⑴
开学第二天的德林高中校门口,热闹非凡,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说笑而过,门口停满了各式送孩子上学的汽车,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照例一身隆重中山装,门神般立在校门口检查学生风纪。
这些安然沐浴着清晨阳光的家伙,依旧照着平常的步调进行着自己的生活。有谁会知道就在昨天,学校里曾发生了一场天雷动地火的邂逅,有神奇胶囊在手,能任意变身的德林高中校草皮安诺,同人格分裂自称北斗七将后人,身怀降妖异术的学妹涂天璘,这两个不可能被常人理解的“怪胎”同一种专吃小孩,名为鬿雀的妖怪斗得你死我活。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不论前夜有怎样的惊天动地,一旦到了下个日出,之前的一切再也难觅踪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皮安诺小小地感叹着。
“你还好吧老大?”正要上楼,欧阳萃气喘吁吁地从皮安诺背后窜了出来,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旁上下打量,“昨晚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我看到GPS上显示你去了大云山。去那么远没事吧?我……”
他话没说完,便被另一个娇小却彪悍的身影用力挤到了一边。涂天璘一手捏着盒牛奶一手抓着个面包,羞怯如常地递到皮安诺面前:“皮皮,不吃早餐对胃不好。我给你带来了,快吃吧!”
“皮皮……”欧阳萃拼命憋住笑,指着这对昨天还水火不容的男女,“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友爱互助?”
皮安诺狠剜了欧阳萃一眼,压低声音对涂天璘咬牙切齿道:“我不饿!我不吃!请你马上消失!”
“皮皮……”涂天璘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了,委屈地吸着鼻子。
皮安诺抓狂地挠了挠头发,抛下他们独自上了楼。
“呃……恩公,你没事吧?”见她跟昨天的威猛判若两人,欧阳萃疑惑不已。昨天当他们在办公室遭遇鬿雀变身的英文老师时,涂天璘一派神奇女侠之风,轻轻松松将那只妖怪打得落荒而逃,救了他一命。
涂天璘摇摇头,失望地抿了抿嘴唇,拿着食物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别这样嘛恩公!老大脾气不好你别介意。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帮你交给他?”欧阳萃越看越不忍心,始终也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
三秒钟后,涂天璘突然抬起头,双眼放出不死神光,盯紧欧阳萃问:“皮皮喜欢喝橙汁还是豆浆?他一定是不喜欢牛奶才发脾气的!”
欧阳萃被她的神态吓了一跳,马上回答:“都不是,他最爱喝农夫山泉!”
“啊!我就说嘛!谢谢你啊!不枉我救你一命,果真好心有好报。”涂天璘开心地朝欧阳萃鞠了个躬,抬头望天,摆了个加油的POSE道,“作为皮皮命定的未婚妻,我一定以照顾他周全为己任!先从早餐开始,努力!”
望着她欢欣鼓舞朝学校超市跑去的背影,欧阳萃掏了掏耳朵,愣愣道:“老大命定的未婚妻?”
第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过,皮安诺冷睨着在课桌上一字排开的五瓶农夫山泉,仿佛那不是矿泉水,是五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真是个有心的姑娘……”欧阳萃在羡慕里哭笑不得,碰了碰皮安诺,“老大,现在全班都知道隔壁班有个涂天璘对你无微不至,会不会有点麻烦?”
“鬿雀我都能对付,何况她。”皮安诺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当涂天璘赶在第一节课上课前把他叫到门外,将这五瓶东西硬塞给他,并以我见犹怜的眼神哀求他不要拒绝时,他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差错,竟鬼使神差收下了。德林高中“一见误终身”校草排行榜榜首状元爷,冷面女生杀手皮安诺,居然收下一个外班女生赠来的矿泉水!这一幕当即由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成为开学以来最具八卦及杀伤力的大新闻。
欧阳萃吁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说到鬿雀,你们昨夜的经历也着实太惊险离奇了,拍一部奇幻电影都绰绰有余。”
皮安诺用最短的时间把昨天发生的种种言简意赅地跟欧阳萃描述了一番,包括涂天璘一旦吸入妖气就会人格变异,成为那个人见人怕的母夜叉,妖气散去又会变回刚才那种胆小又害羞的爱哭鬼模样。
欧阳萃听得瞠目结舌。作为皮安诺的同桌兼好友,最让他难以置信的,并不是他的“偶像”跟“恩公”联手杀掉了一只鬿雀,而是涂天璘的身份。这个明显人格分裂的奇怪丫头居然跟汉武帝身边的什么北斗七将扯上关系,奇异得近乎荒诞。
“反正,以后少在我面前提涂天璘。”皮安诺擦了擦嘴边的水珠,皱眉道。
“但我有预感,将来你一定跟她剪不断理还乱!”欧阳萃笃定地说,“因为她也知道你的秘密。最关键的是,这丫头已经认定你是她未来夫婿了。”
“闭嘴!”皮安诺把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未来夫婿”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哗一下把他泼了个透心凉。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就必须娶她为妻,否则就杀无赦。这涂家都立了些什么雷到死的规矩!一想到那个前一秒彪悍如虎,后一秒温顺如羊人格分裂的“北斗七将之后”,皮安诺就觉得头顶飘过一片乌云。
开学的第一个月,除了第一天跟妖怪大战的惊心动魄,加上第二天被教导主任拉到办公室拷问关于英语组教师办公室被毁一事之外,皮安诺他们基本上无风无浪地走过来了,上课下课,作业补习,社团活动,彻底的高中生生活。唯一让皮安诺与欧阳萃不适应的,除了随时出现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涂天璘,还有教他们英语的冯老师。
每次看到冯老师年轻美丽的面孔,两人总会不经意冒起一片鸡皮疙瘩。没错,这个冯老师才是真正的冯老师,在鬿雀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她被人发现昏迷在离学校约一公里外的废弃旧楼里,醒来后对之前的事全无记忆。众人只当是她下班后被人打劫,只有皮安诺知道她定是在赶到学校赴任的当天被鬿雀袭击,然后鬿雀借了她的模样混入学校找他们算账。尽管知道这个冯老师是绝对正常无害的人类,可只要一想到曾经有个妖怪跟她一模一样,皮安诺他们就自在不起来。
十月的天气已有了丝丝凉意,树叶也染上了片片金黄,时不时落下一两片。
走在出校门的路上,欧阳萃提着书包,打了个呵欠,问:“老大,今天我上你家吃饭吧?我爸妈又出差了。”
“好啊,欢迎欢迎!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涂天璘雀跃着挤到皮安诺和欧阳萃中间,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这一个月以来,她每天准时在学校前的十字路口等着跟皮安诺一道上学,放学后又分秒不差地站在皮安诺教室门口,雷打不动跟他一起出校门,再坐他的顺风车回自己家,不论皮安诺怎么凶她奚落她,她依然在眼泪汪汪中我行我素,时间一长,皮安诺也拿她没办法,很不情愿地默认了她的存在。
“是吗是吗?我想吃糖醋排骨啊!”欧阳萃双眼放光地握住涂天璘的手。
“没问题!”涂天璘高兴地点头,“你知道什么样的排骨最适合做这道菜么?不如等会儿我教你选排骨?”
“好啊好啊!”
皮安诺极度无奈地皱起眉头,加大步子从这两个聒噪的家伙里抽身出来。唉,为什么知道涂天璘身份的第一个异性不是欧阳萃呢?看他们两个倒是很投契嘛。
踏着一地夕阳,三人往停车场而去,路经一条小巷时,一阵拳脚嘈杂之声从巷内传出。
几人侧目往巷内一看,三四个穿着德林校服的高中男生,把个体格瘦小的同校男生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被打者在地上蜷成一团,双手拼命护住自己的头,一声不吭。
“敢对我们食言?不想活了你!”
“胆不小啊,怕我们的拳头打不死你是不是?”
“说好一千块,居然只带来一半!找死!”
打人者边动手边骂骂咧咧,声音听来到是让皮安诺耳熟。
涂天璘躲到皮安诺背后,扯着他的袖子探出个头,小声说:“不得了,他们这么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怎么办怎么办,要报警么?”
“等警察来,那小子已经没命了!”他把涂天璘推到欧阳萃身边,“看好这个没用的女人!”
说罢,皮安诺大踏步走到那伙人面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个的胳膊,冷冷道:“下手太狠了吧!”
“你……”被抓者恼怒地看向皮安诺,一愣,旋即不屑地一挑眉,“我当是谁,原来是校草大人。”
其余几人纷纷停了手,见来者是皮安诺,怪笑着连吹了几声口哨。
“时代进步了,小白脸也敢出来打抱不平了。”
“嘿嘿,勇气可嘉啊,不怕弄花了小脸?”
一片语带侮辱的讥讽声下,皮安诺面不改色地笑笑:“就知道是你们几个垃圾在搞风搞雨。”
这四个在德林念高三的家伙,皮安诺早有闻名,个个是学校教导处的常客,公告栏上的记过通知里也常见他们的大名,整蛊老师欺负同学是他们的最爱,根本就是一伙穿着校服的不良少年。
“你……叫我们垃圾?”为首的丁腾转过身,硕大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还是不可回收的那种。”皮安诺冷笑。
“混账!”丁腾怒骂一声,一拳朝皮安诺的面门砸来。
皮安诺身子一侧,轻巧地让对方的拳头直接砸在坚硬的墙壁上,没等他疼得叫出声,皮安诺提了一口气,一记重拳闪电般击在丁腾的小腹上,又准又狠。
丁腾双眼一翻白,捂着肚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还吐出一口白沫。
其他三人见壮如牛的老大居然被皮安诺一拳放倒,面面相觑,呆住了。
“不想跟你们打架。”皮安诺放下拳头,冷睨着那三个家伙,“我已经报了警。不想被警察带走或者被学校退学的话,劝你们马上滚。”
三个家伙赶忙架起半死不活的丁腾,一溜烟跑出了巷子。
“皮皮你好厉害啊!”见危险解除,涂天璘一把推开欧阳萃,花痴万千地冲到皮安诺面前,又一脸悲天悯人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被打者,有些害怕地握住皮安诺的手,“皮皮,他……他死了么?”
“死你个头!”皮安诺不耐烦地甩开她,小心翼翼把趴在地上声息全无的被打者扶起来。
看着这个满脸是伤的家伙,欧阳萃一惊:“咦?是尹臣翰?!”
“真是这家伙。”皮安诺不解道,“他怎么会惹上丁腾这些人?”
尹臣翰是皮安诺的同班同学,父亲是重点大学的教授,而他似乎也继承了家族优势,学习成绩一直位列年级第一,公认的优等生,每次开家长会,他总会成为其余家长口中让自己孩子学习的对象。皮爹皮妈曾语重心长地说,如果皮安诺的学习成绩有尹臣翰一半好,他们死也瞑目了。这个众人眼里的乖孩子,除了平时不是很爱说话之外,皮安诺从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不良嗜好,所以当他发现躺在这里的人是尹臣翰时,的确有些惊讶。
“要不要上医院啊?”涂天璘担心地看着尹臣翰,这个人她也久闻大名,每次大考学校发布年级前十名的“状元榜”时,第一位总是写着“尹臣翰”。
话音未落,尹臣翰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张开了眼,一口郁结已久的气从口中吐了出来。
“你要紧吗?”皮安诺问。
“你家电话多少,我们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吧。”欧阳萃好心地摸出手机。
“不……不用!”尹臣翰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动物,硬撑着坐起来,慌张地摆着手,“不用去医院!我自己会回去,不要叫我家人!”
话没说完,他捂着嘴一阵猛咳,一口血水混着颗牙齿被吐在地上。
“可你牙都掉了……”涂天璘怀疑地打量他。
“没事,我真没事!”尹臣翰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回头对他们说,“我打车回去就好。谢谢你们。”
“喂!”皮安诺截到他前头,“你确定你可以活着回去?”
尹臣翰坚决地点头:“只是皮外伤,真的不要紧。”
“那个,你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欧阳萃在尹臣翰离开前叫住他,“他们勒索你,是吗?”
之前丁腾几人的叫骂,什么一千块,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尹臣翰紧抿着嘴唇,眼神慌乱,却不作回答。
“你不用怕,如果他们真的敢勒索你,我会帮你解决。”皮安诺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成绩好不好跟有没有正义感是没什么必然联系的,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就是恃强凌弱。
“没有……他们没有勒索我。”尹臣翰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只是个误会……”
误会?优等生居然也会编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对不起,我要先回家了。再见。”尹臣翰抱着书包,绕过还想盘问他的皮安诺,踉踉跄跄地走出巷口,拦了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优等生都是这么奇怪的么?”欧阳萃望着远去的车子,“为什么他明明被勒索又不肯承认呢?”
“有苦衷吧?”涂天璘揣测着,“或者有把柄。”
“别瞎猜了,回去吧。饿死了!”皮安诺伸了个懒腰,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行为规矩的优等生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一群小混混手里。
不过,尹臣翰带来的小小疑问,转眼就被忘却于某些人对糖醋排骨的向往中。越野车轻快穿梭于街道上,巷子里的小风波渐渐被车里的家伙们抛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⑵
随后的一周,平安无事。围殴事件发生后的次日,尹臣翰没来上课,据说他父亲给他请了三天病假,直到周五,尹臣翰才带着嘴角尚未褪去的淤青回到了班里。班上同学虽然有些奇怪,但因为跟他没有多少交情,也就没人去过问。只有皮安诺和欧阳萃主动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势,换来的只是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谢谢,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尹臣翰那个死德性,搞得我想揍人了!”走在去体育馆的路上,皮安诺闷闷地说。今天是本学期各社团报名的最后一天,欧阳萃死活拉着他一道去报名,说社团美女多,不去太可惜。
“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的吧。从我转学过来,每天就看到他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回答老师的问题之外,基本上就不说话。”欧阳萃回想着尹臣翰留给自己的印象,“人家说天才跟白痴其实就是一线之隔。尹臣翰大概就是个学痴吧。”
“但他跟丁腾之间的发生的事,我总觉得特别奇怪。”皮安诺道。
“好了老大,现在我们的重点不是尹臣翰,是各班美女啊!”欧阳萃双眼冒红心地看着走进体育馆的女生们,兴奋地拽着皮安诺一溜小跑进了体育馆。
很快,网球社的报名处前,欧阳萃捏着报名表垂头丧气走了出来,万般委屈地跟皮安诺说:“人满了……网球社的美女是最多的!”
“那还杵在这儿干吗?”皮安诺随意望了望其他的报名处,什么篮球社、手工社、漫画社,个个令他索然无味。
“要不我们去篮球社吧?”欧阳萃不死心地攥着报名表,“传说他们的拉拉队全是美女!”
“不去!无聊!”
皮安诺撇下他刚要离开,一个围着灰色围巾戴着黑框眼镜,颇有些五四青年味道的瘦削男生挡住了他们。
“这两位同学,我们油画社还在招募社员,我看你们外形不俗,又很有艺术气质,不如加入我们吧?”眼镜男生热情地把手里的宣传海报展开,一幅看起来还不赖的向日葵油画上,印着“梦想就在手中,欢迎加入梦想油画社”。
但凡是人类,就没有不喜欢听好话的。一听别人赞自己长得好又有气质,欧阳萃第一个跳出来,喜笑颜开道:“可我们完全没有绘画基础啊,恐怕不适合你们吧?”
“基础不重要,重要的是热情,为艺术而献身的热情!”眼镜男生慷慨陈词一番后,把他们拉到位于最不显眼位置也最冷清的油画社报名处,拿出一张登记表摆在他们面前,有些无奈地说,“真正的艺术,往往是不被多数人理解的。虽然我们的社员不多,但兵不在多而在精,我们的成员个个都是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我们热情有朝气,努力又上进!希望两位同学不要错过这实现梦想的大好机会啊!”
欧阳萃被他一番神经质的自吹自擂搞出一身鸡皮疙瘩,再晃了一眼登记表,见那上头不过寥寥几个报名者时,正要婉拒,身边的皮安诺居然很爽快地说了一声:“好啊,我们报名。”
“老大……”欧阳萃以为自己突患耳疾,看定皮安诺问,“你确定?!”
皮安诺懒得答他,抓过笔在登记表上唰唰写下了自己和欧阳萃的大名。
眼镜男生接过登记表,兴奋地跟他们俩一一握手:“太好了太好了!热烈欢迎……呃,皮安诺和欧阳萃同学加入我们梦想油画社!敝姓罗,罗一丹,高三1班副班长,也是本社社长!”
“哦,以后就劳罗社长多多关照!”皮安诺很有风度地向他微笑,又问,“没别的事了吧?我们先告辞了。”
“稍等稍等。”罗一丹叫住他们,从桌子里掏出两张“活动安排表”交到他们手里,“这上面写清了社团活动的时间和地点,还有你们需要自己准备的一些工具。希望两位同学认真阅读。下周我们社团就正式开幕了哦!”
“好,下周见。”皮安诺收起表格,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体育馆。
刚一出去,欧阳萃便迫不及待地抓住皮安诺问道:“老大,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参加油画社的艺术青年啊?!为什么那么爽快就答应罗一丹?”
“你没看到油画社报名登记表上,在我们之前的最后一个名字是谁么?”皮安诺反问一句。
“谁啊?我压根儿没仔细看那张表。”在欧阳萃眼里,向来只给美女留位置。
“尹臣翰。”
“他?!”欧阳萃一愣,“他还有这兴致?”
“我看了下,他是昨天来报名的。”皮安诺说,“这个家伙,勾起我无限好奇心。”
“难怪你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德林高中有规定,各学生只限报一个社团,欧阳萃有些不满地嘀咕着,“还把我也拖下水。这下拉拉队泡汤了。”
“万一油画社有艺术美女呢。”皮安诺睨他一眼,“你也不吃亏。”
“但愿如此……”
然而,欧阳萃小小的憧憬,在次周五下午,踏入二号教学楼顶楼,那间由仓储室改造而成的“梦想油画社活动处”时,像个肥皂泡般破灭了。
房间里的简陋与杂乱不是问题的关键,最要命的是,前来报到的社员,莫说美女,连个异性的影子都没,全是清一色的男同胞。看得欧阳萃心里小北风嗖嗖地刮着。
空荡荡的室内,还算整齐地支放着七八个画板,加上皮安诺他们,油画社共有可怜巴巴的七名成员。
尹臣翰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皮安诺和欧阳萃,靠窗而站的他,有些局促地握着一支画笔,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HI!”皮安诺走过去同他打招呼,“没想到你对油画有兴趣。”
尹臣翰勉强地冲他笑笑,说:“是,有点兴趣。”
“伤没事了吧?”欧阳萃看他脸上的淤青差不多消退干净,关切地问。
“伤……”尹臣翰的手一抖,画笔差点落下来,“没事了。好了。谢谢。”
正要继续“寒暄”时,罗一丹抱着几张油画作品站到台上,把它们一一展开挂起,然后一派大家风范地站在这些还看得过去的作品前,自豪地说:“亲爱的社员们,很开心今天大家能齐集一堂。作为梦想油画社的社长,我希望在经过一个学期的努力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创作出振奋人心的佳作。在这段时间,我会细心教授大家一些油画的基本知识,大家互通有无互相协作,一定能够让我们的艺术梦想展翅高飞!”
欧阳萃抚着胳膊,低声跟皮安诺说:“我简直受不了这家伙说话的腔调。”
皮安诺没有搭腔,只有意无意观察着尹臣翰的反应。
前一个钟头,罗一丹在台上边示范油画基本技法,边口若悬河地跟所有人吹嘘自己的作品如何有前景,油画事业如何伟大。除了皮安诺和欧阳萃呵欠连天之外,台下的社员基本上听得比较认真,尤其是尹臣翰,不但听得认真,还不时用画笔在画板上勾勒几笔,勾得入神时,竟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陶醉浮现唇角。
两个钟头的社团活动很快过去,皮安诺他们除了交出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所谓“油画”作品时,便是见识了一群为“艺术梦想”而奋斗的热血青年,而且根据欧阳萃跟他们的闲聊来看,除了尹臣翰,其余四个家伙也都是各自班里成绩不错的乖学生。
“以罗一丹的魅力,大约也只有这些书呆子愿意来参加他的社团。”皮安诺笨手笨脚地把画笔颜料堆放到画板下的盒子里,又瞄了尹臣翰一眼。
其他人都差不多收拾好画具打算离开了,独有尹臣翰还呆立在画板前,捉笔思考,神游太虚,似在创作一幅惊世之作。
皮安诺跟欧阳萃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摸”到尹臣翰身边,幽灵般冒出来,问:“在画什么啊?还不走么?”
“啊……”尹臣翰被他们吓了一大跳,沾满红色颜料的画笔猛然一抖,一笔鲜红的画痕顿时出现在雪白的画布上。
“咦?你什么都没画啊?”欧阳萃奇怪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画布,之前不是见尹臣翰摆足了架势在这里挥毫泼墨么,怎么弄了半天连他们俩都不如,起码他们还是搞了一张混乱兼后现代抽象派作品交差呢。
面对皮安诺他们怀疑的目光,尹臣翰颓然地垂下头,说:“我一时找不到灵感,不知道怎么画才满意。”
“只是社团活动,不必这么苛求吧?随便画一画就好了。”皮安诺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无法理解。社团活动,又不是上阵打仗,有必要这么高要求自己么?
“随便?!怎么能随便!”尹臣翰突然抬起头,声音骤然涨大许多,总是闪躲如惊兔的目光也凶狠起来,“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然别做!”
他突变的态度令皮安诺他们的心跳加快一拍,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不起,你们先走吧。”尹臣翰移开目光回到画板上,“我想再思考一下。”
“好吧。下周见。”皮安诺点点头,拽着欧阳萃走出了出去。
回头看看从仓储室里投出的灯光,欧阳萃摇着头说:“怪胎一个!难怪他在班里一个朋友都没有。”说着说着,他脑里灵光一现,恍然大悟地说:“会不会是因为班里的同学都不搭理他,所以他才跟丁腾那些家伙混在一起,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内讧,才……”
“胡说八道。”皮安诺不屑地打断他,“尹臣翰独来独往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真要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的话他早该做了。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你干吗对尹臣翰的事那么关心?”欧阳萃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问。
皮安诺走下最后一级楼梯,回头道:“我无法解释,尹臣翰让我不安。”
“不安?什么不安?”涂天璘从教学楼外的垃圾桶后头突然钻出来,跳到皮安诺面前,忽闪着大眼追问。
一看到她,皮安诺的脸色即刻从零上降至零下,冷冷说:“没什么!”
“可是,我都听到了啊。”涂天璘一点不生气,一如既往地温柔着,小声说,“我听到你说尹臣翰让你不安。”
“知道你还问。有病啊你!”皮安诺不耐烦地绕开她往前走。
“人家只是在找话题嘛。”涂天璘追上去,摇晃着手里提的大塑料袋,表情像在逗一只贪吃的小狗,“刚才我已经去买了周末大餐的材料,打算做白灼虾还有茄汁鸡柳,啊,还有你们最爱的糖醋排骨!”
尽管皮安诺非常之“厌弃”这个处处以他未婚妻自居成天扮得贤良淑德的女人,但他怎么也无法拒绝她职业级的厨艺。甚至连一贯挑剔的芒果也赞不绝口,更因为这个缘故,它跟涂天璘从最初的水火不容慢慢变得相亲相爱了。这一切使得涂天璘更加坚信“要拴住男人的心,必先拴住男人的胃”是绝对真理,甚至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抄在了笔记本上。
自打认识涂天璘的这一个来月,每周她都会到皮家为皮安诺和欧阳萃做一桌丰盛的周末大餐,然后还会把往后一周的菜品准备好放到冰箱里。单从这一点来说,皮安诺还是要感激她的。因为他那对说过一周就回来的父母,临时变卦飞去了开普敦,说今年的同学会提前在那里举行,然后直到现在夫妻俩还在南非悠闲地晒太阳,如果没有涂天璘,只怕皮安诺得长期与速冻饺子为伍了。
“要做饭就走快些!啰唆什么!”皮安诺加快脚步,把后头的两人甩开老远。
望着皮安诺被夕阳镀上一层金晕的背影,涂天璘抱着一大堆吃的,歪着头,一脸幸福地自言自语:“皮皮的背影真好看……我一定要为你做一辈子的饭!”
欧阳萃的胃液有点翻滚。
“只可惜这次我错过了报名社团的时间。”涂天璘眼里露出片刻的失望,但她转眼便执著地仰望晚霞绮丽的天空,“下学期我一定要提早行动,一定要跟皮皮参加同一个社团!”
“嗯嗯!加油!”欧阳萃抹了抹额头上不自觉渗出的冷汗。
⑶
一转眼,两天的周末瞬间过去。周一大早,持续了两周的晴天被一片绵绵阴雨替代。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啪啪写着一堆又一堆公式,皮安诺则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那些X和Y总是最好的催眠曲。
打了个呵欠,皮安诺把头侧向左边,无意中的一瞥却让他突然来了精神。
坐在左侧倒数第二排的尹臣翰,这会儿居然没有认真地抄笔记,而是把头埋在立起的数学书后头,睡得正香的样子。
这样的事,皮安诺绝对是第一次见到,他一直认为尹臣翰这种家伙,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觉,一旦进了课堂,那绝对就是打了鸡血,怎么可能出现在课堂上睡觉的“劣行”?!
一堂课下来,老眼昏花的数学老师根本没发现他老人家心目中的数学天才居然睡了一整堂课。
课间休息时,教室里吵嚷一片,而尹臣翰大约是被吵醒了,慢慢坐直身子,揉着睡眼惺忪的红肿双眼,顺便活动了两下脖子,看样子这一觉睡得似乎不是很舒服。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啊!”欧阳萃凑到皮安诺身旁,偷瞧着尹臣翰,“我从来没见过他在上课时睡觉!这小子昨晚偷牛去了?一副睡眠严重不足的衰样。”
两人正低声议论,教室门口却传来一阵骚乱而急促的脚步,夹杂着教导主任声嘶力竭地叫喊:“让开让开!赶紧让开!”
教室里的人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原来是几个医生护士在教导主任的带领下,抬着担架匆匆跑过,直奔楼上高三年级而去。
看着教导主任几乎蜡黄的脸色,皮安诺预感学校里似乎出了大事。
果然,在上课铃响起的刹那,那队医护人员抬着个学生从走廊里疾步跑过,皮安诺探出头一看,发现躺在担架上插着氧气管昏迷不醒的学生,正是丁腾。几道鲜明的伤痕交错着从他的眉骨斜划到嘴角,身下的雪白被单,已经泛起了片片血红,鲜血正从缠在他脖子上的棉纱下缓缓渗出。
这一幕,让走廊里响起了一阵女生的惊叫,胆子大些的男生则在议论纷纷。然后各班的班主任相继出现,把所有人全部赶回了教室。
“丁腾怎么伤成那样?”坐在座位上,欧阳萃根本无心听老师讲课,不可思议地悄声问道。
“感觉像被人砍了十刀八刀。”皮安诺皱眉回忆着刚才的血腥一幕,“他总不至于在学校里跟人打架吧?”
“很难讲。”欧阳萃思忖着,但又觉得不太可能,“德林的学生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在校内胡来吧?!”
“等会儿找丁腾他们班的人问问,看到底发生什么事。”皮安诺总觉事有蹊跷,丁腾是很胡来没错,可是那个在学校里动刀对付他的人,岂不是更胡来?
丁腾重伤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学校。而校方也在第一时间让各班班主任向学生们下达了封口令,严禁他们胡乱猜测。然而,这对有心打听真相的皮安诺来说,不算什么难题。他在放学后随便找了丁腾班上的几个女生,轻而易举便从这群仰慕者口里探听到关于丁腾出事的始末。
根据她们描述,上午上英语课时,大多数同学正在专心听课时,突然就听到扑通一声响,然后是桌椅翻倒的声音,全班人回头看时,满脸伤痕的丁腾仰面躺倒在地,双眼紧闭,四肢不断抽搐,脖子上的伤口汩汩朝外冒血,当时所有人,包括老师都被吓呆了。而最离奇的是,丁腾在那之前,根本是完好无缺什么事都没有的健康状态,她们记得那会儿他正坐在座位上戴着耳机听音乐,谁料到听着听着就成了那副恐怖模样。
“听音乐听到七窍流血?”欧阳萃和涂天璘在听过皮安诺打探回的情报后,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不可能。”皮安诺瞪他们一眼,打开车门说,“我打算去医院,不知那家伙醒没醒。”
“醒了你也未必见得到吧。”欧阳萃提醒道,“搞不好现在正有一拨警察守在医院里查案呢。这可是典型的校园血案啊!你没见今天校长室里都去了好几个警察么?”
“碰碰运气吧。闲着也是闲着。”皮安诺跳上车发动引擎,“你们不想去可以不去。”
“去!刀山火海我都要跟皮皮在一起!”涂天璘开心得像去参加圣诞PARTY,赶紧跳上了车。
越野车掉了个头,直奔第七大道上的慈惠医院。
从德林校门口过去时,正向窗外张望的涂天璘忽然张大了眼,说:“咦?那个不是尹臣翰么?”
皮安诺放缓车速朝校门那边望去,果然看到尹臣翰正提着书包,神情木然地站在校门口,露在校服外头的白衬衫沾满了五颜六色的脏东西。一辆辆车从他面前开过,溅起的泥水全部落在他身上,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反而是微微笑了一笑。
“他怎么这么晚才走?”欧阳萃奇怪地问。
皮安诺干脆停下车,回头再看尹臣翰,却见那家伙已经上了一辆计程车。
“你们下车!”皮安诺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把欧阳萃和涂天璘推了下去,嘱咐道,“你们俩去慈惠医院探探情况。我去看看尹臣翰。手机带好,随时联络。”
说罢,他砰地关上车门,掉转头便向尹臣翰上的那辆计程车追去。
望着飞速而去的车子,涂天璘嘟着嘴怨道:“怎么能一个人去,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嘛。”
“带着你就没照应了……”欧阳萃悄声道,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拖着不满的涂天璘钻了进去。
如果事情真像那几个女生所描述的那么诡异,那么丁腾的事恐怕会比较棘手。之前皮安诺说尹臣翰让他不安,如今看来,这尹臣翰今天的种种异状,加上上周在油画社时他的古怪表现,连欧阳萃也觉得越来越不安。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头出没,难道尹臣翰跟丁腾出事有关?也不对啊,出事时两个人根本没见面,都各在各的教室里待着。
欧阳萃抓着头,越想越糊涂。
慈惠医院是离学校最近的一所医院,不到十分钟,他与涂天璘已经站在医院大厅里。
问到丁腾的病房号时,两人一溜小跑进了电梯,直上医院五楼。
出乎欧阳萃意料的是,501号病房里并没有警察的影子,只有个穿着简朴的瘦小中年女人,愁眉苦脸地守在丁腾的病床前。
“您好。我们是丁腾的同学。”欧阳萃走上前小声跟中年妇女打了声招呼。
中年妇女忙起身给他们让座:“我是丁腾的妈妈。这孩子……唉。谢谢你们来看他。”
“您坐您坐。”欧阳萃让丁母坐回去,说,“也没什么事。我们就是来看看他伤势如何了。”
丁母望着缠满绷带的儿子,抹着眼泪道:“已经做完手术了,说是刀伤,失血过多。警察刚刚才走。这孩子总不让人省心啊……他爸爸去世得早,我一个人要做几份工作养家,实在是顾不上他……”
“确诊是刀伤么?”同情之余,欧阳萃问道。
“医生是这么跟我说的。”丁母点头,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早要他规矩些,不要惹是生非,他就是不听……现在弄成这样。”
“丁妈妈别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欧阳萃安慰着她,又问,“丁腾有没有向家里提起过一个叫尹臣翰的人?”
丁母想了想,摇头:“没有。这孩子常不回家,就算在家也从不搭理我。唉,我这当妈妈的,连跟儿子说句话都成了奢望。”
在欧阳萃跟丁母说话时,插不上嘴的涂天璘走到丁腾床头,看着双目紧闭,脸上被纱布裹得只露出眼口鼻的他,突发觉他的眼皮似动了几动,再一细看,果然是他的眼球在眼皮下有规律地上下左右转动着,不过只持续几秒便平复了下来。
心生奇怪的涂天璘俯下身,把脸朝他的眼睛凑得更近了些,一根手指也下意识地轻轻抚在他的眼皮上。就是这么个小动作,涂天璘原本迷茫好奇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
抛下欧阳萃和丁母,她大步走出了病房。
见势不对,欧阳萃急忙跟丁母道别,赶紧追了出去。
一直到医院门口,欧阳萃才赶上步履比平日快出数倍的涂天璘,抓住她胳膊道:“喂,你干吗突然跑掉?”
涂天璘甩开他,冷冷道:“丁腾体内,有一层稀薄的妖气,并且呈不稳定波动状态。”
“妖气?”欧阳萃的声音高了八度,忙把涂天璘拉到一旁问,“不会是鬿雀的余孽吧?”
“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这么想!”涂天璘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丁腾的妖气,暗伏在他体内某处,如果不是我离得很近再加上手的触觉感应,是很难发现的。”
“你……”看着突然变得盛气凌人的涂天璘,欧阳萃一时间没适应过来,半晌才恍然想起,这女人一嗅到妖气就会人格分裂成目中无人的母夜叉。
“皮安诺,你死到哪儿去了!限你二十分钟内到慈惠医院门口跟我们会合!晚一分钟老娘拆了你的骨头!有重大发现!”涂天璘对着手机彪悍地下着命令。
挂了电话,皮安诺打消了下车去找尹臣翰的念头。
刚才他一路追踪,发现尹臣翰在离学校约两公里的锦西河畔下了车,然后便一直坐在杂乱一片的河岸上发呆。一辆运渣车停在不远处,工人们正把装成一筐的石子杂物往车上装。
前些时候看新闻说,市政府近期要整改锦西河,据说要在一直空泛着的河岸上修建一排商铺。因为这工程,这片河岸上早被弄得乌烟瘴气,不知道尹臣翰这怪胎跑到这里来干坐什么,看风景还是吹河风?
皮安诺在车上观察了尹臣翰许久,发现他除了偶尔转转头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那神态活像是个痴迷的观众在看一部最喜欢的电影。可是在他对面,除了一条灰巴巴的河水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涂天璘的电话,皮安诺已经打算下车抓住那家伙问个明白了。然而,涂天璘野蛮的语气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除非是她嗅到了妖气,否则绝不敢拿那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一想到妖怪,皮安诺即刻调转车头朝慈惠医院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皮安诺只花了十八分钟就出现在涂天璘他们面前。
“算你有点用。”涂天璘跳上车,满意地一挑眉,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医院,压低声音道,“丁腾身上有很奇怪的妖气。我想他受伤的原因跟这个有关。”
“丁腾有妖气?”皮安诺即刻想起当初那只幻化成老师的鬿雀,但马上又把丁腾是妖怪所化的猜想否决了。
“你跟欧阳萃那个笨蛋想到一块去了吧?”涂天璘笃定他也会不长脑袋地冒出鬿雀余孽之类的想法。
皮安诺冷哼一声,说:“如果丁腾真是鬿雀变的,没理由你到现在才人格分裂吧?你又不是第一次碰到他。”
“变聪明了。看来进了我涂家的门,果然是有好处的。”涂天璘得意地摸了摸皮安诺的头,说,“根据我刚才跟丁腾的接触,他身上的妖气应该属于‘移植’类的。所以才那么稀薄和不稳定。”
“这个也能移植?”欧阳萃从后座上凑过头,“谁能移植这玩意儿?”
“所谓的移植,类似于传染吧。有少数厉害的妖怪可以利用自身的能力把妖气传染到跟它们有接触的人类身上,以达到某些目的。鬿雀虽然厉害,但它就是个完整独立的个体,没有传染妖气的本领。”涂天璘越往后说眉头锁得越紧,“可惜我现在无法从丁腾身上的妖气知悉它的来源和种类。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妖怪传染妖气,通常都有什么目的?”皮安诺追问道。
“有的纯属无聊的恶作剧,而有的则是为了控制人类。”涂天璘顿了顿,继续道,“我家祖上曾经消灭过一只尸妖,那家伙四下散布妖气,最后整个村的人类都变成了只知食人饮血的活死人,而尸妖则把这些活死人当成最好的食物,成为它力量的最佳补给。现在你们该知道事情的棘手了吧。”
“丁腾不至于变成活死人吧?”欧阳萃眼前突然浮现出国外那些血淋淋的丧尸片,涂天璘说的“活死人”应该就是它们吧?!
涂天璘把他的头推开,不耐烦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会传染妖气的不止有尸妖。我现在还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妖怪搞鬼!”
皮安诺望着车窗外渐黑的天色,说:“这么说,现在不能单独把丁腾留在医院里了?!”
“以他这会儿的症状,暂时不会有问题。但如果我们不在七十二小时内找出传染他的玩意儿,他很有可能妖变。虽然现在他身上妖气不浓,但是我能感觉出,它在增长。”涂天璘回头望着矗立于阴沉暮色下的医院大楼,神色凝重,随即又问道,“你跟踪尹臣翰发现什么了么?”
“他在锦西河河边上傻坐,什么事都没做。”皮安诺如实道。
“这家伙真的很奇怪啊。”欧阳萃插嘴道,“被我们发现报名参加油画社,在社团活动的时候,他画了半天居然画布上还是空的,问他吧,他还凶我们。还有啊,今天上午他居然在数学课上睡着了!”
一道光亮从涂天璘眸中闪过,她一把揪住欧阳萃的衣领问:“尹臣翰画画还凶你们?今天上午他什么时候睡觉?”
“是,他画了半天,结果画布上还是空白一片。还语气恶劣地跟我们说要做就要做最好。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皮安诺代欧阳萃答了。
“您能不能别这么激动!”欧阳萃用力拉开涂天璘的手,说,“就是老大说的那样。你没见到那天在画室里头那小子跟我们说话时候的态度,跟你棋逢对手!”
“数学课……”涂天璘收回手,入神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而皮安诺也陷入了同样的思索状态,握着方向盘喃喃低语。
片刻后,皮安诺开口道:“尹臣翰在数学课时睡觉,丁腾则是在英文课上听着音乐,然后出事,这两堂课都是今天的第一节课……”
“啰唆!”涂天璘鄙夷地打断他,“不就是尹臣翰睡觉的时候,丁腾也在同一时间出事了么。而且你说丁腾在听音乐,像他这种不良少年,周一的第一堂课除了拿来补瞌睡之外还能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同一个时间,尹臣翰在睡觉,丁腾也在睡觉,然后丁腾睡着睡着就出事了?”欧阳萃试探着说,然后神色越来越恐怖,“不是说丁腾之前啥事都没有,身上的刀伤是突然出现的么?这……尹臣翰跟丁腾又有过节……难道是尹臣翰用了什么妖法,比如灵魂出窍之类的,跑去丁腾班上拿刀砍他?”
“闭嘴!”皮安诺和涂天璘同时转过头瞪着“危言耸听”的欧阳萃。
“尹臣翰跟丁腾的矛盾,油画社,两个人同时入睡,妖气……锦西河畔……”皮安诺把前后发生的事一一罗列于脑中,努力寻找着一条可以将之全部联系起来的线索。
越野车停在医院前,仿佛被时间凝固住,车上坐着的三人,各自绞尽着脑汁。
“你们有没有看过那个叫《猛鬼街》的电影?”欧阳萃率先打破沉默,比画着说,“里头说有个坏蛋,死掉之后他的魂魄就总是趁那些孩子睡着的时候,跑进他们的梦里杀掉他们。虽然那只是噩梦,可造成的伤害却是完全真实的!你说尹臣翰会不会也……”
“你电影看太多了。”涂天璘打断他,却没有过多讥讽,反而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有些兴奋地说,“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说罢,她转头看向皮安诺道:“未来老公,我们马上去锦西河!”
见她脸上浮现出中了头奖的表情,皮安诺边发动汽车边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是请你不要叫我‘未来老公’!”
“那……好吧。不叫就是了。”涂天璘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继而道,“直接叫‘老公’。”
皮安诺手一颤,车子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线杆。
这个女人,不论分裂成哪种性格,都是逼人跳楼的类型,受不了!皮安诺头大地想。
“欧阳萃的《猛鬼街》刺激你想起什么了?”皮安诺把对话导回正题,其实那片子他也看过,没觉得有任何特别之处。
“先去锦西河,我要验证一件事。如果被我确定了,接下来就好办了。”涂天璘故意吊他的胃口,脸也朝他靠近了些,还抛了个媚眼,“亲爱的,是不是特别好奇啊?”
皮安诺没吱声,黑着脸不再理会她,他讨厌这喜怒无常的女人逗猫似的语气,若不是想到还需要她帮忙,他铁定把她踢下车去。
向来被女生视为顶级偶像的皮安诺,竟被这个人格分裂的怪女人涂天璘整得有口难言无可奈何,看惯了皮安诺对那些仰慕者嗤之以鼻的冷漠,再看他现在的衰样,欧阳萃不由偷笑,心想“一物降一物”果然是金科玉律。
⑷
很快,车子停在了锦西河边。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锦西河的河水在深秋夜色里淙淙而动,在两侧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单调的白光。另一头的运渣车还在忙碌地工作着,工人们已经把河岸的三分之一整理了出来。
尹臣翰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白天坐过的地方,只留着大大小小像被钻孔机钻过的坑。
“河岸被毁得很严重呢……”涂天璘蹲下来,把手伸进一个小坑里摸来摸去,并对他们两个不客气地说,“杵在那儿干吗?把这里所有的坑都摸清楚,看看里头有没有奇怪的东西,比如石像之类的。”
虽然不愿意被她颐指气使,皮安诺还是挽起袖子照她的话做了。触着坑底那些黏腻而冰凉的泥土,对于素来爱干净的皮安诺来说,有说不出的恶心。他的眉毛几乎拧成麻花,在一连摸了七八个坑之后,憋住一口怒气问道:“涂天璘,你到底在找什么?”
没等涂天璘回话,在另一边勤劳工作的欧阳萃举着沾满黑泥的手朝他们挥了挥,喊道:“喂,你们来看这个!”
两人忙跑去,三个人在个直径约一尺的坑前蹲成一圈。
“看这个。”欧阳萃从坑里拿出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灰扑扑的玩意儿,“我刚才从泥里摸到的,形状蛮奇怪,不像普通石头。”
皮安诺掏出手机,打开补光灯照上去。几人这才看清,欧阳萃手里的“石头”,竟是块质地光滑,有玉石之润泽的灰色石雕,粗略看去,这东西像是某种兽类的头部,齐颈处断开,应该只是这石雕的一部分。
众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雕琢精致的玩意儿吸引了,看得入神时,竟觉得打在上头的灯光像渗进了它的内部,缓缓游动,透着股难以言述的神秘。最奇怪的是,这个从泥坑里被挖出来的东西,身上居然没有沾到半点泥土,干净得像刚洗过。
涂天璘揉揉眼,推了还在失神中的皮安诺和欧阳萃一把:“再摸摸看,一定还有别的。”
于是,六只手齐齐伸了进去,摸了一会儿,皮安诺和涂天璘俱是一愣,然后一人抓一块,从土里扒拉出两个跟那兽头属于同一部分的石雕。
“尾巴?!”皮安诺辨认着自己手里的“零件”,又看看涂天璘手里的,“你手里那个……好像是腿吧?”
“这个到底是什么啊?”欧阳萃望着三人手中残缺不全的物件,猴子一样抓着头。
“果然……”涂天璘站起身,喃喃道。
“果然什么?你再……”
皮安诺话没说完,几束明晃晃的电筒光照了过来,伴着几声叫喊:“喂!那边的人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回头一看,几个工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举着手电筒朝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拿上东西快走!”涂天璘拔腿就跑。
一说到逃跑,这三个人都是高手,闪得比兔子还快,追赶的人很快被他们甩在了后头。
跳上车,皮安诺加大油门朝自己家的方向开去,绵长的锦西河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
“被那几个人吓死了!”欧阳萃拍着心口,“喊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贼。”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是盗窃国家财产的吧。”皮安诺自嘲地一笑,“本世纪长得最英俊穿得最体面的偷废品的贼。”
说罢,皮安诺一下子收起笑容,恼怒地责问涂天璘:“你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摸泥坑,被人当贼一样地追。到底那些东西是什么你说不说?!”
涂天璘抱着那堆残缺的零部件,很反常地没有跟皮安诺顶嘴,只深深吸了口气,说:“这个东西是镇妖兽结,以上古神兽貔貅为形,白玉雕成,自古以来就被降妖术师用做镇妖封印。像这种被埋在河岸两侧的,则是专用来封印一种妖怪的。”
皮安诺心下一惊:“什么妖怪?”
“魇。”涂天璘把镇妖兽的“残肢”举起一块,深邃的目光在这块透着沉沉暗灰的玉石上凝固,“从玉石变色的程度推断,这只魇至少被封印了五百年。”
“那个,魇是什么样子的妖怪?比鬿雀还厉害?”单听她说了个“五百年”,欧阳萃便意识到这个魇的来头不会太小,他又看着她手里的玉石,问,“不是说这个是白玉雕成么,怎么现在变成了个灰疙瘩?”
“魇没有样子。”涂天璘放下玉石,望着飘向车窗上的绵绵雨丝,“它是种很特别的妖怪,无相无形,以人类的执念为食,寄居于人心,惑乱人性。玉石上的灰色,是长久以来被它的妖气侵蚀而成。总之,是很麻烦的东西。我……我暂时还没有对付过魇的经验。”
“在害怕吗?”涂天璘眉宇间的隐忧,终于让皮安诺抓到一次鄙视她的机会,他故作无所谓地一笑,“放心,有我在,对付什么妖怪都不成问题。”
“你是不是仗着有变身胶囊,觉得到时候只要变成魇的样子然后获得高于它的力量再解决了它,一切就OK?”涂天璘连正眼都不看他,语气似在教训个不知深浅的幼稚儿童,“无知之极!告诉你,魇跟鬿雀不一样,它没有实体,所以你根本不要指望能拿到它身体的一部分让你变身。而且你完全不了解魇的危害性有多大!”
嗅到空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欧阳萃赶紧插话缓和气氛:“你们别急啊,都是自己人有话慢慢说!那个魇厉害在什么地方?还有,你怎么知道锦西河畔有古怪?”
“马上去尹臣翰家!”涂天璘完全无视他的问题,突然斩钉截铁地对皮安诺下命令。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啊!”皮安诺猛踩刹车,越野车戛然停在红灯前,夜雨里的十字路口,看得人方向感大乱。
“我知道我知道!”欧阳萃迫不及待凑到他们俩中间,说,“上学期家长会的时候,我听到尹臣翰他爸跟班主任说他们刚搬家到恒宜大学新建的教授楼什么的。”
恒宜大学!皮安诺眼睛一亮,绿灯亮起的刹那,越野车加速穿过霏霏雨幕往北边而去。
找到位于恒宜大学家属区里那座崭新而典雅的教授楼,并没有费他们太多工夫。楼前的保安在仔细查过他们几个的学生证后,也爽快地放行,并告诉他们尹教授家在703室,还很热心地说尹臣翰回来之后就没有出去过,他们上去一定能找到人。
“这里的保安态度不错。”电梯里,欧阳萃擦着脸上的雨水,“不知道尹臣翰看到我们几个突然出现,会有什么反应。”
“你找他究竟想干什么?”皮安诺盯着目不斜视的涂天璘,电梯上跳动的楼层指示灯渐渐接近七楼。
“不干什么。”涂天璘面无表情道,“只是要最后确认一件事。”
三人站在703室前,皮安诺按响了按门铃。
片刻,一个打扮大方得体的卷发中年女人开了门,打量着门口这三个身着德林高中校服的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微笑着问:“请问你们是……”
“你好。我们是尹臣翰的同学。”涂天璘抢在前头向中年女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您一定是尹臣翰的妈妈吧?”
“是小翰的同学啊。”尹母走出门,却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只和颜悦色地问,“你们找他有事?”
“是这样的。”欧阳萃照着他们之前编好的台词,从书包里摸出一本“高二数学习题精粹”的册子,煞有介事翻动并焦急地说,“我们有几道题目实在是做不出来,如果明天交不出去,数学老师不会放过我们几个的!班里就数尹同学的数学天赋最高,所以我们冒昧登门,请一定帮帮我们!”
“这……”尹母有些为难地回头望了望房内。
“谁在外头?”
一个低沉严肃的男人声音从房里传来。
“啊,是小翰的同学来找他。”尹母提高声音应道,又犹豫一下,还是让到一旁,“你们进来吧。”
站在尹家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三个人拿出乖孩子的风范向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纸的中年男人鞠了个躬:“尹叔叔好!”
凭相貌上的相似度和一身常人没有的学术气质,他们断定这男人是尹臣翰的父亲。打招呼的同时,皮安诺留意到沙发旁边的桌子下,摆着一堆碎掉的瓷片,扫把簸箕横放在侧,似乎有人正要把这堆东西清理掉。
“你们好。”尹父放下报纸,打量他们几个一眼,客客气气地说,“小翰已经睡了。”
尹母搓了搓手,看了丈夫一眼,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从口里滑出。
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九点。
“已经睡了?”皮安诺一直以为这个时间段,尹臣翰这样的优等生一定是在刻苦学习中。
“是的。”尹父很抱歉地冲他们点点头,“不好意思,害你们白跑一趟。”
他话刚出口,斜对面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尹臣翰右手缠着纱布,精神萎靡地站在门口,淡淡说:“你们不是来找我的么,请进来。”
儿子的突然出现,让尹父尹母脸上浮现出不同程度的尴尬。
“你睡醒了?”皮安诺打量着尹臣翰整齐的床铺,没话找话。涂天璘出电梯之前嘱咐他们见到尹臣翰后,只管东拉西扯吸引他的注意力。
尹臣翰自顾自坐在电脑前,冷冷注视着显示器:“我没有睡觉。他们在撒谎。”
“你的手怎么了?”欧阳萃走到他身边,指着他受伤的右手问。
“摔碎一个花瓶,碎片溅起来划伤了。”除了嘴唇,尹臣翰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你们不是说要问我数学题么?拿来。”
欧阳萃赶紧把题册递上去,装模作样地随便指着一道题:“就是这个。”
尹臣翰抽了支笔放到欧阳萃面前:“我说解题步骤,你们自己记下来。”
房间里回荡着尹臣翰沉缓的声音,原本他的嗓门就不粗,放慢了速度更显纤弱,时间长了,听上去竟有些诡异的轻颤。
在尹臣翰帮他们解题的过程中,涂天璘一直静坐在他的背后,猜不透用意的目光锁定那个被台灯光线模糊了轮廓的背影。
十分钟后,她突然开口问:“尹同学,你是不是跟你父亲起争执了?”
解题声即刻停止,尹臣翰回过头,清秀的脸孔笼在一层浓浓的阴影下,只有那双总是躲躲闪闪的眼,有两道激烈的光一闪而逝。
“那又怎样?”尹臣翰一反从前的沉默寡言,愤然道,“难道我不能跟他起争执?难道我一切都要听他的?”
他的激动反应,让皮安诺他们不期然想起那天在画室里头,他恶狠狠“教训”他们的场面,一股寒意从背上擦过。
“你父亲要你干什么?”涂天璘不急不恼,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我讨厌被人安排!”尹臣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背对光线的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一把抓过桌子上的数学题册子,当着所有人面,一页一页地撕着,每下动作都渗着透骨的恨意,“我讨厌数学题!讨厌学校!讨厌那些垃圾!讨厌这个世界!”
或许用力太猛,他右手上的纱布下渐渐露出了鲜红的颜色。
“尹臣翰,你别这样,有话慢慢说。”欧阳萃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了,赶紧上去制止,“放下,别撕了!”
“滚开!”尹臣翰突然站起来,猛推了欧阳萃一把,弄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你想干什么?”皮安诺冲上去用力架住有些失控的尹臣翰,在他耳畔质问,“听清楚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丁腾那伙人怎么会跟你扯上关系!”
一听到丁腾的名字,尹臣翰的双眼突地涨出了血丝,他怒视着皮安诺,奋力一撞,比皮安诺矮了半个头的他竟生生把皮安诺撞倒在地。
“没有一个是好人。”尹臣翰双眼通红,指着皮安诺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个都不安好心!”
涂天璘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她的目光落在尹臣翰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时,眉头一皱,当下闪身到尹臣翰背后,右手在胸前一晃,从校服领子下取了个亮闪闪的小东西,随即猛然出掌劈在他后脑勺上,趁他头向下一低露出后颈窝的刹那,嗖一下将那小东西刺入他颈窝正中。
尹臣翰身子一晃,竟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定在了原地,满布血丝的双眼也在这时渐渐回复到正常的状态。
“帮忙把他弄到床上躺好。”涂天璘招呼着皮安诺他们。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尹臣翰弄到床上,涂天璘拉过被子,把这会儿就比死人多口气的尹臣翰盖起来。
“你刚才把什么东西弄到他脖子里了?”皮安诺尹臣翰的身子侧过去,发现他后脖上有个颜色鲜艳的朱红小点。
“帮他暂时恢复常性的龙澈符。”涂天璘把校服外衣的领子立起来,指着别在下头的细细一枚刻成游龙形状的金色别针,“我随身带着两枚,这东西可以帮我暂时控制那些被妖怪乱了心神的人类。至少可以让他们安睡十二个小时。”
“你究竟在搞什么?你说尹臣翰被妖怪乱了心神?”皮安诺不无担心地看着昏昏睡去的尹臣翰,正要继续发问,他的目光却于无意中落在桌上台灯下压着的一个绿色的东西。刚才尹臣翰从欧阳萃手里抢过厚厚的题册时,不小心把台灯撞歪了去,这才露出了这玩意儿。
皮安诺把东西从台灯下抽出来,发现是张银行卡。
“银行卡而已,怎么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欧阳萃不解地拿过这张卡,上看下看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别研究这个了。”涂天璘走过来,把银行卡抢下来放回原位,又仔细环视房间一番后,说,“该走了。我要确定的已经确定了。”
“你肯定他没事?”出门前,皮安诺拽住涂天璘,指着床上无声无息的尹臣翰,“我可不想搞出人命!”
涂天璘仰头正视他,慎重地保证:“请你相信你未来老婆的本事。我刚才做的一切,对尹臣翰是有益无害的。十二个钟头后,他一定会醒过来。”
“嘘!”一旁的欧阳萃不知什么时候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小声说,“你们听!”
另两人狐疑地凑了上去,一阵隐隐的争执声从外头传来。
“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尹臣翰爹妈在吵架?!”隔着门板听了几句,涂天璘只听到一男一女嘤嘤嗡嗡的声音。
虽然明知偷听是不道德行为,皮安诺还是悄悄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三个人排成一列蹲在门缝前,竖起耳朵听着从大厅那边传来比刚才清晰了不少的说话声。
“不是他偷的又会是谁?我去查过了,户头里少了一万两千块!”
“那也不能说是儿子拿的啊!是你自己把卡弄丢了!”
“别人?别人会知道密码吗?”
“总之我不信是小翰!老尹,最近孩子的状态太差了,上次要不是河边那些工人发现及时,儿子已经淹死在锦西河里了!难道你不觉得是我们给他太大压力了么?”
“他有什么压力?我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只要他安心读书,照着我给他规划好的路走下去,就是一片光明前途。他还有什么压力!你不多督促他的学习,反而支持他去画什么油画,真是慈母多败儿!”
“你……”
听到这儿,皮安诺摇摇头,把那两个还竖着耳朵的家伙拖出门外:“行了,走吧。”一边说他一边故意让脚下发出声音,提醒客厅里那对为儿子“情不自禁”争吵的父母。
果然,他们没走出几步,客厅里的争执就消失了。
站在神色不太自然的尹家父母面前,皮安诺他们个个微笑着向他们告辞。
尹父只是冷着脸点点头,没有说一个字。到是尹母还算客气,一直把他们几个送到门口,微笑着说:“不送了。以后有空再来玩。”
就在尹母关门的刹那,尹父不满的声音从里头隐约传出:“总是跟这样的差生在一起……”
三个人谁都没听漏这句话。
匀速下滑的电梯里,欧阳萃不屑地说:“我们成绩是不怎么样,可说话也不必这么直接吧。还以为教授都是很通情达理的高素质人群,没想到尹臣翰他爹却……不过怪了,他妈说他差点淹死在锦西河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大概明白尹臣翰为什么那么容易被魇找上了。”涂天璘背靠着电梯壁,释然道,“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有个处处为自己安排妥帖的父亲,本身就是个魇。”
“涂天璘,我真的被你搞糊涂了。”皮安诺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关于你的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给我们交代清楚?”
涂天璘似乎很喜欢看皮安诺被自己逼到无奈的窘样,她靠到他身边,拿胳膊碰了他一下,坏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急得想一口咬死我啊?看你现在脸红红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欧阳萃在皮安诺攥紧拳头之前,赶紧隔到两人中间调停:“你们两个不要闹了好吧?现在所有的事都还是一团乱麻,把妖怪解决了你们再解决私人恩怨行不行?”
“吵什么吵!”涂天璘把他拨到一旁,没好气地说,“我该做什么我自己清楚。告诉你们吧,尹臣翰这次惹了个大祸!”
叮!
电梯停在一楼,其他两人的心好像也跟这电梯一般,骤然停顿了一下。
⑸
外头的雨比来时更大了些,寒意也加浓了几分。
跑回到车里,皮安诺边拿纸巾擦着一头一身的雨水边问:“尹臣翰到底惹了什么乱子?”
“我估计不错的话,这家伙把镇在锦西河下的魇妖给放出来了。”涂天璘把放在座位下的碎玉石又掏了出来,“按照镇妖兽结摆放的规矩,锦西河两岸的同一位置都埋有同样的貔貅玉像,封印之力互相呼应,让河底的魇妖不得脱逃。可最近锦西河改造,那些打桩挖坑的机械,极容易毁掉地下的貔貅玉像。我们挖到的这些残件,便是这么来的。”
“这是政府行为,同尹臣翰没什么关系吧?”皮安诺发动了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击碎雨夜校园里的寂静。
“自古以来,魇妖必镇于水下。”窗户上映出涂天璘严肃的面容,“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水流能最大限度阻断魇妖接触人气。我说过,魇妖以人类执念为食,它最擅长通过嗅辨人气寻找那些心中有强烈愿念但难于实现的目标,一旦找到这样的人,它便能轻松进入他们的体内,寄居在他们的心里,然后不断生长变异,到最后完全控制自己的宿主,在人界胡作非为。”
“你意思是,把魇妖镇在水下,它就嗅不到人类的味道,也就没办法进入人体内作祟?”欧阳萃听得兴趣大起,问,“那埋在深山老林就不行么?那里也人烟稀少啊。”
“不行。人烟再稀少,人气也会通过土地传散千里。水流之下是唯一适合镇压魇妖的场所。”涂天璘坚决地摇摇头,“起初我感觉到丁腾身上的奇怪妖气,便怀疑他是碰上了某种能传染妖气的妖怪,但那会儿我并不能确定是魇妖。直到皮皮说尹臣翰在锦西河畔发呆,又听到你说《猛鬼街》,魇妖通常就是在它选中的目标神志不清或者入梦的时候进入对方体内的。所以我才要马上去锦西河,我之前也听说了锦西河在改建,所以才要去看看河岸边有没有埋下貔貅玉像,如果有,并且被破坏了,那么这事跟魇妖便脱不了关系了。”
“那些玉像碎了,那就是说封住魇妖的封印被破坏了?然后魇妖跑出来了?”皮安诺脱口而出,“可这么一说,我还是没看出跟尹臣翰有什么关系。”
“刚刚我已经确定,魇妖就在尹臣翰体内。魇妖的妖气跟别的妖怪不同,因为它生来没有实体又匿藏于人体内,不靠近的话无法察觉。我来就是确定尹臣翰是否真的被魇妖盯上了。”涂天璘回忆着尹臣翰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事实是,他现在连自己的影子都被妖气扭曲了,变成了个没有形状的怪东西。而他性情上的变化,也是被魇妖乱了心性所致。”
“他妈妈说他差点淹死在锦西河……”皮安诺将车子开出恒宜大学的校门,停下来,眼睛一亮,“难道魇妖是在那个时候找上他的?”
“如果尹臣翰落水的时候,貔貅玉像已经毁损,那就一定是。”涂天璘的手指在碎玉上画着圈儿,思忖半晌道,“先回学校去。路过锦西河的时候,跟那里的工人打听下尹臣翰落水的事。”
“回学校做什么?先帮尹臣翰把妖怪赶出去是正经吧?”皮安诺看看时间,已近夜里十点,有些不情愿地调过车头,驶向学校方向。
“你以为魇妖是那么好赶的么?”涂天璘白他一眼,“魇,就是噩梦的意思。魇妖最大的害处就是把人类本来的欲望扭曲恶化,就好比很多人都对金钱有渴望,但正常人会用理智对自己的渴望加以限制,不会因为想钱就去杀人放火抢劫。可一旦遇到魇妖,人的欲望就在瞬间膨胀恶化,进而生出种种恶行。求而不得的愿望,久而久之便成了执念,执念越重的人,魇妖越喜欢。当一只魇妖在人体内茁壮到一定程度时,它还会用自身的妖气感染宿主身边的人,像传染病一般,让他们个个都变得行为癫狂。”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以绝非危言耸听的态度道:“而且,被魇妖盘踞内心的人,除非死亡,否则永远无法摆脱。”
她末了的话,如当头一棒,重重打在皮安诺和欧阳萃身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尽管尹臣翰并不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家伙,可这绝对不会成为任由他被妖魔侵害的理由。
“你确定没有别的办法?”皮安诺一手扳住涂天璘的肩膀,“要消灭魇妖,尹臣翰就得死?”
“专心开车!”涂天璘拉开他的手,不慌不忙道,“算他运气好,遇到爱管闲事的我们。镇妖兽结只毁损了一半,封印之力尚未完全消失。如果落水的不是尹臣翰,或许那魇妖到现在还在水底待着。这倒霉小子满心的执念与怨愤,为魇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寄宿机会。一旦进入人体,魇妖便能脱离另一半封印之力,从河底顺利逃出了。不过,虽然它脱离了封印,但只要另一半镇妖兽结还在,它的灵能就只能恢复一半。”
“这么说,尹臣翰体内的魇妖,现在还不够完整?”皮安诺看到了一丝希望。
“是。”涂天璘微一皱眉,疾厉的眼神穿透窗外的暗夜,“所以我们还有一次机会救人。但仅仅一次,一旦错过,就算是我老祖宗出面也无济于事。”
“我们需要做什么,一次讲明。”皮安诺干脆地说。欧阳萃也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拍胸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恩人你尽管吩咐!”
“你说尹臣翰今天坐在河岸发呆,其实那是魇妖在观察另一半镇妖兽结,一旦那一半也被破坏,它便能拿回封印下的另一半灵能。要拿回灵能,它必须主动离开尹臣翰的身体,重新融合灵能后再回到尹臣翰的身体。”
“打破镇妖兽结就能拿回灵能的话,怎么魇妖只是观望却不自己动手呢?”欧阳萃不解,但旋即就被另一种绝处逢生的兴奋替代,“那我们只要利用魇妖离开尹臣翰身体这个机会,截获然后消灭它,对不对?”
“因为两者的气场互相排斥干扰,魇妖无法靠近镇妖兽结,甚至根本找不到它埋藏的位置。不过它现在完全不着急,因为施工队很快就会开始改建对岸,届时剩下的镇妖兽结也会跟现在的这个一样下场。”涂天璘遗憾地看着手里的玉像,“巧合中的劫数,百年不遇。另外,已经沾染了人气的魇妖,是不能在除宿主身体之外的任何地方被消灭的。如果在外头对魇妖动手,只会令其妖气四溢,反而有机会感染更多人。”
“你说话是不是前后矛盾?”皮安诺听得很仔细,自然发觉她话中有异,“刚才还说有一次机会救人,现在又说只能在尹臣翰体内才能消灭?!那他岂不是依然死路一条!”
“在他体内自然死路一条,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妖气侵蚀,外力无法帮助。”涂天璘狡黠地眨眨眼,“但在另一个尹臣翰体内,情形就不一样了。我可以事先在这个尹臣翰体内布下咒印,只要魇妖一进去,便会被我的咒力蒸发得一干二净,而且完全不会危害到这个身体。”
皮安诺略是一惊,指着自己道:“你是要我……”
“我需要你变成另一个尹臣翰。”涂天璘如是道,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会找出河对岸的镇妖兽结,毁掉它。让释放出魇妖灵能跟魇妖产生共鸣,如此它自然会离开尹臣翰的身体来河边拿回灵能,我们再移花接木,用另一个尹臣翰骗魇妖入瓮。如此这般,万事大吉!”涂天璘很是为自己的计划得意,但得意之余,她看定那两个听得目不转睛的男人,很诚恳地说:“还是预先声明,计划虽然完满,但毕竟兵行险着,中途出差池的话,我不负责的。”
“不需要你负责,我们各自做好各自的本分就是。”皮安诺不屑地回了一句,堂堂大男人,何需个小女子负责,笑话!
没多久车过锦西河时,涂天璘下去找了个工人询问前些日子是否有个高中生掉进河中,得到的回答果然是肯定的,且时间正是尹臣翰在巷子里被丁腾殴打之后的几个钟头。工人说当时也不知那孩子是失足还是自杀,他的校服外套还有书包什么的都整整齐齐摆在河岸上,就看他茫然站在那里,没多大工夫人就进了河里。
“我们的推测完全正确。天时地利人和,尹臣翰刚刚好撞到这么难得的机会,一不留神把个百年魇妖惹回了家。”坐回车上,涂天璘心里有了底,旋即得意地一甩头发,“我真是个天才!”
车内温度因她一句话而骤降,皮安诺和欧阳萃无言以对。
越野车戛然停在德林高中门口,皮安诺望着淹没于漆黑中的校园,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看是不是可以救得了有些人的性命。”涂天璘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冒雨跑向学校后门。
“死女人,说话总是一半一半!”皮安诺骂骂咧咧地追了出去
三人摸黑跑到二教学楼前,下意识望着这幢默立在黑夜里的普通建筑,那顶上的天际似旋转着一抹游离不定的漩涡,深得要把人吞了一般,斜下的雨丝如薄而利的刀锋,撕裂了安静,看得人没来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涂天璘说,要去顶楼油画室一趟,她想看看尹臣翰当时画的油画。
二教学楼是座设备陈旧的老楼,学校改建时本来要拆掉,校方又觉得可惜,最终保留下来做了“储物大楼”。这里一入夜便没有充足的照明,只有每层楼贴在残破墙壁上的几盏老式灯泡,晃晃悠悠的灯丝投出一触即灭的微光。
几人一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顶楼。忽闪忽灭的灯光下,望着幽长的走廊,那些嵌在两旁的门窗,眼一样窥视着偷偷摸摸的三个人。
油画室在最里头,窗口灌入的冷风把地上的碎纸吹得四散滚落,几张旧报纸从他们脚下翻飞而过,哗哗作响。
这个时候,顶楼除了他们几个,应该是不会有别人的。但是,他们三人每个都觉得这层楼里不光有他们。这感觉,在走到油画室门前时得到了印证。
布满污渍的大门敞开一道缝,大约是被冷风吹开,一道昏黄而飘忽的光从门缝里透出,颤巍巍地在地上投射开去,悉索的微响断断续续传出,并夹杂着一声满意的轻笑。
这么晚了,谁会在油画室?三个人迎着湿冷的空气,悄悄把脸凑到门缝前。很快,六只眼睛同时睁大了。
凌乱一片的画室里,罗一丹站在摆在中央的画架前,两手分别捏着大小不一的两只油画笔,双管齐下在画布上龙飞凤舞。他的校服外套胡乱扔在地上,衬衣前襟和挽起的袖子上全是红色颜料,他的脸孔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变形,颊上染满红色也不自知,而他手中的画笔上,蘸的也全是鲜红的颜料,挥笔作画时,因为运笔的疾速,笔尖下竟飞溅起点点赤红,若寒冬深夜探出枝头的梅。几支白蜡烛滴了一身的烛泪,燃在他脚下,逆向而上的光,映得他本就可怖的脸更加鬼祟。
“罗一丹在发什么神经?”欧阳萃小声道,“半夜三更在这里画画?”
“他哪里在画画,根本是在自杀!”涂天璘的眉间出了一个川字,“你仔细看他的手腕!”
几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罗一丹的手腕上,赫然发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竟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如溪流般从里头淌出,而他不但毫不介意,居然还举起画笔在伤口上用力蘸着,好像那不是伤口而是颜料盒,蘸足了血,他又开始在画布上兴奋挥毫。
“这家伙疯了!”
皮安诺惊愕地骂了声,直起身正要往里冲,罗一丹却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人呢?”欧阳萃用力眨眨眼,再看前头,画架前只留几只蜡烛而已。
“你们……是来欣赏我的新作么?”
一只冰凉的手,从后头搭上欧阳萃的肩膀,掌下,殷红的血液转眼浸湿了他的衣裳。
三人猛一回头,皮安诺和涂天璘倒吸一口冷气,欧阳萃更是怪叫一声,身体轰然朝后退去,砰一下跌进了油画室里。
罗一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挂着一脸泡在斑斑血迹中的满足笑容,握着画笔凝视他们。
“啊……是啊,罗社长画技了得,我们专门来观摩欣赏的。”皮安诺挤出镇定的笑容,拖着涂天璘朝油画室里退去。
“是吗?”罗一丹步步逼近,笑容有增无减,“好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的画终于有人欣赏了!”
涂天璘拉着另两人退到画架旁边,警惕地注视着罗一丹。
走回画架前,罗一丹扔掉画笔,捧起那幅他用自己的鲜血当颜料完成的“作品”,得意地仰起头问:“你们看,我今夜的心血之作……天堂!”
雪白的画布上,熊熊烈火在上头挤得密不透风,高烧的火焰里,无数张各式各样的人脸,摆出不同的表情,要么惊愕要么痛苦要么尖叫,活生生地像要跳出画来。
这就是罗一丹的“天堂”?!
“他身上有妖气。”涂天璘暗自对他们俩说道,“他现在行动力超越正常人,小心些,瞅准时机制住他,挡住他眼睛他就移动不了。”
“你们在嘀咕什么?”罗一丹突然放下画布,眼神阴冷,“对于我的作品你们有什么不满么?”
“哪有哪有!画得太好了!惊世之作啊!”
“绝对可以跟达·芬奇、梵高媲美了!”
皮安诺和欧阳萃夸张地称赞着,慢慢向罗一丹接近,伺机制服这个疯子。
“是吗?”罗一丹欣喜若狂地抱着他的作品,“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绝对的天才!那些没眼光的人竟然说我没有做画家的天分!可恶!”
“那是他们没眼光,罗社长是绝对的天才画家!”说话间,皮安诺两人已走到罗一丹面前。
“哼哼。天才……我是天才。”罗一丹歪起头,有些苦闷地说,“可是我始终画不出死亡的感觉……”
“慢慢来嘛,不着急。”皮安诺跟欧阳萃互使了个眼色,两人猛伸出手去摁住罗一丹的肩膀。
两人只抓到一捧空气。
还没回头,一根细却坚韧的纤维带突然横在了他们俩的脖子上。瞬间转移到他们背后的罗一丹,紧紧拽住带子的另一端,猛地勒紧,几乎变形的五官夸张地爆发出骇异的笑容:“我想看看死亡是怎样的,我就有感觉了!”
谁都不知道罗一丹从哪里用那么快的速度找到这该死的纤维带,细细的带子深深嵌入皮安诺他们的脖子里,只要对方再用点力,这带子必然会如钢丝一般切断咽喉。
危急时刻,涂天璘抓起地上罗一丹的外套,准确地扣到他头上,随即掐准他后颈窝位置,取出龙澈符直刺了下去。
紧套在脖子上的纤维带无力地散落下去,罗一丹呆站几秒,也像摊烂泥般倒在了地上。
“这衰人……怎么动得那么快……”欧阳萃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他的妖气……肯定是尹臣翰传染的。”皮安诺抚摸着脖子上勒出的一道红痕,咳嗽不止,“今天放学时候,看他就不对劲。”
“我知道。”涂天璘把画布撕开,给罗一丹的伤口简单包扎一番,又揭开外套看了看他的气色,松口气说,“暂时死不了。”
站起身,她又问:“尹臣翰的画在哪里?”
“那是他的位置!”皮安诺指了指靠窗的那个画架。
取了支蜡烛走过去,涂天璘对准画架一照,三个人无不大吃一惊。
尹臣翰的画布上不再空空一片,两张画布叠夹在一起,这第一张上的内容,是个留着板寸头身穿德林校服的男生,在一片血海中被个手执尖刀的怪物追杀,汹涌的血从他脖子上的伤口涌出,他惊骇的脸上,两道清晰的刀痕正冒着血珠。整个场面,刻画得仿若照片般真实。
“丁腾?!”皮安诺和欧阳萃清楚记得,丁腾是学校内为数不多留着板寸头的男生,而他伤得最重的地方,正是脸和脖子。
再往下翻,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被一辆亮着闪亮车灯的大卡车撞得高高飞起,脸上的黑边眼镜沾满血迹,镜片碎成一块块,飞散在空气中。
“竟然……是尹臣翰的父亲。”涂天璘咬了咬牙关,“这家伙……”
“尹臣翰画里的内容,变成了现实?”皮安诺想起丁腾的惨状,惊异不已,再看第二幅画的内容,当即为尹父捏了把汗,“难道他父亲也会……”
“尹臣翰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放过?”欧阳萃有些慌张地指着第二幅画,“刚才看他爹还好好的,不会那么快就遭毒手吧?”
“放心,他父亲不会有事。不过再晚一天他就没救了。”涂天璘把画布取下裹成一卷,“我先回锦西河去把这些妖画处理了。你们俩送罗一丹去医院,再来河边跟我会合。”
一阵强风从外撞来,摇摇欲坠的旧窗户砰砰来回,冰凉的雨丝贴到三人均是发烫的脸上,点点刺骨的寒意似在提醒他们,一场危流暗涌的棘手战斗正在前方的黑暗中悄然开幕。
⑹
校门口,三人兵分两路,欧阳萃开车送昏迷不醒的罗一丹去了医院,涂天璘则跟皮安诺跑到大路上,拦了辆计程车直奔锦西河。
深夜的河水,哗哗声之明晰犹胜白天任何时候,乌褐不见底的河面上,升腾起一层缥缈缓游的雾气,变幻着妖异的形状。施工队已经停止作业,只有搭建在河边的临时工房里透着灯光,隐隐有人声传出。
站在离河水不到一尺的地方,皮安诺看着涂天璘手里的画问:“被尹臣翰画进画里的内容,会全部应验在现实里?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是尹臣翰有本事,是在魇妖的妖力影响之下,他才能通过这种方式去害人。”涂天璘把两幅画铺展在地上,咬破自己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在两幅画的正中写下一个谁都看不懂的符号,再将它们麻利地叠成个三角形,又抓起这两幅面目全非的画站起身,摸出来时买的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了它们。
焦味横生的火焰镶嵌着怪异的紫边,从画布中心腾腾冒出,几道弧形白光状飞廉突现,交织成个独特的光球,把三角画布牢牢封在里头。
涂天璘松开手的刹那,内里的画布已然烧成灰烬,却没有一点散落开去,在光球的笼罩下,规规矩矩地在里头打着旋儿。
涂天璘左手捏诀,朝河水上方一指,喝了声:“去!”
光球像得了令的小兵,当即裹带着一身的灰烬飞到锦西河水之上,然后突地化成一道流星样的光,笔直坠入河水之中,转眼再无踪迹。
“你这是……”皮安诺从没见过这般近乎魔术的“技术”,他对涂天璘所谓的“北斗七将后人”身份,不再那么怀疑了。
“用我的独门方法烧了这些画,再封进河底,尹臣翰的爹不会有事了。亏得这魇妖的灵能还不完全,伤一个人之后得等到灵能恢复后再伤第二个,否则丁腾出事的时候,尹父多半也活不了了。”涂天璘看着一脸糊涂的皮安诺,拍拍手道,“被魇妖侵入的人类,表现出的破坏力各不相同。有的人会因此变得力大无穷见人杀人,有的会变得一身是毒碰者即死,皆因他们的执念不同而变幻出不同恶果。落在尹臣翰身上,反映出的就是他的诅咒之力在瞬间加强了上千倍。这些画,就是他实现诅咒的渠道。”
“诅咒?”皮安诺疑惑地反问,“世上真有诅咒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果有,那世上的坏人早该自动消亡了吧。”
“其实我们人人都有咒力的,良性称之为鼓励,恶性称之为诅咒。只不过普通人的咒力是很弱的,大多可以忽略不计。好比你常常在心里暗骂我,但我却安然无恙一般。”涂天璘朝他斜眼坏笑,耐着性子继续解释,“但是,当一个人的咒力被恶意放大到上千倍时,你说他的诅咒会不会灵验?尹臣翰正是通过画画这种方式来释放他的诅咒,而魇妖最擅于在人神志不清时作恶,所以他在睡梦中将他的咒力发挥到了极致,被他画进画里的人,都会在梦中遭逢一模一样的下场。这也足见他对画中之人的怨恨有多大。我想尹臣翰的执念,就是他心目中不得疏解的压力与怒怨。你想想看,丁腾跟他的过节,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对于尹臣翰这种生性内向的闷葫芦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折腾?!”
“原来如此……”皮安诺恍然大悟,可一想到刚才发了疯的罗一丹,又不解道,“那罗一丹是怎么回事?他也被魇妖盯上了?”
“没有。罗一丹只是被传染了妖气。”涂天璘摇摇头,“只不过他跟丁腾不同,他应该更加直接地跟尹臣翰有过接触,而且他本身必然也是个执念深重的家伙,否则妖气不会那么快侵蚀他的常性并且赋予他超越常人的行动能力。你看他对油画的狂热就该明白了,天赋有限却偏偏梦想成为一代名家,这就是罗一丹的执念。如果今天他没有遇到我们,他身上的妖气会越发猖獗,很快就会形成另一只魇妖,继而彻底占据他的身体,到时候那又是另一桩大麻烦了,幸好我够明智,就知道尹臣翰的画有问题,不然也不会回学校了。”
“看来你还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皮安诺松了口气,“那罗一丹被你的龙澈符刺中,是不是代表他的妖气被你控制了?”
“是。他跟尹臣翰一样,会平安无事地睡上12个钟头。届时只要灭掉尹臣翰体内的魇妖,这源头一灭,所有被它传染了妖气的人自然会恢复如常。包括丁腾在内。”涂天璘迈步朝通往河对岸的横桥而去,边走边说道,“丁腾的妖气是因为被魇妖的咒力波及,间接染上的,所以不重,但还是要尽早清除。否则他很可能成为第二个罗一丹,以他的性子,搞不好能给我们弄出个校园大屠杀。”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皮安诺拉住她,正色道,“前期工作既然都完成了,那现在该我出马了。我回家去拿东西。”
“等下!”涂天璘叫住想离开的他,打开书包摸出个用纸包好的小东西,“这个也交给你。”
皮安诺狐疑地打开,一根头发躺在纸上。当即明白涂天璘的用意。
“你省了我再跑一次尹家的麻烦。”他把头发小心收好放进衣兜里。
“不过我还是要慎重提醒你。”涂天璘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妖气和人气相混合所产生的气场,是魇妖用来识别宿主的唯一途径。换言之,哪怕你变成尹臣翰但你体内没有这个气场的话,魇妖是不会上当到你身体里的。现在的尹臣翰已经满身妖气不能自制,你用他现在身体上的一部分来变身,你的身体里也将妖气弥漫,而且你说过你变身之后的力量会是参照物的两倍,也就是说你的妖气也是两倍,一旦魇妖进了你的身体,我们谁都不敢保证你的常性会不会瞬间崩溃。如果你在魇妖进入之后,做不到心无所欲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皮安诺一愣,又仔细回想了半晌,认真说:“我除了不想当你老公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欲望了。”
咚!
皮安诺的肚子上挨了重重一拳。
“快滚回去拿东西!回来的时候,希望您已经旧貌换新颜。我去找镇妖兽结的位置。”涂天璘恼怒地推他一把,径直朝桥上而去。
一个钟头后,凌晨两点整。河岸两侧寂寥无声,连河边工房里的灯也熄了,各式机械停驻在岸上,掩藏在夜幕下的大小轮廓,被雾气一氤,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要不是你们这些家伙胡乱动土,怎么会惹出这么多祸事。”涂天璘坐在河对岸的草地上,望着这边不满地嘀咕。
⑺
身后的桥头,传来细碎的脚步。涂天璘转过头,见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披了一身寒气朝自己走来。
“下次麻烦你动作快点!”涂天璘捶了捶有点发麻的腿,站起身跟来者说道。
满面怒容的“尹臣翰”横眉抱臂地站在她面前:“如今我们是合作者,你说话客气点!”
涂天璘一撇嘴,目光转向他身旁的欧阳萃,问:“你们一块来的?罗一丹怎样了?”
欧阳萃赶紧答道:“罗一丹没事了,现在在医院里睡着。我赶到河边,刚一下车就看到尹臣翰从计程车里出来,还以为是我花眼了。结果……居然是老大。”
“你们俩还真像连体婴儿一样,哪里都能碰到。”涂天璘戏谑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一枚叠成三角形的白纸夹在指间,口里默念几句咒语,一层淡却清透的绿光自三角中心缓缓漾出,几排笔锋凌厉,既像符号又像文字的笔迹嵌在光中若隐若现。
“张嘴。”涂天璘看着皮安诺。
“吃?”皮安诺望着这个古怪的发光体,有些犹豫。
“显然不是让你戴在头上的!”涂天璘不由分说捏住皮安诺的下巴,另一手迅速逼过,三两下便将手里的东西送进他的嘴里。
酸中带苦,苦中又带辣的味道瞬间自皮安诺口中滑落于肚腹,又像阵突如其来的凉风,一个劲儿吹进每条脉络每滴血液,身体里没有一处不被无形之力扩张再扩张,怪异的空泛感眨眼吞噬了感觉细胞。紧跟着,另有一种酥麻之感,痒痒地在他体内爬行,像无数只勤勉的蜘蛛,努力结着密密的网。
皮安诺怔在原地,双手捂着肚子和心口,呆立了好几秒,喃喃道:“我……好像空了。”
“他……他没事吧?”欧阳萃有些担心地问涂天璘。
“没事。吞妖符吃下去就是这种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了般。”涂天璘不以为意地说。
很快,皮安诺的神色恢复了正常,皱眉向涂天璘道:“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还不动手?”
涂天璘笑笑,往回走了几步,俯身在脚下的方寸之地上,以指为笔画下个圆圈,又在圈里龙飞凤舞写下一串看不见的东西,随后拿出迅雷之势一掌击在圆心上,低喝了声:“开!”
一圈气浪自她掌下波动而出,四周的青草当即呈倾倒之势,闷闷的咕噜声从地底传出,圆圈之内的泥土突地向外层层翻起,一块青光斑斓的灰色貔貅玉像竟自动从土中缓缓升出,直到全部露出地面才止住。
“另一个镇妖兽结?”皮安诺上前一看,雕工,色泽,质地,果真跟之前他们找到的碎块毫无异处。
“魇妖危害性颇大,但这妖怪本身的IQ并不高。等它拿回灵能之后,自然而然会选择回到原来的宿主体内。所以你只要站在桥上的显眼位置,你体内的妖气自然会让魇妖以为你是真正的尹臣翰,它会毫不怀疑地掉进我们的圈套。”涂天璘指了指身后的石桥,“你到那上边去等着。”
“我呢我呢?我能帮忙干什么?”欧阳萃不甘心做个旁观者。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他手中,涂天璘指着地上的貔貅玉像:“砸石头这种粗活,就留给你来完成吧。”
“这么好一个雕像……可惜啊可惜……”欧阳萃边念叨着可惜,边举起石头朝玉像上猛砸下去。
两三下后,貔貅玉像在欧阳萃手里碎成几块。
一股疾厉的气流毫无预兆地从碎开的玉像中喷涌而出,竟生生把欧阳萃往后“推”开好几步,跌倒在地。
不寻常的震动从脚下扩散而出,连高站桥上的皮安诺都感觉到了。他探出头往桥下一看,发现一直淙淙而动的河水居然在这个时候静止不动了,整条锦西河在瞬间凝固在一片乌灰浑浊之中,而就在涂天璘他们所站位置的正前方,一团紫白交现的圆形光纹竟从水底缓缓浮上,不断伸缩变色,像只从深海里游出的水母,一步步逼近水面。
咻一股冰凉透心的疾流,散着惹人恶心的腥咸之气,从水下异光中激喷而出,冲得皮安诺掩住口鼻往后连退两步。而那团紫白光纹,不知何时缩变成了一道细若竹筷的光线,自水底直上天际,在墨黑相叠的空中打开了一团妖异的椭圆空间,一块拳头大小,若不规则晶石的半透明玩意儿从天空中沿着这道光线徐徐落下,停滞在河水之上三米高处,活体心脏般震颤不止。
“魇妖的灵能……”涂天璘望着前方的“心脏”,拉着欧阳萃避到岸上的老树后头。
居高临下的皮安诺撑着桥栏,看着涂天璘和欧阳萃鬼鬼祟祟躲到了树后,正疑惑这两个家伙打算干什么时,迎面便扑来一阵让人皮肤有被电击般感觉的冷气。
定睛一看,斜对面的夜空下,一道暗紫之气忽明忽灭,如出弦利箭撕开一切阻碍之物,凶悍地朝他这边扑来,所过之处,单调的黑色均被染成暗紫的云雾,如黑水中沉入几滴浓紫,丝絮连绵,摇晃蔓延。
那个方向,是尹臣翰家所在。莫非这个没形没状的紫气,就是魇妖?!皮安诺的双手猛然抓紧。
紫气毫不犹豫地冲到河水上的“心脏”前,绕着它飞旋起来,盘蛇似的一圈又一圈将其绕得严严实实。河水倒映着上面发生的一切,斑斑点点的紫色光屑落到水面上,点出一个又又一个古怪的小光圈,像无数只瞪大的眼,贪婪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十字形的白光猛然刺透那盘成一团的紫“蛇”,厚厚的“蛇皮”在这道利若刀锋的光芒下,被一块块切割了下来,簌簌落入河水之下,升起缕缕白烟。再看那空中的怪玩意儿,竟缩成了个乳白色的半透明鹅蛋样,从高速旋转中慢慢平复下来,然后开始蠕动,两只翅膀样的东西从鹅蛋中间伸展而出,边缘却像浸在水中的线,有规律地扭曲起伏。
皮安诺闭紧了嘴,眼见着这怪东西从巴掌大变到足有他两个头那么大,那两只扇动不止的,像翅膀又不像翅膀的东西,让他想到深海里那种怪模怪样的鳐。连着这对“翅膀”的部分,此时也变了形状,不像鹅蛋,倒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鬼祟地注视着自己。层层白中泛紫的气,在它四周游动,形成一个又一个旋转幽深的洞,簇拥并托举着它。如此一幕,任谁见了,都会怀疑自己坠入一场最深的噩梦。
是它了,一定是它。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魇妖!
皮安诺逼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跟对面那只若无其事地“妖眼”对视。
突然,魇妖的“眼睛”猛然张大,身体朝前一倾,裹带着一身妖气异流,以暴风狂雨之势向皮安诺扑来,贪婪之中是势在必得的兴奋。
不能退!我是尹臣翰!我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皮安诺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在心中念叨着这几句话,等待那性命攸关的一刻。
噗!
一层足以令每个细胞战栗的寒流从皮安诺体内穿过。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连退几步栽倒在地。
眼前原本清晰的一切,蒙了翳般模糊颠倒起来。耳边呼呼的风声也幻化成了杂乱又歇斯底里的呼喊,听不清一个字,只觉吼得人无比烦躁。
“他们都会死,我会帮你杀掉他们!所有你讨厌的人,你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要害怕,想做什么就去做……”
呼喊声渐渐平息,梦呓般的呢喃出没在皮安诺的心底。
谁在说话?每个字都是充满诱惑的手指,撩动心上岿然不动的弦?
真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么?那是很痛快的事吧?为所欲为的自由!
不行,理智,一定要理智!
两个影子在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争执,甚至扭打在一起,每个动作每个字,都扯动他最纤弱的神经。
好难受啊!
皮安诺紧紧捂住耳朵,痛苦地甩着头。
“老大脸色都变了啊!”欧阳萃冲去扶住皮安诺,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
涂天璘镇定地吩咐:“把他抓牢!”
欧阳萃忙用力扣住皮安诺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在他耳边打气:“老大你千万要稳住啊!魇妖不可怕,只要毅力高,大家一起上,早晚死翘翘!”
眼见皮安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渐渐凸起条条经脉,每一条都贯穿一股邪祟的墨紫之气,就连他的眼球也骤然涨出无数忽红忽紫的血丝,密集得要遮住他整个眼眸。粗重的喘息声从皮安诺的口鼻中涌出,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接连而下,瞬间染湿了他两鬓的头发,其痛苦之状,仿佛正在一场炼狱之灾中挣扎。
见状,涂天璘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扣下,又将自己的额头紧贴到皮安诺额头,屏息静气,闭目凝神,口里默默念着平缓安谧的咒语。
清澈若水的华光从两人相触的额头蔓延开来,落雨般从皮安诺头顶匀速沉下,转眼便将他完全笼罩其中,而他凸起的经脉也在此刻渐渐落陷,诡异的紫气却像被水流冲刷过的颜料,层层淡去。
身体里似乎被覆盖上了厚不可破的冰,可冰下又突地窜起了一簇烈火,足以烧溶整个世界,气势磅礴。冰与火短暂而猛烈地纠缠在一起,最后化成一只凶悍的怪兽,扑向心底最深不可测的地方。
无声无形的纠斗爆发开来,一股绝望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想要穿破他的皮肉逃窜而出。紧接着却是轰隆闷响,若惊雷在心脏中炸裂,震得每条血管都要碎成渣一般。一声不似人不似兽的惨叫,自纷乱崩塌的虚无中爆发而出,刺得人耳里嗡嗡作响,耳膜阵痛不已。
皮安诺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同时挤到了一起,又同时散开,身体里,一下子空了。
皮安诺紧握住涂天璘的双手无力地松开来,满头大汗的脑袋断了颈骨似的耷拉下来,呼吸急迫但不再粗重。
“搞定了……”涂天璘呼出一口大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欧阳萃气喘吁吁地打量着靠在自己怀里的皮安诺,仍有些不放心:“老大他真的没事了?魇妖呢?死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闭着眼的皮安诺闷闷冒出一句,然后才张开眼,努力坐直了身子,挤出自信的笑容来掩盖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劳。
“吓死我了,刚才你那样子,我真怕你变成妖怪。”欧阳萃瘫坐下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别死撑了,虽然性命无忧,不过你现在的体力,一阵小风都能把你吹倒。”涂天璘斜睨着皮安诺,不屑中又有些感激,“不过,你也算不错了,没有被魇妖迷惑。吞妖符灭掉魇妖的时候会因为跟人体的剧烈排斥而产生难以忍受的压迫和疼痛,你也都忍住了。是个爷们儿!”
“爷们儿?!”皮安诺捂住余痛未消的心口,伸过手一把揪住涂天璘的衣领,愤然道,“之前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破符会害我痛成这样!给我老实交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后遗症?!”
涂天璘当即赔给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放心,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只是……往后的一个星期,你的肠胃功能大概会受到一点点的影响,只是一点点而已。”
“那还差不多。”皮安诺松开手,正色道,“魇妖已经消灭了?”
“在我的吞妖符跟你的通力合作下,它已经在你体内被彻底消化掉了。”涂天璘肯定地点点头,“你应该有所感觉才是。”
闻言,皮安诺无力地倒在地上,仰看着露出小半牙月亮的夜空,长叹道:“真是场从没感受过的噩梦。好像有个人在心里不断诱惑你,让你很容易就相信,自己可以在它的帮助下实现一切愿望,不择手段地实现。那种欲望在混乱中畸形膨胀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有。涂天璘,下次你再收拾魇妖,你拿你自己的身体去!”
“魇妖是我们涂家最不愿对付的。”涂天璘挪过身子,背靠在石栏上,笑了笑。
“因为它无相无形,难以捕捉吧?”欧阳萃试探着地说。
“不。魇妖虽然可恶,但是若人类心怀坦荡,懂得舒解压抑与不满,魇妖又何来机会惑乱人心呢。”涂天璘摇摇头,侧目看着桥下的河水,“人心往往是最大的魇,很多人的噩梦,大都是由己而起。我们涂家可以斩妖,却斩不尽人类的执念与孽欲。”
难得看到这个疯婆子有这么正常而感性的一面,皮安诺对她的种种不满,在凝视她有些无奈的侧脸时,渐渐消去。
三个筋疲力尽的人,一动不动坐在桥上,沉默。
锦西河又恢复了往时的流动,淙淙河水平静地向前而去,之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随着水流一去不返,那场没有战火的激烈战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⑻
翌日,三人同平常一样,平静又无聊地过完一整天的校园生活,一切跟妖怪有关的诡异,都在放晴的天空下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谁知道,趴桌子上打盹儿的这三个学生,昨夜曾干过一桩怎样瞠目结舌的大事。
尹臣翰没有来上课,据说他父亲一早跟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儿子重感冒进了医院,又要休假。
当然,只有皮安诺他们知道尹臣翰没来上课的真正原因,放心不下这个家伙,几人在放学后赶到尹臣翰家楼下,可保安告诉他们,今天一早尹臣翰就被救护车拉走了,现在人应该在附近的市立第三医院。
三人马不停蹄赶到医院,确认尹臣翰确实在这里后,皮安诺把涂天璘拽到一旁质问:“是不是你那个龙澈符出问题了!”
“不可能啊。一定是他父母看他昏睡不醒,小题大做弄医院里来了。”涂天璘委屈地眨巴着大眼,眼泪在框里转啊转,“人家的龙澈符从来不会出差错的,皮皮,你怎么可以怀疑你的未婚妻呢!”
涂天璘的霸道跟坏脾气,随着妖气的散尽烟消云散,而今的她,又成了那个标准狗皮膏药型的“贤妻良母”,动不动就大打眼泪牌,冰火两重天的待遇,让皮安诺跟欧阳萃都有些吃不消,要完全适应这个“不定性”的女人,着实还要再修炼。
走到四楼尹臣翰所住的单人病房前,皮安诺正要敲门,便听到从虚掩的房门内传出的说话声。
三个人不约而同把耳朵凑近了些。
“小翰,以后不要再吓妈妈了。千万不要干傻事了!”
“跳河,吃安眠药,小翰,你喜欢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自己的父母么?”
“老尹你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那一家三口像是在吵嘴?!
为免战火升级,三人赶紧敲门。
看着站在门口的他们,一脸愁容的尹母稍稍有了丝笑容,礼貌地把他们让进来,说:“又是你们啊,你们怎么知道小翰在这里呢?”
“听班主任说他病了,所以我们来探望一下,是你们楼下的保安告诉我们尹臣翰被送到这里来了。”皮安诺走到尹臣翰病床前,又跟秋风黑脸的尹父打了个招呼。
“尹同学你还好吧?”涂天璘一脸忧色地打量着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尹臣翰,“昨天夜里见你都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
尹臣翰别过脸去,依然不开口。
“小翰他……早晨被发现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他陷入深度睡眠状态,胃里有残留的安眠药片。”尹母叹了口气,握住儿子的手,眼泪忍不住落了出来,“小翰,爸爸妈妈那么爱你,不能没有你的。”
“你吃安眠药自杀?”欧阳萃奇怪地猜想这家伙是在什么时候吃的药,昨夜他们离开后,尹臣翰应该是一直在昏迷中才对。
“没出息的家伙!”尹父摘下眼镜一个劲儿地擦,气愤中又有心疼。
病房里顿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看着好像身在另一重世界的尹臣翰,皮安诺走上去,硬把他的脸扳过来,厉声道:“尹臣翰,你听好了,这里站着的,都是关心你的人。不要再把自己关起来,有什么心里话,讲出来就是!”
众人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尹母正要上前阻止,尹臣翰却忽然抬起眼,茫然的视线投向天花板,喃喃道:“你们真的爱我吗……”
“小翰……”尹母忙擦掉眼泪,忙不迭地点头,“爸爸妈妈当然爱你,你是我们的儿子啊!”
尹臣翰的眸子缓缓转动到她这边,漠然道:“那为什么……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你们真的有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过吗?”
尹臣翰的父母俱是一愣。
“从小到大,我都照你们安排的路去努力,你们说一我从不说二。我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尹臣翰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可是,我也想要自由,我想有我自己的路。”
“我不想当乖孩子。我故意在商店里偷东西,像你们口那些坏孩子一样。丁腾看到我偷东西,威胁我,要我给他钱,否则就跟所有人揭发……我想跟你们说实话,可每当我看到爸爸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我就不由自主咽下所有的话。你们关心的,只是我能不能考上让你们满意的大学,只是我能不能做个你们喜欢的好孩子……我只是个被你们提着线的木偶。”
“我讨厌上数学课,讨厌那些物理试验,讨厌你们成天向我宣布哪所大学最好最适合我。我也讨厌丁腾,他那么坏……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不给我一点空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画油画,只有拿起画笔时我才觉得开心……”
尹臣翰断断续续的述说,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尹父的眼镜从手里滑落,镜片在脆响中碎裂。尹母愣愣地张着口,如鲠在喉。
“我站在锦西河边,一次又一次的想,如果就这么淹死就好了,不会再烦恼了,为什么救我呢?”尹臣翰的睫毛颓然垂下,“我很累,但我每天都睡不着,安眠药吃得再多,还是睡不好……”说着说着,他闭上了眼,喃喃,“我真想好好睡一觉。”
“小翰……”尹母捂住了嘴,心疼又后悔地别过脸,暗自垂泪。
皮安诺看着尹臣翰,说:“好好休息吧。记住,天下没有想害儿女的父母,但他们有可能会用错误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爱。有心事就说出来,封闭自己解决不了问题。积累太多心事……会让你自己沉入致命的噩梦。”
尹臣翰不语,只缓缓拉起被子盖在脸上,那一刹那,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
“尹叔叔尹阿姨,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相信尹臣翰很快会好起来。”皮安诺起身告辞,临走前别有深意地补充一句,“他需要真正的爱和了解。再见。”
病房里曾经紧张的气氛,在斜洒进来的夕阳下慢慢缓和……
走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欧阳萃举着香喷喷的烤玉米,边吃边说:“尹臣翰的爹妈估计在自我检讨了吧?”
“尹臣翰被魇妖盯上,他们要负一半的责任。”皮安诺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又变脸骂道,“丁腾那个衰人,我看经过这次的事,他还敢不敢欺负别人!”
夹在他们中间的涂天璘则闷闷地说:“龙澈符的威力哪是普通安眠药能比的,居然跟安眠药混为一谈,真是的。”
“大姐,你该庆幸尹臣翰之前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吧,否则他昏睡十几个钟头,还是深度昏睡,要让人家医院怎么解释?!”皮安诺没好气地打断她,符咒被误诊为安眠药活像是让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哦……”涂天璘瘪着嘴,像个受气小媳妇,讨好地挽住皮安诺的手臂道,“人家不说就是了嘛。不过,我们家的龙澈符真的跟安眠药不是一个档次啊!”
“真受不了你!”
“慢慢就受得了了!啊,皮皮,等等我啊!”
扰攘的大街上,三个年轻的身影轻快穿行于人群中,放眼看去,他们跟身旁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不同,一样的活力一样的笑脸,只不过,有着不一样的故事。
尾
“这一篇还行……没什么需要删改的。”皮安诺发过来一个笑脸,“不过我吞下魇妖的那一段,你还可以写得更壮丽一点的。”
钟晓魁回敬了一个打瞌睡的表情:“这种小场面,本来可以不写的。”
“小场面?小爷我拿命去拼回来的啊!你说小场面?”皮安诺的怒火把显示器都要烧着了。
钟晓魁摇摇头,道:“那是你没有见过我们钟家人的‘工作’,孤陋寡闻。”
“喂,你以前可是口口声声跟我说过,你最讨厌你们家的人逼你学那些法术什么的,还说自己不想当钟家的人。怎么现在一脸以此为荣的表情?”皮安诺不解道。
钟晓魁笑笑:“因为,我曾经以为我的家人,跟尹臣翰的父母一样。但后来我发现,我误会了。”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变了个人?受什么刺激了?”
“我做了一场梦。”钟晓魁发过去一个笑脸,“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曾几何时,在他的梦里,也有个妹子,狗皮膏药一样地缠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真是一件莫大的幸福。如果可以,我们尽量不要打断这样的幸福吧。
钟晓魁回过头,敲出去一行字:“你的故事,还有最后一个。看不看?”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