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花

据说没有任何两片雪花是完全一样的,可最近有人验证过吗?

雪在夜色中缓缓飘落,堆积在屋顶,亲吻着树枝,覆盖在森林之上,轻轻地嗞嗞作响,散发出铁皮的味道。

威得韦克斯奶奶一直在关注这场雪。她站在门口,烛光在她身旁闪烁,她拿着一把铲子,用背面接住雪花。

白色小猫也盯着雪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它并没有用爪子扑打,只是专注地看着每一片雪花旋转着落在地面上。接着它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便抬起头再寻找另一片雪花。

它的名字叫“那谁”,奶奶经常会说“那谁!住手!”还有“那谁!滚开!”。在起名字这个问题上,威得韦克斯奶奶可不喜欢来花哨的。

奶奶看着雪花,露出了她那种古怪的笑容。

“进来吧,那谁。”她说,然后关上了门。

蒂克小姐正在火边瑟瑟发抖。火烧得不旺,刚刚好。但从余火上的一个小罐子里,飘出培根和豌豆布丁的味道,旁边是个大得多的罐子,里面散发着鸡肉的香味。蒂克小姐很少吃鸡肉,因此充满了期待。

不得不说,威得韦克斯奶奶和蒂克小姐的关系并不算太好。老女巫之间一般都这样,从她们互相总是彬彬有礼的态度中你也能看出来。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啊,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克小姐说。

“是的,蒂克小姐。”威得韦克斯奶奶说,“而且很……有趣。你看过了吗?”

“我以前看过下雪,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克小姐说,“我来的路上一直在下。我不得不帮着推邮车。我看过太多雪了!但我们要怎么处理蒂凡尼·阿奇的情况?”

“没什么,蒂克小姐。再来点茶吗?”

“她是归我们负责的啊。”

“不,她自己负责自己,从头到尾。她是个女巫。她自己跳了冬之舞。我看到她跳的。”

“我相信那不是她的本意。”蒂克小姐说。

“你怎么可能违背本意去跳舞呢?”

“她还年轻。可能她的双脚情不自禁就兴奋起来。她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她本应该知道的。”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她本应该听话的。”

“你在十三岁的时候一定非常听话,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克小姐的语气中带着点讥讽。

威得韦克斯奶奶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不。”她说,“我犯过错,可我不找借口。”

“我以为你是想帮这孩子的。”

“我会帮她自救,那就是我的方式。她跳着舞闯入了最古老的故事之中,唯一的出路就在另一端。唯一的出路,蒂克小姐。”

蒂克小姐叹了一声。故事,她想。威得韦克斯奶奶相信世界是由故事组成的。好吧,我们女巫都有自己奇特的方式。当然,除了我自己。

“当然。只不过,她那么……正常。”她大声说,“你想想她做过的事,她想得太多。现在她被冬神盯上了,所以……”

“是她把他迷住了。”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那会变成大麻烦的。”

“这麻烦她得自己解决。”

“如果她解决不了呢?”

“那她就不是蒂凡尼·阿奇。”威得韦克斯奶奶坚定地说,“是的,她已经身在故事里,但她还不知道。你瞧瞧那些雪,蒂克小姐。人们说没有任何两片雪花完全一样。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我一直想揪出他们的错误。现在可算如愿了!你现在出去看看那些雪花。看看那些雪花,蒂克小姐!每一片都是一样的!”

蒂凡尼听见敲击声,费力地打开卧室的小窗户。窗台上的积雪又松又软。

“我们不想吵醒你。”罗伯·无名氏说,“但小比利说你应该看看这个。”

蒂凡尼打了个哈欠,“看什么?”她迷迷糊糊地说。

“抓几片雪花。”罗伯说,“不,不要用手,融化得太快了。”

昏暗中,蒂凡尼摸索着她的日记本。不在桌上,她往地上瞧了瞧,想看看是不是撞掉了。火柴的亮光一闪,罗伯·无名氏点燃了一根蜡烛。日记本出现在桌上,似乎一直就在那里。可她摸着觉得冷冰冰的,很是可疑。罗伯一脸无辜,那是他干了坏事的明确标志。

蒂凡尼把问题留在心里,拿着日记本探出窗口。几片雪花停留在上面,她将日记本收回到眼前。

“这不过就是普通……”她说了一半停住了,然后说,“不会的……这肯定是个什么鬼把戏。”

“你那么说也没错。”罗伯说,“不过这是他的把戏,你知道吧。”

蒂凡尼就着烛光,看着窗外的雪花纷纷飘落。

每一片雪花都是蒂凡尼·阿奇的样子。小小的、冰冷的、闪闪发亮的蒂凡尼·阿奇。

楼下,特里森小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塔楼卧室的门把手在怒吼,罗兰尽量不去注意。

“你这死孩子在里面干什么?”一个含混的声音急躁地说。

“没什么,达奴塔姑妈。”罗兰趴在书桌前,头也不回。住在城堡里的一大好处就是所有的门都很容易上锁。他的门上有三把锁,还有两根和他手臂一样粗的门闩。

“你的父亲在大喊你的名字!”另一个更暴躁的声音喊。

“他从来都是轻声细语,阿拉明塔姑妈。”罗兰平静地说,他仔细地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只有你们叫医生去看他时,他才会大喊大叫。”

“那是为了他好!”

“你们害得他大喊大叫。”罗兰重复着,舔了舔信封的封口。

阿拉明塔姑妈又开始摇晃门把手。

“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你会饿死的!我们会让卫兵把门砸烂!”

罗兰叹了口气。建设这座城堡的人显然不希望让人把门砸烂,如果谁在这里想那么干,那就得把大槌从狭窄的螺旋形楼梯扛上来,可一路上连个拐弯的地方都没有。然后再想办法把四层木板的门撞开,木板都是古老的橡木,像钢铁一样坚硬。只要有吃有喝,一个人就可以在这房间里守一个月。他听到门外传来更多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是姑妈们走下塔楼时,鞋子发出的回音。接着,他又听到她们在对着卫兵大吼。

这对她们不会有什么好处的。罗伯茨队长和他的卫兵们【9】很讨厌这几个发号施令的姑妈。可是人人都知道,如果男爵在这孩子二十一岁之前去世,那么在他满二十一岁之前,这几个姑妈会执掌大权。现在男爵虽然没死,但已经病得很重了。违抗命令的日子不太好过,但队长和他的手下还是想法子在姑妈们的怒火中幸存下来,靠的是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或者干脆像凯文那样装外国人。

罗兰每次都要等到下半夜才行动,那时四下无人,他可以去厨房洗劫一番。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去看他的父亲。医生一直用药物让这位老人神志不清,但他握一会儿父亲的手以后,心里就觉得好受些。如果看到装着黄蜂或者蚂蟥的罐子,他就会把它们扔进护城河里。

他看着信封。也许他应该把这些事告诉蒂凡尼,可他不愿意这样做。她可能会担心,可能会想再一次拯救他,可那样是不对的。这是他必须自己面对的事。况且,不是他被锁在屋里,而是她们被锁在屋外。只要他守住塔楼,他就有了一个别人闯不进来的地方。他把仅存的几个银烛台藏在床下,跟古老的银餐具(别人都说“以后会很值钱”)和他妈妈的首饰盒放在一起。他找到首饰盒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她的结婚戒指,还有姥姥留给她的镶着石榴石的银项链都不见了。

明天他要早起,带着信骑马穿过双衫镇。他喜欢写信,写信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一些,因为你不用把那些坏的部分写进去。

罗兰叹了一口气。他很想对她说,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叫作《攻城与守城》,作者是著名的卡鲁斯·战术将军(有趣的是,“战术”一词就是他发明的)。谁会想到那么古老的书竟然那么有用?将军非常重视食物储备,所以罗兰准备了充足的淡啤酒和大香肠,还有硬得可以砸人脑袋的大面包。

他向房间另一头望去,那里挂着一幅他母亲的肖像画,那是他从地窖里拿来的。姑妈们把它放在那里,说是要准备清理掉。如果你知道该往哪里看的话,你会发现肖像画旁边的墙上有一块小门那么大的区域,颜色比别的地方都浅。旁边的烛台看起来也稍微有一点歪。

住在城堡里是有很多好处的。

外面开始下雪了。

特里森小姐小屋的茅草顶上,菲戈精灵们注视着蓬松的雪花。借着肮脏窗户漏出的一点光,他们看到无数小蒂凡尼旋转着飞过。

“这样的雪花。”大扬说,“哈!”

傻伍莱抓住一片,“不得不承认,他这小尖顶帽做得真好。”他说,“他一定非常喜欢大块头小巫婆……”

“太没道理了!”罗伯·无名氏说,“他是冬天啊!他就是雪就是冰就是风就是霜!而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这叫什么搭配!你觉得呢,比利?比利?”

游吟诗人咬着鼠笛尾端,眼神飘向远方。但罗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说:“他对人类了解多少?他对生命的理解还不如虫子,他的威力却像海洋。他喜欢大块头小巫婆。为什么?她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告诉你们,雪花只是个开始。我们一定要留意,罗伯。情况可能会很糟很糟……”

山顶上,九千九百零三亿九千九百零七万两千零七个小蒂凡尼·阿奇轻轻地落在山脊的积雪之上,引发了一场雪崩,掀翻了一百多棵树和一座猎人小屋。这不是她的错。

人们在一层层的蒂凡尼身上滑倒。人们打不开门,因为蒂凡尼堆积在门外。人们被小孩子用一团蒂凡尼打中,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大部分蒂凡尼都在第二天一早就融化了,没有人注意到什么奇怪现象,除了不会人云亦云的女巫,以及说话没人当真的孩子。

尽管如此,蒂凡尼醒来时还是感到十分愧疚。

特里森小姐净帮倒忙。

“至少他喜欢你。”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给大铁表上发条。

“我怎么知道,特里森小姐。”蒂凡尼说。她实在不想进行这样的对话。她正在水槽边洗盘子,背对着这个老女人,很庆幸特里森小姐看不到她的脸——因为这样她也看不到特里森小姐的脸。

“你那个少年郎会怎么说?我很想知道。”

“什么少年郎,特里森小姐?”蒂凡尼尽量让语气显得冰冷一些。

“给你写信的那个,姑娘!”

你大概已经通过我的眼睛看过那些信了吧,蒂凡尼想,“罗兰?他只是个朋友。”

“只是朋友吗?”

我不想再纠缠这个了,蒂凡尼想。我打赌她正在偷笑。反正跟她没关系。

“是的。”她说,“没错,特里森小姐,只是朋友。”

半天都没人说话,铁锅底都快要被蒂凡尼刷漏了。

“交几个朋友还是挺重要的。”特里森小姐说,声音比平时小了些。听起来似乎蒂凡尼赢了,“亲爱的,等你干完了活,麻烦你把我的沙姆博袋拿过来。”

蒂凡尼干完了活儿,给特里森小姐拿了沙姆博袋,然后匆匆走进了乳品间,在这里感觉总是很好。这里让她有家的感觉,在这里她可以更好地思考。

门的底部有一个奶酪形状的洞口,不过霍雷思已经回他的破笼子里了,发出含糊的嗯嗯声,大概是奶酪打呼噜的声音吧。她没惊动他,开始准备早餐要喝的牛奶。

起码雪已经停了,她感到自己脸红了,赶紧让自己想些别的事。

今晚会有女巫聚会。其他姑娘们会知道吗?哈!她们当然会知道。女巫们本来就很关注雪,要是雪还能让什么人丢脸,那就更加关注了。

“蒂凡尼,我想跟你谈谈。”特里森小姐大声说。

特里森小姐以前几乎从来没叫过她蒂凡尼。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着实让人紧张。

特里森小姐正在做沙姆博。她的借眼鼠笨拙地悬挂在一堆骨头和缎带之间。

“真麻烦。”她说,然后提高了音量,“啊呀,你们这些小坏蛋!出来!我知道你们在!我能看到你们在看我!”

一个个菲戈脑袋从她身边的各种物件后面探了出来。

“很好!蒂凡尼·阿奇,坐下!”蒂凡尼赶忙坐下。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特里森小姐放下了沙姆博,“真是麻烦,但千真万确。”她顿了顿接着说,“后天我就会死,星期五,早上六点半之前。”

这话太让人震惊了,“啊,真遗憾,我会怀念那个周末的。”罗伯·无名氏说,真是不寻常的反应,“你要去个好地方了吗?”

“可是,可是,您不会死!”蒂凡尼惊呼,“您已经一百一十三岁了。”

“那很可能就是要死的原因,孩子。”特里森小姐平静地说,“没有人跟你说过吗?女巫都能预见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不管怎样,我想要一个体面的葬礼。”

“啊,那一定会是个好日子。”罗伯·无名氏说,“只要有很多美酒还有舞蹈还有问候还有大餐还有美酒。”

“应该会有很多甜雪利酒。”特里森小姐说,“至于大餐,我一直都说只要有火腿卷就不会太差劲。”

“但你不能就这么——”蒂凡尼话还没说完,特里森小姐突然转过头来,她赶紧闭上了嘴。

“不能这样抛下你吗?”她说,“你是不是打算这么说?”

“呃,不是。”蒂凡尼撒了个谎。

“当然,你得搬走去跟别人住。”特里森小姐说,“你的年纪还太小,不能继承小屋,还有其他比你大的女孩在等——”

“你知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山里度过,特里森小姐。”蒂凡尼着急地说。

“是啊,蒂克小姐跟我说了。”老女巫说,“你想回你那白垩地小丘陵去。”

“才不是什么小丘陵!”蒂凡尼大喊起来,没控制好自己的音量。

“对了,葬礼可能会有点麻烦。”特里森小姐非常平静地说,“我会给你写几封信,你送到山下的村子里,下午你就休息吧。我们明天下午举行葬礼。”

“什么?您是说在您死前吗?”蒂凡尼问。

“当然了!为什么我不能有点乐子!”

“这主意真棒!”罗伯·无名氏说,“这么棒的主意一般人绝对想不到。”

“我们管它叫作告别派对。”特里森小姐说,“当然,仅限女巫参加。一般人容易感到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好处想想,上周阿姆宾德先生给了我们很多火腿,感谢我为他确立了栗子树的所有权,我很想尝尝看。”

一小时后,蒂凡尼出发了。她的口袋里装满了纸条,要去找当地村子里的屠夫和面包师,还有农夫们。

她得到的回复让她有点惊讶。他们都认为这是个玩笑。

“特里森小姐是不会死的。”一个屠夫说,他正在称量香肠,“我听说以前死神来找过她,结果她当着他的面把门‘砰’地就给关上了。”

“要十三打香肠,谢谢。”蒂凡尼说,“煮好之后送来。”

“你确定她真的要死了吗?”屠夫满脸的不相信。

“我不确定,但她很确定。”蒂凡尼说。

面包师说:“你不知道她的那块表吗?她自己的心脏死掉之后她就做了那块表。那就像是个发条心脏,懂吗?”

“真的吗?”蒂凡尼问,“那么,如果她的心脏死后她做了一个新的发条心脏,那制作这个新的心脏时她是怎么活着的?”

“显然是靠魔法活着嘛。”面包师说。

“可心脏是负责供血的,特里森小姐的表在体外。”蒂凡尼指出,“也没有管子……”

“是用魔法在供血。”面包师慢慢地说。他瞅了瞅她,眼神怪怪的,“这种事都不知道,你怎么做得了女巫?”

其他地方也都是同样的反应,似乎他们的脑子根本不能接受没有特里森小姐这个设定。她已经一百一十三岁了,他们都说,从来没听说过谁是在一百一十三岁时去世的。他们说这肯定是个玩笑;或者说她有一个用血签名的卷轴能让她永生;或者说如果要她死必须先偷走她的表;或者说每次死神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对他谎报姓名,要么把他支使到别人那里去;或者说她也许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等到蒂凡尼办完了事情,她也开始怀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会发生了。但是特里森小姐看起来那么确定。而且活到了一百一十三岁,真正奇妙的不是你明天会死,而是你今天还活着。

她的脑子里装满了阴郁的想法,出发去参加女巫聚会的聚会。

有那么一两次,她觉得有菲戈在盯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觉到的,这是一种学习到的本领。而且她还学到,在大多数时候你都得忍着。

她到达时,其他年轻女巫已经全都到了,她们还点起了一堆火。

有些人认为一堆女巫聚在一起就叫作“女巫聚会”,的确,字典里也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一堆女巫聚在一起应该叫作“吵架聚会”。

不管怎样,蒂凡尼认识的大多数女巫都不说那个词。但是伊尔维吉女士几乎一直在说。她又高又瘦,样子冷冰冰的,戴着一副银色眼镜,镜腿系着小链子。她喜欢说“化身”和“魔符”这样的词。她的得意门生(也是唯一的学生)叫作安娜格兰姆,是女巫聚会的发起人,帽子最高,音量也最大。

威得韦克斯奶奶总是说,伊尔维吉女士使的是“穿裙子的巫师”魔法,所以安娜格兰姆在聚会时总是带着很多书和魔杖。很多时候,姑娘们会用一些客套话来让她闭嘴。对她们来说,女巫聚会的真正意义在于交朋友,尽管她们成为朋友是因为没有别人能让她们自由倾诉。女巫们都有同样的问题,所以能够理解你在抱怨什么。

她们总是在林子里露天聚会,哪怕是在下雪的时候。反正周围能捡到足够的木头生起火堆,况且她们也总是穿得很暖和。如果想要舒舒服服地在高空骑扫帚,哪怕是在夏天,你也要多穿几层内衣,多到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有时甚至要用绳子挂上几个暖水瓶。

三个小火球围绕着火堆,那是安娜格兰姆变出来的。她说可以用它们消灭敌人,这让其他人觉得有点紧张。这是巫师魔法,华丽而危险。女巫宁愿用眼神杀死敌人。不过杀死敌人毫无意义,人死了你就没法跟她炫耀胜利了。

狄米提·哈宝带了一个大大的翻转蛋糕。如此寒冷的天气下,正需要这样的东西来暖暖身子。

蒂凡尼说:“特里森小姐和我说,她星期五就要死了。她说她很确定。”

“太遗憾了。”安娜格兰姆说,但听上去一点也不遗憾,“不过她已经非常老了。”

“她早就非常老了。”蒂凡尼说。

“嗯,这个叫死亡召唤。”佩特拉·格雷斯特说,“老女巫快死的时候自己都会知道。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原理,可她们的确会知道。”

“她还留着那些骷髅头吗?”露西·沃贝克问,她今天用一把刀和一把叉子把头发盘在头顶,“我最受不了那个。它们似乎一直都在盯着我。”

“她把我当成镜子来用,所以我才跑的。”露露·达林说,“她现在还那么做吗?”

蒂凡尼叹了口气:“是的。”

“我直接就说我不去。”格特鲁德·泰利捅了捅火堆,“你们知道吗,如果不经允许离开一个女巫,那别的女巫就都不会要你了。但是如果你是从特里森小姐那里离开,哪怕只待了一晚就逃跑,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她们会直接帮你另找一个地方。”

“伊尔维吉女士说,什么骷髅头啊、乌鸦啊,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夸张了。”安娜格兰姆说,“所有去过那里的人都被吓得没了魂。”

“嗯,那你要怎么办?”佩特拉问蒂凡尼。

“我不知道,大概要换个地方吧。”

“真可怜。”安娜格兰姆说,“特里森小姐有没有提起过谁会继承她的小屋?”她又问,似乎刚刚想起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支楞着耳朵仔细听。年轻女巫坚持下去的不多,这是事实。但是能够活得长久并且拥有自己的小屋,那是极大的荣誉。只有这样你才能开始被人尊敬。

“没有。”蒂凡尼说。

“完全没有吗?”

“完全没有。”

“她没说要给你吧?”安娜格兰姆尖刻地说。她的声音真是够让人上火的,连说句“你好”都能说得像是在指责你一样。

“没有!”

“反正你也太年轻了。”

“你知道吗,其实没有年龄限制。”露西·沃贝克说,“并没有什么具体规定。”

“你怎么知道的?”安娜格兰姆大声质问。

“我问了皮麦尔老太太。”露西说。

安娜格兰姆眯起眼睛:“你问了她?为什么?”

露西转了转眼珠:“因为我想知道,就这样。你看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是……最训练有素的。所以小屋肯定会归你。”

“没错。”安娜格兰姆狐疑地盯着蒂凡尼,“那当然。”

“那这事就这样吧。”佩特拉故意提高了音量,“昨晚你们那里下大雪了吗?黑帽老妈妈说这很不寻常。”

蒂凡尼心想:天啊,终于来了……

“没觉得啊,我们这边的雪经常下得这么早。”露西说。

“我觉得比以往的雪更蓬松。”佩特拉说,“如果你喜欢的话,会觉得很漂亮。”

“不过是雪罢了。”安娜格兰姆说,“对了,你们有谁听说新来的姑娘的事了吗?就是跟着老图木特小姐的那个。她只待了一个小时就尖叫着逃走了。”她脸上带着微笑,看不出同情的样子。

“嗯,是因为青蛙吗?”佩特拉问。

“不,不是青蛙。她倒不怕青蛙,是因为倒霉查理。”

“他的确挺吓人的。”露西表示赞同。

姑娘们继续交流闲话,蒂凡尼意识到她们不会再讨论雪的问题了。某种类似神灵的东西创造出无数跟她一模一样的雪花——她们竟然没发现!

显然,这是一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冷嘲热讽和愚蠢的问题。当然……

不过,如果她们知道后惊呼“哇哦”,如果她们感到嫉妒或是害怕或是钦佩,好像也挺不错呢。可她不能跟她们说,至少不能跟安娜格兰姆说。她肯定会取笑她,而且很可能会说都是她编造出来的。

冬神来找她,而且被她迷住了。如果这件事只有特里森小姐和几百个菲戈知道,那还真是有点让人难过。特别是——她打了个冷战——星期五早上之后,就只剩下几百个小蓝人知道了。

换个说法:如果她不把这事告诉另一个跟她同样个头并且活着的人,那她会崩溃的。

所以她在回家路上告诉了佩特拉。她们同路走回家,因为飞比走还慢,毕竟走路不会撞那么多树。

佩特拉体态丰满,为人可靠,而且她已经是山区最棒的猪女巫了。在这种家家户户都养猪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特里森小姐说过,很快男孩子们就会追在她后面跑了,因为一个了解猪的姑娘是不愁找不着丈夫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佩特拉总是赞同你,总是说些她认为你想听的话。不过蒂凡尼一股脑儿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她只来得及惊叹了几声,蒂凡尼很满意。

过了一会儿,佩特拉说:“那一定非常,嗯,有趣。”这就是佩特拉会对你说的话。

“我该怎么做?”

“嗯?你需要做什么吗?”佩特拉问。

“人们迟早会发现所有的雪花都是我的样子。”

“嗯,那你是担心他们发现不了吗?”佩特拉一脸天真,把蒂凡尼逗笑了。

“可是我感觉肯定不会只有雪花就完了!我是说,他有一整个冬天来做各种事。”

“你一尖叫他就跑了……”佩特拉若有所思。

“没错。”

“然后他就做了某种……傻事。”

“什么?”

“我指的是这雪花。”佩特拉说。

“我不那么觉得。”蒂凡尼感到有点受伤,“这并不是傻事。”

“所以很明显了。”佩特拉说,“他是个男孩子。”

“什么?”

“男孩子,你了解他们吗?”佩特拉说,“害羞,会打呼噜,说话含糊,身子乱晃。他们都一个样。”

“可他已经几百万岁了,却表现得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女孩子一样!”

“嗯,我不知道。那他以前见过女孩子吗?”

“他肯定见过!比如夏天?”蒂凡尼说,“她就是女孩子,或者是女人。我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那我觉得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看他接下来想怎样。真抱歉。从来没有人为我造过雪花。哦,我们到了。”

她们已经到了特里森小姐屋前的空地,佩特拉显得紧张起来。

“嗯,那些关于她的故事……”她望着小屋说,“你在那里还好吗?”

“是不是有一个关于她的拇指指甲的恐怖故事?”

“是的!”佩特拉浑身发抖。

“那是她编的。不过别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会有人给自己编那样的故事?”

蒂凡尼迟疑了。柏符骗不了猪,所以佩特拉根本没概念。而且她异常实诚,蒂凡尼现在知道,这对女巫来说其实算个缺点。倒不是说女巫都很不诚实,但她们很清楚哪些真话能说、哪些不能说。

“我不知道。”她撒了个谎,“不过肚皮是很坚韧的,我觉得不太可能用指甲一下子就划得开。”

佩特拉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试过了?”

“早上我在一块大火腿上试过了。”蒂凡尼说。凡事都得亲自验证,她想。但人们在亲眼见过特里森小姐后还是到处传她长着狼牙。

“嗯,当然,明天我会过来帮忙的。”佩特拉紧张地看着蒂凡尼的手,以防她还想练习练习,“告别派对肯定会很有意思的。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让冬神先生离远点。戴维·鲁默克开始有点浪漫过头之后,我就是这么处理的。我还告诉他,我要跟马基·韦弗一起出去——不要告诉别人!”

“他不就是那个整天都在谈论猪的人吗?”

“好吧,猪还是很有趣的。”佩特拉嗔怪地说,“而且他的父亲,拥有山区最大的猪育种场。”

“那的确是值得好好考虑一下。”蒂凡尼说,“哎呀!”

“怎么了?”佩特拉问。

“没什么。我的手刚才突然刺痛了一下。”蒂凡尼搓了搓手,“大概是伤口在复原吧。明天见。”

蒂凡尼进了门。佩特拉继续穿越树林往回飞。

屋顶上有人在说话。

“你听到那个胖姑娘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不过我可不觉得猪有趣。”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猪很有用,全身各个部位都能吃,除了它们的尖叫声没啥用。”

“啊呀,你错了。尖叫也可以用的。”

“别犯傻了!”

“真的行!你做好派皮,放很多火腿,然后你把猪的尖叫声塞进去,趁它跑掉之前把派顶盖上,然后直接塞进烤箱里。”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没听说过吗?这叫猪嚎火腿派。”

“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怎么没有?烤派的时候会有咕咕吱吱声,对吗?吱吱声跟猪嚎声有点像嘛。我想你可以——”

“你们这些废物再不好好听我讲话,我就把你们塞进派里!”罗伯·无名氏吼了起来。菲戈们咕哝着安静下来。

空地的另一边,冬神用紫灰色的眼睛观察着。他看啊看,看到楼上的一个房间点起蜡烛,再看到橙色的烛光熄灭掉。

然后,他用新腿踉踉跄跄地走进花园。夏天的时候,那里盛开着玫瑰。

如果你走进扎克扎克强力魔法商店,你会看到各种尺寸的水晶球,但差不多都是同一个价格——贵得要命的价格。但是大部分女巫,尤其是那些优秀的女巫,几乎都没什么钱,所以她们会用其他东西代替水晶球。比如旧渔网上的玻璃浮标,或是一碟子黑墨水。

此刻,威得韦克斯奶奶的桌子上就有一摊黑墨水。本来是盛在碟子里的,不过奶奶跟蒂克小姐想要同时往碟子里看时把头撞在了一起,结果桌子一晃动,墨水洒了出来。

“你听到了吗?”威得韦克斯奶奶说,“佩特拉·格雷斯特问了那个重要的问题,可她连想都不想!”

“很抱歉,我没听到。”蒂克小姐说。小白猫那谁跳上了桌子,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摊墨水,跳到蒂克小姐的膝盖上。

“那谁,别这样。”威得韦克斯奶奶含含糊糊地说,蒂克小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

“几乎看不出来。”蒂克小姐说。但实际上,四个猫爪印看得清清楚楚。女巫们的裙子刚开始都是黑色的,但很快就会褪成灰色,因为要经常换洗,或是像蒂克小姐这样,经常泡在各种池塘跟河里。女巫的衣服通常都破破烂烂,不过穿衣服的人很喜欢。那样说明你是个做实事的女巫,而不是个摆设。不过,衣服正中四个黑色的猫爪印会显得你有点软弱。她把猫放到地上,那谁马上跑到威得韦克斯奶奶身边,一边蹭着她一边喵喵叫,企图再讨点鸡肉。

“什么重要的事?”蒂克小姐问。

“珀西皮卡齐娅·蒂克,我问你一个女巫之间的问题——冬神曾经遇到过女孩子吗?”

“这个嘛,”蒂克小姐说,“我想夏天的传统代表人应该是叫作——”

“可是他们见过面吗?”威得韦克斯奶奶问。

“我觉得在舞蹈中见过吧。不过时间很短。”蒂克小姐说。

“就在那段时间,那个时刻,蒂凡尼·阿奇加入了舞蹈。”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她是个不穿黑衣的女巫。而且她穿着蓝色和绿色衣服,就像是蓝天下的绿草。她一直在呼唤她的群山力量。它们也呼唤着她。那些山曾经有过生命,蒂克小姐!它们可以感受到舞蹈的韵律,她的内心深处也能感受到。甚至在这里也一样。她忍不住用脚打拍子!大地用脚给季节之舞打拍子!”

“可是她——”蒂克小姐说话了,因为教师不喜欢听别人说太久。

“那个时刻发生了什么?”威得韦克斯奶奶继续问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夏天,冬天,还有蒂凡尼。一个旋转时刻!然后他们分开了。谁知道发生了什么纠葛?突然之间,冬神就做起傻事来了,甚至感觉有点像……人类?”

“她到底让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烦?”蒂克小姐说。

“那支舞,蒂克小姐。那支舞永远不会停,而她不能改变舞步,暂时还不能。她必须配合他的节奏跳一段时间。”

“她会遇到很多危险。”蒂克小姐说。

“她有她的群山力量。”奶奶说。

“可惜是柔软的群山。”蒂克小姐说,“很容易垮掉。”

“但是别忘了白垩地的心脏是燧石,比任何刀子都锋利。”

“雪可以覆盖群山。”蒂克小姐说。

“但无法永远覆盖。”

“有过一次。”蒂克小姐对这个游戏有点厌烦了,“至少几千年。那是一个冰河世纪。全世界的猛兽都被冻得不行了。”

“也许吧。”威得韦克斯奶奶眼中闪着光,“当然,我也没亲眼见过。当务之急,我们必须看好这位姑娘。”

蒂克小姐抿了一口茶。跟威得韦克斯奶奶在一起有点不痛快。昨晚那罐子鸡肉原来不是给她,而是给那谁准备的。她们吃了浓稠的豌豆布丁和培根汤——关键是还把培根拿出去了。奶奶把那一大块肥肥的培根穿在绳子上,拿到外面,小心翼翼地擦干,留着下回再用。尽管很饿,但蒂克小姐还是佩服得很。奶奶真是会过日子啊。

“我听说特里森小姐听到了召唤。”她说。

“是啊,葬礼在明天。”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那片农场的事可不好处理啊。”蒂克小姐说,“特里森小姐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太久太久了。他们肯定很难接受一个新女巫。”

“她的行为反正也很难模仿。”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行为?”蒂克小姐说。

“当然,我说的是生活方式。”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你准备把谁安排到那儿去?”蒂克小姐问,她喜欢第一个得知消息。

“蒂克小姐,这个我说了不算。”奶奶尖锐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女巫又没有首领。”

“的确。”蒂克小姐知道,女巫们心照不宣的首领其实正是威得韦克斯奶奶,“但我知道伊尔维吉女士会推荐年轻的安娜格兰姆,最近伊尔维吉女士的拥护者可不少呢。可能是因为她写的那些书吧。她让巫术听起来很刺激。”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的女巫。”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我清楚得很。”蒂克小姐忍住笑。

“不过,交流的时候我也应该推荐一个名字。”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希望是个响亮的名字,蒂克小姐心想。“佩特拉·格雷斯特发展得相当不错。”她说,“是个全面发展的女巫。”

“是,不过基本上都围绕着猪发展了。”威得韦克斯奶奶说,“我在考虑蒂凡尼·阿奇。”

“什么?”蒂克小姐说,“你不觉得那孩子要处理的事已经够多了吗?”

威得韦克斯奶奶微微一笑:“蒂克小姐,你应该听说过这话:如果你想做成一件事,那就交给一个大忙人去做!小蒂凡尼很快就会非常忙碌了。”

“为什么这么说?”蒂克小姐问。

“嗯。我还不能确定,但我很想看看她的脚会发生什么变化。”

葬礼前夜,蒂凡尼没怎么睡。特里森小姐的织布机整晚都在咔嚓作响,因为她接了一个床单的订单,想要赶紧织完。

蒂凡尼终于放弃了睡觉的打算,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时天已经有点亮了。至少在做其他活计之前,她可以扫扫羊圈,挤挤羊奶。外面的积雪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四处乱飞。

她用小推车把一车羊粪推到肥料堆,微光下能看见有微微的热气升腾。这时,她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普安德女士挂在她小屋周围的风铃,不过那些风铃是专门用来驱魔的。

声音是从夏天种玫瑰的园子那边传来的。那里有一些种了很久的玫瑰,开花时馥郁芬芳,红得发黑。

玫瑰又开了。只不过——

“你喜欢吗,牧羊女?”一个声音说。这声音不是直接入脑,不是她的任何一个思维,巴斯特博士十点前也不会醒。这是她自己的声音,从她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可她根本没想过,也没打算说这种话。

她跑回了小屋。这也不是她的决定,但她的双脚不受控制了。不是因为恐惧,不完全是。她只是很想离开花园换个地方待着。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雪在空气中撒满雾一般的冰晶。

她穿过洗碗间的门,撞到一个黑影身上。黑影说:“嗯,对不起。”原来是佩特拉。她是那种被你踩了脚还要给你道歉的人。现在见到她真是再好不过了。

“抱歉,我被叫去处理一头麻烦的牛,嗯,再回去睡觉也没什么意义了。”她说,“你没事吧?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我听到自己的嘴说话了!”蒂凡尼说。

佩特拉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后退了一两步。

“你是说在自己脑子里吗?”她说。

“不是!脑子里的话我能处理!是我的嘴自己说话了!你来看看玫瑰园里长出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

长出了玫瑰,脆弱的冰玫瑰。如果你对着它们哈一口气,它们就会融化消失,只剩下干枯的枝子。园子里有几十朵玫瑰在风中摆动。

“连我的手稍稍靠近一点,它们都会滴水。”佩特拉说,“你觉得是你的冬神干的吗?”

“他不是我的!而且我也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能让这些花出现。”

“那你觉得,嗯,是他在跟你说话吗?”佩特拉又摘下一朵玫瑰。她只要一动,帽子上就有糖粒般的冰晶落下。

“不是!是我自己!是我的声音!那不像是他的声音,不像是我想象中他的声音!腔调有点刻薄,好像安娜格兰姆心情不好的时候!但的确是我自己的声音!”

“你觉得他的声音应该像什么样子?”佩特拉问。

风从空地上吹过,摇晃着松树发出吼声。

“……蒂凡尼……我的……”

过了一会儿,佩特拉咳嗽着说:“嗯,是只有我听见了,还是你也——”

“我也听见了。”蒂凡尼悄声说,站得笔直。

“啊。”佩特拉的声音像冰玫瑰一样清脆,“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屋去了,对吗?嗯,然后把火都点上,再煮点茶,好吗?然后再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马上就有很多人要到了。”

一分钟后,她们进了屋。把门闩好,把所有蜡烛都点着。

她们没有谈论风声和玫瑰。有什么意义呢?况且还有事情要做。做事有助于平静下来。好好做事,慢慢思考,待会儿再聊,而不是现在就像受惊的鸭子一样呱嗒呱嗒。她们甚至想法子把窗户上的陈年污垢又擦掉一层。

整个早晨,人们带着特里森小姐要的东西陆续从村子里赶来。太阳出来了,虽然像个荷包蛋一样苍白,但世界总算正常了。蒂凡尼想,是不是自己弄错了。冰玫瑰真的存在过吗?现在它们已经全没了,花瓣在黎明的微弱阳光下也待不住。风真的说话了吗?她与佩特拉四目相对。是的,都是真的,但现在该操心的是葬礼的事。

姑娘们已经在做火腿卷了,用了三种芥末酱。虽说只要有火腿卷就不会错得太离谱,可如果你给七八十个饥饿的女巫只提供火腿卷,那就大错特错——派对会直接变成一场灾难。所以,小推车陆续到来,装着面包、大块牛肉、一罐罐粗大的腌黄瓜。通常来说,女巫们很喜欢腌制食品,不过她们最喜欢的还是免费食品。没错,来帮忙的女巫最喜欢这样的食物:钱由别人来付,东西多得足够让你待会儿打包带走。

当然,特里森小姐也没有付钱。谁都不会收钱的。但那些人也没有离开。他们躲在门后紧张地观望,一有机会就抓着蒂凡尼说话。蒂凡尼腾出手的时候,跟他们进行的对话都是这样的:

“她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是真的。大概明天早上六点半左右。”

“可她都那么老了。”

“是的。我觉得这就是部分原因吧。”

“可我们没了她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没有她之前你们怎么办的?”

“有我之前就有她了!她什么都知道!以后谁来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啊?”

然后他们说:“不会是你吧?”那眼神在说:希望不是,你连黑衣服都不穿。

过了一会儿,蒂凡尼终于受够了。又来了一个女人,送来六只煮好的鸡,蒂凡尼用尖利的声音问她:“你对她用指甲划开坏人肚皮的故事有什么想法?“

“呃,是真的,但不是我们认识的人。”那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那地窖里的恶魔呢?”

“别人都那么说。当然,我没亲眼见过。”那女人有点紧张地看了蒂凡尼一眼,“下面真的有,对吗?”

你希望有,蒂凡尼想。你其实希望地窖里面有一个恶魔!

可是据蒂凡尼所知,今天早上地窖里只有一群烂醉如泥的菲戈精灵。哪怕你把一群菲戈扔进沙漠里,不出二十分钟,他们也能找到一瓶能把自己灌醉的东西。

“相信我吧,太太,你不会想要惊醒现在在那里面的东西的。”她故作紧张地对那女人笑了笑。

那个女人似乎很满意,不过突然又紧张起来。

“还有那些蜘蛛呢?她真的会吃蜘蛛吗?”她问。

“这里有很多蜘蛛网。”蒂凡尼说,“可是从来见不到蜘蛛。”

“好吧。”那个女人说,好像掌握了什么大秘密,“随你怎么说,特里森小姐是个真正的女巫。她有骷髅头!你是不是要负责擦亮它们?哈!她只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不过她从没那么做过。”说话的人正在运送一大盘香肠,“至少没对本地人做过。”

“那倒是真的。”女人不情愿地承认,“她在这方面还是很好的。”

“特里森小姐是个正儿八经的老派女巫。”运香肠的人说,“她对人训话的时候,很多男人都会吓得发抖。你知道她一直在织布吧?她是在把你的名字织进布里!如果你说谎,你的那根线就会断,你马上就会死掉!”

“没错,那种事经常发生。”蒂凡尼边说边想:真是太妙了!柏符自己就有生命力!

“现在很难找到她那样的女巫了。”一个来送鸡蛋的男人说,“现在净是些不穿衬裤跳舞的轻浮鬼。”

他们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蒂凡尼。

“现在是冬季。”她冷冷地说,“我要去干活了。女巫们很快就到。谢谢你们。”

煮鸡蛋的时候,她把这事告诉了佩特拉,佩特拉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嗯,他们以她为傲。”她说,“我听说他们在兰克里的猪市上吹嘘她呢。”

“吹嘘她?”

“是啊。比如,你以为威得韦克斯女士就够厉害了吗?我们那位可有骷髅头!还有一个恶魔!她永远都不会死,因为她有一颗钟表心脏,她每天都会上发条!而且她还吃蜘蛛,千真万确!还有毒苹果!”

柏符自己会生长,蒂凡尼想,你只需要播下种子。我们的男爵比你们的男爵更男爵,我们的女巫比你们的女巫更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