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忒角重新睁开眼睛。
格兰妮站在原地,左臂伸直,手指紧紧攥着法杖。
法杖上的冰在爆炸,升起好些蒸汽。
“很好,”格兰妮道,“还有,要是以后你再这么干,我会非常生气,听明白了?”
喀忒角垂下胳膊,向她跑过去。
“你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就像拿着根热烘烘的冰柱。”她说,“来吧,咱们可没工夫站这儿闲聊。”
“我们怎么回去?”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拿出点儿骨气来,你这家伙。我们飞回去。”
格兰妮晃晃扫帚。校长先生疑虑重重地看它一眼。
“骑这个?”
“当然。巫师不也用法杖飞吗?”
“实在有辱斯文。”
“要是我能将就,你也能。”
“是的,但这安全吗?”
格兰妮给他一记白眼。
“你是指在绝对意义上吗?”她问,“或者,你是指,嗯,跟留在融化的浮冰上相比而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扫帚。”喀忒角说。
“是吗?”
“我以为你只需要骑上去,然后它就会飞起来。”巫师说,“我不知道你还得跑上跑下,冲它大喊大叫。”
“这是个窍门。”
“而且我以为它们的速度会更快些。”喀忒角继续道,“而且,咱们实话实说,飞得更高些。”
“你什么意思?更高些?”格兰妮一边引导扫帚往上游飞,一边努力平衡后座上巫师的重量。同自古以来所有后座上的乘客一样,他一门心思、坚持不懈地往错误的方向倾斜。
“呃,比方说,比树尖高一点点。”喀忒角猛一低头,一根下垂的树枝带走了他的帽子。
“只要你能掉上几十镑,这扫帚就什么问题都没了。”格兰妮厉声道,“或者你情愿下去走路?”
“我不是想让你难堪,”喀忒角说,“只不过有一半时间我的脚还真在地面上。要是有人让我谈谈飞行的危险性,你知道,我过去绝对想不到双腿被长得太高的蕨菜抽来抽去也是其中之一。”
“你在抽烟吗?”格兰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什么东西着了。”
“它老那么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前扎,我得安抚安抚我的神经,夫人。”
“哼,快把它灭了。抓紧。”
扫帚往上一跃,加快了速度,现在他们准能跟一个年老体衰的慢跑者并驾齐驱。
“巫师先生?”
“嗯?”
“刚才我说抓紧——”
“怎么?”
“指的不是那儿。”
一阵沉默。
“喔。是的。明白了。我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
“我的记忆不像过去那么好了……我向你保证……我无意冒犯。”
“没什么。”
他们一言不发地飞了一会儿。
“说起来,”格兰妮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总的来说,我宁愿你把手再移一下。”
雨落在幽冥大学的铅屋顶上,涌进排水沟里。夏天被遗弃的乌鸦巢像粗制滥造的小船一样漂了起来。水顺着锈迹斑斑的管道汩汩地流;渗到瓷砖下头,同屋檐下的蜘蛛客套一番;跃过山墙,在屋顶的尖角之间形成隐秘的湖泊。
大学无边无际的房顶存在着整整一个生态系统,相形之下,巨人的城堡不过是铁路小站的一个工具间。在这里,苹果核长成了小树丛,鸟儿在里面叽叽喳喳,小青蛙在屋顶的水沟里游泳,一群蚂蚁正忙着创造一种复杂有趣的文明。
有一件事雨水绝对办不到——它别想从屋檐上的怪兽排水口流出去。一瞅见雨水的影子,怪兽们就跑到阁楼上躲雨去了。在它们看来,就算你真的很丑,你也不一定非要当个傻瓜不可。
雨水汇成小溪,汇成河流,汇成大海。但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它从屋顶的大洞里汇入了大厅——那个洞正是格兰妮同喀忒角决斗的遗迹。不知怎的,特里德尔总觉得它是有意往自己身上落。
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指挥学生把油画和古老的挂毯取下来,免得被雨浸湿。他只能站在桌上,因为地板上的水已经好几英寸深了。
可惜它不是雨水。这是真正有个性的水,雨水必须在泥泞的乡下长途跋涉后才能获得这种独特的品格。它无疑拥有安科河水的厚重质地——太稠了喝不得,要想种菜又嫌稀了点。
安科河绝堤而出,百万条小水流倒灌回来,冲进地窖,在石板底下玩起了躲猫猫。远处偶尔会传来隆隆声,那是河水淹没了某个地窖,被遗忘在那里的魔法发生短路,举手投降,交出了自己的力量;不断有可怕的泡泡和嘶嘶声逃出水面——至于怎么处置它们,特里德尔并不十分热心。
他又一次想到,要能当那种住在一个小山洞里的巫师该多好。成天收集草药,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还能听懂猫头鹰说话。不过山洞多半潮乎乎的,草药也很可能有毒,再说特里德尔从来都搞不清楚,说到底,究竟什么样的想法才算得上无关紧要。
他笨手笨脚地爬下桌子,趟过打着旋的黑水。唉,反正他尽力了。他已经极力把高阶巫师组织起来,用魔法修补屋顶。大家还为该使用哪种咒语好一番唇枪舌剑,最后终于达成共识,认定这反正是工匠们的活。
特里德尔趟着水,走在滴滴答答的拱门间。他垂头丧气地想,巫师就这副德行,永远在探索无限,却对眼皮底下的事视而不见,遇到日常琐事的时候尤其如此。在那个女人来这儿之前,咱们可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麻烦。
他咯吱咯吱地迈上楼梯,一道特别打眼的霹雳闪过,把楼梯照得透亮。他有种冰冷的信念,尽管按理说这一切怎么也不可能怪到他头上,可瞧着吧,所有人肯定都会怪罪他。他抓住袍边沮丧地一拧,然后伸手去摸烟袋。
这是个漂亮的绿色防水烟袋——也就是说雨水进去了就一概别想再出来——其形象真是惨不忍睹。
他摸出卷烟用的一小叠纸,它们已经皱成一团。曾经有过一张传奇性的一英镑钞票,它被塞进屁股口袋里,后来裤子被洗过、绞过、晾过、熨过,之后钞票的样子跟这叠纸真是一模一样。
“该死。”他有些闹情绪。
“我说!特里德尔!”
特里德尔转过身。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这工夫有些长椅都已经浮起来了。地窖里的魔法渗上来了一些,搞得到处是旋涡和一片片的泡泡,但四下里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除非,当然,是一座雕像在说话。它们太沉了,搬不动。特里德尔还记得自己跟学生说,洗个囫囵澡对它们大概只有好处。
他望着它们严厉的面孔,为自己的话生出无限悔意。有时候,那些非常厉害的大法师的雕像简直强大得过了头。真该禁止雕像拥有这样的力量。或许他说话时该把嗓门压低点儿。
“什么事?“他硬着头皮问了句。硬梆梆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觉到。
“这儿上头,傻瓜!”
他抬起头。扫帚把儿好一阵扑腾加抽搐,最后沉甸甸地划破雨幕,降落下来。在离水面大概五英尺的地方,它实在没法继续伪装航空器材了,“砰”的一声落进一个旋涡里。
“别傻站在那儿,笨蛋!”
特里德尔心惊胆战地往阴暗的水里瞅瞅。
“我总得站在什么地方啊。”他说。
“我是说来帮我们一把!”喀忒角厉声喝道。他从水波里升起,仿佛一个体态臃肿、恼羞成怒的维纳斯。
“女士优先,当然。”
他转向格兰妮,巫女正在水里捞啊捞的。
“我的帽子不见了。”她说。
喀忒角长叹一声,“在这样的时刻,这种事儿真有那么重要吗?”
“巫女必须戴着帽子,否则谁能认出她们来?”一个漆黑、精湿的东西漂过,她伸手一抓,得意地吐吐舌头,把水倒出来,然后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帽子不复僵硬的造型,挺俏皮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好吧。”她的语气似乎在暗示说,整个宇宙最好都给我当心着点儿。
又一道明亮的闪电,这说明即使是掌管天气的神仙,对戏剧性效果也是情有独衷。
“戴着还挺合适。”喀忒角说。
“恕我无礼,”特里德尔说,“可她难道不是个巫——”
“别管那个了。”喀忒角握住格兰妮的手,扶她走上阶梯。他挥了挥法杖。
“可允许巫女进入是违反传一一”
没说出口的话全掉进了肚子里。他眼睁睁看着格兰妮伸手触碰门边湿漉漉的墙壁,一时间瞠目结舌,什么都忘了。喀忒角敲敲他的胸口说:
“哪儿写着这话,你倒指给我看看。”
“他们在图书馆。”格兰妮打断他们。
“只有那儿还是干的,”特里德尔道,“可是——”
“大楼被雷暴吓坏了,”格兰妮说,“该好好安抚安抚它。”
“可是传统——”特里德尔绝望地重复着。
格兰妮已经大步走下走廊,喀忒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巫女身后,然后又突然转过身来。
“照夫人的吩咐做。”他说。
特里德尔望着两人离开,嘴巴半天没合拢。等他们的脚步声在远处消失之后,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还有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儿出了岔子。
不过,他绝不会给人机会指责他不服从命令。
他有些发蒙,但仍然非常小心地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墙壁。
“没事了,没事了。”他说。
真奇怪,他觉得好多了。
喀忒角意识到一个问题,在他自己的地盘上,理应由他领路才对,可一个已到末期的尼古丁瘾君子哪里拼得过健步如飞的格兰妮,他全靠不断从斜刺里往前蹦才勉强踉上巫女的脚步。
“这边走。”地上的泥水让他踩得四下乱溅。
“我知道。大楼跟我说了。”
“对哦,我正想问你呢,”喀忒角说,“因为你看,它从没跟我说过什么,而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
“你注意听过吗?”
“算不上听过,没有。”喀忒角承认道,“没怎么听过。”
“那不就结了。”格兰妮绕过一个小瀑布,那里原本是通往厨房的楼梯(微忒矮夫人要洗的衣服永远也没法恢复原样了),“我想是在这上头,再穿过走廊,对吧?”
她从三个目瞪口呆的巫师身边掠过,她本人就已经相当骇人,而那顶帽子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喀忒角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在图书馆的门口拉住她的胳膊。
“你看,”他绝望地说,“无意冒犯,小姐——呃,女士——”
“我想你可以叫我格兰妮——考虑到我们已经共用过一把扫帚,还有之前的一切。”
“我能走在前头吗?这是我的图书馆呀。”他哀求道。
格兰妮转过身,满脸惊异。随后微微一笑。
“当然。我真是抱歉。”
“只是为了面子,你知道。”喀忒角辩解道。他推开图书馆的门。
图书馆里挤满了巫师。巫师对书的感情跟蚂蚁对卵的感情基本一致,遇上艰难时刻也像蚂蚁那样把书扛着到处走。水连这里也没放过。由于图书馆里的重力场比较奇特,它流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地方。低处的架子全空了,巫师和学徒排成长龙,把书传到所有可用的桌子和干燥的书架上。空气里满是恼怒的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几乎盖住了远处的雷鸣。
这一切显然让图书馆馆长深感不安。他在巫师之间乱窜,徒劳无功地拉扯他们的袍子,扯着嗓子子大喊“对——头”。
他发现了喀忒角,手脚并用朝他飞奔过来。格兰妮从没见过猩猩,但她绝不会自曝其短,反而镇定自若地望着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他的胳膊实在长得过了头,身子明明只有八号大小,一张皮却足有十二号。
“对——头,”他解释道,“对对对——头。”
“我料到了。”喀忒角的回答言简意赎。他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巫师,此人正在一打魔法书的重压下蹒跚而行,他盯着喀忒角,仿佛见了鬼;等他瞄到格兰妮,书“哗啦啦”地全掉在地上。图书馆馆长心疼得直咧嘴。
“校长先生?”巫师猛喘一口气,“你还活着?我是说——我们听说你被拐走了,被那个——”他又瞥了眼格兰妮,“——我是说,我们以为——特里德尔告诉我们——”
“对对——头。”图书馆馆长把几页纸赶回书壳里。
“塞门和那姑娘在哪儿?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格兰妮问。
“他们——我们把他们抬到那头去了。”巫师后退几步,“呃——”
“领我们过去。”喀忒角说,“还有,别再结巴了,你这家伙,人家还以为你从没见过女人呢。”
“当然。而且——我是说——请跟我来——呃——”
“你不会是打算跟我说什么传统吧,嗯?”喀忒角问。
“呃——不,校长先生。”
“很好。”
他们紧跟在他磨得很厉害的鞋跟后,急匆匆地穿过忙碌的巫师们。大部分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瞪大眼睛,目送格兰妮大步流星经过自己身边。
“真让人尴尬。”喀忒角嚅动嘴唇低声说,“看来我得宣布你是位荣誉巫师才行。”
格兰妮直直地望着前方,嘴唇几乎不见动弹。
“随你便,”她嘶嘶地说,“不过我也要宣布你为荣誉巫女。”
喀忒角闭上了嘴。
艾斯卡和塞门躺在一间小阅览室的桌子上,足足半打巫师守着他们。一见三人靠近,他们个个惴惴不安地往后退。图书馆馆长也跟了上来,步履轻快。
“我一直在想,”喀忒角说,“把法杖给塞门肯定更合适些吧?他是个巫师,而且——”
“除非我死了,”格兰妮说,“而且你也别想活。它们是通过他获得力量的,你还想给它们更多吗?”
喀忒角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欣赏这根法杖,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法杖之一。
“好吧。当然,你说得对。”
他弯下腰,把法杖放在沉睡的艾斯卡身上,然后戏剧性地往后一撤。
风平浪静。
一个巫师紧张地咳嗽几声。
继续风平浪静。
法杖上的雕刻似乎咧开嘴咯咯笑了。
“没用,”喀忒角说,“对吧?”
“对——头。”
“再等等。”格兰妮道。
他们等了又等。窗外的暴风雨在空中昂首阔步,老想把大家的屋顶掀翻。
格兰妮在一堆书上坐下,揉揉眼睛。喀忒角的双手慢慢朝烟袋漂移。刚才紧张得直咳嗽的巫师被一个同事搀着走出了房间。
“对——头。”图书馆馆长说。
“我明白了!”格兰妮大喊一声,刚卷成一半的香烟从喀忒角软弱无力的手指间射出来,烟草喷了一地。
“什么?”
“还没完成!”
“什么?”
“她没法用法杖,这是当然的。”格兰妮站起身来。
“可你不是说她用它扫地,它还保护她而且——”
“不不不,”格兰妮道,“那只说明法杖自己在使用自己,或者在使用她,但她从来没能使用法杖,明白?”
喀忒角凝视着两具一动不动的躯体,“她应该能用嘛。这确实是根巫师的法杖。”
“哦,”格兰妮说,“这么说她确实是个巫师了,嗯?”
喀忒角犹豫起来。
“呃,当然不是。你总不能要我们宣布她为巫师吧?哪儿有先例?”
“先什么?”格兰妮厉声道。
“这种事儿过去从来没有过。”
“很多事儿过去都没有过。我们只能活这一辈子。”
喀忒角的眼神里充满无言的哀求:“但这是违背传——”
他想说“传统”,但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没能说出口。
“哪儿这么说来着?”格兰妮洋洋得意地问,“哪儿说过女人不能当巫师?”
以下想法在喀忒角心里轮流闪现:
……哪儿都没这么说,哪儿都这么说了。
……可塞门这小伙子似乎说过,“所有”和“没有”极其相似,你几乎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区别。
……难道我希望别人想起我时说,“他是第一个让女人进幽冥大学的校长”吗?可话说回来……这么一来人家就不会忘了我。这是一定的。
……看看她站在那儿的姿态,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那根法杖有自己的思想。
……这似乎说得通。
……我会被人嘲笑的。
……没准儿根本行不通。
……没准儿能行。
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
艾斯卡看看四周,一张张吓人的面孔俯视着自己。还算它们大发慈悲,干瘪瘪的身体都有斗篷遮着。
她的双手一阵刺痛。
在阴影的世界,理念就是实体。这想法似乎正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
这是个轻快的想法,一个生气勃勃的想法。她放声大笑,摊开双手,法杖像凝固的电流一般在她手中闪现。
怪物们不安地嘁嘁喳喳起来,站在最后的一两个开始笨手笨脚地撤退。塞门的看守猛一松手,他往前一跌,双手双膝着地,跪在沙上。
“就用那个!”他喊道,“没错!它们害怕了!”
艾斯卡冲他微微一笑,继续审视着法杖。她第一次看清了上边的雕刻究竟是什么。
塞门一把抓起金字塔世界朝她跑过去。
“快!”他说,“它们恨它!”
“什么?”
“用法杖。”塞门一面匆匆说一面伸手去拿法杖,“嘿!它咬我!”
“抱歉,”艾斯卡道,“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她抬起头,看看哭丧着脸的怪物,终于第一次认清了它们的真面目,“噢,那些东西。它们只存在于咱们的脑子里。要是我们不相信,它们根本不会存在。”
塞门环顾四周。
“我真不敢说我信你这话。”他说。
“我想咱们该回家了。”艾斯卡说,“大家会担心的。”
她合起双手,法杖消失了。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她的手闪闪发光,好像捧着支蜡烛似的。
怪物们哀号起来。有几个跌倒在地。
艾斯卡挽住塞门的胳膊:“关于魔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不使用它。”
他盯着四周不断崩溃的身影,傻乎乎地咧开嘴。
“不使用魔法?”还是有些怀疑。
“哦,是的,”艾斯卡拉着他朝怪物走去,“你自己来试试看。”
她展开双手,法杖凭空出现;她把它递给塞门。塞门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呃,算了,”他说,“我看它不怎么喜欢我。”
“是我把它给你的,应该没问题。它自己没什么发言权。”
“它刚才去哪儿了?”
“只不过变成了它自己的理念,我猜。”
他重新伸出手去,手指握住了发光的木头。
“好,”他摆出巫师复仇的经典姿势,“我要让它们瞧瞧!”
“不,错了。”
“你什么意思?错了?我有力量!”
“它们有点像是——像是我们自己的影子。”艾斯卡说,“你没法打败自己的影子,它们永远和你一样强大。每次你使用魔法,它们都会更靠近你。而且它们永远不会疲惫。它们以魔法为食,所以你没法用魔法打败它们。不,问题在于——嗯,在于,假如你因为不能使用魔法而不使用魔法,这么做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可假如你自己能够使用魔法,却不使用魔法,它们就会心烦意乱。它们恨这种想法。只要大家都不再使用魔法,它们会死的。”
他们身前的怪物匆忙后退,乱成了一锅粥。
塞门看看法杖,看看艾斯卡,再看看那些怪物,然后又看一眼法杖。
“我得好好想想,”他犹豫不决,“我很愿意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我觉得你肯定能行。”
“你的意思是说,真正的力量是穿过魔法,再直接从另一头出来。”
“这种办法起作用了,不是吗?”
现在,寒冷的平原上只剩下他们俩。怪物们变成了远处的小点。
“不知道法术的含义是不是就在于此。”塞门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我很愿意把这个问题弄明白。”塞门把法杖翻来覆去,“我们可以搞些试验,你知道,故意不使用魔法的试验。我们可以小心翼翼地不在地板上画八元灵符,我们可以故意不去召唤各种东西,我们还可以一一光想想都让人兴奋!”
“我想知道的是该怎么回家。”艾斯卡低头看看金宇塔。
“那这东西是我对世界的理念,所以我该能找出条路来。刚才你手上的动作是怎么做的?”
他合拢双手。法杖滑到两手中央,光从他的手指缝里透出来,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咧嘴一笑,“好了。现在我们只需要找找看大学在哪儿……”
喀忒角用第二支烟的烟屁股点燃了第三支卷烟。这最后一支完全应该归功于紧张情绪激发出的创造力,看上去它就像只四条腿被砍掉的骆驼。
他已经目睹了法杖轻轻从艾斯卡身上升起,降落到塞门这边。
现在它重新飘浮在空中。
其他巫师也挤了进来。图书馆馆长坐在桌子底下。
“真希望能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哪怕一星半点也好。”喀忒角说,“我最受不了悬念。”
“积极点,你这家伙。”格兰妮厉声说,“还有,把该死的烟掐了。这屋里一股子火炉的味儿,谁会愿意回来。”
在场的巫师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喀忒角,满脸期待,动作整齐划一。
他拿下叼在嘴里的那团垃圾,凌厉的眼神四下一扫,所到之处众巫师无不望风披靡。接着他一脚把它踩扁。
“反正我也该戒了,”他说,“你们也一样。这地方简直比壁炉还糟,有时候。”
然后他看了眼法杖。它——
硬要喀忒角说的话,他只能说法杖好像在疾驰,同时却又纹丝不动。
气体的流光从中辐射开来,接着消失——假如它们真是气体的话。它闪光的样子仿佛是一颗由差劲的特效员设计的彗星。五颜六色的火花迸出来,不知去了哪里。
它还变了颜色,从暗红开始顺着光谱往上爬,最后显出刺眼的紫色。白色的火焰像蛇一样在法杖上熠熠生辉。
(总有些词让人听了有如闻其声、如临其境之感,他暗想,真该发明一个词来描摹这些词,成为它们的全称。比方说“晶亮”吧,它能将油光可鉴的样子描摹得绘声绘色,而倘若要找出一个词,听上去给人的感觉是飞舞的火星正沿着纸边迅速蔓延,或是当整个人类文明被塞进一个夜晚时城市的亮光满溢出来的样子,那便非“熠熠生辉”莫属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心,”他低声道,“它要——”
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就是那种吸收声音再把它们闷死的寂静——法杖从头到脚闪烁出纯净的第八色光芒。
光线穿过强大的魔法力场时才会出现第八色光,现在,这种光强烈地闪耀着,穿透身体、书架和墙壁,其他一切色彩都模糊了,它们挤到一起,就好像那光线是一杯杜松子酒,泼到了世界这幅水彩画上。大学上空的云开始发光,扭曲成迷人而意外的形状,然后蒸发、升腾。
假如有人站在碟形世界之上观察,他会看到“环海”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像宝石般闪耀了几秒钟,然后熄灭。
屋里的寂静被木头的咔嗒声打破,法杖从空中落下,在桌上一弹。
有谁说了句“对——头”,几不可闻。
喀忒角终于回忆起手是怎么用的,他把它们举到眼睛上,至少他希望那里是眼睛。一切都已经变得漆黑。
“有一一有人在吗?”
“天啊,你不知道听了你这话我有多高兴。”另一个声音说。寂静中突然充满了叽里呱啦。
“我们还在那儿吗?”
“不知道。我们本来在哪儿?”
“在这儿,我猜。”
“你能伸出手来吗?”
“除非我能确定自己会摸到什么,我的老伙计。”是格兰妮的声音,谁也不会认错。
“每个人都试着伸伸手。”喀忒角说。一只好像暖和的皮手套的手握住他的脚踝,他好不容易硬把惨叫憋了回去。只听一声满意的“对——头”,音量不高,却成功地传达出安心、宽慰和触摸到人类同胞,或者更准确地说,灵长类同胞时那种纯粹的喜悦。
“嚓”的一声。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巫师点了支烟,一个无比可爱的小红点在黑暗中一闪。
“谁干的?”
“抱歉,校长先生,习惯成自然。”
“爱抽多少就抽多少,那个谁。”
“谢谢您,校长先生。”
“我想我现在能分辨出门的形状了。”另一个声音说。
“格兰妮?”
“没错,我肯定我能看出——”
“艾斯卡?”
“我在这儿,格兰妮。”
“我也可以抽烟吗,先生?”
“那男孩跟你在一起吗?”
“对。”
“对——头。”
“我在这儿。”
“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闭嘴!”
正常的光线,动作缓慢、对眼睛无害的那种,又悄悄溜进了图书馆。
艾斯卡坐起来,把法杖碰到了桌子底下。她感到什么东西滑到眼睛上,于是伸出手去。
“等等。”格兰妮冲过来,她抓住女孩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
“欢迎回来。”说着,她吻了吻艾斯卡。
艾斯卡伸手往头顶一拍,发现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把它拿下来瞅了瞅。
是顶尖尖的帽子,比格兰妮的稍微小点,明亮的蓝色,上头还画着两颗银色的小星星。
“巫师帽?”
喀忒角走上前来。
“啊,没错。”他清清喉咙,“你看,我们以为——看起来——总之,我们考虑到——”
“你是个巫师了。”格兰妮简简单单地说,“校长先生更改了传统。仪式相当简单,真的。”
“法杖应该就在这附近,”喀忒角道,“我看见它掉下来的——噢。”
他站起来,把法杖递给格兰妮看。
“我以为上头有雕刻的,”他说,“这一个看起来只是根棍子。”的确如此,法杖的模样不比一根柴火更危险、更强大。
艾斯卡摆弄着手里的帽子,要是谁打开包装靓丽的礼物,却发现里头装的不过是些浴盐,当时的神情肯定跟她异曲同工。
“挺漂亮。”语气缺乏说服力。
“仅仅如此而已?”格兰妮问。
“而且是尖的。”不知怎么回事,当上巫师似乎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塞门靠过来。
“别忘了,”他说,“你得先当上巫师,然后你才能开始看到另一面。是你自己说的。”
他们对视一眼,咧嘴笑了。
格兰妮盯着喀忒角。对方耸耸肩。
“对了,”他说,“你的结巴怎么了,孩子?”
“似乎不见了,先生。”塞门高高兴兴地说,“肯定落在了什么地方。”
河水变成了棕色,仍然张鼓鼓的,但至少它又像是条河了。
对于深秋时节而言,天气热得过了头。安科-莫波克地势较低的部分全都蒸气腾腾,那是上千条地毯、床单同时晾出来所产生的奇观。街道上全是淤泥,总的来说,这其实该算一种改进——安科-莫波克市民收藏的数量惊人的死狗全都被暴雨冲进海里去了。
校长先生的私人露台的地板也在冒着蒸气,当然,冒气的还有桌上的茶壶。
格兰妮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一张老藤椅上,一面让反季节的热气爬上自己的脚踝,一面无所事事地望着一队城里的蚂蚁。由于在大学的石板底下待得太久,高浓度的魔法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它们的基因。它们正从碗里把一个潮湿的糖块推进一辆微型手推车,另一组蚂蚁则在桌边竖起了一个火柴棍大小的起重机。
格兰妮或许有兴趣知道,其中一只正是德拉穆·比利特,此君终于决定再给生命一次机会。
“他们说,”格兰妮道,“要是你在除夕看见一只蚂蚁,冬天剩下的日子就不会太冷。”
“谁说的?”喀忒角问。
“基本上是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格兰妮说,“我在年鉴里作过记录,你知道。我核对过。大多数人说的大多数事都是错的。”
“就好像什么‘夜里天上红艳艳,城里大火烧不倦’。”喀忒角说,“还有什么‘老狗学不会新戏法’之类的。”
“我从来不觉得该让老狗干那个。”格兰妮道。糖块已经抵达起重机脚下,两只蚂蚁把它固定到一个微缩滑轮上。
“塞门说的话我一多半都不明白,”喀忒角说,“有些学生听了倒是挺激动。”
“我倒是明白艾斯卡说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根本不信。”格兰妮道,“只有说巫师缺了颗心那部分除外。”
“她还说巫女缺了个脑子呢。”喀忒角说,“来块烤饼吗?恐怕稍微有点潮。”
“她告诉我说假如魔法能带来人们想要的东西,那么不使用魔法就能带来人们需要的东西。”格兰妮的手在盘子上徘徊。
“塞门也这么说。但我不明白。有魔法就要用,存起来干什么。得了,宠宠你自己吧。”
“魔法之上还有别的魔法。”格兰妮哼一声,拿起烤饼,涂了一层果酱,稍一犹豫,又涂了层奶油。
糖块坠落到石板上,立刻被另一组蚂蚁包围,它们早已做好准备,要让从厨房花园俘虏来的一长串红色蚂蚁从事搬运工作。
喀忒角在椅子里紧张地扭扭身子,椅子嘎吱嘎吱抱怨起来。
“格兰妮,”他开口道,“我一直想邀请——”
“不。”格兰妮说。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认为可以再多招收几个女孩。试验性质的。一旦我们解决了抽水马桶的问题。”
“这事儿当然全凭你们愿意。”
“而且,而且,我想,既然我们似乎注定要成为一所男女合校,既然如此,依我看,我是说——”
“怎么?”
“你是不是有可能成为,我是说,你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席位。”
他朝椅背上一靠。糖块被放到车上,正从他的椅子底下经过,奴隶车夫们的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
“呣,”格兰妮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一直想要一把那种柳条大椅子,你知道,顶上还带遮阳伞的那种。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话。”
“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喀忒角说,然后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我敢肯定这一点没有问题。不,我的意思是问,你愿不愿意来为学生讲课?隔三岔五地来一趟?”
“讲什么课?”
喀忒角拼命搜索一个题目。
“药草?”他赌了一把,“我们这儿对药草向来不怎么了解。还有气质学。艾斯卡跟我说了很多。听上去非常吸引人。”
糖块最后一蹦,消失在附近墙角的裂缝里。喀忒角冲它点点头。
“它们挺费糖的,”他说,“可我们总是不忍心拒绝。”
格兰妮皱着眉头,脑袋朝远处锤顶山上闪耀的白雪一点。
“路太远,”她说,“我不可能把一辈子花在这么来来回回上。”
“我们可以为你买把特别好的扫帚,”喀忒角说,“你就不需要助跑了。而且,而且在这儿你还会有间公寓。你想带多少旧衣服走都成。”喀忒角亮出了秘密武器。他已经在微忒矮夫人身上投资,跟她恳谈过一阵——相当明智的做法。
“呣,”格兰妮说,“丝的?”
“黑色和红色。”格兰妮身着红、黑丝绸的形象不请自来,他狠狠地咬了口烤饼。
“或许夏天我们还可以带些学生到你的小屋去,”喀忒角继续说道,“作为课外的学习。”
“‘克外’是谁?”
“我是说,他们在那儿准能学到很多东西,肯定的。”
格兰妮暗自打起算盘。在天气变热前,厕所肯定得好好整整;春天之前,羊圈里的粪也得清理;给药草整土同样挺麻烦;卧房的天花板简直一塌糊涂,有些瓷砖也该换了。
“实践性的学习?”她若有所思地问。
“正是。”
“呣。嗯,我会考虑的。”格兰妮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第一次约会绝不该走得太远。
“或许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决定?”喀忒角两眼放光。
“吃什么?”
“冷肉和土豆。”功劳归于微忒矮夫人。
晚餐确实有冷肉和土豆。
艾斯卡和塞门一道创造了一种全新的魔法,没人能弄清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觉得它很有价值,而且让人安心。
或许更重要的事件要属蚂蚁们的成就。它们用偷来的所有糖块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就藏在一堵中空的墙里;后来又举行了好一番盛大的仪式,把一位女王的木乃伊放了进去。在一间隐藏的小房间的墙上,它们用昆虫的象形文字记录下了长生不老的真正秘密。
它们的创造性方法绝对正确,并且很可能会对宇宙的未来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只可惜大学又闹了一次洪水,全给冲走了。
1磅=0.4536千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