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得先说说清楚,这本书不疯不傻。它又不是五十集连续剧里那些傻里傻气的红头发。
不,它跟荒唐也一点不沾边儿。
这是个关于魔法的故事,我们要先说一说魔法究竟会怎么发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讲讲它的来历和缘由。作者多多少少会为上述问题找出些许答案,但也绝不敢妄下论断。
不过本书倒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甘道夫从没结过婚,为什么梅林是个男人,因为它还是个跟性有关的故事。当然,这儿的性大概不会是那种剧烈运动、纠缠不清、“数数有多少条腿儿然后再除以二”的性,除非咱们的角色完全摆脱了作者的控制。当然,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这个故事主要讲的还是一个世界。就是这一个。仔细瞧好了,特效可不便宜。
一个低音响起。这是个低沉、颤抖的和弦,它暗示着管弦部和铜管部随时可能加入进来,为宇宙吹响号角。眼前的景象是深空的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星星闪啊闪的,就像上帝肩膀上的头皮屑。
然后,它出现在上空。要是让哪个大腕导演拍个武装星际巡洋舰,随他怎么瞎掰,就算他搞出的东西再大、再难看,肯定也没眼前这一个来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只大海龟,足有一万英里长。这就是大阿图因,是只极其稀罕的宇宙龟。它所在的宇宙有个特点,万物都与现实不同,而更接近大家想象中的样子。它的龟甲被流星砸得坑坑洼洼,上头站着四头巨象,巨象硕大无朋的肩膀上扛着个旋转的大圆盘,那便是碟形世界。
视角转移,眼前于是出现了环绕碟形世界的小不点太阳。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我们能看见大陆、群岛、海洋、沙漠、山脉,中心部分甚至还有个小冰盖。很显然,这儿的居民对什么球形理论肯定不屑一顾。他们的世界被一圈大洋环绕着,海水在世界边缘形成永不停歇的瀑布,流入太空;这里简直像个地质披萨饼,又圆又平,只差没有凤尾鱼了。
这样一个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神仙喜欢搞笑,在这种地方魔法肯定能幸存下来。当然,性也一样。
他穿行在雷暴中,一看就知道是个巫师,部分是因为他身着长袍、斜握法杖,但主要还是因为雨点都在他头顶几英尺之外驻足,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在锤顶山脉这一带,雷暴是司空见惯的事,这里满目都是参差的山峰、茂密的森林以及狭窄的小河谷。地势之深使得阳光刚探下谷底,就又匆匆往回赶了。巫师在山间小径上一步一滑,稍矮些的山峰伫立在他脚下,一束束支离破碎的乌云簇拥着峰顶。几只眼睛狭长的山羊望着来人,对他表现出些许兴趣。不过要激起山羊的兴趣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把沉甸甸的法杖往空中一抛。法杖落地时总指着同一个方向,于是巫师叹口气,把它拾起来,继续嘎吱嘎吱地往前走。
暴风雨在山间肆意游走,电闪雷鸣仿佛是它狂舞的无数肢体。
小径转过一个弯。见巫师消失在拐角处,山羊把头埋进湿漉漉的青草里,继续大啃特啃。
然后,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的眼球。让它们浑身紧绷,双目圆睁,鼻翼不住翕动。
这可怪了,因为路上啥也没有。可山羊们还是目送某种东西经过,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里有条窄窄的河谷,两旁是绵延起伏的树林,一个村子就缩在河谷里头。村子不大,山区的地图上保准不会有它一席之地,其实就算专门给这村子画幅地图,你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事实上,这种地方在宇宙里简直遍地开花,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让人能有个出生之地: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啦,什么广袤天穹下狂风肆虐的小镇啦,还有什么天寒地冻的山区里孤零零的小屋啦……它们虽然平凡无奇,可是却作为一些非凡事件的发生地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通常情况下,一小片瓷砖便足以证明某位万民景仰的大人物其实就出生在此处半墙高的地方,尽管这种出生位置完全不具有任何生态学上的可能性。
溪水稍涨,巫师走下狭窄的小桥,朝村里的铁匠铺去了。此时,薄雾正盘旋在房屋之间,不过这雾和巫师之间并无任何联系。薄雾反正是要盘旋的:这是相当老道的雾,早把盘旋发展成了一门艺术。
当然,铁匠铺里照例热闹非凡,谁都知道这儿总有暖烘烘的火堆,还准有人跟你唠唠嗑。此刻就有好几个村民正舒舒服服地缩在阴影里打发时间,一见巫师靠近,他们全都满怀期待地挺直腰板,拼命扮出副聪明相,可惜效果不过尔尔。
铁匠倒没觉得自己也该这么谄媚。他冲巫师点了点头,但这只是跟地位相当的人打个招呼而已——在铁匠自己看来,两人是不相上下的。毕竟,随便哪个半吊子铁匠跟魔法都不止是点头之交,至少他自己总爱这么想。
巫师鞠了一躬。在火炉旁打瞌睡的白猫醒过来,仔细打量着他。
巫师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先生?”
铁匠耸耸肩。
“臭屁。”
“臭——?”
“屁。”铁匠重复了一遍。话中带刺,看谁敢来说三道四。
巫师沉吟半晌。
“一个背后蕴藏着故事的名字。”他最后说,“倘若换个时间地点,我定会乐意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不过,铁匠,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儿子。”
“哪一个?”铁匠问。看热闹的人吃吃地窃笑起来。巫师微微一笑。
“你有七个儿子,不是吗?而你自己则在你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
铁匠的表情一僵。他转身面对其他村民。
“行啦,雨快停了。”他说,“滚吧,你们这些家伙。俺和——”他抬起眉毛看了眼巫师。
“德拉穆·比利特。”巫师说。
“俺和比利特先生有事商量。”他随手舞了舞铁锤,观众于是纷纷退场,不过一路上仍免不了拧着脖子往回瞅,唯恐错过了巫师的什么把戏。
铁匠从一张台子下拖出两张矮凳,接着又从水箱旁的碗柜里拿出个瓶子,往两个异常袖珍的玻璃杯里倒进些明亮的液体。
两人坐下来,望着在桥上嬉戏的雨雾。然后铁匠开口道:“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儿子。老格兰妮正陪着我老婆。当然,老八的老八。这事儿我也想过来着,不过咱们实话实说,我还真没怎么仔细寻思。那,那,咱家里要出个巫师了,嗯?”
“你反应真够快的。”比利特说。白猫从自己的宝座上跳下来,懒洋洋地穿过房间,拱到巫师的大腿上蜷成一团。巫师瘦骨嶙峋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
“那,那,”铁匠不住念叨,“臭屁这地方要出个巫师了,嗯?”
“有可能,有可能。”比利特道,“当然,他得先去念大学。今后很可能干出点大名堂,没错。”
铁匠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这个想法,发现自己对它相当满意。突然间,他灵光一闪。
“等等,”他说,“我想起来了,我爹跟我说过,巫师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就可以,怎么说来着,把自己的巫术什么的传给一个继承人之类,没错?”
“我还从未听过如此简洁明了的表达。不过的确是这样。”巫师答道。
“这么说你快,那个,不行了?”
“哦,是的。”巫师用手指挠了挠白猫的耳朵背,猫咪无比惬意地咕噜一声。
铁匠一脸窘迫,“啥时候?”
巫师想了想,“大概六分钟之后。”
“哦。”
“别担心。”巫师道,“说实话,我还巴不得呢。听说一点儿不痛。”
铁匠寻思了片刻,最后问:“谁告诉你的?”
巫师装作没听见,他望着小桥,在薄雾的动荡中搜索征兆。
“你瞧,”铁匠说,“你最好跟我讲讲咱们怎么才能养出个巫师来。你知道,因为这一带一个巫师也没有,再说——”
“事情会自己解决的。”比利特的语气很轻松,“魔法指引我来到你这里,魔法会安排好一切。通常都是这样。那不是哭声吗?”
铁匠仰头看看天花板。透过雨点的滴答声,他辨别出一对新鲜肺叶开足马力的声响。
巫师微笑道:“让人带他下来。”
白猫坐起身,专心致志地盯住铁匠铺宽阔的大门。就在铁匠情绪激动地冲楼梯喊话时,它跳下来,缓缓踱到房间另一边,像锯木头似的咕噜起来。
一个白头发高个子女人走下楼梯,怀抱一团用毯子裹起来的东西。铁匠连声催促,把她领到巫师跟前。
“可是——”她开口道。
“这很重要,”铁匠摆出一副庄而重之的架势,“现在咱们该咋弄,先生?”
巫师举起法杖。法杖有一人高,差不多跟巫师的手腕一样粗细。铁匠定睛一看,发现杖上的雕刻变幻个不停,似乎不愿让他一探究竟。
“这孩子得抓着它。”德拉穆·比利特说。铁匠点点头,在毯子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只粉红色的小手,将它温柔地引向木杖。小手牢牢地抓住了木杖。
“可是一一”接生婆插进来。
“没事儿,格兰妮,我知道自己在干啥。她是个巫女,先生,您不用管她。好了,”铁匠道:“现在咋办?”
巫师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该——”铁匠刚一张口便打住了。他弯下腰看看老巫师的脸。比利特面带微笑,至于到底有什么可乐的就随您猜了。
铁匠抱回婴儿,交到情绪暴躁的接生婆手里。接着,他尽可能恭恭敬敬地掰开法杖上那几根苍白消瘦的手指。
法杖摸上去油腻腻的,有种静电似的古怪感觉。木头本身几乎是黑色,雕刻的颜色稍浅些,还蛮刺眼——假如你硬要试着看个究竟的话。
“对你自个儿挺满意,嗯?”接生婆问。
“呃?哦。是呀,没错。怎么了?”
她掀开毯子的一角。铁匠低头一看,顿时咽了口唾沫。
“不,”他低声道,“他说过的——”
“这种事儿他懂个什么?”格兰妮冷笑着说。
“可他说了是个男孩!”
“照我看可有点儿不像,小子。”
铁匠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双手抱住脑袋。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呻吟道。
“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巫师。”接生婆说。
“好个聪聪的老笨笨,嗯?”
“你说啥?”
“我跟孩子说话呢。”
白猫嘴里咕噜着拱起了背,就好像在往一个老朋友腿上蹭痒痒似的。奇怪的是,那儿压根儿就没人。
“我真蠢,”一个凡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以为魔法知道自己在干吗。”
没准它真知道。
“要是我能做点什么……”
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个声音又低又沉,跟地窖关门的感觉差不多。
名为德拉穆·比利特的那一小团虚无思索了一番。
“可她将来会碰上数不清的麻烦。”
生命的意义恰在于此。反正人家是这么跟我说的。当然,我是外行。
“干脆投个胎怎么样?”
死神有些犹豫。
你不会喜欢的,他说,听我的没错。
“听说有的人常常投胎。”
这得经过培训。你得从小处开始,慢慢往上爬。当只蚂蚁有多可怕,你根本想象不出。
“很糟糕?”
糟得难以置信。再说,凭你的业报,想当只蚂蚁也是痴心妄想。
婴儿被带回母亲身边,铁匠愁眉苦脸地望着屋外的大雨。
德拉穆·比利特一面挠着白猫的耳朵背,一面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活了很久,这是身为巫师的好处之一;这辈子也干过不少亏心事。是时候……
我还忙着哪,你知道。死神有些责备的意思。
巫师低头瞅了眼猫咪,第一次意识到它的样子有多奇怪。
活人很少能领会人死了以后世界会显得多么复杂,死亡不仅把心灵从三维的紧身衣里释放出来,还会切断它与时间的联系,因为时间不过是另一个维度而已。就说这只正往他那双看不见的腿上蹭的猫吧,它肯定还是几分钟前他所看到的那只,但看上去它同时还是一只小猫咪、一只半瞎的老肥猫以及其间的所有状态。集所有这些于一身,从它刚当上猫咪一直到老态龙钟的样子同时出现。在巫师眼里,它就像根白色的猫形胡萝卜。这样的描述虽然很不精确,但现在也只好先凑合着,直到人们发明适当的四维形容词为止。
死神的手指骨轻轻敲了敲比利特的肩膀。
走吧,孩子。
“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反正生活是属于活人的,日子得靠他们自己过。你已经把你的法杖给她了。
“是的,的确如此。”
接生婆名叫格兰妮·维若蜡,是个巫女。在锤顶山一带,这是个很体面的行当。谁也不会说巫女的坏话,除非你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形状。
当她重新走下楼时,铁匠还在垂头丧气地盯着雨幕。她伸出一只长了好些肉疣的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抬起头望着她。
“该咋办哪,格兰妮?”声音里充满难掩的哀求之意。
“巫师的后事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他抬到燃料间去了。这么干行吗?”
“目前就这样吧,”巫女精神抖擞地说,“现在你要烧掉法杖。”
两人转头盯着那根沉甸甸的法杖——铁匠把它靠在铸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它看上去竟也在看着他们。
“可它有魔法啊。”他悄声说。
“那又怎样?”
“点得着吗?”
“从没听说过点不着的木头。”
“可我总觉得这不大对!”
格兰妮·维若蜡砰地摔上大门,然后怒气冲冲地朝他转过身。
“你给我听着,葛尔多·史密斯!”她说,“女巫师也一样不对头!这种魔法不适合女人,是巫师的魔法,全是什么书啊、星星啊,还有鸡何学,她永远弄不明白。谁听说过女巫师这回事的?”
“不是有巫女么,”史密斯有些拿不准,“还有女的附魔师,我听说。”
“巫女跟那个完全不搭边。”格兰妮·维若蜡厉声道,“巫女的魔法源自土地,而不是天空,男人永远也弄不懂其中的奥妙。至于女附魔师,”她加上一句,“本来可以好好过日子,偏偏干上了那一行。听我的,法杖烧掉、尸体埋了,别漏出一点儿风声,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史密斯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走到熔炉前鼓起风箱,待到火花四溅,这才回身去拿法杖。
它一动不动。
“它不肯动!”
铁匠又拉又拽,汗水从额头直往下淌。法杖拒不合作,依旧岿然不动。
“让我试试。”格兰妮伸出手去。只听“啪”的一声,屋里登时飘出一股焊锡烧着了的味儿。
史密斯低声呻吟着向房间另一头的格兰妮跑去,巫女头下脚上地贴在对面的墙上。
“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两个眸子好似愤怒的钻石:“原来如此。铁了心了,嗯?”
“谁铁了心了?”史密斯一脸茫然。
“帮我站起来,蠢货。再给我拿把斧头。”
她的语气表明,遵命行事会是个非常棒的主意。铁匠在锻造间的一堆杂物里拼命倒腾,终于翻出了把德高望重的双头斧。
“很好。现在把围裙脱下来。”
“为啥?你想干吗?”铁匠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格兰妮恼火地叹口气。
“那是皮的,笨蛋。我要用它缠住斧头柄。我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史密斯费了老大劲儿脱下厚革围裙,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巫女。她把它裹在斧柄上,朝空中挥了两下。接着,她大步穿过房间,在熔炉白炽的光芒中好似一只蜘蛛,伴随着表示胜利的一声“哼”,她用力将沉重的斧头刃砸在法杖的正中央。
只听滴答一声,类似鹌鹑的鸣叫。接着又有“砰”的一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
铁匠的脑袋纹丝不动,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斧头的刀锋。它已经不在斧头上,而是陷进了他脑袋旁边的门里,还削掉了他一小块耳朵皮。
攻击一个完全无法动弹的物体竟能得到如此成果,格兰妮似乎有些迷糊,她低头看看手中光秃秃的木头斧把。
“好好好好好——吧吧吧,”她结巴道:“那那那那——就就就——只只只——好好——”
“不行,”史密斯揉着耳朵,语气坚定,“不管你打算说啥都不行。算了吧。我会在它周围堆些东西。谁也不会注意。算了。不过是根棍子。”
“不过是根棍子?”
“你有更好的点子吗?不会害我脑袋搬家的那种?”
她瞪着法杖,对方似乎全不在意。
“现在没有,”她承认,“不过只要给我点儿时间——”
“好吧,好吧。对了,我还有事情要料理,有个巫师要埋,你知道,这么多事儿。”
史密斯从后门旁拿起把铁锹,脸上有些迟疑。
“格兰妮。”
“干吗?”
“你知道巫师喜欢怎么入土吗?”
“当然!”
“哦,是怎么样的?”
格兰妮·维若蜡在楼梯前停下。
“不情不愿地!”
晚些时候,这个世界那慢吞吞的光线流出山谷,夜幕柔柔地降临了。繁星满天,月亮经过雨水冲刷,倾泻下苍白的月光。铁匠铺后面一个阴暗的果园里,时不时传出铁锹的叮当声和压低的咒骂声。
而在楼上的摇篮中,世界上第一位女巫师睡得稀里糊涂,没梦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白猫蜷在熔炉旁自己的宝座上半睡半醒。铁匠铺里一片静谧,唯有煤块化为灰烬时偶尔的噼啪作响。
法杖站在角落里,杵在自己想待的地方,它身上包裹的影子似乎比平常的阴影还要黑些。
时间在流逝,基本上说,这也就是尽尽它的本分。
一声微弱的“叮当”,空气发出“嗖嗖”的响声。片刻之后,白猫坐起来,饶有兴味地瞪圆了眼睛。
黎明来到。在锤顶山这儿,黎明总是分外壮观,特别是在暴风雨洗净了空气之后。“臭屁”所在的山谷俯瞰着更矮些的小山和丘陵,在缓缓流淌的晨光中(光线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总是拖拖拉拉的),这些山丘被染成了紫色和橙色,而远处的大平原则仍是一堆阴影。更远些,海面上时不时地亮光一闪。
事实上,从这里举目一望,你能一直看到世界的边缘。
这并非什么充满诗情的意象,只是简简单单的事实,因为世界是平的。谁都知道它是被四头巨象托着穿越宇宙,而这些巨象自己则站在宇宙巨龟大阿图因的壳上。
还是回到“臭屁”吧。村子正在苏醒。铁匠刚刚走进锻造间,发现那里比一百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所有工具各归各位,地板一尘不染,熔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铁砧也被移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在铁砧上坐下,眼睛盯着法杖,脑袋拼命试图思考。
随后的七年波澜不惊,只有铁匠家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长势显然胜人一筹,还有个小女孩老喜欢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她棕色头发,缺颗门牙。看得出来,即使今后不出落成个大美人,至少也会相当有魅力。
父母为她取名艾斯卡丽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当妈妈的喜欢这发音,仅此而已。格兰妮·维若蜡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没有发现任何魔法的迹象。的确,比起其他小女孩来,这一个花在爬树和疯跑乱叫上的时间稍稍多了些,这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哥哥中有四个还待在家里。所以大多数活计都落不到她头上。事实上,巫女已经松了口气,以为她总算逃过了魔法的控制。
然而魔法偏偏喜欢潜伏,就像草丛里的耙子一样。
秋去冬来,这年的冬天天气很糟。云层像肥大的绵羊,老在锤顶山脉顶上晃悠,往谷地填满积雪,将森林化作寂静、阴沉的巨穴。高处的道路已经封闭,春天之前商队不会再来。“臭屁”变成了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孤岛。
吃早餐时,艾斯卡的母亲说,“真不知道格兰妮·维若蜡最近怎么样,她可好一阵子没来了。”
铁匠从麦片上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我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她——”
“她的鼻子可长了。”艾斯卡道。
她的父母把眼睛一瞪。
“这是什么话。”她母亲严厉地说。
“可爸爸说她总在挖她的——”
“艾斯卡丽娜!”
“可他说——”
“我说了——”
“是的,可他就是说过她——”
铁匠伸手给了她一巴掌。不怎么重,而且他马上就后悔了。男孩子们犯了错总得吃耳光,有时候还得尝尝皮带的滋味。可他女儿的问题倒不是普通的淘气,而是她不屈不挠犟到令人恼火的地步——明明早该放手了,还非得要继续争论下去——这总让他狼狈不堪。
她号啕大哭起来。铁匠又气又窘,站起身磕磕碰碰地往锻造间去了。
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接着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
大家发现他晕倒在地板上。过后他总说自己是在门框上撞了头。这可怪了,因为他个子不高,离门框上方还差得远哪。但有一点他一口咬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跟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阵模模糊糊的动静没有任何关系。
这事儿可给一天开了个好头。这天成了“打破瓶瓶罐罐日”,人人都挡了彼此的道,个个怒气冲天。艾斯卡的母亲摔碎了一个祖母传下来的水壶;阁楼上的一整箱苹果都莫明其妙地发了霉;锻造间里的炉子也发起脾气来,怎么也点不着;长子吉姆斯踩到路上的积冰,摔伤了手臂;那只白猫——也可能是它的某个后代,因为猫咪们在锻造间旁边的干草棚里自有其隐秘而复杂的生活——爬上了厨房的烟囱不肯下来;就连天空也像块旧床垫似的直往下压,虽然刚下过雪,空气却闷人得紧。
磨损的神经,厌烦的情绪和暴躁的脾气让空气像雷暴天一样嗡嗡作响。
“好吧!得了,我受够了!”艾斯卡的母亲喊道,“瑟恩,你、古尔塔和艾斯卡去看看格兰妮怎么样了,然后——艾斯卡呢?”
最小的两个男孩正在桌子底下半真半假地打着架,听了这话同时抬起头来。
“她去果园子里了,”古尔塔说,“又是那儿。”
“那就把她找回来,然后出发。”
“可天太冷了!”
“还要下雪呢!”
“才不过一英里远,路也还看得清。还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谁吵着闹着要出门的?快走,好好收拾收拾你们的脾气,不然别回来。”
他们发现艾斯卡坐在大苹果树的树杈上。男孩子们不怎么喜欢这棵树。首先,树上爬满了槲寄生,即使在寒冬腊月看上去也绿莹莹的;其次,它的果子很小,头一天还酸得人胃疼,一夜之间就熟烂了,还爬满黄蜂;再者,尽管它看上去挺好爬的,可却有个坏习惯,总在最不合适的时候折了枝条,让人没个落脚的地儿。瑟恩有一回发誓说,有根树枝故意折断,好把他摔下树去。但这棵树对艾斯卡却异常宽容。每当小女孩苦恼、厌烦或者想一个人待着时,总去树上坐着,而男孩子们则感觉到,做哥哥的当然尽可以温柔地折磨自己的小妹妹,可这种特权到了树干底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们朝她扔了个雪球。结果没打中。
“我们要去看老维若蜡。”
“不过你不用来。”
“因为你只会拖咱们的后腿,没准还要哭哭啼啼的。”
艾斯卡庄严地俯视着他们。她很少哭,再说这招从来都不怎么灵。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跟着,那我就去。”她说。这种就是兄弟姐妹之间的逻辑。
“哦,我们很想要你一块来。”古尔塔赶紧说。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艾斯卡往下一跳,落到一堆压实的积雪上。
他们带着一个篮子,里头有熏腊肠、咸蛋和一大罐谁都不怎么爱吃的桃子果酱,因为他们的妈妈不但节俭持家而且慷慨大方。但每年小野桃成熟的时候,她还是会照做不误。
“臭屁”的居民早就学会了适应漫长的冬季。村外的小路铺上了木板,这能防滑,更能防止旅行者迷失方向。当地人倒不必担心迷路之类,因为好几代人之前,村公会里某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天才想了个点子,在村子周围森林的树上做标记,每十棵树刻一个记号,一直延伸到离村子几乎两英里远的地方。这事儿确实挺费功夫,直到现在,男人们一有空也总要去更新记号,但大家都明白,冬天的暴风雪能让人在离自己家几码外晕头转向。许多人都得靠摸索雪下的凹痕保住小命。
雪花重整旗鼓,又开始飘飘洒洒。他们离开大路,走上通向巫女小屋的小径。她在房子周围栽了各式各样的古怪植物,加上一丛丛的覆盆子,每到夏天,房子总是裹在一片绿荫中。
“一点脚印也看不见。”瑟恩说。
“除了狐狸的。”古尔塔道,“他们说她能把自个儿变成一只狐狸,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一只鸟。任何东西。所以她对什么事儿都一清二楚。”
他们谨慎地四下张望。远处的树桩上还真有只脏兮兮的乌鸦正瞅着他们。
“他们说咔咔峰那头有一家人能把自己变成狼。”古尔塔从不肯放过如此有潜力的话题,“有天晚上有人射中了一只狼,第二天就发现他们的姑妈跛了腿,是箭伤,而且……”
“我不觉得人能把自己变成动物。”艾斯卡慢悠悠地说。
“噢,是吗,机灵鬼小姐?”
“格兰妮个子大着哪。要是她变成了狐狸,多出来的那些怎么办?”
“她只要把它们都魔法掉就成了。”瑟恩说。
“我看魔法肯定不是那么回事,”艾斯卡道:“你不能想怎么就怎么。有种东西——跟跷跷板差不多,你把一头按下去,另一头就会翘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们白了她一眼。
“我可想象不出格兰妮玩跷跷板的样子。”古尔塔道。瑟恩咯咯地笑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说,每次发生一件事,必然会发生另一件事——我猜是这么着。”艾斯卡绕过一个特别深的雪堆,语气中毫无自信,“另一件事,不过是……反方向的。”
“你真傻。”古尔塔说,“你瞧,你还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市集吧,那儿有个巫师,他从空气里变出了好多鸟,还有其他东西。你看,就那么发生了,他只念了些字眼,挥了挥手,然后就发生了。那儿可没什么跷跷板。”
“那儿有个秋千,”瑟恩说,“还有个朝有些东西扔东西,然后就可以嬴东西的东西。”
“可你一个都没砸倒,古尔塔。”
“你也没有,你还说那些东西是粘上的所以才砸不倒,你还说……”
他们的谈话就跟几只小狗似的漫无目的地乱撞。艾斯卡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心想,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魔法很简单,你只要找到平衡点,然后一推。谁都能办到,没什么神秘的。念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还把手挥来挥去都只是……只是为了……
她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想法就在那儿,伸手可及,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转化为语言,即使说给自己听也不行。
这种感觉挺可怕,明明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那儿。这……
“快点儿,想走上一整天吗?”
她晃晃脑袋,追上了两个哥哥。
巫女的小屋又是扩建又是加盖,简直看不出最初的房子是什么模样,甚至就连有没有一个“最初”也很成问题。夏天,屋外的园地分外茂密,格兰妮把它们笼统地称作“药草”——全是些怪里怪气的植物,毛茸茸的、蹲着的、四处缠绕的,还有的开出奇特的花或是结些鲜艳的果子或是鼓起挺难看的荚子,只有格兰妮知道它们有什么用。要是哪只斑尾林鸽饿得发了昏,竟想打它们的主意,其下场通常都是一边傻笑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外飞(还有的干脆就没再飞出来)。
现在一切都深埋在雪下。被遗弃的风向袋还在杆子上飘荡。格兰妮对飞行完全没兴趣,但她有些朋友还在骑扫帚。
“看上去没人。”瑟恩说。
“没有烟。”古尔塔道。
艾斯卡暗想,这些窗户就像眼睛。但她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过是格兰妮的屋子罢了,”她说,“没什么不对劲的。”
小屋辐射出空旷的气息,他们能感觉到。窗户的确像是眼睛,在雪的映衬下漆黑而险恶。在锤顶山的冬天,谁也不会让自家的火熄灭,事关面子,马虎不得。
艾斯卡想说“咱们回去吧”,可她知道,要这么一说,男孩子们立马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于是她说:“妈说格兰妮家厕所的钉子上挂了把钥匙。”这句话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厕所里也会藏着不少怕人的东西,什么黄蜂巢啊,大蜘蛛啊,屋顶上神秘的沙沙声啊,而冬天天气特别糟的时候,可能还有冬眠的小熊。在众人好说歹说请它移驾干草仓之前,准得害一家人都得上急性便秘。而在巫女的厕所里,找着什么都不奇怪。
“我去看看,你们说呢?。”她加上一句。
“随你便。”古尔塔语调轻松偷快,心头如释重负,还差一点做到不露声色。
艾斯卡扒开厕所门前的积雪把门一拉,却发现里头其实既整洁又干净,最吓人的东西不过是本旧年鉴。准确地说,是半本旧年鉴,它被仔细地挂在一根钉子上。尽管格兰妮从哲学的高度反对阅读,但她绝对相信书是有用的,特别是书页轻软细薄的那种。
钥匙同一个虫茧、半截蜡烛分享门边的架子。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生怕打扰了茧子,然后赶紧跑回哥哥们身边。
没必要去前门浪费工夫。在“臭屁”,只有尸体和新娘才从前门出入,而格兰妮历来竭力避免同这两者扯上任何关系。后门前积了一堆雪,一摊水上面结的冰好好的,没人弄破。
等他们刨开雪堆来到门口,再说服钥匙乖乖转动,光线已经开始从空中撤退了。
屋里的大厨房又黑又冷,一股子雪味儿。厨房里从来都黑咕隆咚,但平常他们总能在大大的烟囱下看到一大堆火,还能闻到格兰妮熬煮各种东西的强烈气昧——那些东西有时让你头疼,还有时让你产生幻觉。他们犹犹豫豫地四处打探,呼唤格兰妮的名字,最后,艾斯卡认为这么拖拉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上楼去看看。狭窄的楼梯底端有一扇门,拇指按在插销上叮当一声,感觉格外地响亮。
格兰妮躺在床上,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小窗被风吹开了,细密的雪花洒落到地板和床上。
艾斯卡盯着老太婆身下的百衲被。有的时候,一个小细节竟能无限膨胀,充满整个世界。瑟恩开始抽泣,可她几乎没听见。真怪。她想起这床被子是父亲两个冬天之前做的,那时的大雪几乎同现在一样糟,铁匠铺里没什么活儿可干,于是他把从世界各个角落赶来“臭屁”的破布头缝到一起,有丝绸,还有身处困境的皮革、水棉和塔嘎羊毛。他对缝缝补补不怎么拿手,结果弄出了个一块一块的怪东西,与其说是被子还不如说是只压扁的乌龟。去年春节的时候,她妈妈很大方地把它送给了格兰妮,而且……
“她死了吗?”古尔塔问,就好像艾斯卡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
艾斯卡抬头盯着格兰妮·维若蜡。老太婆的脸消瘦、灰白。死人就是这样的吗?她的胸口怎么没有起伏?
古尔塔缓过劲来。
“我们得去找人来,现在就去,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但瑟恩得留下。”
他的兄弟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留下干吗?”
“总得有谁陪着死人啊。”古尔塔道,“还记得德格哈特叔叔死的时候吗?爸爸陪他坐了一整晚,好像还点了蜡烛什么的。要不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把你的灵魂带到……带到某个地方。”他越说越没信心,“然后死人就会回来,缠着你不放。”
瑟恩张开嘴准备哇哇大哭。艾斯卡赶紧说:“我留下。我不怕。这不过是格兰妮。”
古尔塔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点根蜡烛什么的,”他说,“死人的时候好像就该这么着。然后——”
窗台外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原来是只乌鸦落在那儿,疑心重重地朝他们眨着眼。古尔塔大喊一声,把帽子扔了过去。乌鸦忿忿不平地叫着飞走了。古尔塔关上窗户。
“以前我也在这儿见过它,”他说,“我猜是格兰妮在喂它——过去是格兰妮在喂它。”他更正道。
“总之,我们会带人回来的,快得很。走吧,瑟恩。”
他们哗啦哗啦地跑下楼梯。艾斯卡送他们出去,接着插上了后门。
太阳像个红球似的悬在山顶上,有几颗勤快的星星已经来到了空中。
她在黑黢黢的厨房里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蜡烛台和一个火绒盒。她费了一番功夫点燃蜡烛,把它放在桌上,可惜它并没有真正照亮房间,只是往黑暗中塞满阴影罢了。艾斯卡在冰冷的壁炉旁找到了格兰妮的摇椅,坐下来开始等待。
时间在流逝。四周毫无动静。
然后,有什么东西敲了敲窗户。艾斯卡拿起蜡烛头,透过厚厚的圆形玻璃往外瞅。
一只亮闪闪的黄眼珠正冲她眨巴眼睛。
蜡烛融化,熄灭了。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敲打声再度响起,又再度消失。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门闩开始咔嗒作响。
会来些可怕的东西,哥哥是这么说的。
她摸索着来到房间的另一边,差点儿被摇椅绊个跟头,然后她把摇椅拽到门口,尽力用它抵住房门。门闩最后咔嗒一声,再也不响了。
艾斯卡等待着、倾听着,直到寂静在她耳中咆哮起来。这时,有什么东西开始敲洗碗间的小窗户,动作轻柔而固执。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在她头顶的卧室响起——是微弱的摩擦声,像是脚爪发出的声响。
艾斯卡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勇气来,可在这样的夜晚,勇气的寿命并不比蜡烛更长。她双目紧闭,再次摸索着穿过漆黑的厨房,最后来到了门口。
壁炉里“砰”的一声,一大块煤灰掉了下来,她听见那让人绝望的嚓嚓声从烟囱里传出来,于是拉开门闩,一把推开房门,冲进黑夜中。
刀刃般凛冽的寒气刺痛了她的皮肤。霜冻在雪上铺了层硬壳。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儿,寂静的恐惧带来了燃烧的决心:跑得越快越好。
小屋里,乌鸦重重地落进壁炉,扑了一身煤灰;它暴躁地自言自语,跳进阴影中。几秒钟之后,楼梯前的门闩“嘭”的开了,翅膀扇动的声音一路上了楼。
艾斯卡拼命往高处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在周围的树上摸索记号。这次她还算走运,不过圆点和凹槽的样式告诉她此地离村子足有一英里多,而且她还跑错了方向。
月亮的外壳好似乳酪,满天的繁星细小、明亮又无情无义。周围的森林是一圈黑色的阴影和苍白的积雪,她发现有些影子竟然在移动。
谁都知道山里有狼。有的夜晚,它们的嚎叫会从高处回荡而下,但它们极少靠近村子——如今这些狼的祖宗都是过去时代的幸存者,而它们之所以能活着,就是因为能总结出人肉硌牙这个道理。
可是天气的确很糟,狼群实在太饿,早把物竞天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斯卡记起了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遇上狼的时候就爬树,不然生堆火也行。要是都不成,那就捡根棍子,至少要让它们也疼疼。只是千万别跑,绝不要以为自己能跑过它们。
她身后的树是棵山毛榉,滑溜溜的,没法爬。
艾斯卡眼睁睁看着一个长长的阴影脱离黑暗,朝她一点点靠近。她跪下来,又累又怕,脑子一片空白,开始在刺骨的积雪下寻找棍子。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这玩意儿不但嘎吱作响,还鼓了起来,活像顶帐篷。
她集中精力回想:我有一双手臂,而不是翅膀,也不用一蹦一跳地走路。附身借体之后应该躺一会儿,让精神适应身体,这样做才是明智之举,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没这个时间。
“讨厌的小鬼。”她一边嘟囔一边想要飞到床栏杆上。乌鸦望着她,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类似的场景它早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并且,尽管鸟类的脑子说不上太好使,它还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当然,这个范围委实不算大)好好斟酌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格兰妮肯按时供应熏肉皮和厨房剩菜,还提供一个暖烘烘的窝给它过夜,偶尔让巫女分享自己的脑袋倒也不吃亏。
格兰妮找到靴子穿好,大步走下楼梯,一路坚决地抵御飞行的冲动。门敞开着,地板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哦,该死。”她拿不准是不是该试试寻找艾斯卡的意识。问题是,人类的意识从不像动物的那样清晰、明显,再说森林本身强大的精神也在干扰着她,毫无准备的搜索会像在雷暴中倾听瀑布的声音一般困难重重。群狼的意识倒是非常清晰,无需搜寻,她就能接收到一种尖锐的、恶心的感觉,嘴里充满血腥的味道。
雪地上的小脚印已经被刚刚飘落的雪花盖住了一些,不过仍然隐约可见。格兰妮·维若蜡裹上披肩,骂骂咧咧地出发了。
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些响动,让白猫在自己的宝座上惊醒过来。铁匠跟两个近乎歇斯底里的男孩儿出门去了,离开前仔细锁好了大门。白猫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细长的影子戳了戳门锁,又试了试铰链。
门是橡木制成的,被压力和时间磨炼得异常坚硬,但这并没能阻止它被炸到街对面去。
匆匆赶路的铁匠听到了什么动静。格兰妮也一样。那是一种坚定的呼呼声,像是鹅在飞行。这个声音经过时,连积雪云都沸腾扭曲起来。
它旋转着降到树梢,接着猛地冲进空地。狼群也听到了它的声音,只可惜对它们而言为时已晚。
远处出现了古怪的光,还能听到奇特的嗖嗖、砰砰声,夹杂着恐惧、痛苦的嚎叫。这使得格兰妮·维若蜡不必再辛辛苦苦追踪脚印了。她朝着光亮赶去,几只狼闪电般地与她擦肩而过,它们耷拉着耳朵,决心无比坚定:无论遇上什么障碍,一定要拼命跑得越远越好。
好些树枝咔咔地折断了。一个又大又沉的东西落在格兰妮身旁的杉树上,哀嚎着坠进雪里。另一只从她头顶直直地飞过,撞到了树干上。
四周安静下来。
格兰妮在满地白雪覆盖的枯枝间奋力往前走。
地上能看见个白色的圆圈,里面的雪被压平了。圆圈边缘躺着几只狼,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头脑发达,知道装死。
法杖直直地立在雪地里。格兰妮小心翼翼地走过它身边,感到法杖似乎朝自己转过身来。
圆圈中间还有一小堆东西,紧紧蜷成一团。格兰妮费力地跪下来,轻轻伸出手去。
法杖动了。至多只能算是微微一颤,但格兰妮的手在艾斯卡肩头咫尺处停住。她瞪着法杖上的木头纹饰,看它还敢不敢再动。
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紧接着,法杖纹丝不动,但显出了退让的架势。与此同时,有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让格兰妮清楚地意识到,在法杖自己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次失利,只是战略上的撤退而已;它可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赢了,因为她根本没有。
艾斯卡哆嗦了一下。格兰妮胡乱拍拍她。
“是我,小家伙。是老格兰妮。”
地上的小球没有展开。
格兰妮咬住嘴唇。她一直没弄明白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想到他们(这个“偶尔”其实相当罕见),总把他们当成介于动物和人类之间的某种东西。她知道怎么对付婴儿:你把牛奶塞进一头,再尽可能把另一头收拾干净就得了。成年人更简单,因为他们自己就会吃喝拉撒。可两者之间的那一段却是她从没探索过的未知世界。她对此唯一的心得就是要防止他们染上什么要命的东西,同时祈祷一切都会好起来。
事实上,格兰妮茫然不知所措,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干点什么。
“坏坏的臭狼狼把咱们吓怕怕了,啊?”她胡诌了一句。
这似乎起了作用,不是因为这话让人安心,而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弱智。球心里一个声音闷闷地说:“你知道,我已经八岁了。”
“八岁的人才不在雪地里蜷成一团呢。”成人与儿童的交流的确错综复杂,必须小心试探,步步为营。
小圆球没吱声。
“家里好像还有些牛奶和饼干。”格兰妮大胆推进。
还是看不出什么效果。
“艾斯卡丽娜·史密斯,你要再不听话,我就狠狠揍你一顿!”
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怎么那么凶啊。”她说。
铁匠来到小屋时,格兰妮正好领着艾斯卡回到家里。男孩子们躲在爸爸背后往外瞅。
“呃,”眼前的人据说已经死掉了,铁匠不太清楚跟这种人谈话该怎么开头才好,“他们,呃,告诉我说你——病了。”他转身瞪了儿子们一眼。
“我刚才在休息,多半是打瞌睡了。我总是睡得很沉。”
“是啊。”铁匠有些发懵,“唔,这么说一切都好。艾斯卡怎么了?”
“她被影子之类的东西吓了一跳。”格兰妮捏捏女孩的手,“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得好好暖和暖和。我准备让她在我这儿睡一觉,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当爸的不清楚自己到底介不介意,但有一件事他确信无疑,他老婆和村里的所有女人都对格兰妮·维若蜡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敬若神明,要是他敢说半个不字,以后就别想再有舒心日子过了。
“好的,好的,”他说,“只要你不嫌麻烦。我明早让人来接她,行吗?”
“很好,”格兰妮说,“我本来该请你进来坐坐,可我这儿还没升火——”
“不用不用,没关系。”铁匠赶紧拒绝,“我的晚饭还在炉子上坐着呢,都快熬干了。”他低头瞥了古尔塔一眼,小家伙刚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马上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他们道过别,只听到两个男孩的抗议声源源不断地从树丛中传来,格兰妮开门把艾斯卡推进屋里,再把门插好。她打开碗柜上的储物柜,拿出几支蜡烛点上,然后从一个老旧的箱子里翻出几床德高望重但还能凑合着用的羊毛毯,毯子上带着一股子驱虫草药的味儿。格兰妮用这些毛毯把艾斯卡裹起来,让她坐在摇椅上。
她跪下来开始生火,浑身的关节都咔咔咔地直抱怨。生火可不是什么美差,不但需要干蘑菇渣子、刨花、折断的小树枝,还得使劲地噗噗吹,不停地低声咒骂。
艾斯卡说,“没必要那样生火,格兰妮。”
格兰妮浑身一僵,眼睛盯着炉板。这是好多年前铁匠为她打的,样子挺漂亮,有猫头鹰和蝙蝠图案做装饰。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思欣赏设计。
“喔,是吗?”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知道更好的办法,呃?”
“可以用魔法啊。”
格兰妮专心致志地把几根小树枝排放在微弱的火苗上。
“那请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做呢?”格兰妮的话似乎是冲着炉板去的。
“呃,”艾斯卡道,“我……我不记得了。反正你肯定知道的,对吧?大家都知道你会魔法。”
“魔法是有的。”格兰妮道,“有这种魔法,还有别的魔法。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孩子,就是要明白魔法该派什么用场、不该派什么用场。我跟你讲,魔法根本就不该用来生火。你就相信我的话好了。要是造物主想让人用魔法生火,那他就不会赐予我们——那个,火柴了。”
格兰妮把一个熏得漆黑的旧水壶挂在吊钩上,艾斯卡又问:“那你能用魔法生火吗?我是说,如果你想那么干的话,如果准你那么干的话。”
“也许。”格兰妮回答道。当然,事实上她干不了:火没有心,不是活物,这是三个原因之中的两个。
“那样容易多了。”
“如果一件事值得干,那它才值得干。”成年人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总把格言警句当成救命稻草。
“是的,可——”
“没什么好‘可’的。”
格兰妮从碗橱上拿下一个深色的木头盒子。说起锤顶山脉的草药,格兰妮可谓所向无敌,谁都不如她了解耳朵草、少女的祈祷以及爱心草的各种用途,她自己也觉得挺得意。但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使用那些来自“大老远”(对格兰妮而言,这代表任何在一天之内赶不到的地方)的成药,数量不多,交易的时候她满心猜疑,储藏也分外仔细。
她切了些干燥的红色树叶放进杯子里,又加上蜂蜜和壶里的热水,然后把杯子塞给艾斯卡。她用半张毯子裹起一大块圆形的石头,把它们放到壁炉下面备用,待会儿可以暖床。最后,她严厉地指示小女孩不准乱动,这才去了洗碗间。
艾斯卡一口一口地啜着饮料,脚后跟在椅子腿上敲来敲去。这东西有股子奇怪的辣味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做的。当然,她早就尝过格兰妮熬的草药,里头总有蜂蜜,数量多少要看她觉得你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夸张。艾斯卡知道,格兰妮还制作了不少在整个山区都很有名的特制药水,提到那些病症的时候,她妈妈——间或还有些年轻女人——总是很隐晦地扬起眉毛,压低声音……
巫女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格兰妮把她抱到床上,接着闩上窗户,但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格兰妮·维若蜡回到楼下,把摇椅移近壁炉。
.有些什么东西,她告诉自己,就潜伏在那孩子的心里。她真不愿意去刨根问底追究它们的来历,但她想到了狼群的下场。还有那些用魔法生火的傻话,只有巫师才那么干,那是他们最早学会的把戏之一。
格兰妮叹了口气。要想把事情弄明白只有一个法子,而她干这种事儿实在是嫌老了。
她拿起一根蜡烛,穿过洗碗间,来到养山羊的小屋子里。山羊自顾自地坐在围栏里望着她,半点不害怕。三个月每天按时加料,现在它们一个个都吃饱喝足,像毛球似的。空气挺暖和,还有些胃胀气的味儿。
房椽上有只小猫头鹰,和不少其他动物一样,它也觉得同格兰妮一起生活的好处胜过偶尔的不便。格兰妮一张口,它便乖乖地飞到她手上。巫女抚摸着它锥形的脑袋,四下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看来只好在草堆上将就躺躺了。
格兰妮吹灭蜡烛,仰面躺下,猫头鹰立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山羊一边咀嚼一边打饱嗝,在安逸的夜晚吞咽不止。除了它们,整座房子里一片寂静。
格兰妮的身体不再动弹。猫头鹰感到她进入自己心里,干是客客气气地为她腾出一块地方。格兰妮知道自己肯定得后悔,一天之中借体两次,第二天清早她准会精疲力竭,而且还抑制不住地想吃老鼠。当然,她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根本不在话下。那时她总是与牡鹿一起奔跑,同狐狸一道狩猎,探索鼹鼠古怪阴暗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度过的。但现在这么做已经越来越难了,特别是回归的时候。或许有一天她会再也回不来,或许留在家里的身体会变成一堆死肉。这种死法说不定倒也不算太糟,没错。
巫师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要是他们想进入谁的心里,准会像蟊贼一样偷偷摸摸,倒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而是他们根本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这些蠢货。想想看,夺走猫头鹰的身体有什么用呢?你飞不起来,那需要用整整一生来学习。只能用温和的方法,在它心里同它一起飞,像微风拂动树叶般温柔地引导它。
猫头鹰动了动,它张开双翼飞到小窗台上,随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
云已散去,淡淡的月色使群山隐约闪烁。格兰妮一边透过猫头鹰的眼睛往外看,一边在树林中疾飞。一旦身体适应,谁都会对飞行之外的旅行方式不屑一顾!她最喜欢借用鸟类的身体,用它们去四处探索。高处有无人涉足的河谷,黑色绝壁间隐藏着湖泊,岩石表面上有被墙围起的小块平地(属于那些最隐秘、谨慎的生物)。有一次她同每年春秋路过山区的野鹅一道飞行,结果飞得太远,差点回不来。那是她这辈子最吓人的经历。
猫头鹰飞出森林,掠过村里的屋顶,降落在史密斯家果园里最大的苹果树上,抖落了好些雪花。树上覆盖着厚厚的槲寄生。
爪子刚一碰到树皮,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棵树讨厌她,她能感到它想把自己赶走。
我不会走的,她想。
在夜晚的静谧中,苹果树说,好啊,尽管吓唬我吧,就因为我是棵树。典型的女人。
至少你总算能派上点用场了。格兰妮想,宁肯当一棵树,也不愿当巫师,对吗?
这种日子倒也不坏。苹果树想,阳光,新鲜空气。有时间思考。当然还有蜜蜂,春天的时候。
格兰妮自己也养了几巢蜜蜂,可这棵树提到“蜜蜂”的时候让人觉得恶心兮兮的,格兰妮马上对蜂蜜倒尽了胃口。这就好像有人提醒你鸡蛋本来是没出生的小鸡一样。
我是为那孩子来的,艾斯卡。她嘶撕地说。
很有前途的孩子,苹果树想,我一直在关注她。她挺喜欢苹果。
你这个混蛋。格兰妮惊呆了。
我说什么了?我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你一定要原谅我。
格兰妮靠近树干。
你必须放她走,她想,魔法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
这么早?真了不起。
那不是她该有的魔法!格兰妮尖叫道,那是巫师的魔法,不是女人的魔法!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但它今晚已经杀死了一打野狼!
太棒了!苹果树说。格兰妮愤怒地鸣叫起来。
太棒了?想想看,要是她跟哥哥们吵架,然后大发脾气,会怎么样?
苹果树耸耸肩。雪花像瀑布般纷纷下落。
那你只好训练她。它说。
训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训练巫师!
那就送她去大学。
她是女的!格兰妮在树枝上蹦来蹦去,不停地叫唤。
那又怎么样?谁规定女人就不能当巫师的?
格兰妮有些犹豫。它怎么不干脆问她鱼干吗不能变成鸟呢。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然而又停了下来。她很清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尖锐的、深刻的、毁灭性的,并且最重要的是不证自明的答案。唯一的麻烦在于,她就是想它不起来。这让她恼火到了极点。
从没有女人当巫师的。这违反天性。你还不如说巫女可以是男人好了。
假如你把巫女定义成崇拜泛创造冲动的人,也就是说崇敬基本要素的人——苹果树开始滔滔不绝。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格兰妮·维若蜡火冒三丈、极不耐烦地听对方大谈特谈什么母亲女神,还有什么原始月亮崇拜,她告诉自己,她格兰妮很清楚巫女是怎么一回事。巫女就是草药、诅咒、在夜里飞翔,还有大致遵循传统。巫女这一行里肯定不包括任何诡计多端的女神之类的东西,无论她是不是什么母亲。等对方说到光着身子跳舞的部分,她只能努力不去听它。在格兰妮一层层错综复杂的内衣和衬裙下头的确存在着些皮肤,这她知道,但知道并不意味着她对光着身子跳舞之类活动表示赞同。
苹果树结束了长篇独白。格兰妮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准备再添油加醋了,这才开口道,你觉得巫女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
它的理论基础正是如此,是的。
你们这些巫师的想法还真是怪有意思的。
苹果树说,我已经不是巫师了,一棵树而已。
格兰妮抖了抖羽毛。
好吧,现在听我说,“理论基础树”先生。要是女人可以成为巫师的话,她们就该可以长出长长的白胡子来。所以,她绝对不会变成巫师的明白?像巫师那样捣腾魔法是错的听见了?胡乱摆弄力量,整些光啊火啊的,她才不会跟那扯上关系,祝你晚安!
猫头鹰噗地从树枝上飞走了。要不是怕影响飞行,格兰妮一定会气得发抖。巫师!老是夸夸其谈,把咒语像蝴蝶一样钉在书里。最糟糕的是,他们以为自己的魔法才是唯一有价值的魔法。
格兰妮对一件事坚信不移: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成为巫师,现在也不会。
夜晚接近尾声,天空开始泛白,她回到了小屋。至少她的身体有机会瘫在草堆里打个盹,好好休息了一番。格兰妮盼着能在摇椅里摇上几个钟头,整理整理思绪。现在正是好时候,黑夜尚未完全离去,白昼也没有真正开始,思维毫无掩饰地呈现出来,明白又清晰。她……
她发现法杖靠在碗柜边的墙上。
格兰妮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明白了。”最后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对吗?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呃?”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火炉边,往余烬上扔了几根柴火,接着鼓动风箱。火焰朝着烟囱熊熊燃烧起来。
火势让人满意。格兰妮转过身,为保险起见还低声念了几句防护咒语,然后一把抓住法杖。它没抵抗;害她差点摔个跟头。不过她到底把它抓在手里了。法杖摸上去麻麻的,里头有魔法特有的力量,像潜伏的雷暴。她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简单。它现在不会反抗了。
格兰妮一面诅咒巫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面把法杖举过头顶,狠狠往下一扔。法杖越过炉架,落到火焰最烫的地方。
艾斯卡尖叫起来。声音从卧房的地板弹下来,割开了整个小屋。
格兰妮是个疲乏的老人,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此刻她的头脑绝对算不上太清醒,可她是巫女,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有当机立断的本事。她的眼睛还盯着火焰中的法杖,耳朵里还充斥着艾斯卡的尖叫声,双手却已经伸向了那个黑色的大水壶。她把水壶倒在火上,从蒸汽里拽出法杖,然后忧心忡忡地跑上楼梯,生怕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艾斯卡坐在狭窄的小床上,毫发无损却哇哇直叫。格兰妮搂住小女孩,想要安慰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只好胡乱拍拍孩子的后背,再加上些令人安心的嘟囔。效果似乎还行。尖叫变成嚎啕,终于转成抽泣。格兰妮断断续续地听出些诸如“火”、“烫”之类的字眼,她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最后,她让孩子睡下,为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
法杖又回到了墙边,身上没有一点被烧过的痕迹。意料之中。
格兰妮转动摇椅,面朝它坐下。她用手托住下巴,脸上显现出不屈不挠的决心。
椅子自娱自乐地摇起来,除此之外,寂静像恐怖的黑色烟雾般变厚、伸展,充满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格兰妮赶在艾斯卡起床之前把法杖藏在屋顶的茅草里,免得它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艾斯卡吃下早餐,喝光了一品脱山羊奶,一点也看不出过去二十四个钟头的痕迹。以前她从没在格兰妮的小屋里待过这么长时间,这次自以为得到了许可,于是利用老太婆洗碗挤羊奶的工夫一探究竟。
她发现小屋里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井然有序。山羊的名字就是一例。
“可它们肯定得有名字啊!”她说,“每样东西都有名字。”
格兰妮正在给领头的山羊挤奶,羊奶很快流进小桶里,她绕过山羊梨形的肚子看了艾斯卡一眼。
“我敢说它们在山羊语里是有名字的。”她含含糊糊地说,“它们拿人的名字来干吗?”
“唔,”艾斯卡停下来想了想,“那你怎么能让它们按你说的做呢?”
“它们会照做的,需要我的时候它们就叫唤。”
艾斯卡递给头羊一把干草,面色严峻。格兰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格兰妮很清楚,山羊的确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比如“那只是我孩子的山羊”、“那只是我妈妈的山羊”、“那只领头的山羊”,外加其他半打名字,甚至包括“这只山羊的山羊”。它们有一个复杂的种群体系,还有四个胃、一个在安静的夜晚忙忙碌碌的消化系统。人老喜欢管它们叫“黄油盅”之类,在格兰妮看来,这名字对这种高贵的动物简直就是大不敬。
“艾斯卡?”她下定了决心。
“嗯?”
“你长大了想当个什么?”
艾斯卡一脸茫然,“晓不得。”
“哦,”格兰妮的手仍在挤奶,“你觉得自己长大以后会干些什么?”
“晓不得。结婚吧,我猜。”
“你想结婚吗?”
看艾斯卡的口形,又一个“晓”字正准备脱口而出,不过她瞄到了格兰妮的眼睛,赶紧停下来想了想。
“我认识的所有大人都结婚了,”她又想了想,谨慎地加上一句,“除了你。”
“没错。”格兰妮说。
“你不想结婚吗?”
轮到格兰妮伤脑筋了。
“抽不出时间。”最后她说,“要干的事儿太多了,你知道。”
“爸爸说你是个巫女。”艾斯卡试探着说。
“我是。”
艾斯卡点点头。在锤顶山区,巫女的地位同其他文化里的修女、税吏还有清洁工之类很相似。也就是说,她们受人尊敬,有时甚至是崇拜。她们完成了从逻辑上讲必须有人去做的工作,大家通常对此表示赞赏,可要是与她们同处一室又老觉得不舒服。
格兰妮问:“你想学做巫女吗?”
“你是说魔法?”艾斯卡眼睛一亮。
“是的,魔法。但不是点火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你能飞吗?”
“还有比飞更好的东西。”
“我也能学?”
“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
艾斯卡叹了口气,“爸爸不会同意的。”
“那么我会跟他谈谈。”
“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葛尔多·史密斯!”
铁匠从煅炉旁退开,双手半举着,想挡住老太婆的怒火。她朝他逼近,一根手指义愤填膺地戳着空气。
“你是我接生的,你这个傻瓜,直到今天你也没比那时多长半点见识——”
“可是——”铁匠一面绕着铁砧躲,一面试着开口。
“魔法已经找到她了!巫师的魔法!错误的魔法,明白?不是她该有的魔法!”
“是的,可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它能干些什么?”
铁匠垮了:“不。”
格兰妮停下来,气稍稍平了些。
“不,”她重复道,语气平缓下来,“不,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在铁砧上坐下,极力想些让人平静的事。
“你看,魔法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没关系,因为——反正,你知道,巫师的魔法——”她抬头看见他脸上大大的问号,只好重头再来,“嗯,你知道苹果汁吧?”
铁匠点点头。这个话题让他终于可以找回一点自信,但他仍然不清楚谈话在朝哪个方向发展。
“现在再说烈酒,苹果白兰地。”巫女说。铁匠又点点头。“臭屁”的每个居民都会在冬天酿苹果白兰地,把装苹果酒的盆子放到屋外,第二天早上把冰去掉,剩下中间的一小点酒精就成了。
“那,你可以喝上很多苹果汁,它让你觉得舒服,仅此而已,对吧?”
铁匠再点点头。
“但喝苹果白兰地的时候,你只能用小杯子,而且只能喝上一点儿,还不能常喝,因为这酒上头?”
铁匠又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没能对谈话做出什么贡献,于是加上一句:“没错。”
“这就是区别。”格兰妮道。
“什么区别?”
格兰妮长叹一声。“巫女魔法和巫师魔法的区别。”她说,“它已经找到她了,如果她不能控制它,她就会被别的什么所控制。魔法就好像一扇门,里面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明白了?”
铁匠点点头。他并不真的明白,但他猜得出,假如自己流露出这层意思,格兰妮肯定会搬出好些吓人的细节。
“她的心很坚强,想控制她也许得花上一些时间。”格兰妮道,“但它们迟早会来挑战的。”
铁匠从长椅上拿起自己的铁锤看了看,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然后又把它放下来。
“可是,”他说,“如果她有巫师的魔法,那学巫女的魔法又管啥用呢?你不是说它们不一样吗?”
“它们都是魔法。就算你学不会骑大象,学骑马总该没问题。”
“大象是啥玩意儿?”
“一种獾。”格兰妮在林区的信誉足足维持了四十年,靠的就是从不承认自己的无知。
铁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他老婆早就表明态度,说她蛮喜欢这主意。现在想想看,好处倒也不少。毕竟格兰妮总不能老活着不死吧,能做附近唯一的巫女她爹大概也不坏。
“好吧。”他说。
于是,当冬天转过身,开始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爬向春天时,艾斯卡开始长时间地住在格兰妮·维若蜡家,学习当个巫女。
其实主要就是死记硬背。
课程都很实际。比如整理厨房的桌子和“基础草药学”;清扫羊粪和“真菌的用途”;洗洗涮涮和“召唤低级神灵”;还总得照看洗碗间的大铜锅,与之相应的是“蒸馏法的理论与实践”。终于,边缘地带的暖风吹来,积雪融化,只有树木脚下中轴方向的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烂泥的时候,艾斯卡学会了准备一系列的药膏,好几种药用白兰地,二十来种注射液和许多神秘的药水。格兰妮保证她以后会了解它们的用途。
唯一一点儿没碰的就是魔法。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格兰妮总是含糊其辞。
“可我该当个巫女啊!”
“你还不是巫女呢。说出三种对肠胃有好处的草药。”
艾斯卡把双手放到身后,闭上眼睛:“大豌豆花的花蕊,老头长裤的根茎,血水睡莲的茎,还有——”
“够了。在哪儿能找到水黄瓜?”
“泥炭沼和积水池,时间是从——”
“很好。你学了不少。”
“可这不是魔法!”
格兰妮在餐桌旁坐下。
“大多数魔法都不是魔法。”她说,“多数时候,魔法就是知道正确的药草,学会观察天气,了解动物的行为方式。当然还有人的。”
“就这些!”艾斯卡惊恐万状。
“就这些?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这些。”格兰妮道,“不过并非仅仅如此,这不是全部。还有其他的东西。”
“你能教我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必要现在就暴露你自己。”
“暴露?暴露给谁?”
格兰妮飞快地瞥了眼屋子角落里的阴影。
“先别管这个。”
积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踪迹已经消失殆尽,春风开始在山间游荡,森林里的空气带上了松脂和腐叶增肥的泥土的气味。最早开放的几朵花对抗着夜晚的霜冻,蜜蜂也开始活动。
“那儿,蜜蜂,”格兰妮·维若蜡说,“这是真正的魔法。”
她小心地揭开第一个蜂箱。
“你的蜜蜂,”她继续道,“就是你的蜂蜜酒,你的蜡,你的蜂胶和蜂蜜。那,蜜蜂可是好东西。而且全由女王蜂说了算。”她加上一句,带点赞许的意思。
“它们不蜇你吗?”艾斯卡后退几步。蜜蜂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在蜂箱的木板上。
“几乎没有过。”格兰妮说,“你想学魔法?看好了。”
她把一只手伸进涌动的昆虫堆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微弱而尖锐的喉音。蜂群中有了动静,一只大蜜蜂缓缓爬到她手上。它比自己的同胞更长更胖,几只工蜂跟上来,抚摸它,照顾它。
“你是怎么办到的?”艾斯卡问。
“啊,”格兰妮道:“想知道?”
“当然,我想。所以我才问的,格兰妮。”艾斯卡义正词严地说。
“你觉得我用了魔法吗?”
艾斯卡低头看看蜂王,又抬头看着巫女。“不,”她说,“我觉得你只是非常了解蜜蜂。”
格兰妮咧嘴笑了。
“完全正确。当然,这也是魔法的一种。”
“什么,就是了解很多东西?”
“了解那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格兰妮小心翼翼地把蜂王放回它的臣民中间,关上了蜂箱盖。
“还有,我想是时候让你分享几个秘密了。”她补充道。
艾斯卡心想,终于。
“但首先,我们必须向蜂群致敬。”格兰妮尽其所能在“蜂群”两个字下边加上了着重号。
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行了个屈膝礼。
格兰妮伸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拍。
“鞠躬。我跟你说过的,”她倒并没有生气,“巫女们只鞠躬。”她示范了一次。
“可这是为什么?”艾斯卡抱怨道。
“因为巫女必须与众不同,这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她们来到小屋边缘向的一侧,在一张发白的长凳上坐下。眼前的药草已经有一尺来高了,长着好大一堆浅绿色叶子,看上去很有些骇人。
“好了,”格兰妮在长凳上坐好,“你知道挂在门边的那顶帽子吧?去把它拿来。”
艾斯卡顺从地走进屋里,从钩子上取下格兰妮的帽子。它又尖又高,不用说,是黑色的。
格兰妮一面摆弄帽子,一面紧紧地盯着它。
“这顶帽子里,”她庄严地说,“隐藏着巫女的一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这秘密是什么,那我最好别再教你了;而一旦知道帽子的秘密,你就再也没法回头了。告诉我,你对这顶帽子了解多少?”
“我能看看吗?”
“请便。”
艾斯卡往帽子里瞅了瞅。里边有些金属衬里,帮助帽子保持形状,还有几根帽针。仅此而已。
这顶帽子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不过村里谁也没有这样的帽子;可它也并不会因此就有了魔法。艾斯卡咬住嘴唇,她仿佛看见自己被送回家去,颜面扫地。
她感觉不出帽子有什么古怪,里头也没有暗袋。只是一顶巫女戴的帽子罢了。格兰妮去村里时总戴着它,但在森林里她只裹一张皮革头巾。
她试着回想格兰妮勉勉强强泄漏的一星半点知识。你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什么。魔法可以是错误的地点的正确的东西,或者正确的地点的错误的东西。它可以是——
格兰妮在村子里总戴着这顶帽子。还有黑色的大斗篷。那肯定不是什么魔法斗篷,因为冬天里它常被用来给山羊当被子盖,到春天的时候格兰妮还得洗洗。
答案开始在艾斯卡心里成形,但她不怎么喜欢它。这跟格兰妮的许多答案一样,不过是文字游戏。她把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不过换了种说法,让它们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最后她说,“我想我知道了。”
“那就说说看。”
“有两个,呃,方面。”
“嗯?”
“因为你戴着它所以它是顶巫女的帽子。反过来,你因为戴了它所以才是巫女。唔。”
“所以说——”格兰妮鼓励道。
“所以说大家看见你的帽子和斗篷他们就知道你是个巫女,所以你的魔法才灵验?”
“正确,”格兰妮道,“这就叫气质学。”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银发。格兰妮的头发紧紧地绾在一起,连石头也能敲碎。
“可这不是真的!”艾斯卡抗议道,“这不是魔法,这是这是——”
“听着,”格兰妮道,“假如有人伤风,你给他瓶烈性红酒很可能就行了。没错,可如果你想确保它有效,那你就要让人的心使它发挥作用。告诉他这是加入了月光的仙女之酒什么的。对着它咕哝几句。这跟诅咒是一个道理。”
“诅咒?”艾斯卡怯生生地问。
“啊,诅咒,我的孩子,没必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等需要的时候,你也会诅咒的。当你独自一人,而且没人能帮你,而且——”
她迟疑片刻,艾斯卡眼里的疑惑让她不自在,她不由得有些支吾:“——而且人家不尊重你的时候。大声说出你的诅咒,要复杂,要长,需要的话自己编也行,但它会起作用的。第二天,等他们伤了拇指或者从梯子上掉下来或者家里的狗死了,他们会想起你来。下次他们就规矩了。”
“可这看起来还是不像魔法。”艾斯卡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有一次我救了一个人的命。”格兰妮说,“特制的药水,每天两次。开水加点莓汁。跟他说是我从矮人那儿买来的。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真的。只要他们有这个心,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能自己挺过去,你只要给他们一点影响就够了。”
她尽量和善地拍拍艾斯卡的手。“要理解这些你还太年轻,”她说,“可等长大些你就会发现,人很难从自己的脑子里走出来。你也一样。”她加上一句,好像在背诵一句格言似的。
“我不懂。”
“你要懂了我才觉得奇怪呢,”格兰妮轻快地说,“不过你倒可以说五种对干咳有好处的药草来听听。”
春天渐渐真的有了春天的样子。格兰妮现在常带上艾斯卡,去隐蔽的池塘或高处布满碎石的山坡采集罕见的植物,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艾斯卡很喜欢这么散步。在山的高处,阳光猛烈地洒向大地,空气却还冰冰凉。植物贴着地表生长,非常茂盛。从最高的几座山顶,她能一直看到环绕在世界边缘的边缘洋;而在相反的方向,锤顶山脉向远处延伸,永远被冬季怀抱。山脉一路指向世界的中轴,那儿有座十英里高的山,全是石头与坚冰,大家普遍认定神仙们就住在山上。
“神仙挺不错的。”看着风景吃午餐时,格兰妮这么说道:“你不去烦他们,他们也不来烦你。”
“你认识很多神仙?”
“我见过雷神几面,”格兰妮说,“当然,还有霍吉。”
“霍吉?”
格兰妮嚼着一块去掉面包皮的三明治,“哦。他是个自然神,”她说,“有时候他会以一株橡树的形象现身,或者半人半羊,不过在我眼里,他基本上是个讨厌的麻烦。当然,你只能在树林深处见到他。他吹长笛。吹得糟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艾斯卡趴在地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地。几只自给自足、吃苦耐劳的大黄蜂在百里香丛中来来去去。背上的太阳挺暖和,但在这么高的地方,石块中轴向的一边还是有些残雪。
“跟我讲讲下头那些地方。”她懒洋洋地说。
格兰妮不以为然地瞄了眼绵延上万英里的土地。
“就是其他地方。”她说,“和这儿一样,但又不同。”
“有城市之类的东西?”
“应该是的。”
“你从来没去看过?”
格兰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理理裙子,穿在里面的法兰绒于是露出几英寸,暴露在阳光下,让她的老骨头也能享受享受温热的抚爱。
“没有,”她说,“这儿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到大老远去寻了来。”
“我有一次梦到过一个城市,”艾斯卡道,“里头有好多好多人,还有一座大房子,有好大的门,魔法大门——”
身后传来仿佛衣料裂开的鼾声。格兰妮睡着了。
“格兰妮!”
“唔?”
艾斯卡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巧妙地问:“现在你急不急?”
“什么?唔,不急。”
“你说会让我看看真正的魔法,你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艾斯卡道,“现在你就不急,对吧?”
“唔。”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这儿的天更暗些,没那么蓝,有些发紫。她想:有何不可?她学得很快。她对草药学比我还要精通。我在她这年纪的时候,老尕茉·图姆特天天让我附身借体、移形换位、练习传送。或许我是谨慎过头了。
“一点点就好?”艾斯卡恳求道。
格兰妮沉吟半晌。她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了。她暗想,我肯定会后悔的——这一想法后来显示了相当的预见性。
“好吧。”她简短地说。
“真正的魔法?”艾斯卡问,“不是草药和气质学?”
“按你的说法,真正的魔法,是的。”
“是咒语吗?”
“不,借体。”
艾斯卡的脸上写满期待。格兰妮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兴奋。
山谷在她们眼前伸展,格兰妮四下搜索,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远处,在一片蓝色薄雾笼罩的森林上空,一只灰色的老鹰正懒洋洋地盘旋着。眼下它很放松。非常合适。
她温柔地呼唤它。老鹰盘旋着靠近了。
“关于借体,第一个要点就是你必须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她弄平身后的草,“最好是在床上。”
“可借体是什么啊?”
“躺下,握住我的手。看见上头那只老鹰了吗?”
艾斯卡眯起眼,望着暖烘烘的深色天空。
那儿有……她在风中盘旋,下边的草地上躺着两个小人……
她能感到流转的空气拂过她的羽毛。这只鹰没在捕食,只是享受着阳光照在双翼上的感觉。下方的大地无足轻重,可空气……空气是个三维的东西,复杂、多变,是交错的螺旋和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是围绕着热柱的“之”字形气流。她……
……感到一股温柔的压力制止了自己。
“第二个要点,”格兰妮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就是不要打搅主人。假如你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它要么会反抗,要么会惊慌失措,无论如何你都毫无胜算。它当了一辈子的老鹰,你没有。”
艾斯卡一言不发。
“你不是害怕了吧?”格兰妮问,“第一次常会这样,再说——”
“我不怕,”艾斯卡道:“我怎么控制它呢?”
“你不能控制它。现在还不行。控制真正的野生动物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得——就像是暗示,让它感到是自己想要这么做。当然,驯化的动物就完全不同了,但你不能让任何动物去干完全违背它天性的事。现在试着找找老鹰的意识。”
艾斯卡发觉自己的意识背后弥漫着一片银色的云,那就是格兰妮。她搜索一番,找到了老鹰。差点就错过了。它的意识细小而强烈,像个紫色的箭头。它正专心致志地飞行,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好,”格兰妮赞了一声,“我们不要飞得太远。如果你想要它转弯,你就必须——”
“是的,是的。”艾斯卡弯了弯手指(天晓得它们究竟在哪儿),大鸟倚着气流转了过去。
“很好。”格兰妮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的。”
“唔。”格兰妮小心地检视老鹰的意识,它依然对乘客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下子她真给震住了。格兰妮自己身上可是难得见到这种事。
她们在群山上空滑行,艾斯卡兴奋地探究着老鹰的感官。格兰妮的声音穿透她的意识,带给她指示、引导和警告。但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上去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不能接管老鹰的意识呢?不会伤到它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只需要一点点窍门,就像打响指——说起来,打响指她倒真没成功过——然后她就可以体会飞翔的感觉,亲自体会,而不只是品尝一点点二手货。
然后她可以一-
“别,”格兰妮平静地说,“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
“什么?”
“你真以为自己是头一个吗,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们全都没这么想过?占据另一具身体,乘风破浪?你真以为事情就那么简单?”
艾斯卡恨恨地瞪着她。
“没必要摆出这副表情,”格兰妮道:“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前途未卜就开始随心所欲,这可不行。想耍把戏,先得知道出了岔子该怎么办。没学会走不能急着跑。”
“我感觉得到该怎么做,格兰妮。”
“那也有可能。但借体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虽然我得承认你确实有些天分。今天已经够了,让它飞到咱们的身体上边,我来教你怎么回归。”
老鹰拍打双翼,来到两具静止的身体上方。艾斯卡的意识之眼看见两条通道开启了。格兰妮的意识消失了。
现在正好试试——
格兰妮错了。老鹰的意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时间容它恐慌。艾斯卡用自己的意识裹住它。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它消融在她的意识里。
格兰妮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大鸟顺着长满青草的山坡盘旋,掠过山腰往下飞去。它发出胜利的高呼,声音嘶哑。老鹰越飞越远,最后成了个不断消失的小黑点,只有另一声啼叫的回音仍在附近回荡。
格兰妮低头看看艾斯卡静止的身体。这孩子倒是不重,可离家那么远,天也快黑了。
“该死。”她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两个字,只是站起身,拍拍衣服,“哼”的一声憋足劲儿,把了无生气的艾斯卡扛到肩上。
群山之上,日落时分晶莹的空气中,老鹰艾斯卡越飞越高,痛饮飞翔的琼浆。
格兰妮在回家途中遇上了头饥饿的熊。巫女的后背一路上痛得要命,实在没心情看狗熊冲自己咆哮。她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狗熊目瞪口呆,不过留给它惊讶的时间不长,因为它径直朝一棵大树撞了过去,好几个钟头之后才悠悠苏醒。
回到家,格兰妮把艾斯卡放在床上,然后升起火。她把山羊带回圈里,挤了奶,干完了晚上该做的家务活。
她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把它们都打开;等天色暗下来,她点起一盏灯,放在窗台上。
格兰妮·维若蜡一晚只睡几个钟头,半夜还会醒过来一次,这是习惯。这晚醒来时房间里一切照旧,只有灯罩成了个袖珍版太阳系,周围环绕着几只愚蠢的飞蛾。
黎明时分她再次醒来,蜡烛早已经熄灭。艾斯卡仍处于无法唤醒的浅睡中,那是借体者的睡眠。
她把山羊放出去吃草,眼睛专注地搜索天空。
正午了。接着,第二天的光线也开始慢慢退去。她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有时她会疯狂地做一阵家务:历史悠久的污垢从地板缝里挖出来,炉板上一冬的煤灰都刮了个干干净净,再用黑铅擦得奄奄一息。碗柜背后的一窝老鼠也被温柔而坚决地请进了羊圈。
日落。
碟形世界的光线年老体弱,举动迟缓沉重。格兰妮站在小屋门口,望着它渐渐离开山区,将穿越森林的小河染成金色。有时它会堆积在谷地,直到白昼完全褪去,消失。
格兰妮的手指狠狠地敲着门柱,嘴里哼着一阕单调、苦涩的小曲。
又是一个黎明。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艾斯卡的身体还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
金色的光线缓缓涌向碟形世界,宛如冲上泥滩的第一股波浪。此时,老鹰正朝着天穹越飞越高,缓慢扇动的双翼强有力地击打着空气。
整个世界都在艾斯卡眼前展开——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岛,所有的河流,特别是那一圈壮美的边缘洋。
在如此的高度,什么也没有,甚至听不见一点声音。
艾斯卡陶醉在这种感觉中,命令自己疲乏的肌肉更加努力。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对劲。她的思维好像不受控制,在打转、在消失。痛苦、兴奋、疲劳,一起涌入她心里,可同时还有些别的什么正在流逝。记忆随风飘散。她刚抓住一个想法,这想法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剩下。
她正飞快地失去自我,却不记得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她惊惶失措,赶紧往内心挖掘,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是艾斯卡,我偷走了一只老鹰的身体,风拂动羽毛的感觉,饥饿,向下搜索,不是大地……
她又试了一次。我是艾斯卡,寻觅风之路,肌肉的疼痛,尖锐的空气,寒冷的空气……
我是艾斯卡,向上、向上,空气潮气湿润白色,高高在上,天空稀薄……
我是我是。
格兰妮走在花园的蜂箱之间,清晨的风抽打着她的裙子。蜂箱周围种满琉璃苣和香蜂草,非常茂密。她从一个蜂箱走到另一个蜂箱,敲打蜂箱盖。然后,她站在琉璃苣和香蜂草丛中,伸长双臂,唱出几个极高的调子,那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到的高音。
蜂箱里一阵喧哗,突然间,空中挤满了身体肥壮、声音低沉的大眼睛雄蜂。它们绕着她的脑袋飞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加入到她的吟唱中。
接着它们离开了,在逐渐增强的光线中向上飞去,消失在树梢之后。
谁都知道——至少巫女们都知道——一群群的蜜蜂其实都只是被人称作“蜂群”的生物的一部分,每只蜜蜂都是这个生物的一个细胞。格兰妮很少同蜂群交流思想,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心灵很奇怪,带着一股锡味儿,感觉格格不人,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怀疑蜂群其实比自己要机灵多了。
她知道雄蜂很快就能抵达树林深处的各个野生蜂房。几个钟头之内,山区草场的每个角落都会受到最细致的搜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中午,雄蜂们回来了,格兰妮读过蜜蜂那锐利、尖刻的意识,得知它们没能发现艾斯卡的踪迹。
她回到凉爽的小屋里,坐在摇椅上盯着房门。
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主意她就恨得牙痒痒,但她还是拿来一架小木梯,嘎吱嘎吱地爬上屋顶,从茅草深处拖出法杖。
它冷得像冰。它在冒烟。
“就是说,在雪线之上。”格兰妮说。
她爬下来,把法杖扔到一个花床上。她瞪着它。格兰妮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法杖也在瞪着自己。
“别以为你赢了,因为你没有。”她呵斥道,“只不过我没那闲工夫,不想浪费时间。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我命令你带我过去!”
法杖木头木脑地看着她。
“以——”格兰妮迟疑了半晌,她对咒语有些生疏,“——以树干和石头的名义,我命令你服从!”
让我们试着描述一下法杖的反应,活动、行动、活泼——所有这些词都极端地不准确。
格兰妮挠挠下巴。她回忆起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那个有魔力的字眼是什么来着?
她放手一搏:“请?”
法杖一颤,从地上抬起一点,在空中转个弯,悬在齐腰高的位置,摆出邀请的姿态。
据说扫帚已经重新在年轻一代的巫女中间流行起来,但格兰妮本人对此绝不敢苟同。骑着件小家什在空中疾驰,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再说,骑在这东西上肯定太通风了。
但现在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格兰妮跑回门后抓起帽子,然后再不耽搁,抬腿爬上法杖,尽力坐稳——当然是侧坐,两个膝盖把裙子夹得紧紧的。
“好了,”她说,“现在怎么么么么么么么——”
一个阴影横穿森林,又是尖叫又是诅咒,所到之处动物四散奔逃。格兰妮抓得很紧,指关节都白了,两只瘦腿发疯似的乱踢。在树梢上,她学到了有关重心和气流的重要课程。法杖只管往前冲,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
等法杖飞出树林,来到高山草地时,她已经有些适应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只靠膝盖和双手牢牢抓稳,当然,前提是她不介意一路倒吊着走。她的帽子倒还有些用处,其形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法杖冲进黑色的绝壁间。据说在冰巨人的时代,冰河曾沿着这里光秃秃的河谷奔流。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格兰妮的喉咙一阵刺痛。
他们在一个雪堆上猛然停住。格兰妮摔下来,在雪里大口喘气,极力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份罪。
几英尺外的石突下有一团羽毛。见格兰妮靠近,一颗脑袋神经质地抬了起来,老鹰用凶猛、惊恐的眼睛对她怒目而视。它想飞走,却跌倒在地。巫女伸出手去,老鹰一口啄下了一块三角形的肉。
“明白了。”格兰妮自言自语,声音很平静。她四下看了看,找到块大小合适的巨石,然后躲到石头背后——显然是为了体面的缘故——几秒钟之后手拿衬裙走了出来。老鹰拼命反抗,好几个星期精细入微的针线活全给糟蹋了,不过她终于把它裹了起来,免得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格兰妮转向法杖。对方正直直地立在雪堆上。
“我要走回去。”她冷冷地说。
只不过这里恰好是一段峭壁的突出部分,垂直往下好几百英尺才有一堆尖利的黑色石块。
“那好吧,”格兰妮只得让步,“但你必须慢慢地飞,明白?还有,不许往高处走。”
事实上,由于她稍稍有了些经验,或许还因为法杖更小心了些,他们的回程几乎算得上平稳。格兰妮有些动摇了。假以时日,没准她真能改变对飞行的看法,从满心厌恶变成仅仅是不喜欢。这其实不难,诀窍就在于找个法子不让自己往地上看。
老鹰趴在壁炉前破旧的小地毯上。它喝过些水,还吞下几条生肉。格兰妮对着水嘀咕了些咒语,通常这是为了糊弄病人,可谁知道呢,没准儿里头还真有些法力。
可它仍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智力的迹象。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只鸟。格兰妮冒着再被啄一口的危险紧紧盯住老鹰的眼珠。她拼命说服自己,在那双邪恶的橙色眼睛深处,在目力几乎难以企及的地方,的的确确存在着那么一点奇异的闪光。
她在老鹰的头脑中搜索。老鹰的意识还在,生动而尖锐,没有问题,但那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当然,心灵是没有颜色的,但老鹰的意识仿佛是一缕缕的紫色,而在它们周围和中间,还夹杂着几缕微弱的银色。
心灵能塑造身体,可惜艾斯卡明白得太晚了。借体是一回事,但如果谁真想要窃取另一种形态,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格兰妮坐下来,前后摇晃。她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无法把纠结交错的精神分开,锤顶山区的任何人都办不到,就连——
她抬起眼睛,倒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或许只是由于空气的质地发生了某种变化。是法杖。它不计前嫌,回到了小屋里。
“不。”格兰妮坚定地说。
然后她想:我这么说究竟是为了谁好?我自己?这儿有力量,但不是我的那种力量。
可附近再找不出别的力量了。即使用这种力量,现在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甚至也许从来都不够早。
她再次把手伸向大鸟的脑袋,安抚它的情绪,驱散它的恐惧。老鹰由着她把自己提起来,别扭地坐到她手腕上。它收紧爪子,划破了格兰妮的皮肤。
格兰妮拿起法杖走上楼梯,来到那间低矮的卧室里。艾斯卡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头顶是老旧的天花板。
她让老鹰站在床栏杆上,把注意力转向法杖。被她一瞪,法杖上的雕刻再次变幻起来——它们从没显露过自己真正的样子。
格兰妮对力量的运用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自己依赖的是温和的压力,是巧妙的掌控方向。当然,她不会这么说自己——她只会说,只要知道该往哪儿看,你总能找到可以发力之处。法杖蕴含的力量粗犷、强烈而纯粹,是从塑造宇宙之力中蒸馏出的魔法。
她必须付出代价。凭着格兰妮对巫师的了解,这代价是不会低的。可你要是总在价钱上犹豫不决,又上商店来干吗呢?
她清清嗓子,天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她可以——
一股力量像半块砖头一样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她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往下看时,却惊讶地发现双脚仍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她试着往前迈一步,结果魔法喷发到她周遭的空气中。她伸手想扶住墙壁,结果古老的木条在她手下骚动,竟长出了新叶。一股魔法的旋风在屋里打着旋,卷起灰尘,赋予它们短暂的生命,让它们显示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形态;盥洗架上本来放着水壶和脸盆,上头还描绘着特别动人的蔷薇花蕾图案,现在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而它们那位待在床底下的姐妹,“卧房经典瓷器三件套”的老三,则化作某种可怕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溜了。
格兰妮开始骂骂咧咧,又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自己口里的话全都绽放成了镶着七彩花边的云朵。
她低头看看艾斯卡和老鹰,他们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毫无反应。她努力集中精神。
她溜进老鹰的脑袋里,再次看见了意识的丝线,银色的细丝紧紧缠绕着紫色,二者显示出共同的形状。但现在她能看到丝线的尽头,只需小心翼翼地在这里一推或是一拉,就能把它们分开。形势是那么显而易见地好转,她听到自己放声大笑,笑声化作弯弯曲曲的橙、红两色阴影,消失在天花板里。
时间渐渐流逝。虽然力量在她脑中悸动,但这仍旧是件令人精疲力竭的苦差事,就跟在月光下穿针引线差不多。现在,格兰妮终于抓住了一把银色,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迟缓、沉重的世界中,慢慢地将这把银色朝艾斯卡抛去。它化作一片云,像旋涡一般旋转着消失了。
她意识到一种尖锐的嘁嘁喳喳声,视野边缘还有阴影出没。唉,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它们来了,魔法的喷发永远会吸引它们。你只能学着视而不见。
格兰妮醒了,发现自己倚在门上,明亮的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全身都像害了牙周炎。
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摸到盥洗架的边缘,借力坐了起来。水壶和脸盆完好无损,对此她倒并不太吃惊;可是,好奇心战胜了疼痛,她飞快地朝床底下瞄了一眼。没错,一切如常。
老鹰还蹲在床柱上。艾斯卡仍然在熟睡,看得出这是真正的睡眠,她不再是一具静止不动的空壳。
现在她只能祈祷,希望艾斯卡醒来以后不会忍不住想去扑兔子。
她抱起毫不反抗的老鹰走下楼梯,打开后门让它离开。大鸟吃力地飞到最近的一棵树上,然后停下来休养生息。它隐约觉得自己该对某个人怀恨在心,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记不起原因何在。
艾斯卡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几个月来,她已经对石高上的每一个鼓包和裂缝烂熟于心。那儿可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当然是倒着的,她在上头安置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复杂文明。
她的脑子里全是梦。她从被子下伸出一只胳膊,心里挺奇怪,胳膊上的羽毛怎么没了。一切都迷迷糊糊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坐到床沿上,张开她的翅膀飞进急促的风中,滑翔,离开,去广袤的世界……
格兰妮听见卧室地板上“砰”的一声,她急忙跑上楼梯,把吓坏了的孩子抱起来,紧紧搂住。她前后摇晃,嘴里发出毫无意义却让人安心的声音。
艾斯卡满脸恐惧地抬起眼睛。
“我觉得自己在消失!”
“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格兰妮喃喃道。
艾斯卡尖叫道:“你不明白!我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你现在想得起来了。”
艾斯卡迟疑片刻,检查一番。“是的,”她说,“是的,当然。现在。”
“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
格兰妮叹口气。“我希望你得到了些教训,”她觉得已经可以加进点严厉的口吻,“人家说一知半解很危险,但跟彻头彻尾的无知相比,一知半解还强上好几倍呢。”
“可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觉得光是借体还不够,你觉得要能偷走对方的身体才好对不对?但你必须明白,身体就好比——好比果冻模子,它能规定内容的形状,懂吗?老鹰的身体里不能有一颗女孩的心。至少不能长时间这样。”
“我变成了一只老鹰?”
“是的。”
“完全不是我了?”
格兰妮沉吟半晌。跟艾斯卡交谈总让一个正派人深感自己词汇的贫乏,只好常常停下来琢磨琢磨。
最后她说:“不,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你是一只老鹰,但有时或许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就好像你会梦到自己在飞,它大概会记起自己走路说话的样子。”
“哦。”
“但现在都结束了。”格兰妮露出一丝笑意,“你又变回了真正的你,老鹰也取回了自己的意识。它正坐在厕所旁边那棵大山毛榉上,我希望你去拿些吃的给它。”
艾斯卡愣愣地盯着格兰妮脑袋后头的某个地方。
“那儿有些古怪的东西。”她讨好地说。格兰妮猛地转过身去。
“我是说,像是在梦里看到过似的。”老太婆好像很受打击,艾斯卡犹豫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什么样的东西?”格兰妮的语调很平稳。
“大家伙,各式各样的。就在周围坐着。”
“暗吗?我是说,这些东西,它们是不是在暗处?”
“那儿有星星,我想。格兰妮?”
格兰妮·维若蜡盯着墙。
“格兰妮?”
“呣?怎么?哦。”格兰妮回过神来,“嗯,知道了。现在我要你下楼去,到餐室里拿些熏肉给老鹰,明白了?最好再跟它说声谢谢。今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艾斯卡回来时格兰妮正往面包片上抹黄油。艾斯卡把自己的凳子拉到桌前,可老太婆却对她晃晃小刀。
“首先,站起来,面朝我。”
艾斯卡一脸迷惑,但还是照做了。格兰妮摇摇头,把小刀插进面包里。
“该死。”这一句是对整个世界说的,“天晓得他们是怎么弄的,我敢说肯定有什么仪式,那些巫师老爱故弄玄虚……”
“什么?”
格兰妮没理会,径直走向碗橱旁那个阴暗的角落。
“多半是一只脚站在一桶冷稀饭里,再戴上一只手套,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她继续自言自语,“我才不想干这个呢,可它们让我别无选择。”
“你在说些什么啊,格兰妮?”
老巫女把法杖从阴影中拉出来,冲艾斯卡舞了舞。
“这儿。它是你的。拿着。但愿我不是干了件蠢事。”
事实上,将法杖授予巫师学徒通常都伴随着一个很可观的仪式,假如法杖是从老资格的前辈那里继承来的就更是如此。根据古老的传统,学徒要经历一场漫长而又可怕的考验,其中包括面具、兜帽、宝剑等等,还有吓人的誓言,涉及削掉舌头、让猛禽啄食内脏和把骨灰洒进八风中等一系列活动,时间长达好几个钟头。在此之后,学徒就正式成为这个贤明与睿智化身的团体中的一员了。
通常情况下,仪式还包括一篇长长的讲演。但完全是出于巧合,格兰妮竟然干净利落地一把抓住了它的核心。
艾斯卡拿过法杖瞅了瞅。
“挺不错,”她不太清楚该怎么反应,“花纹很漂亮。干什么用的?”
“现在坐下。就这一次,别插嘴,给我好好听着。在你出生的那天……”
“……就是这么回事。”
艾斯卡使劲看看法杖,又看看格兰妮。
“我命中注定要当巫师?”
“是的。不。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答案,格兰妮,”艾斯卡责备道,“是还是不是?”
“女人不能当巫师,”格兰妮坦率地说,“这违反天性。你还不如让女人当铁匠呢。”
“事实上我观察过爸爸的工作,我看不出为什么女人不能——”
“听着,”格兰妮赶紧打断她,“根本没有女巫师,就好像没有男巫女一样,因为——”
“我听说过男巫女。”艾斯卡怯生生地说。
“那是妖术师!”
“大概是吧。”
“我是说没有男巫女,只有些傻男人。”格兰妮激动地说,“要是男人想做巫女,他们仍然会成为巫师。这都是由——”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气质学决定的。看你的心是怎么样的。男人的心,你看,它们的行为方式和我们不同。他们的魔法全是数字角度界线,再加上什么星星在干吗等等,就好像这些东西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全是力量。全是——”格兰妮停下来,挖出她最喜欢的一个词,她用这个词来概括男人的巫术中自己所鄙视的一切,“——鸡何学。”
“那不就得了,”艾斯卡松了口气,“我留下学习怎么当巫女。”
“啊,”格兰妮沮丧地说,“说起来倒容易,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你不是说男人才能当巫师,女人只能当巫女吗?”
“没错。”
“喏,看吧,”艾斯卡得意地说,“这下就全解决了,不是吗?我只能当个巫女,没别的办法。”
格兰妮指指法杖。艾斯卡耸耸肩。
“一根旧木棍而已。”
格兰妮摇摇头。艾斯卡眨眨眼。
“不是?”
“不是。”
“我当不了巫女?”
“我不知道你能当什么。拿着法杖。”
“什么?”
“拿着法杖。那,我在壁炉里放了柴火。把它点上。”
“火绒箱在——”
“你曾经说有更好的办法升火。做给我看。”
格兰妮站起来。昏暗的厨房里,她似乎在不断膨胀,直到整个房间中充满变幻莫测、参差不齐的凶恶阴影。她低头瞪着艾斯卡。
“做给我看。”她命令道,她的声音冷酷无情。
“可是——”艾斯卡绝望地抓紧法杖,急急忙忙地想要后退,结果撞倒了凳子。
“做给我看。”
小女孩尖叫着转过身。火苗从她指尖窜出,在房间中划出一道弧线。火焰爆炸的力量掀翻了屋里的家具,一个闪亮的绿色光球在炉壁上溅开。
它在石头上烧得嘶嘶作响,无数变幻的形象在球里一闪而逝,石头破碎后变软。铁制的炉板勇敢地抵抗了几秒钟,接着像蜡一样开始融化;它最后的形象是火球中的一个红色污点,之后便人间蒸发,无影无踪。转眼之间,水壶也同样消失了踪影。
眼看着烟囱也没救了,但就在这时,年老体衰的炉底石率先放弃抵抗,随着最后一串爆裂声,火球落到了地底下。
偶尔的噼啪声和不时喷出的蒸气表明它正在土地中穿行。除此之外屋里十分安静——由巨大的嘶嘶声构成的安静,总是出现在震耳欲聋的噪音过后。夺目的强光刚刚消失,屋里看上去漆黑一片。
最后,格兰妮从桌子背后爬出来,鼓足勇气,尽可能蹭近洞口,那里仍然被熔岩壳包围着。又一朵超烫的蘑菇云蒸气喷了出来,她赶紧往后窜。
“他们说锤顶山下头有矮人的矿。”她唠叨着,“天,那些小坏蛋可有得瞧了。”
她戳戳一块正在冷却的融铁,那原本是她的水壶:“炉板真可惜了,上头刻着猫头鹰呢,你知道。”
她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烧焦的头发,“我想我们现在需要好好喝杯茶,我是说,好好喝杯凉水。”
艾斯卡坐在地上,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
“是真正的魔法,”最后她说,“我竟然使出了真正的魔法。”
“一种真正的魔法,”格兰妮纠正道:“别忘了这点。再说你肯定也不想老那么干。要是你有魔法,就得学着控制它。”
“你能教我吗?”
“我?不!”
“要是没人教我,我又怎么学呢?”
“你得去能教你的地方。巫师学校。”
“可你不是说——”
格兰妮正把水桶里的水灌进一个水壶,她停下来。
“是的,是的,”她厉声道,“别管我说过什么,也别管什么常识之类的了。有时候你只能顺其自然,我估摸着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巫师学校的。”
艾斯卡想了想。
最后她问:“你是说这就是我的命运?”
格兰妮耸耸肩,“差不多。也许吧。谁知道呢?”
那晚,艾斯卡上床已经好久,格兰妮还没睡。她戴上自己的巫女帽,点上支新蜡烛,把桌面清理干净,然后从碗柜里一个秘密的地方掏出一个小木匣来。里头有一瓶墨水,一支年过半百的鹅毛笔和几张纸。
面对文字的世界时,格兰妮的情绪向来不高。她鼓起眼珠,伸出舌头,一颗颗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不过鹅毛笔还是在纸上飞驰,当然其间少不了穿插几声低沉的“该死”或者“讨厌”。
以下就是信的内容,只是缺少了原作的蜡油、污迹、涂抹和许多潮湿的小点。
*致首习乌师,有冥大学,你好,喜望你伸体好,我送
来移个叫艾丝卡立那·史密斯的女孩,她有当乌师
的天夫,不过她的讲来如和我也不只到,她公坐芹
分,艾干经,儿且对烦多的加误活都坡有心德,我
会让她代些浅过去。祝你见亢长受,心另平京,此
之,经礼,艾丝没拉大·为若拉(小姐)乌女*
格兰妮对着烛光把信挑剔地审视了一番。看上去应该是封好信。“烦多”这个词是她从每晚都读的《年鉴》里学来的。那本书总在预言“烦多的瘟疫”和“烦多的厄运”。格兰妮不太清楚这个字到底什么意思,但该死的它总归还是个好词。
她用蜡烛的蜡把信封好,放到碗橱上。明天得去村里弄个新水壶,到时候正好把它交给送信的。
第二天早晨,格兰妮在衣着上很花了些心思。她选了件带青蛙和蝙蝠图案的黑色长裙,一件紫色大披风——也许不全是紫色,但至少是紫色衣料在被充分利用了三十年之后的样子,最后还有办公用的尖帽子,帽子上的别针很有十字架的意味。
第一站是去石匠家订购一个炉底石。然后她们出发去见铁匠。
这是一次漫长而激烈的会面。艾斯卡溜进果园,爬上苹果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屋里传来她父亲的叫喊,她母亲的哀号和长长的空白,这意味着格兰妮·维若蜡正在轻言细语地讲话,艾斯卡管这叫作“正是如此”式的讲话。有时候老太婆会使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平板语调。这种语调造物主大概也用过。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魔法,又或者应该归结于气质学,反正它不会留给你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它明明白白地表示,无论它说的是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微风轻轻摇动苹果树。艾斯卡坐在一根树枝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
她在想巫师。他们不常来“臭屁”,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倒有不少。她回忆起故事里都是怎么说的。巫师很有智慧,通常都非常老,他们会使强大、复杂又神秘的魔法,还有,他们几乎都长着胡子。另外,他们都是男人,无一例外。
她对巫女的了解更坚实些。她曾经跟格兰妮去拜访过山里其他几个村子的巫女,再说巫女的故事在锤顶山的民谣里也占了很大分量。巫女很精明,通常很老,或者至少故意装出很老的样子,她们会使很实用的有机魔法,稍稍有些可疑,有的也长胡子。还有,她们都是女人,无一例外。
这里头有些根本性的问题,她还拿不太准。为什么就不能有……
瑟恩和古尔塔从小路上飞奔而来,在树下又推又挤地定住脚。他们瞅着自己的妹妹,既入迷又不屑。巫女和巫师都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但妹妹不是。不知怎么的,一旦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在学做巫女,你会觉得这整个职业的身价都贬低了不少。
“你不是真会魔法吧,”瑟恩说,“嗯?”
“你当然不会,”古尔塔道,“这根棍子是啥?”
艾斯卡把法杖靠在了树干上。瑟恩小心地戳了戳。
“我不想你们摸它。”艾斯卡赶紧说,“拜托,那是我的。”
通常情况下,瑟恩的敏感程度相当于滚珠轴承,可让他自己诧异的是,他的手竟然在戳到一半的时候停下了。
“反正我也不想摸,”他嘟哝着想掩饰自己的迷惑,“不过是根破棍子。”
“你真的会咒语吗?”古尔塔问,“我们听见格兰妮说你会。”
“我们在门口偷听来着。”瑟恩加上一句。
“你刚不是说我不会吗?”艾斯卡轻快地答道。
“呃,你到底会不会?”古尔塔的脸涨得通红。
“也许。”
“你不会!”
艾斯卡低头看着他的脸。她爱她的哥哥们,当然,这种爱带有很强的责任感,而且一般在她提醒自己应该去爱的时候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他们于她不过是两条吵吵闹闹的裤子。但古尔塔瞪着她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特别像头猪,就好像她的存在冒犯了他似的。
她感到一股刺痛感,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强烈、清晰。
“我会。”她说。
古尔塔的视线从她移到法杖上,他把眼睛一眯,恶狠狠地踢了法杖一脚。
“臭棍子!”
她暗想,他看起来跟一只生气的小猪一模一样。
瑟恩尖叫起来,他父母和格兰妮跑向后门,冲上炉渣铺成的小道。
艾斯卡高高地坐在树杈上,脸上有种如梦似幻的表情。瑟恩藏在树后,声嘶力竭,整张脸被不停颤动的红色扁桃腺挤成了一个小圈。
古尔塔大惑不解地坐在一堆不再合身的衣服中间,皱着一张猪嘴。
格兰妮大步走到树下,直到自己的鹰钩鼻对上了艾斯卡的鼻子。
“把人变成猪是不允许的,”她嘶嘶地说,“就算是兄弟也不成。”
“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这样子对他更合适,不是吗?”艾斯卡毫不退让。
“怎么了?”铁匠问,“古尔塔呢?这只猪在这儿干吗?”
“这只猪,”格兰妮·维若蜡道,“就是你儿子。”
古尔塔已经设法摆脱了衣服的纠缠,正拿鼻子去拱最早落到地上的果子。艾斯卡的妈妈长叹一声,缓缓向后倒去。铁匠本人稍稍多些心理准备。他严厉地看看古尔塔,又把目光转向自己唯一的女儿。
“她干的?”
“是的。或者说是通过她干的。”格兰妮满腹狐疑地瞅了眼法杖。
“哦。”铁匠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不得不承认这模样对他的确合适。瑟恩还在尖叫,铁匠伸出手去,看也没看就往他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记。
“你能把他变回来吗?”他问。格兰妮猛一转身,把问题瞪到艾斯卡身上。小女孩耸耸肩。
“他不相信我会魔法。”她镇定自若地说。
“是吗?好吧,我猜你已经把他说服了。”格兰妮道,“现在你要把他变回来,小姐。就现在,听见了?”
“不愿意。他没礼貌。”
“我明白了。”
艾斯卡挑衅地往下看,格兰妮严厉地向上瞪眼。她们的意志像张力器一样叮当作响,二人之间的空气沉重起来。然而,格兰妮一辈子都在驯服顽固不化、桀骜不驯的生物,艾斯卡的确是个异常强硬的对手,但事情明摆着,在本回合结束前她就会败下阵来。
“哦,好吧,”她嘟囔道,“其实谁愿意费工夫把他变成猪呢,他已经把自己弄得很有猪样了。”
艾斯卡不知道魔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她让精神面对那个方向,默念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古尔塔回来了,光着身子,嘴里还含着个苹果。
“咋巴拉?”他说。
格兰妮冲铁匠转过身去。
“现在你信了?”她厉声说,“你真以为她该在这儿安定下来,把魔法什么的都忘了?要是她结了婚,你能想象那个可怜的丈夫会怎么样吗?”
“可你不是总说女人当不成巫师吗?”事实上,铁匠觉得自己女儿相当了不起。有谁听说格兰妮·维若蜡把什么人变成任何东西的?
“别管那个了。”格兰妮稍稍平静了些,“她需要训练。她需要知道怎么控制。噢,看在老天的分上,给那孩子穿上点儿衣服!”
“古尔塔,衣服穿上,别再哼哼了。”说完,当父亲的重新转向格兰妮。
“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教魔法的地方?”他冒险问道。
“幽冥大学,是的。训练巫师的学校。”
“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当然。”格兰妮撒了个小谎,她的地理学知识只比她对亚原子物理的理解差那么一丁点儿。
铁匠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艾斯卡正在生闷气。
“他们会把她变成巫师?”
格兰妮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变成什么。”
就这样,一周之后,格兰妮锁上小屋的房门,把钥匙挂在厕所里的钉子上。山羊被送到一个巫女姐妹家,对方住在山里更远些的地方,还保证会替她照看小屋。巫女出远门,“臭屁”只好自己想法子对付一阵了。
格兰妮对幽冥大学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除非它希望被你找到,否则你是找不到它的。可以作为搜索起点的地方只有一个:奥乎兰·库塔什,那地方离村子十五英里,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百来栋房子。假如你是个喜欢“云游四海”的“臭屁”人,那你一年里总得上奥乎兰·库塔什去那么一两次。格兰妮这辈子只去过一次,而且对它一点好感也没有。气味全然不对,她还迷了路,城里人那种浮华的样子也让人放心不下。
有辆马车定期来为铁匠送原料,她们于是搭了个便车。这车颠簸得很,但总比走路强,特别是当你拎着死沉死沉的行李的时候。格兰妮把她们仅有的一点点财产都打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保险起见,她亲自坐在口袋上。
艾斯卡一边摩挲着法杖,一边望着树林不断后退。等她们来到村外几英里远的地方,她突然说:“我以为你说过,在大老远,植物长得不一样。”
“是不一样。”
“这些树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格兰妮轻蔑地打量它们一眼。
“跟家里的根本没得比。”
事实上她已经有些心慌了。当初之所以答应陪艾斯卡去幽冥大学,大概主要是因为脑子根本就没活动起来。要知道,格兰妮对碟形世界的认识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儿,而且还全都来自流言蜚语和那本《年鉴》,这让她有理由相信,前方充满了地震、海啸、瘟疫和大屠杀,大部分都很“烦多”,甚至更糟。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底,巫女太过依赖言语,绝不可能食言。
她一身耐穿的黑色,浑身藏着好些帽针,还有一把切面包的小刀。她软磨硬泡,让铁匠预支了些旅费,这些钱被秘密地藏在内衣的夹层。她往裙子口袋里塞满了能带来好运的符咒,手提包里还坠着块新打的马蹄铁,这可是遇上麻烦时最有效的防护。现在,格兰妮感到自己几乎算得上是准备充分,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
小径在山间蜿蜒。天空难得的清朗,锤顶山区最高的几座山峰洁白而清爽,仿佛是天空的新娘(还带了雷暴当嫁妆)。无数溪流要么随着小径跑,要么横穿而过,全都缓缓地流淌在一片片绣线菊和“加把劲儿草”之间。
她们在午饭时来到了奥乎兰的郊区(这地方太小,所以只有一个郊区,所谓郊区也不过是一间小旅馆和几栋房子。都市生活压力太大,总有些人受不了),又过了几分钟,马车把她们扔在小镇的中心广场上——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广场。
那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
格兰妮·维若蜡紧紧地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犹疑不决地站在鹅卵石路上,看着周围汹涌的人潮。她听说刚到城里的乡下女人很容易遇上些下流的事儿,所以她用尽力气,死死握住手提包。假如这时候某个陌生男人竟胆敢冲她点点头的话,此人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艾斯卡的眼晴闪闪发亮。中心广场是个噪音、色彩和气味的大拼盘。广场的一边坐落着好些神庙,它们属于几位比较苛刻的神仙。神庙里飘出古怪的香气,同市集的臭味儿混在一起,好似一张复杂难解的碎呢地毯。有的摊位上摆满了诱人的稀奇玩意儿,惹得艾斯卡心痒痒的。
格兰妮由着自己随波逐流。那些小摊让她也挺着迷。她东瞅瞅西瞧瞧,同时半点没放松瞀惕,时刻提防着扒手、地震和拉皮条的。最后,她终于瞟到个有些眼熟的东西。
那是个楔进两栋房子之间的小货摊,有顶棚、黑帘子和一股霉味儿。尽管毫不打眼,生意倒还挺红火。顾客大多是女人,什么年龄的都有,偶尔也有几个男人。主顾们有个共同点:谁都不直接走进去。他们全都好像在悠悠闲闲地散着步,快走过了才猛地闪到阴暗的顶棚底下。一会儿工夫之后,他们再次露面,手还没从提包或衣兜上拿开就竞相摆出最最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的表现都如此精彩,旁观的人很可能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
一个如此不为人知的小店竟然这么门庭若市,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里头有什么?”艾斯卡问,“大家买的是啥?”
“药。”格兰妮语气坚定。
“住在城里肯定特别容易生病。”艾斯卡严肃地说。
小摊里头满是天鹅绒投下的阴影,草药的气味浓烈非常,打包装进瓶子里也不成问题。格兰妮戳了戳几捆千草药,展现出专业人士特有的手法。艾斯卡从她身边跑开,试着辨认瓶瓶罐罐上潦草的标签。她对格兰妮的许多药剂都了如指掌,但这儿的东西却一个也不认识。它们的名字还挺逗,什么老虎油、少女的祈祷、老公的帮手,有一两个瓶塞的味道倒是似曾相识,像是格兰妮背着她蒸馏什么东西以后洗碗间里的那股味儿。
小店昏暗的凹室里有个人影,一只皱巴巴的棕色大手轻轻滑到她手上。
“能为你效劳吗,那姐?”一个嘶哑的声音用无花果糖浆般的口吻问道,“你是想了解命运吗?还是想改变未来?”
“她是跟我一起的,”格兰妮一转身,厉声道,“还有,要是你看不出她的年纪,希尔塔·羊访得,你的眼睛准是背叛了你。”
艾斯卡身前的人影往前一探。
“格兰妮·维若蜡?”
“正是。”格兰妮道,“还在卖霹雳水和不值钱的愿望,希尔塔?买卖如何?”
“你这一来可就更好了。”那人影道:“是什么风把你吹下山来的,格兰妮?还有这孩子,是你的助手吗?”
“请问,你卖的是什么?”艾斯卡问。人影哈哈大笑。
“哦,让不该出现的消失,让该出现的出现的东西,小可爱。”它说,“稍等片刻,亲爱的,我关了店就来。”
那人影从艾斯卡身旁掠过,香气四溢,仿佛一个专为鼻子设计的万花筒。她扣上门前的帘子,再把屋后的帘子拉开,让午后的阳光照了进来。
“又黑又闷的,我自己都受不了。”希尔塔·羊访得道,“可顾客们只认这一套,你知道的。”
“没错,”艾斯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气质学。”
希尔塔又矮又胖,头戴老大一顶帽子,上边还绣着水果。她看看艾斯卡,又瞟了眼格兰妮,咧嘴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她表示赞同,“来点儿茶好吗?”
小摊两旁的房子为她们提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三人来到两堵墙中间,在大包大包不知名的草药上坐下。希尔塔用一种芬芳的绿叶子泡茶,茶具精巧得让人吃惊。一眼看去,她和格兰妮何止天差地别。格兰妮打扮得像只庄重的大乌鸦,希尔塔·羊访得则满身花边、披肩、色彩、耳环,还有数不清的镯子,只要她稍微动动胳膊,那动静就像整个打击乐队掉下了悬崖似的。然而艾斯卡还是发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
很难形容。反正你就是想象不出她们向任何人行屈膝礼的样子。
“那么,”格兰妮问,“日子过得怎么样?”
她的巫女朋友耸耸肩。鼓手们才刚要爬上来,这下子又失手摔下了崖底。
“就像性急的情人,来来去——”格兰妮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艾斯卡,希尔塔把话咽回肚子里。
“不坏,不坏。”她赶紧改口,“议会有一两次想赶我走,你知道,可议员们都有老婆,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们说我不是个正经巫女,可我跟他们说,要没有羊访得夫人的薄荷保险油,这镇上的人家还会添上好多张嘴、多上好些花销呢。还有,我知道都有谁来光顾过,没错。我记得谁买过鹿鞭水和舒诺神膏,我都记得。日子还不坏。你那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又如何?”
“臭屁。”艾斯卡热心地提醒。她从柜台上拿起个小土罐子,嗅了嗅里头的味道。
“还行,”格兰妮承认,“大自然的女仆总是受欢迎的。”
艾斯卡又闻了闻罐子里的粉末,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有股薄荷的味进,但她分辨不出隐藏在薄荷之下的究竟是什么。两个女人正交换流言蜚语,她们有一套女性专用的密码,尽是眼神和不宣诸于口的形容词。艾斯卡趁机察看其他陈列在店里的古怪药剂,更准确的说法也许是“没有陈列在店里的药剂”,因为这些药剂怪得很,一个个犹抱琵琶半遮面,仿佛希尔塔并不真想出售似的。
“这些我一个都不认得。”艾斯卡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它们能给人带来什么呢?”
“自由。”耳聪目明的希尔塔回答道。她回身问格兰妮,“你教了她多少?”
“还没到那地步。”格兰妮道,“她有力量,但我还不敢肯定是哪一种力量。或许是巫师的。”
希尔塔转过身去,动作很慢很慢,把艾斯卡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
“啊,”她说,“那法杖的事儿就说得通了。我还奇怪那些蜜蜂在嘀咕些什么呢。唔,唔。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艾斯卡伸出手去。希尔塔的指头上戴满了戒指,那感觉就像把手插进了一袋胡桃里。
巫女开始解读艾斯卡的掌纹。格兰妮坐得笔直,十足地不以为然。
“我看没必要。”她严厉地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个。”
“你不也干这个吗,格兰妮?”艾斯卡说,“在村子里,我看见的。还有茶杯,还有纸牌。”
格兰妮不自在地扭了扭。“呃,是的,”她说,“但这并不矛盾,顺其自然罢了。你只需要握住他们的手,他们自己就会预测吉凶。问题是没必要真的信这东西。要是咱们也随随便便地什么都信,那麻烦可就大了。”
希尔塔庄严地说:“神圣的力量奇妙莫测,它会将自己的愿望显示于名唤物质界的一小圈火光之中,但其揭示常常晦涩难解、变幻多端。”说完,她冲艾斯卡挤挤眼睛。
“哼,得了吧。”格兰妮满脸不高兴。
“不,绝无虚言,”希尔塔说,“是真的。”
“哼。”
“我看得出你将走上漫长的旅途。”
“我会遇上一个神秘的高个子吗?”艾斯卡仔细观察自己的掌纹,“格兰妮对女人们总那么说,她说——”
格兰妮又哼了一声。“不。”希尔塔道,“但这会是一趟奇异的旅程。你会走得很远,却又留在原地。方向也十分奇特。这将是一次探索。”
“你能从我手上看出这么多东西?”
“嗯,一多半都是我猜的。”希尔塔往椅背上一靠,伸手去拿茶壶。(领头的鼓手刚爬到半中央,这下又摔落到正大口喘气的钹手身上。)她仔细地打量着艾斯卡,又加上一句,“女巫师,对吗?”
“格兰妮要带我去幽冥大学。”
希尔塔扬起眉毛,“你们知道它在哪儿吗?”
格兰妮眉头紧锁。“不是太清楚。”她承认,“我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更准确的方向,你对砖啊瓦啊的不是更熟嘛。”
“据说它有许多门,但通向这个世界的门在安科-莫波克。”格兰妮一脸迷惑。“在环海沿岸。”希尔塔加上一句。格兰妮仍是满脸彬彬有礼的茫然。“在五百英里之外。”
“哦。”
格兰妮站起身,拍掉了想象中粘在裙子上的一粒灰尘。
“那么我们最好立刻动身。”
希尔塔哈哈大笑起来。艾斯卡挺喜欢这声音。格兰妮从不笑出声,最多只是让嘴角往上翘翘。希尔塔不一样,瞧她的模样,像是好好想过生活是怎么回事,而且看出它不过是个笑话。
“明天再走吧,”她说,“我家有地方,你们可以和我待一块儿,明天趁天色还早赶路。”
“这太麻烦你了。”格兰妮说。
“胡说八道。我收拾收拾就来,你们干吗不先去转转?”
1英里=1.6093公里。——译者注
1英尺=0.3048米。——译者注
1码=0.9144米。——译者注
1品脱=5.6826分升。——译者注
与后文的边缘向等,都是表示碟形世界的方向,相当于普通世界的东南西北。——译者注
作者生造的术语,相当于心理学。——译者注
碟形世界术语。在碟形世界,“八”是一个有魔力的数字。——译者注
格兰妮面对文字世界的困窘可见一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