选定的蛇领袖,把它们蛰死?
他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被关了好几年,于是他训练了些小鸟,用它们替自己获得自由。还有那些老水手,因为年老体弱再也不能出海,于是每天都用小瓶子造船消磨时间。
然后他又想到王公,被人夺走了他的城,盘腿坐在阴暗地牢的灰色地板上,在周围重建失去的一切,鼓励一切迷你对抗、争权夺利和派系斗争。魏姆斯把他想象成一尊阴沉、抑郁的雕像,四周的铺路石上活跃着偷偷摸摸的阴影。也许在这里比统治安科更容易,城里的坏蛋块头更大,拿匕首的时候又只需要一只手。
排水口旁边咔嗒一声,半打老鼠钻出来,还拖来用布裹着的什么东西。它们动起鼠手,把它运过栅栏,费力地拖到王公脚边。他弯腰把结解开。
“看来今天有奶酪、鸡腿、芹菜、一片实在不大新鲜的面包和一瓶,哦,看来是一瓶梅克与刺贝特的声名远播棕色沙司。啤酒,我说的是啤酒,斯戈普。”老鼠头子朝他抽抽鼻子,“抱歉,魏姆斯。它们不识字,你瞧。这个概念它们似乎怎么都闹不明白。但它们很会听,能带给我各种消息。”
“看得出来你在这儿很舒服。”魏姆斯虚弱地说。
“永远不要建一座你自己不乐意过夜的地牢。”王公把食物在布上摆好,“如果更多的人记得这点,世界就会变成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
“我们都以为你修了秘密通道之类的。”魏姆斯说。
“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王公道,“那样你就必须一直逃命。效率多么低下。但在这里,我却可以置身一切的中心。我希望你理解,魏姆斯。永远不要信任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地道、地堡和逃生线路上的统治者。他们的心思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哦。”
他被关在自己宫殿的地牢里,楼上有个十足的疯子主持大局,还有一条龙在他的城里喷火,而他还觉得世界正按自己的心意运转。肯定是因为位高权重的关系。没准儿海拔太高人就要发疯。
“你,呃,你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唔?”他问。
“请自便。”王公道。
魏姆斯走到地牢尽头,检查一遍牢门。门上缠着又厚又密的铁条,门闩很粗,门锁硕大无比。
他又敲敲墙壁,寻找也许存在空洞的部位。毫无疑问,这地牢建得很牢靠。把凶恶的犯罪分子关在这样的地牢里,你无疑会非常安心。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希望地牢里不存在活板门、隐藏的地道或者可供逃脱的秘道。
眼下并不是那种情况。几英尺厚的大石头竟能对你的看法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实在叫人惊叹。
“卫兵会进这里来吗?”他问道。
“几乎从不进来。”王公挥舞着一条鸡腿,“他们懒得给我饭吃,你瞧。他们的看法是犯人就应该让他慢慢凋零。事实上,”他说,“前一阵子我会时不时走到门边哼哼几声,只为了能让他们高兴。”
“他们总要进来查看查看吧?”魏姆斯满怀希望地问。
“哦,我不认为我们应当忍受那样的行为。”王公道。
“可你准备怎么阻止他们?”
维帝纳尼大人给他一个忍耐的眼神。
“我亲爱的魏姆斯,”他说,“我原以为你是很有观察力的。你看过那扇门了没有?”
“当然看过了。”说完魏姆斯又补上一句,“大人。那门大得要命。”
“也许你该再去瞧一眼?”
魏姆斯呆呆地看他一眼,接着气呼呼地冲到门边,朝它瞪大眼睛。作为一扇紧闭的牢门,它符合所有最关键的要求,满眼都是门闩、插销、铁刺和偌大的铰链。无论他看上多久,它都丝毫没有准备缩小的迹象。门锁是矮人造的那种鬼东西,想撬开它得花上好几年。总的来说,如果你想为某种完全无法撼动的东西找个代言人,这扇门就是首选。
王公出现在他身旁,极其安静,几乎害魏姆斯心脏病发作。
“你瞧,”他说,“事情总是这样发展的,不是吗?假如暴力骚乱分子夺取了一座城市,之前的统治者总会被扔进地牢里。对于习惯了某种思维方式的人来说,这比简简单单的死刑要让人满意多了。”
“唔,好吧,不过我看不出——”
“你看着这扇门,眼里出现的就只是一扇十分坚固的牢门,对吗?”
“当然。你只需要瞧瞧这些门闩和——”
“你知道,我真是非常高兴。”维帝纳尼大人静静地说。
魏姆斯盯着大门,直到眉毛弯成了拱形。然后他突然看清了自己一直在看的是什么,就好像杂乱无章的云朵,并没有任何改变,却化作了一个马头或者一艘帆船。
他被一种可怕的敬畏之情淹没了。
不知道王公的脑子里是什么样子?想必到处都冷冰冰、亮闪闪的。全是蓝钢、冰柱和小齿轮,就像一座大钟般滴答滴答转个不停。这种头脑会详细考虑自己垮台的可能性,然后把它转化成优势。
这是扇再平常不过的牢门,不过关键当然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在这座地牢里,王公可以抵抗整个世界。
门的外边只有一把锁。
全部的门闩和插销都在里边。
小兵们吃力地爬上潮湿的房顶。晨雾已经渐渐被太阳驱散,不过清新的空气是没有指望的——黏糊糊的浓烟和带霉味的水汽环绕着整座城市,让空气中充满了煤渣打湿后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卡萝卜一面问,一面帮两人走过一段特别油腻的通道。
科垄军士瞧瞧四周林立的烟囱。
“吉金·抱熊的威士忌蒸馏厂。”他说,“就在王宫和广场中间的那条线上,看见了?它肯定得从这上头飞过。”
喏比恋恋不舍地从大楼一侧往外看。
“我来过一次。”他说,“一个漆黑的夜里,检查门有没有锁好,结果它就在我手底下开了。”
“总会撞上一次,我猜。”科垄讽刺道。
“唔,我必须进去,不是吗?去检查有没有人在里头犯事儿。不可思议的地方,全是管子什么的。还有那气味!”
“‘每瓶酒都是七分钟以上的陈酿,’”科垄引用道,“标签上写着‘走前来一口’。还真他妈一点没错。有回我喝了一口,然后走了一整天。”
他单膝跪下,打开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刚才往上爬的时候,搬这东西费了他好大力气。口袋里装着一张样式古老的弓和一袋箭。
他缓缓拿起弓,肥嘟嘟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抚过它。
“你们知道,”他静静地说,“以前我拿手得很,在我小时候。上次队长就应该让我试试。”
“你跟我们说过无数回了。”喏比一点不给面子。
“嗯,我曾经得过许多奖。”军士拿出一根新弓弦,把它缠到弓的一头,然后站起身使劲压,呼哧呼哧……
“呃,卡萝卜?”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军士?”
“你上弓弦的手艺怎么样?”
卡萝卜拿过弓,轻而易举地把它压弯,把弓弦的另一头系了上去。
“多好的开头,军士。”喏比道。
“别跟我冷嘲热讽,喏比!关键不是力气,关键在于眼神的锐利和手的稳定。现在给我支箭。别动那支!”
喏比的手指在一支箭上方僵住。
“那是我的幸运箭!”科垄气急败坏,“你们谁也不准碰我的幸运箭!”
“我看着倒跟别的没啥差别,军士。”喏比并不生气。
“那是我要用来真正那啥,自命一击的。”科垄道,“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的幸运箭,从来没有。射什么中什么。简直不用瞄准。如果那龙有什么软类,它准保找得出来。”
他选了支外形相同,但大概不那么幸运的箭,把它搭在弦上。接着他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房顶周围。
“最好复习一下。”他喃喃道,“当然,一旦学会了你是永远不会忘的,就好像骑——骑——骑那个你一旦会骑就不会忘了怎么骑的东西。”
他把弓弦拉到耳朵旁边,嘴里开始呼哧呼哧。
“好了。”他喘得很厉害,胳膊也因为用力过度颤颤巍巍,就像大风中的树枝,“看到那边刺客公会的屋顶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脏兮兮的空气中看过去。
“嗯,很好。”科垄道,“现在你们看见上头的风向标了吗?看见了吗?”
卡萝卜瞟了眼箭头。它正前前后后地划出无数个“8”字形。
“那可远得很,军士。”喏比有些怀疑。
“不用你管我,你只管看着风向标就是了。”军士呻吟道。
他们点点头。风向标被做成了一个穿着斗篷、蹑手蹑脚往前走的人,他伸出的匕首永远都正对着风刺过去。不过隔了这么远,它看上去十分迷你。
“好。”科垄喘道,“现在,你们看见那人的眼睛了吗?”
“哦,得了吧。”喏比道。
“闭嘴,闭嘴,闭嘴!”科垄气喘吁吁,“你们看见了吗?我说!”
“我觉得我能看见,军士。”卡萝卜忠心耿耿。
“很好。很好。”军士用力过度,身体前前后后晃着,“很好。好孩子。行。现在注意看着它,唔?”
他呼哧喘口气,然后放开了手。
接下来的几件事发生得太快,只能用慢镜头来描述。首先发生的大概是弓弦弹回来打到科垄手腕内侧比较柔软的部分,害他尖叫着丢下了弓。不过这对箭的运行轨迹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它已经笔直地飞向了马路对面房顶上的一个怪兽出水口。箭射中它的耳朵,弹开,从六英尺外的一面墙上反弹,冲着科垄飞了回来,速度似乎还略有加快。它带着轻柔的嗡嗡声从军士耳畔飞过。
最后消失在城墙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喏比咳嗽几声,向卡萝卜投以天真而疑惑的眼神。
“大致说起来。”他问,“龙的软类有多大,大概?”
“哦,很可能非常小。”卡萝卜很帮忙。
“我正有点担心这个。”喏比晃到屋顶边缘,往下一指,“这底下有个水潭。”他说,“他们用来冷却蒸馏器里的水。据我观察还挺深,所以等军士朝龙射了箭我们就可以跳进去。你觉得怎么样?”
“哦,我们并不需要这样做。”卡萝卜说,“因为军士的幸运箭一定会射中那个软类,然后龙就死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自然,自然。”喏比瞧了眼科垄脸上的怒意,赶紧表示赞同,“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你知道,假如正好遇上那百万分之一的坏运气他射偏了——我并不是说他真会射偏,你知道,但你必须全面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假如,由于不可思议的坏运气,他没有完全命中那个软类,那你那条龙就要大发脾气,对吧,那时候我们大概最好不要在这地方比较好。这种可能性当然很小,我知道,随你说我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怎么都行。我只是说可能。”
科垄军士高傲地整整自己的盔甲。
“当你最需要它们的时候,”他说,“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总能实现。这事儿谁都知道。”
“军士说得没错,喏比。”正直的卡萝卜说道,“你知道每当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唔,那时候它准能成。要不然世界上就——”他压低嗓门——“我意思是说,这合情合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不能成,世界上就……那个,神仙们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们肯定不会。”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目光透过污浊的空气投向碟形世界的中心。此刻空气被浓烟和雾气染成了灰色,但如果天气晴朗,有时你能看见几千里之外的天居山,那是神仙的家——神仙住家的所在地,准确地说。他们住在山顶那用泥灰粉饰的瓦尔哈拉殿堂。他们在那里面对永恒,并且为了下雨天该怎么打发时间发愁。据说神仙喜欢把人类的命运当做棋子,至于他们以为自己现在玩的是什么游戏,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过当然,游戏是有规则的。谁都知道游戏必须遵守规则。大家只是非常希望神仙们也知道这些该死的规则是什么。
“必须成功。”科垄嘟囔道,“我会用上我的幸运箭什么的。你说得没错,最后走投无路时必须成功。否则什么都说不通了。那么一来你还不如干脆别活了。”
喏比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塘,片刻的犹豫之后,科垄也加入进来,两人脸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深思熟虑。他们知道英雄当然是靠得住的,还有国王,最后还有神仙当然也是靠得住的,但同时重力和一潭深水也真的非常可靠。
“倒不是说我们会需要它。”科垄大义凛然地说。
“有了你的幸运箭,那是当然的。”喏比道。
“没错。不过,我只是好奇,这儿大概有多高,你觉得?”科垄问。
“三十英尺左右,要我说。或多或少。”
“三十英尺。”科垄缓缓点头,“我看着也差不多。而且很深,是吧?”
“非常深,我听说。”
“你说是那就是了。看起来挺脏的,我还真不想跳进去。”
卡萝卜高高兴兴地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差点把他敲下去,“怎么了,军士?你想活着永远不死吗?”
“不知道。过五百年再问我。”
“那么,幸好我们有你的幸运箭!”卡萝卜道。
“呃?”科垄似乎沉浸在自己可怕的白日梦里。
“我是说,幸好咱们还有最后这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然可真要有大麻烦了呢!”
“哦,没错。”喏比伤心地说,“咱可真走运。”
王公往下躺。两只老鼠把一个垫子拽到他脑袋底下。
“外头的情况挺糟,据我所知。”他说。
“对,”魏姆斯挖苦道,“说得没错。你是城里最安全的人。”
他把又一柄匕首插进石头中间的缝隙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试着加力;维帝纳尼大人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已经成功地来到离地六英尺、与窗格齐平的地方。
他开始挖栅栏周围的灰浆。
王公又看了一会儿,随后从身旁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由于老鼠不识字,他这个小图书馆里的收藏难免略有些巴洛克风格,不过王公并不是那种对新知识毫无兴趣的人。他找到了夹在《蕾丝花边制造史》里的书签,接着往下读了几页。
过了一阵,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停下来掸掸书上的泥灰。他抬起头。
“可是快要成功了?”他礼貌地询问道。
魏姆斯咬紧牙关继续挖。小栅栏外头是一个邋里邋遢的院子,并不比地牢里亮堂多少。院子的一角有个垃圾堆,但现在它看起来十分诱人。至少比地牢要诱人多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垃圾堆也强过如今的安科-莫波克。这多半是句讽喻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戳了又戳,刀柄在手里嘣嘣地颤抖着。
图书管理员若有所思地挠挠自己的胳肢窝。他也有自己的麻烦。
他来的时候满腔都是对偷书贼的愤怒,现在这怒火仍然熊熊燃烧着。然而此刻他脑里出现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念头:针对书的犯罪自然是世上最可恶的罪行,但复仇行动或许应该稍微推迟一些。
他还想,尽管人类爱怎么对付彼此他当然都无所谓,但某些行为还是应该受到限制,以免凶手变得过于大胆,开始把类似的罪行加诸在书上。
图书管理员再看眼自己的警徽,又把它轻轻啃一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变成某种能吃的东西,对此他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没错,他对队长负有责任。
队长一直对他很和气,而且队长也有个警徽。
没错。
有时候类人猿也必须做人类必须做的事。
猩猩敬了个复杂的军礼,接着荡进了黑暗中……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它就像一只走失的气球,缓缓穿过雾气和带霉味的浓烟。
小兵们坐在烟囱投下的阴凉里,用各自的方式打发时间。喏比若有所思地挖鼻孔,检查里头究竟有哪些内容,卡萝卜在写家书,科垄军士在发愁。
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不安地移动身体的重心,然后说:“我想到一个问题。”
“是啥,军士?”卡萝卜问。
科垄军士似乎苦恼极了,“那-那啥,如果那不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
喏比瞪大眼睛。
“你什么意思?”他问。
“嗯,好吧,最后走投无路时的百万分之一永远都能成,没错,完全没问题。可是……那个,这可相当那啥,具体。我是说,不是吗?”
“你说呢?”喏比道。
“如果这次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科垄满面痛苦。
“什么?”
卡萝卜抬起头,“别傻了,军士。”他说,“谁也没见过千分之一的概率成为现实的。它能成为现实的概率只有——”他的嘴唇嚅动着——“几百万分之一。”
“耶,好几百万。”喏比附和道。
“所以除非当真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否则成不了。”军士总结说。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喏比道。
“那么,比方说,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科垄还不放弃挣扎。
卡萝卜摇摇头,“半点希望也没有。你听谁说过,‘这是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可能,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他们默默望着面前的城市,脑子里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运算。
“咱们没准儿真碰上了大麻烦。”最后科垄道。
卡萝卜开始飞快地写写画画。被要求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他详细说明了该如何寻找龙的表皮,然后又如何估算一支箭射中任何一处的概率。
“还有瞄准的事,我说,”科垄军士道,“我会瞄准的。”
喏比咳嗽起来。
“这样的话,肯定比百万分之一的可能要小多了。”卡萝卜道,“没准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如果龙飞得很慢,那处地方又很大,没准儿几乎是万无一失呢。”
科垄的嘴唇无声地试了试这个新句子,这事儿万无一失,可没准儿真能办成。他摇摇头,“不行。”他说。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喏比缓缓道来,“就是调整概率……”
中间那根栏杆旁边的灰浆里出现了一个浅坑。这算不上什么,魏姆斯知道,但至少是个开始。
“你不需要帮忙吧,我想?”王公问。
“不。”
“如你所愿。”
灰浆已经有些腐烂,但栏杆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在铁锈的渣子底下仍然有大把的铁。这活儿需要很长时间,但这让他有事可做,还可以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此魏姆斯表示热烈欢迎。这一点谁也别想夺走。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挑战,强大而纯粹;你知道只要自己不停地挖,最终总会胜利。
当然,问题就出在“最终”上。最终大阿图因会走到宇宙的尽头。最终星星会熄灭。最终喏比可能会洗个澡,尽管要实现这个假设或许必须对时间的性质进行革命性的重新思考。
他不管不顾地挖着灰浆,突然看见外头有个浅色的小东西很慢、很慢地飘下来。
“花生壳?”他说。
图书管理员的脸裹在图书管理员的脑袋里出现在栅栏外头,虽然这张脸上下颠倒,但那咧嘴一笑的表情仍然极具杀伤力。
“乌克?”
猩猩从墙上落下来,抓住两根栏杆,开始往外拉。在他水桶状的胸膛上,一条条肌肉来回游走,演绎着复杂的舞蹈。他默默地集中精力,露出满嘴的大黄牙。
两声沉闷的“咚”之后,栏杆放弃了抵抗。猩猩把它们扔到一边,把胳膊伸进大洞里,所有代表法律的胳膊中再也没有比它们更长的了。它们抓住仍在惊讶的魏姆斯,拉着他肩膀,只一下就把他拖了出去。
小兵们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好。”喏比道,“现在,一个金鸡独立、帽子反扣、嘴里还塞着手帕的人,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有多大?”
“哇呜。”科垄说。
“相当小。”卡萝卜道,“不过我觉得手帕子似乎稍微过了点。”
科垄把手巾啐掉,“赶紧打定主意。”他说,“我的一条腿都麻了。”
魏姆斯从油腻腻的鹅卵石地面上爬起来,朝图书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他正体验着一种许多人都曾经体验过的震惊。不过别人的这种体验多半发生在更加令人不快的情形底下,比方说当这只类人猿想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上一品脱啤酒,而破鼓里又有人干起架来的时候。具体来说他们的体验是这样的:图书管理员或许看起来像个塞满橡胶的口袋,但口袋里头塞的其实却是肌肉。“真不可思议。”最后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看丢在地上的栏杆,脸色突然一沉。他抓起弯曲的金属条子,“你不会刚好知道文斯在哪儿吧,嗯?”
“诶克。”图书管理员把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诶克!”
魏姆斯读起来。
宣布……而……在正午时分……一个纯净的少女,同时出身高贵……促进统治者与其臣民……
“在我的城里!”他咆哮道,“他妈的竟然在我的城里!”
他伸出两只手,抓起图书管理员的胸毛,把他拎到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高度。
“现在几点了?!”他喊道。
“乌克!”
一只布满红毛的长胳膊向上方展开,魏姆斯的目光顺着伸出的手指看过去。太阳似乎快要走到自己轨道的顶点,正期待着能懒洋洋地往下滑,缓缓投入黄昏的怀抱……
“我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明白?”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猩猩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乌克。”图书管理员耐心地向对方指出他的错误。
“什么?哦,抱歉。”魏姆斯把类人猿放回地面,而猩猩也明智地没有跟他算账:如果有人不知不觉中抓起了300磅重的大猩猩,那这人显然是心情过于烦躁,最好不要跟他计较。
“有路可以出去吗?”魏姆斯问,“不用翻墙的那种,我是说。”
他不等猩猩回答就沿着墙根大步往前走,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窄门前,一脚把它踹开。门其实并没有上锁,但他还是踢了。图书管理员跟在他身后,双手并用往前荡。
门背后的厨房似乎已经被抛弃了。厨师们终于失去勇气,这里有一张嘴比他们整个人还大,谨慎的厨师是不应当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两个禁卫兵正吃着冷冰冰的午餐。
“听着。”见他们准备起身,魏姆斯道,“我不想对你们——”
他们似乎不想听,其中一个朝十字弓伸出手去。
“哦,见他的鬼。”魏姆斯从身旁的菜板上抓起一把屠刀扔过去。
飞刀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就算你具备了技巧,也还要有专门的刀才行。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跟魏姆斯一样,完全错过了目标。
拿弓的卫兵往旁边一闪,然后摆正身子,结果发现一块紫色的指甲温柔地挡住了扳机。他回过头。图书管理员一拳正中他头盔顶部。
另一个卫兵直往后缩,同时拼命摇动双手。
“不不不!”他喊道,“这完全是误会!你刚刚说你不想对我们做什么来着?多可爱的猴子!”
“哦,天哪。”魏姆斯道,“错!”
他不去理会对方惊恐的惨叫,在厨房的狼藉中翻起来,终于找到一把砍刀。他从来都觉得使剑跟自己不大搭调,但砍刀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砍刀有重量。它有目的性。剑或许带着点高贵的意思,除非它属于比方说喏比,那时候它就只能靠铁锈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散架,但砍刀却拥有超强的能力,它能把东西砍碎。
他离开了生物课教室——今天的课程是猴子绝不可能抓住人的脚踝把他们甩来甩去——找到一扇看起来像回事的门,快步跑了出去。很快他就来到了王宫周围那一大片鹅卵石空地。现在他可以找到方向了,现在他可以……
他头顶的空气隆隆一声响。一阵大风往下吹来,把他掀翻在地。
安科-莫波克之王展开翅膀,从空中滑过,最后落在王宫的门拱上。为了平衡身体,龙爪在石头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阳光从它弓起的后背反射回来,它伸长脖子,懒懒地吐出一大片火焰,接着重新跃入空中。
魏姆斯喉咙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当然是哺乳动物,然后跑进了空荡荡的街道中。
寂静笼罩了兰金家的祖屋。前门在铰链上来回摇动,任由从贫民的街区吹上来的风混进屋里。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游荡,东瞅瞅西瞅瞅,寻找家具顶上的灰尘。它上了楼梯,使劲吹开西碧尔·兰金卧室的房门,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哐当响,接着它开始翻阅《龙的疾病》。如果你看书很快,完全可以借它的手读完所有的病征,从A字部的矮踵一直到Z字部的之字喉。
而在底下那臭气熏天的温暖龙舍,埃勒似乎把所有的病都得了个遍。现在它坐在围栏中间,前后晃动,柔声呻吟。白色的烟从它耳朵里缓缓涌出,滴到地板上。它鼓鼓的肚皮里发出液体爆炸的复杂音效,就好像电闪雷鸣的时候,许多侏儒正拼命想在悬崖上凿出个涵洞来。
它的鼻翼鼓起,转动时似乎并不受它控制。
其他泽龙都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围栏上方观察着它。
埃勒的胃再次咆哮。它痛苦地扭动身体。
泽龙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趴到地上,用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喏比把脑袋歪向一边。
“看起来很有希望。”他以批评家的口气说,“我们大概差不多了,依我看。一个人脸上涂着炭灰、舌头伸得老长、金鸡独立、还唱着《刺猬之歌》,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大概是……卡萝卜,你说呢?”
“一百万分之一,要我说。”卡萝卜一本正经地说。
科垄瞪他俩一眼。
“听着,伙计们。”他说,“你们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嗯?”
卡萝卜看看底下的广场。
“哦,见鬼。”他轻声道。
“啥事?”科垄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急切地问。
“他们正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石头上!”
小兵们都从胸墙上探出脑袋,广场周围那一大群沉默的观众也在看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半打禁卫兵中间挣扎。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的石头?”科垄道,“咱们这儿可是平原,你们知道。”
“好个壮实的姑娘,不管她是谁。”喏比见一个卫兵转身倒地,点头表示赞赏,“这下看这家伙晚上怎么打发时间,肯定得好几个星期。右膝盖可真狠,这姑娘。”
“是我们认识的什么人吗?”科垄问。
卡萝卜眯着眼睛往下看。
“是兰金小姐!”他张大了嘴巴。
“绝不可能!”
“他说的没错。还穿着睡衣。”喏比道。
“这些混蛋!”科垄一把抓起自己的弓,伸手去摸箭,“我要好好给他们来上一下!她那样一位文雅的女士,简直是耻辱!”
“呃。”卡萝卜往自己肩膀后头瞟了一眼,“军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科垄喃喃道,“体面女人都不能上街走走,不然就难保不给吃掉!好吧,你们这些混蛋,马上让你们变成……变成地理——”
“军士!”卡萝卜焦急地重复道。
“是历史,不是地理。”喏比说,“你应该说历史。‘马上让你们变成历史!’你应该说。”
“好吧,随便什么。”科垄怒道,“让我们瞧瞧——”
“军士!”
喏比也开始往他们身后看。
“哦,见鬼。”他说。
“绝不会射偏。”科垄一面嘀咕一面瞄准。
“军士!”
“闭嘴,你们俩,你们这么嚷嚷我怎么集中精——”
“军士,它来了!”
龙在加速。
它经过时,翅膀仿佛在讥笑空气,安科-莫波克那东倒西歪的房顶也变得模糊。它的脖子直直伸向前方,鼻孔里喷出领航的火焰,它飞翔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城市。
科垄的手在发抖。龙似乎瞄准着他的喉咙,而且它飞得太快,实在太快……
“就是现在了!”卡萝卜说。他瞥眼中轴地,免得哪个神仙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然后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见鬼,快射!”喏比吼道。
“正在找部位,伙计,正在找。”科垄声音直打战,“别担心,伙计们,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我的幸运箭。一等一的箭,这是,从小就跟着我,知道我用它射过多少东西?你们准要大吃一惊,不用担心。”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看着噩梦拍打着恐怖的翅膀向自己冲过来。
“呃,卡萝卜?”他温顺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军士?”
“你的老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软类长什么样?”
然后龙不再是快速接近,它已经到了,就在他们头顶上方几英尺,一片马赛克似的鳞片和噪音,填满了整个天空。
科垄松开手。
他们目送他的幸运箭笔直地向上飞去。
潮湿的鹅卵石上,魏姆斯半是跑、半是踉跄。他喘不上气,也没有了时间。
不该是这样的,他疯狂地想。英雄从来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但他永远不会迟到。只不过这次,千钧一发之际多半是五分钟之前。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我身体发福,我需要喝一杯,我一个月只拿几十块钱,还没有羽毛补贴。这可不是英雄的价钱。英雄能得到王国和公主,而且他们每天锻炼,而且他们微笑的时候光线会从牙齿上反射回去,叮。那些混蛋。
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带他冲出王宫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光了,现在正向他讨还欠债。
他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抓住墙壁免得自己摔倒在地;他拼命喘气,目光正好扫过屋顶上的人影。
哦,不!他暗想。他们也不是英雄!他们以为自己在干吗?
这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而谁又能保证说,在几百万个可能的宇宙里,它不会在其中一个成为现实呢?
这就是神仙们喜欢的那种东西。然而概率手上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张票,所以有时候它甚至能把神仙们打回去。
比方说,在这个宇宙里,那支箭就从一块鳞片上弹开,落进了遗忘的深渊。
科垄眼看着龙的尖尾巴从头顶飘过。
“偏……了……”他张口结舌。
“但它不可能射偏!”他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的两个同伴,“那是他妈最后的一百万分之一!”
龙扭动翅膀,借着空气把巨大的身体转过来,朝房顶冲下来。
卡萝卜一手抓住喏比的腰,一手搭上了科垄的肩。
军士愤怒又失望,大哭起来。
“该死的百万分之一!”
“军士——”
龙喷火了。
那是一道控制完美的火焰。屋顶像黄油一样被它穿透。
它切断了楼梯。
它噼里啪啦地点燃了古老的木头,让它们像纸一样扭曲。它划开了管子。
它像愤怒的神明打出的拳头,击穿了一层又一层楼板,最后它来到那个巨大的铜缸前,铜缸里装着一千加仑新鲜出炉的陈年威士忌。
它一路燃进缸里。
幸运的是,在接下来的大爆炸中,所有人逃出生天的概率恰好是百万分之一。
火球像朵玫瑰,腾空而起。一朵巨大的橙色玫瑰,带些黄色条纹。它把房顶也冲上天去,用它裹住惊讶万分的龙。木头和管子的碎片翻腾着,形成一大片云,把龙高高地带进了空中。
人群茫然地望着滚烫的冲击波把龙掀进空中,几乎没人留意到魏姆斯气喘吁吁、哭哭啼啼地挤进人堆。
他踉跄着挤开一排禁卫兵,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广场上的石板地。此时此刻谁也没工夫注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不是岩石,因为安科-莫波克建在平原地区。那只是某个建筑的残骸,抹着灰浆,多半好几千岁了,应该是从城市的地基拖来的。安科-莫波克实在太老,总的说来,现在的安科-莫波克其实就建在安科-莫波克上。
它被拖到广场中央,而西碧尔·兰金小姐就被绑在它上头。她似乎穿着睡衣和一双巨大的橡胶靴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跟人打了一场,魏姆斯感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无论跟她打架的是谁。她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愤怒。
“你!”
“你!”
魏姆斯迷迷糊糊地挥挥砍刀。
“可你为什么会——?”
“魏姆斯队长,”她厉声打断他,“请你帮我一个忙,不要再把那东西挥来挥去,而是让它派上合适的用场!”
魏姆斯根本没在听。
“三十块一个月!”他喃喃道,“他们就为这个送了命!三十块!而且我还扣了喏比的工钱。我别无选择,不是吗?我是说,那家伙能让西瓜生锈!”
“魏姆斯队长!”
他的注意力回到砍刀上。
“哦。”他说,“对。没错!”
这是把不错的钢刀,而铁链的岁数都挺大,又生了锈。他用力砍,火星四溅。
众人默默地看着,不过两个禁卫兵迅速向他跑来。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卫兵问。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魏姆斯抬头咆哮道。
他们瞪大眼睛。
“什么?”
魏姆斯又砍了一刀。几环链子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卫兵说。魏姆斯一胳膊肘打到他胸腔底下,不等他倒地,魏姆斯又一脚踢向另一个卫兵的膝盖骨,动作十分野蛮;那人身子一弯,下巴正好凑上魏姆斯的另一个胳膊肘。
“好了。”魏姆斯心不在焉地揉揉胳膊肘。真够疼的。
他把砍刀换到另外一只手,继续对铁链发动攻势,他意识到更多的禁卫兵正往自己这边赶,但他们跑步时用的是卫兵特有的方式。魏姆斯对这种步法十分熟悉。它表示说,我们有一打人,还是让其他人第一个赶到吧;它表示说,那家伙看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他们付我的钱可不够让我送命的,如果我跑得够慢,也许他会自己走开……
没必要为了逮住个把人坏了这么好的日子。
兰金小姐抖掉了身上的铁链。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欢呼声,并且音量逐渐增大。哪怕目前这种情势,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样能对精彩的表演表示欣赏。
她抓起一把铁链,把它绕在自己胖乎乎的拳头上。
“有些卫兵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一位——”她准备开说。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魏姆斯抓住她的胳膊,简直像拽着一座山。
欢呼声戛然而止。
魏姆斯身后有种声音。倒说不上特别吵,只不过很有穿透力,令人不快。那是四只爪子同时击中石板的咔嗒声。
魏姆斯看看周围,又看看头顶。
龙的皮肤上沾满了煤灰,几块烧焦的木头冒着烟,分散在龙身各处。华丽的青铜色龙鳞上能看到一道道的黑色印记。
它低下头,眼睛离魏姆斯不过几英尺,它试着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逃跑多半没什么用处,魏姆斯告诉自己。再说我反正也没力气了。
他感到兰金小姐的手裹住了自己的手,“干得真漂亮。”她说,“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烧焦的残骸从蒸馏厂周围倾泻而下,有的还在继续燃烧。水塘变成了碎片的沼泽,水面上浮着一层灰烬。科垄军士从水中升起,满身黏液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又抓又扯,终于来到岸边,把自己拉上了岸,就像某种生活在海洋中的生命体,急不可耐地想一次性解决整个进化过程。
喏比已经青蛙一样瘫在岸上,浑身漏水。
“是你吗,喏比?”科垄军士焦急地问。
“是我,军士。”
“真是太好了,喏比。”科垄热切地说。
“真希望不是我,军士。”
科垄把头盔里的水倒掉,然后停下来。
“卡萝卜那小伙子呢?”他问。
喏比借胳膊肘支起身子,看样子还有些晕乎乎的。
“不知道。”他说,“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房顶,下一分钟就往下跳了。”
两人同时看一眼灰白色的水面。
“我猜,”科垄缓缓说道,“他该会游泳?”
“不知道。他从没说过。没什么地方可游吧,认真说来,山上。”喏比道。
“不过也许他们有蔚蓝色的清澈池塘,或者深邃的山间溪流。”军士充满希望地说,“还有隐藏在山谷中的冰冷湖水什么的。更不必说地下湖了。他肯定学过游泳。成天在水里泡着,要我说。”
他们盯着油腻腻的灰色水面。
“多半是那个保护罩。”喏比说,“说不定它装满了水,把他给拽下去了。”
科垄阴沉沉地点点头。
“我帮你拿着头盔。”过了一会儿喏比说。
“可我是你的上级!”
“没错。”喏比摆事实讲道理,“但如果你也困在下头了,你肯定希望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在这上面,时刻准备营救你,不是吗?”
“这……倒也有道理。”最后科垄说,“说得不错。”
“那不就得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
“什么?”
“……我不会游泳。”科垄道。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科垄耸耸肩,“天生能浮水。”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黑暗的水塘。然后科垄朝喏比瞪起眼睛。再然后喏比很慢很慢地解下了自己的头盔。
“里边不会还有人吧,嗯?”卡萝卜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们转过头,见他正从一只耳朵里掏泥巴。在他身后,酒厂的废墟还在冒烟。
“我想最好先赶紧出去,瞧瞧外头怎么样。”他语气欢快,一只手指着通向院外的一扇门。此刻门晃晃悠悠地挂在铰链上。
“哦。”喏比虚弱地说,“好得很。”
“外头有条巷子。”卡萝卜道。
“巷子里头没有龙吧,唔?”科垄疑神疑鬼。
“没有龙,没有人。附近谁也没有。”卡萝卜急不可耐地抽出自己的剑,“走吧!”他说。
“去哪儿?”喏比问。他从耳朵后头掏出一截湿漉漉的烟屁股,这会儿正以最最悲伤的神情看着它。它显然已经不行了,但他还是试着想把它点燃。
“我们想要跟龙对决,不是吗?”卡萝卜道。
科垄满不自在地扭动身子,“没错,但是难道不应该允许我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吗?”
“再暖暖地喝上一杯?”喏比说。
“再吃上一顿。”科垄道,“一盘香喷喷的——”
“你们应该觉得羞愧。”卡萝卜说,“外头有位身陷囹圄的女士,还有一条龙要打,而你们满脑子只想着吃吃喝喝!”
“哦,我想的可不只是吃吃喝喝而已。”科垄道。
“我们也许是唯一可以阻止城市遭受灭顶之灾的人!”
“没错,可是——”喏比还想说点什么。
卡萝卜举起剑,在头顶上挥舞。
“如果魏姆斯队长在,他一定会去的!”他说,“全体为了一个!”
他瞪他们一眼,转身冲出院子。
科垄局促不安地看了喏比一眼。
“现在的年轻人。”他说。
“全体为了一个什么?”喏比问。
军士叹口气,“好吧,咱们走。”
“哦,好吧。”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巷子里空空如也。
“他去哪儿了?”诺比问。
卡萝卜从阴影里走出来,乐得合不拢嘴。
“就知道你们靠得住。”他说,“跟我来!”
“这孩子有点古怪。”科垄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他总能说服我们跟他走,你注意到了吗?”
“全体为了一个什么?”喏比问。
“跟他的嗓音有点关系,我估计是。”
“没错,不过到底是全体为了一个什么?”
王公叹口气,小心地夹好书签,把书放到一边。外头吵得很,想必发生了不少事。现在周围不大可能还有禁卫兵在,这样正好。这些卫兵都受过很多训练,浪费就太可惜了。
稍后他还用得着他们。
他走到墙边,在一小块砖上推了一下。这块砖跟其他所有的小砖块一模一样,然而其他的小砖块绝不会让一块石板隆隆地滑开。
里头是一堆经过精心挑选的物品——野战口粮、换洗的衣服、几个装着贵金属和珠宝的小盒子、工具。还有一把钥匙。永远不要建一座自己出不去的地牢。
王公拿起钥匙走到门口,步子很悠闲。锁里的齿凸从养护良好的沟槽里滑出去,这时他又一次想到了魏姆斯。也许他应该告诉魏姆斯这把钥匙的事?可对方从越狱上得到了如此强烈的满足,告诉他很可能大有坏处。再说了,这还会伤及他对世界的看法。他需要魏姆斯和他的世界观。
维帝纳尼大人推开门,大步走进自己宫殿的废墟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宫殿在颤抖;几分钟之内,城市第二次摇晃起来。
龙舍里发生了爆炸。窗户往外炸开。门被一股黑色的巨浪冲到空中,缓缓翻滚,最后落入杜鹃花丛。
那栋建筑中出现了某种能量巨大、温度极高的东西。更多浓烟往外涌,油腻又结实。一堵墙对折起来,另一堵慢腾腾地翻倒在草地上。
无数泽龙像香槟酒的瓶塞般坚定地冲出了废墟,翅膀疯狂地扇动。
浓烟仍然在翻滚,但里头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束强烈的白光正缓缓升起。
白光穿过一扇打碎的窗户,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埃勒搭着自己制造的浓烟升上了安科-莫波克的天空,头顶还有片瓦仍旧滴溜溜转着。
阳光反射在它银色的鳞片上,它悬浮在大约一百英尺高的地方,缓缓转动,漂亮地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
广场上的魏姆斯正在等死,他意识到自己张大了嘴巴,赶紧把嘴重新闭上。
此时此刻,城里完全听不到任何响动,只除了埃勒上升的声音。
它们可以重新组合自己肚里的管子,魏姆斯迷迷糊糊地告诉自己。好适应情况需要。它把它反转了。可它那些玩意儿,它的基因……它肯定原本就有点往那方面发展的趋势。难怪这小混蛋翅膀又短又粗。它的身体肯定早知道它不需要它们,只除了用来调整方向。
天哪。我正看着历史上第一条倒着喷火的龙。
他冒险往自己头顶瞄了一眼。巨龙呆住了,它血红色的大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东西。
伴随着挑衅的烈焰,安科-莫波克之王用力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微不足道的人类完全被抛在脑后。
魏姆斯猛地转向兰金小姐。
“它们是怎么打架的?”他急切地问,“龙是怎么打架的?”
“我——那个,好吧,它们就只是拿翅膀拍来拍去,再加上喷火。”她说,“泽龙,当然是。我是说,谁见过高贵的巨龙打架的?”她拍拍己的睡袍,“我得记下来,我带了笔记本来着……”
“在你的睡袍里?”
“我总说,有多少点子是睡觉时钻出来的,你简直想不到。”
火焰咆哮着冲向埃勒的位置,但它已经不在那里了。国王试着在半空转身,小泽龙放出一串烟圈,轻而易举地绕来绕去,把巨大的对手圈在浓烟结成的绳圈里。国王在半空无助地打转,吐出更烫、更长的火舌,却仍然没能命中目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哈罗,队长。”一个声音讨好地叫了一声。
魏姆斯低下头,只见一小潭死水化装成喏比的样子,正仰面傻乎乎地对他咧开嘴。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他说。
“我们没死。”喏比道。
“哦。好。”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对这场架怎么看?”
魏姆斯再次抬起眼睛。城市上空到处是螺旋形的烟雾。
“恐怕拿它没办法。”兰金小姐说,“哦,哈罗,喏比。”
“下午好,女士。”喏比碰了碰自己前额附近的某个东西,他觉得那应该是刘海。
“你什么意思,没办法?”魏姆斯问,“看看它那样子!巨龙一次也没有击中它!”
“没错,但它的火已经碰到巨龙好几次,却似乎毫无作用。不够烫,我想是。哦,它躲得是很好。但它必须每次都足够幸运,而巨龙只需要走运一次就够了。”
魏姆斯渐渐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魏姆斯道,“这一切都只是——只是作秀?它只是为了表现表现?”
“这也不是它的错。”科垄神奇地从他们背后冒出来,“这就跟狗一样不是吗?那可怜的小混蛋还没明白,自己面前可是个大家伙。它只不过想跟人家吵着玩玩。”
两条龙似乎都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陷入了经典的克拉奇僵局。在又一串烟圈和一道白色的火焰之后,双方同时撤退,拉开几百码的距离。
国王悬在空中,迅速拍打着翅膀。高度,这就是关键。当龙跟龙对打时,高度总是至关重要……
埃勒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它似乎在思考。
然后它若无其事地把两条后腿往外一蹬,动作熟练至极,仿佛借自己的胃胀气飘在天上根本就是泽龙已经掌握了好几百万年的老把戏。它翻了个筋斗,转身逃之夭夭。刚开始你还能看到一条银色的线,但很快它就消失在了城墙之外。
一声呻吟跟着它往外飞。它来自成千上万个喉咙。
魏姆斯抬起双手。
“别担心,长官。”喏比赶紧安慰他,“它——它多半是去,是去喝一杯,或者那之类的。也许是第一局结束了,那之类的。”
“我说,它可把咱们的水壶什么的全吃了。”科垄有些犹豫,“它总不会在吃了水壶之后跑路吧。按道理说,能吃下水壶的绝对不会被任何东西吓跑。”
“还有我擦盔甲的油。”卡萝卜说,“那一罐差不多要一块钱呢。”
“这不就结了?”科垄道,“我就说嘛。”
“听着。”魏姆斯尽量拿出耐心,“它是条好龙,我跟你们一样喜欢它,很可爱的小东西。它不过是做了明智的选择,看在老天的分上!它不会为了救我们让自己给烧成灰。生命不是这样整的。你们还是面对现实的好。”
在他们头顶,巨龙趾高气扬地走在空中,随口把附近的一座塔烧成灰烬。它赢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呢。”兰金小姐说,“一般来说,龙的决斗都是至死方休的。”
“至少它们终于生出一只有点脑子的。”魏姆斯闷闷不乐地说,“咱们老实说吧:看看对手的块头,埃勒那样大小的龙,他能打赢的概率根本就是一百万分之一。”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就好像你刚刚敲响了一个清亮的音符,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小兵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一百万分之一?”卡萝卜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
“绝对的。”魏姆斯道,“一百万分之一。”
“一百万分之一。”科垄说。
“一百万分之一。”喏比附和道。
“没错。”卡萝卜道,“一百万分之一。”
又是一阵高调的沉默。小兵们都在猜测究竟谁会先把那句话说出来。
科垄军士深吸一口气。
“可没准儿真能办成。”他说。
“你在说什么胡话?”魏姆斯斥道,“根本就不可——”
喏比焦急地捅捅他的肋骨,另一只手指向平原对面。
那里有一道黑色的烟柱。魏姆斯眯起眼睛。在甘蓝地上方,在烟柱前头,一颗银色的子弹正不断靠近。
巨龙也看见了。它挑衅似的喷着火,巨大的翅膀搅动空气,努力飞得更高。
现在他们能看见埃勒的火焰了,温度很高,几乎是蓝色。在它脚下,地面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不断退后,而且它还在加速。
在它前方,国王伸出了爪子——它几乎像是咧嘴笑了。
埃勒要撞上去了,魏姆斯暗想。众神保佑我们所有人,一个大火球。
田地里似乎有些古怪。在埃勒身后一点点,地面似乎自己翻了起来,甘蓝菜被抛向空中。一道篱笆也一飞冲天,木屑雨点般落下……
埃勒无声地飞过城墙,鼻孔朝天,翅膀收起,身体紧紧缩成一个圆锥,屁股底下释放出火焰。它的对手喷出一条火舌;埃勒只稍微扇了扇翅膀就轻松躲开,动作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它就飞走了,在同样诡异的寂静中朝大海飞去。
“它错过了——”喏比张开嘴。
空气炸开。无止境的霹雳声从城中穿过,打碎了瓦片,掀翻了烟囱。半空中的国王被卷起来,动弹不得,像超声波洗衣机里的上衣一样不停打转。魏姆斯双手捂住耳朵,只见巨龙一面翻转一面使劲喷火,在自己周围编织出一圈疯狂的火网。
魔法沿着它的翅膀噼啪作响。它像一把绝望的雾号般厉声尖叫,又昏昏沉沉地摇头晃脑。它开始滑翔,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
魏姆斯忍不住呻吟起来。埃勒整出来的那东西能撕裂石块,可仍然奈何不了它。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打败它?你打不过它,他暗想。你烧不过它,你摔不过它。你拿它完全毫无办法。
龙降落了。不是什么完美的落地,完美的落地不会连累一整排小屋。它动作很慢,着陆似乎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摧毁了相当长的一段城市建筑。
它的翅膀毫无意义地胡乱扇动,脖子左摇右晃,火焰不断喷射,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它一路从横梁和茅草屋顶中犁过,在它身后,废墟里燃起了好几堆火。
终于,它在一道凹槽的尽头停下来,身体被曾经的建筑物掩埋,几乎不见了踪影。
它留下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嚷嚷着组织排队,从河边打水灭火。
接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从空中往下看,安科-莫波克肯定很像一座被惊动的蚁丘,一排排小黑点往巨龙失事的地点涌去。
大多数人都拿着某种武器。
许多人握着长枪。
有些人握着剑。
所有人心里都装着同一个目标。
“你知道吗?”魏姆斯大声说,“这将是世上第一次民主屠龙。一人一刀。”
“你必须阻止他们。你不能让他们杀了它!”兰金小姐道。魏姆斯冲她眨眨眼。
“抱歉?”他不解道。
“它受了伤!”
“女士,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是吗?再说它只是给震晕了。”魏姆斯道。
“我是说不能让他们用这种方式杀掉它。”兰金小姐坚持道,“可怜的家伙!”
“那你想怎么办?”魏姆斯质问道,他的火气也上来了,“给它来一针强心焦油,再在壁炉前头摆个篮子,让它舒舒服服地休息休息?”
“这是屠杀!”
“我看挺好!”
“可它是龙!它不过是顺从龙的本能!如果人不去招惹它,它根本就不会来!”
魏姆斯心想:它马上就要吃掉她,而她还能这样想。他有些迟疑。或许这的确意味着她有说三道四的权力……
两人大眼瞪小眼,双方都气得脸色煞白。这时科垄军士偷偷溜到了他们身边。他心急火燎地跳来跳去,两只鞋里的泥巴交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最好赶紧过来,队长。”他说,“这简直是谋杀!”
魏姆斯朝他挥挥手,“依我看,”他避开兰金小姐的眼睛,低声嘟囔道,“这是它自找的。”
“不是那个。”科垄道,“是卡萝卜。他逮捕了那条龙。”
魏姆斯停下来。
“你什么意思?逮捕?”他问,“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对吧?”
“这可没准儿,长官。”科垄不大自信似的,“可没准儿。他嗖一声就蹿到瓦砾堆上去了,长官,抓起它的一只翅膀,然后说‘这回可逮着你了,伙计’,长官。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长官。长官,问题是……”
“怎么?”
军士两脚交替蹦着,“你记得吧,你说过不能虐待犯人来着,长官……”
那是块又大又沉的木料,过去曾经是房顶的一部分,它斩开空气时速度很慢,但当它打中你,你会往后翻滚,并且保持被打中的状态。
“现在听着,”卡萝卜把它收回来,又扶正自己的头盔,“别逼我再说一次,好吗?”
魏姆斯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过,抬头望眼站在瓦砾和巨龙上的壮实身影。卡萝卜缓缓转过身,就像握着根法杖似的拿着那根房梁。他的目光仿佛灯塔的光线,无论它射向哪里,那地方的人就会放低手上的武器,一脸愠怒,浑身不自在。
“我必须警告你们,”卡萝卜继续往下说,“妨碍警官执行公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下一个扔石头的人,我会像一吨砖头一样朝他扑过去。”
一块石头从他头盔后面弹开。众人一片欢呼。
“别挡我们的道!”
“对!”
“咱可不想被警卫队呼来唤去!”
“Quis custodiet custard?”
“啥?哦对!”
魏姆斯一把拽过军士,“去找些绳子。很多绳子。越粗越好。我猜我们可以——嗯,把它的翅膀捆在一起,也许,然后再把它的嘴绑起来,让它没法喷火。”
科垄瞄他一眼。
“你认真的,长官?我们真要逮捕它?”
“快去!”
它已经被捕了,魏姆斯一面想一面往前挤。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它掉进海里,但它已经被捕了。现在我们必须想办法处理,要不就只能放它走。
他感到自己对这鬼东西的厌恶在暴众面前烟消云散。你能拿它怎么办?给它个公正的审判,他想,然后是死刑。不是杀了它。那是英雄在荒野里干的事。在城市里你可不能这样思考。或者其实你可以,但如果你真要这么思考,那就不如将这地方一把火烧掉,从头再来。你应该……嗯,照章办事。
就是这个。其他的一切我们都试过了。现在干脆试试照章办事会怎么样。
再说了,他暗暗加上一句,那上头站的是城市警卫队的队员。我们必须团结一致。除了我们自己,别人谁也不肯搭理我们。
他身前有个壮汉抬起了胳膊,这人手里捏着半块砖。
“敢丢你就死定了。”魏姆斯道。说完他一闪身,继续往人堆里钻,留下那个想丢砖的家伙呆呆地四处张望。
魏姆斯爬上瓦砾堆的时候,卡萝卜正半举着自己的大棒以示威胁。
“哦,哈罗,魏姆斯队长。”他说着放下胳膊,“我必须向你汇报我已经逮捕了这——”
“对,我看得出来。”魏姆斯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有什么建议吗?”
“哦,是的,长官。我必须向它宣读它的权利,长官。”卡萝卜回答道。
“我是指除了这个以外。”
“那倒还不大清楚,长官。”
魏姆斯看看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龙身子。这种东西你怎么才能杀得死?准要花上一整天。
一块石头从魏姆斯胸甲上弹开。
“谁干的?”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人群安静下来。
西碧尔·兰金吃力地爬上瓦砾堆,眼睛冒着火,愤怒地瞪着一干暴众。
“我刚才问,”她说,“是谁干的?如果那个人不赶紧站出来,我会非常生气!真是太可耻了,你们这些人!”
她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不少人松开手,让石头之类的东西轻轻落到地上。
微风吹起她破破烂烂的睡袍,这位高贵的仕女摆开架势,准备高谈阔论。
“你们面前是英勇的魏姆斯队长——”
“哦诸神啊。”魏姆斯低声呻吟,同时拉下头盔挡住自己的眼睛。
“——还有他无畏的手下,他们今天不怕麻烦,来这里搭救你们这些——”
魏姆斯一把抓住卡萝卜的胳膊,把他拽到远离兰金小姐的角落。
“你还好吗,队长?”准警员问道,“你脸好红。”
“你别也跑来掺和。”魏姆斯厉声喝道,“被喏比和军士瞄来瞄去已经够糟了。”
叫他吃惊的是,卡萝卜挺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样的。”他满脸同情,“我老家有个姑娘,你瞧,她叫薄荷,她父亲——”
“听着,我最后再说一次,我跟兰金小姐之间完全没有任何——”
他们身边一阵嘎嘎响,石膏和茅草像山崩一样涌下来。瓦砾往上升起,并且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片血红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瞳孔,正努力想把他们看清楚。
“我们肯定是疯了。”魏姆斯道。
“哦,不,长官。”卡萝卜说,“这样的先例是很多的。1135年,一只母鸡因为在灵糕星期四打鸣被捕。在精神病斯兰啪大人统治期间,一群蝙蝠因为屡次违反宵禁遭到处决,那是在1401年,八月,我想是。那时候真是法律的黄金时期。”卡萝卜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1321年,你知道,一小片云曾经受到审判,因为它在狂伯爵哈嘉思授爵仪式的高潮部分挡住了太阳。”
“我希望科垄赶紧把绳子——”魏姆斯停下来。他实在忍不住。“怎么弄的?”他问,“你能对云怎么样?”
“伯爵判它被石头砸死。”卡萝卜说,“据记载当时一共死了三十一个人。”他掏出笔记本,瞪了龙一眼。
“它能听到我们的话吗,你觉得?”他问。
“大概可以。”
“好吧,那,”卡萝卜清清喉咙,然后转向晕乎乎的大蜥蜴,“我有责任警告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以下部分或所有罪行,兹即:一(一)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违法点火,且此火很有可能对人造成严重伤害,此行为违反了1508年的《工业工序法令》第七条;以及,一(一)i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导致或间接导致了六人死亡,死者身份至今尚未——”
魏姆斯不知道这些瓦砾能把龙压制多久。它们大概需要把它压几个星期才行,如果按照卡萝卜手上控罪书的长度来判断的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连西碧尔·兰金也目瞪口呆。
“怎么了?”魏姆斯问那些仰着脑袋往上看的人,“从没见过逮捕龙吗?”
“——十六(三)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你烧毁或间接烧毁了安科-莫波克被称作旧哨所的建筑,总价值两百元;以及,十六(三)i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当你被警卫队一位正在执行公务的军官拘捕时——”
“我想我们应该抓紧时间。”魏姆斯低声道,“它有点躁动不安了。有必要这么详细吗?”
“嗯,我相信我们可以总结说,”卡萝卜道,“当情况特殊时,依据布雷格法则——”
“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吃惊,卡萝卜,但眼下就是特殊情况。”魏姆斯道,“而且如果科垄不赶紧把绳子拿来,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极其特殊。”
巨龙挣扎着想要起身,更多的瓦砾开始晃动。一根沉甸甸的房梁被掀到一边,发出砰的一声。围观的人开始逃命。
背上驮着碟形世界的宇宙巨龟。——译注
碟形世界地理名词。——译注
这是一句有名的口号:全体为了一个,一个为了全体。——译注
听不懂这一句的不仅仅是安科-莫波克的居民。或许这位渊博的拉丁学者原本想引用那句著名的“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即“谁来监督卫兵?”;又或者他其实想说“Quis custodiet custodiam?”,即“谁会保护犯人?”,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我们永远无从得知,因为在最后一秒钟,对美食的热爱战胜了对知识的追求,让他把关键的一个单词误作了custard(蛋奶糊)。——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