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得韦克斯奶奶抬起头,视线从一碟墨水上移开。那碟墨水中,一个小小的蒂凡尼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暴里。威得韦克斯奶奶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是对她而言,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有什么好事正在发生。
“我们本来很容易就能把他打倒。”罗伯·无名氏责怪道,“你真该让我们去。”
“可能吧。但也可能是他把你们都冻硬。”奶奶说,“而且,你们菲戈精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你们的大块头小巫婆需要你们为她做两件事,一件很困难,另一件更困难。”
听到这话,菲戈们欢呼了起来。他们遍布在奥格奶奶的厨房里,有些就站在奥格奶奶身上。蒂克小姐似乎很不喜欢身边挤满菲戈,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洗澡。
“首先,她需要你们到——”奶奶故意停顿了很久,“——地下世界去,找到真正的夏姬。”
长长的停顿对菲戈们似乎毫无影响。
“是的,我们能够做到。”罗伯·无名氏说,“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这就是那件更困难的事情吗?”
“然后你们还能出来?”奶奶说。
“是的。”罗伯·无名氏说,“大多数时候我们是被扔出来的!”
“很困难的事情——”奶奶说,“是要找到一个英雄。”
“这一点也不困难。”罗伯说,“我们这里都是英雄!”一阵欢呼声响起。
“真的吗?”奶奶说,“你害怕去地下世界吗,罗伯·无名氏?”
“我?不怕!”罗伯·无名氏环视着他的兄弟,露出大大的笑容。
“那你写出‘果子酱’这个词。”威得韦克斯奶奶把一支铅笔滑过奥格奶奶的桌子,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来吧。现在就写。不许让别人帮你!”
罗伯后退了。他知道威得韦克斯奶奶是巫中之巫。谁知道她会怎么处置一个犯错的菲戈。
他紧张地抓起铅笔,用笔尖抵住桌面。其他菲戈都涌到他身边。可是看着奶奶紧锁的眉头,谁也不敢给他加油鼓劲。
罗伯抬头望天,嘴唇翕动,额头冒出汗珠。
“果……”他说。
“一。”奶奶说。
罗伯眨眨眼,“嗯?谁在计数?”他抗议道。
“我。”奶奶说。小猫那谁跳上她的膝头,蜷成一团。
“天啊,你可没说还要计数啊!”
“我没说吗?规则随时可以变!二!”
罗伯写了个差强人意的“口”字,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写了一竖,就在这时奶奶说:“三!”
“应该先写一横,罗伯。”大下巴比利说。他挑衅地看着奶奶说,“我听说规则随时可以变,对吗?”
“当然。五!”
罗伯写上一横,然后又着急忙慌地加上一撇一捺。
“六点五。”奶奶平静地爱抚着小猫。
“什么?哎呀呀,天啊。”罗伯小声嘀咕着,用短裙抹了抹额头的汗。然后他又抓起铅笔写了个“子”字,最后一横写得歪歪扭扭,因为铅笔从他手中滑出,笔尖摔断了。
他咆哮着拔出了剑。
“八!”奶奶说。罗伯把铅笔削出一个粗糙的笔尖,铅笔屑撒得到处都是。
“九!”罗伯鼓着眼,涨红脸,可算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
“十!”罗伯立正站好,满脸紧张,又带点自豪。旁边写着“呆子状”三个字。菲戈们欢呼雀跃,离他最近的几个纷纷用短裙给他扇风。
“十一!”
“什么?天啊!”罗伯急急忙忙拿起铅笔,把最后一个字涂涂改改,最后改成了“呆子将”。
“十二!”
“你爱怎么数就怎么数吧,女士。”罗伯把铅笔摔在桌上,“反正果子酱几个字就是这么写的!”这话又引来一阵欢呼。
“英勇的努力,罗伯先生。”奶奶说,“一个英雄首先要克服自己的恐惧。一旦遇到战斗,菲戈精灵就不知道恐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说得一点没错。”罗伯小声咕哝着,“我们还有成千上万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们可以跟一条龙战斗吗?”
“行啊,让它放马过来!”罗伯还在生果子酱的气。
“跑到一座高山上呢?”
“没问题!”
“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来拯救你们的大块头小巫婆呢?”
“行。”罗伯突然停下,似乎被难住了。他舔了舔嘴唇,“那本书有多少页啊?”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好几百页。”奶奶说。
“两面都有字吗?”
“是的。而且字很小!”
罗伯蹲了下来。每次他被难住时都会蹲下来,这样能够更好地战斗。菲戈们都屏住了呼吸。
“我愿意!”他握紧拳头,坚定地宣布。
“很好。”奶奶说,“你当然愿意。因为对你来说那是英勇的行为。可是必须有别人到地下世界去找真正的夏姬。那是一个故事。以前曾经发生过,那么做的确有用。而且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怀着恐惧去做这件事,因为有很多必须征服的怪物就在他脑中,随着他一起到来。现在已经是春天的时节了,可我们身边依然还是冬天和大雪,所以你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你们必须找到他,并让他走上那条路。那条向下的路,罗伯·无名氏。”
“啊,我们知道那条路。”罗伯说。
“他的名字叫作罗兰。”奶奶说,“我想你们应该趁着天还亮赶紧出发。”
扫帚快速穿越黑色的暴雪。它们通常都会飞向女巫想让它们去的地方。蒂凡尼躺在扫帚上,尽量维持着温度不让自己冻死,希望它能带自己回家。除了黑暗和刺痛她眼睛的雪,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躺着的时候把帽子也拉了下来,让扫帚保持着流线形。尽管如此,雪花还是像石头一样打在她身上,并且在扫帚上堆积起来。每隔几分钟,她就必须到处敲敲打打,以防有东西被冻住。
她听到了下方瀑布的咆哮,扫帚飞到了平原上方并开始下沉,蒂凡尼感觉到空气密度陡然增加。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已经被冻透了。
她不像安娜格兰姆,她无法与冬神作战。哦,她可以计划那么做,然后信念坚定地去睡觉,可是当她看到他时……
……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扫帚飞行的时候,这句话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停,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学过的一首旧歌谣,那是在流浪教师们来村子里的时候学会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首歌谣:
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
足够刷一面墙壁的石灰
足够淹死一条狗的水
足够赶走一群跳蚤的硫黄
足够洗一件衬衫的草碱
足够买一颗豆子的金子
足够镀一枚别针的银子
足够坠住一只鸟的铅
足够照亮一个镇子的磷
等等,等等。
这其实是一种废话,你不会记得自己怎么学的这种东西,但你却总会知道。女孩们会无视它,小孩子则会在一起念叨,看谁先说不出来。
你可以给流浪教师拿去鸡蛋、新鲜蔬菜或者干净的二手衣服,作为教课的报酬。有一天,一个流浪教师发现,如果他教授有趣的东西,而不是有用的东西,那么他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于是他说起曾经有一些巫师,利用非常巧妙的魔法,搞清楚了人类到底是由什么组成的。大部分都是水,但是还有钢铁、硫黄,还有煤烟,一点点这个,一点点那个,甚至还有一点金子。然后这些成分用某种方式混合在了一起。
蒂凡尼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但她也很清楚:如果你把所有这些成分放进一个碗中,里面是不会变出一个人来的,不管你怎么对着它大喊。
只是把所有颜料都放进一个桶里,你不可能因此就能变出一幅画。如果你是人类,你就会知道这一点。
冬神不是人类,他不知道……
而且,他也不知道那首歌谣的结尾。
借来的扫帚向前飞行,那些话在她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不知道什么时候,巴斯特博士出现了,用他那飘忽自满的声音给她讲了一节关于稀有元素的课,并且告诉她人类的确是由这些成分组成,但也还包含了很多“叙素”,那是组成故事的基本元素,只有观察所有人的行为举止才能发现它。
“你跑,你逃。你喜欢这样吗,牧羊女?你从我这里把他偷走。他是你希望的样子吗?”这声音出现在她身边的虚空中。
“我不管你是谁。”蒂凡尼喃喃道,她已经冷得无法理智思考了,“滚开……”
几个小时过去了。这里的空气稍微温暖一些,雪也下得没那么大,但寒冷还是能够穿透身体,不管你穿多少衣服。蒂凡尼努力保持着清醒。有些女巫可以在扫帚上睡觉,但是她不敢。因为她不想梦见自己坠落,醒来时发现自己真的在坠落,而且很快就要着地了。
现在下面有灯光了,断断续续的黄色灯光。可能是双衫镇的小旅馆,一个重要的坐标点。
不到万不得已,女巫们是不会住旅馆的。因为在有些地区这么做很危险,而且任何情况下住旅馆都需要付钱,真是太麻烦了。不过安布里奇太太在旅馆对面经营着一家纪念品商店,商店后面有一个旧谷仓,被蒂克小姐称为女巫友好住所。那里甚至还有一个女巫标记,刻在谷仓墙上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刻意去找是看不到的。标记是一把勺子、一顶尖顶帽和一根巨大的女教师专用教鞭。
一堆稻草从未如此诱人,进入谷仓两分钟后,蒂凡尼已经钻进了稻草堆里。小谷仓的另一端是安布里奇太太的两头牛,它们让谷仓里更暖和了一些,并且让这里弥漫着发酵青草的味道。
蒂凡尼睡得很沉。她梦见安娜格兰姆摘下了豪华面具,露出她自己的脸,然后又摘下她自己的脸,露出威得韦克斯奶奶的脸……
然后那个声音又来了:舞跳得值得吗,牧羊女?你夺走了我的能力,我现在很虚弱。这世界将被永远冻结。舞跳得值得吗?
她在漆黑一片的谷仓中坐了起来,觉得自己看到一道扭曲的光芒,像蛇一样。然后她又陷入黑暗之中,梦见了冬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