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幕上散落着星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仿佛造物主打碎了挡风玻璃,却又懒得收拾一地的碎片。
这里是不同宇宙之间的沟壑,是太空冰冷的深渊,偶尔才能遇见几个随机的分子、几颗迷途的彗星,以及……
……然而一圈漆黑稍加变动,观察的眼睛转换视角,先前星际间的广袤虚空就化作了黑暗底下的世界。这里有自己专属的星星,它们所照耀的东西勉强也可以称之为文明。
那世界懒洋洋地转动,原来它竟是碟形世界——扁平的圆形、由站在大阿图因背上的四头巨象扛着穿越太空。大阿图因是世上唯一一只有幸出现在赫罗图上的大龟,它足有一万里长,彗星坠落后留下的冰霜散布表面,流星砸出的陨坑闪闪发亮。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答案多半要落在量子身上。在这么个龟背上的世界,各种各样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怪事已经在发生中。
下方也有星星——那是沙漠中的营火,以及山林高处偏远村庄的灯光。小镇仿佛模糊的星云,城市则活像巨大的星座,就拿那座蔓生的大城安科-莫波克来说吧,它就很像是两个互扰星系,光彩夺目。
然而当我们离开人头攒动的繁华中心,来到环海与沙漠际会的地方,就会发现一条冰冷的蓝色火线。这火焰比地狱的坡道更加寒冷,咆哮着直入云霄,幽灵般的光线在整片沙漠上方忽隐忽现。
在古老的蒂杰河谷地,金字塔正向黑夜中喷溢力量。
能量从金字塔的尖顶喷薄而出。在今后的章节中,它将为我们揭开诸多谜团,例如,乌龟为什么憎恶哲学,宗教信仰太多为什么会对山羊有害,以及侍女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不必说,它还会告诉我们,假如咱们的老祖宗还活在世上,他们会对如今的世界抱有何种看法。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常有不少猜想——他们会对现代社会抱赞许的态度吗?看到今天的成就他们会不会惊叹不已?当然了,这些揣测都忽略了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如果老祖宗们当真活过来,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准会是:这里头怎么这么黑黢麻乌的?
高阶祭司迪奥斯睁开双眼,迎接河谷地区凉爽的黎明。如今他很少睡觉,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睡眠与另外那件事太相似了,再说他似乎也并没有这个需要。他只需躺下——躺在这里,然后疲倦形成的毒素就会逐渐消退。当然,只消退一小会儿工夫。
不过也够长了。
他从小房间里的石板上坐起身来,双脚着地。大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手已经抓住了缠绕着蛇形浮雕的法杖。他稍停片刻,在墙上划下一道新记号,然后披上袍子,精神抖擞地走下斜坡,迈进阳光之中,新太阳祷文的词句自动浮现在脑海里。黑夜已经被抛在身后,白昼正在前方等待。迪奥斯要献上许多深思熟虑的建议与引导,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其实世上有许多房间远比迪奥斯的屋子更古老,只不过它们的住客都不像迪奥斯,还能迈步走出门去。
太阳慢腾腾地爬过天空。
许多人都对这一现象的发生机制提出过疑问,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有只屎壳郎在后头推着它走。作为解释,这话显然欠缺技术性,此外它还有一个附加的缺点:根据即将发生的某些事件判断,说不定这恰好就是正确答案。
它平安行进到日落时分,并没有遭遇任何特别不快的意外。它的余晖正巧照进了安科-莫波克的一扇窗户,又从一面镜子上反射出去。
那是面全身镜。每个刺客的房间里都有全身镜,因为要杀人你非得认真打扮不可,否则对被你杀死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特皮克挑剔地打量着自己。这身衣服用了不少真丝,花光了他最后一文钱。衣服会随着他的移动喃喃低语,确实很不错。
头痛让他一整天都形同废人,现在终于缓和些了。他原本还担心自己要带着满眼金星参加考试呢。
他叹口气,打开一个黑匣子,拿出戒指一一戴上。另一个匣子里装着用克拉奇精铁打造的匕首,刀刃经过发黑处理,颜色十分黯淡。各种复杂的小机关从天鹅绒小包转移到他的口袋里,两把长刃飞刀忒林加滑进靴子里的刀鞘中。折叠抓钩与纤细的丝线缠绕在腕部的锁子甲上,一柄系着皮带的吹矢筒放在斗篷下。接着,特皮克又把一个小锡罐揣进口袋,锡罐里面装着各式飞镖,尖头都用软木塞封好,镖把上则用盲文做标记,方便在黑暗中加以辨认。
他蹙着眉,检查一遍随身佩带的轻剑,看看刀刃是否锋利,然后把肩带往右肩挪了挪,好平衡铅制弹弓弹药的重量。他想了想,又拉开放袜子的抽屉,拿出一把弩枪、一瓶油和一卷撬锁的工具。之后他又想了想,索性再加上一柄拳剑、一袋形状各异的铁蒺藜和一套指节铜环。
特皮克拿起帽子,看看衬里下面的钢丝是不是还在。他把帽子戴得歪歪的,得意洋洋地瞅了镜子最后一眼,然后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跌倒在地。
安科-莫波克正值盛夏时节。事实上何止是“盛”,简直臭气熏天。
大河已经缩减为一道熔岩般缓缓流动的泥浆,横亘在环境优越的安科与对岸的莫波克之间。莫波克的环境可说不上优越。莫波克与沥青坑仿佛一奶同胞,要想把它变得更糟是一件极有难度的事。比如说,假如它被陨石直接击中,城市的品位反而会有所提升。
布满干裂淤泥的河床形成了蜂窝状的硬壳。此时此刻,太阳仿佛一面钉在空中的巨大铜锣,热气不但晒干了安科河,城市也未能幸免:白天暴晒,夜晚烘烤,年代久远的木料晒弯了腰,往常街道上的泥浆也变成了四处飘散的赭色尘埃,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天气可不常见。这座城市原本充盈着薄雾与水滴、霜冻和寒气,如今却仿佛耐火砖上的癩蛤蟆,坐在薄脆干瘪的平台上气喘吁吁。即便现在快到午夜,热气依然令人窒息,它像烧焦的天鹅绒般包裹街道,又炙烤空气,令它极其不宜于呼吸。
在刺客公会大楼朝北的一面,有人咔嗒一声推开了高处的一扇窗户。
特皮克刚刚不情不愿地留下了较重的武器,深吸一口死气沉沉的滚烫空气。
就是这个。
就是今晚。
据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能合格,除非你抽中了老梅里塞做考官。真要那样的话,倒不如直接割了自己的喉咙了事。
特皮克每周四下午都上梅里塞的战术与毒药理论课,两人相处得不算太愉快。学生宿舍里充斥着关于梅里塞的传闻:他杀过多少多少人,功夫又是如何深不可测……他打破了自己那个时代的所有纪录,据说甚至还杀死了安科-莫波克的王公——当然不是如今这位,是已经死掉的那些王公中的某一个。
没准儿他会抽中胖乎乎、乐呵呵的尼瓦尔,他教星期二的圈套与陷阱课。特皮克对陷阱挺在行,跟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或者也可能是教现代语言与音乐课的库普特·德·悠悠。这两样特皮克都没什么天分,但库普特极爱飞檐走壁,只要你也喜欢单手吊在高高的街道上方,就准能得到他的欢心。
他一脚跨到窗台上,用系着丝线的抓钩抓住对面的窗台,从窗户溜了出去。
刺客从来不走楼梯。
为了确保与后面某些事件的连贯性,有件事或许现在就该提一提:此时此刻,碟形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正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吃着晚餐。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由于这位数学家的种族比较特殊,他晚餐吃的食物其实是自己的午餐。
锣声在安科-莫波克的各个角落响起,宣告午夜来临。特皮克正在金丝街离地四层楼高的地方,沿着装饰性的护墙偷偷摸摸往前走。他心跳得厉害。
落日的余晖照出一个人影。特皮克在一个特别令人作呕的怪兽出水口旁停下脚步,默默权衡利弊得失。
根据比较可靠的教室谣言,只要能在测试开始前干掉自己的考官,你就能自动通过。他轻轻从大腿上的刀鞘里抽出三号飞刀,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掂量着。当然了,如果失败,那么任何攻击的企图、任何败露的暗算都会立刻导致考试失败,同时还会使他丧失各种特权。
那人影纹丝不动。特皮克的目光转向城市的屋顶。四周仿佛迷宫一般,到处是烟囱、怪兽出水口、通风管道、天桥和梯子。
没错,他暗想,那是个引我动手的假人,也就是说,他正藏在别的什么地方监视着我。
我能找出他的藏身之处吗?没门儿。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他故意想让我以为那是个假人——除非他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敲打怪兽出水口,连忙集中精力。现在最合理的行动方案是什么?
下方的街道上,一群寻欢作乐的市民跌跌撞撞地穿过路灯的光晕。
特皮克收好飞刀,站直身子。
“先生,”他说,“我来了。”
一个干瘪、含混的声音在他耳边应了句:“很好。”
特皮克直视前方,梅里塞出现在他身前。老师瘦巴巴的脸上沾了些灰色的尘土,他抬手抹了一把,丢掉嘴里含的一截管子,然后又从外套底下掏出一块记录板。尽管天气热得要命,他仍然裹得严严实实。梅里塞是那种在火山里也能冻僵的人。
“啊。”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意,“特皮克先生。啧,啧。”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先生。”特皮克道。考官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表明对天气发表的任何评论都会自动招致负面评价。他在记录板上做了个记号。
“我们先提几个问题。”
“听您吩咐,先生。”
梅里塞喝道:“飞刀所允许的最大长度是多少?”
特皮克闭上眼睛。上星期他一直在啃《刺客手册》,别的什么也没干,此刻书页仿佛从他眼睑底下飘过,不断发出挑逗——那些假充内行的学生真是害人,说什么考官从来不提关于长度和重量的问题,说什么他们指望你把重量、长度和投射距离记得牢牢的,但却从来不会——赤裸裸的恐惧连通了他大脑的神经元,让记忆活跃起来。
“‘飞刀的最大长度可以是十指宽,若在雨天则可为十二指,’”他开始背诵,“‘投射距离是’……”
“说出三种通过耳朵投放的毒药。”
一阵微风跃起,但它对降低温度毫无作用,只不过是让热气换了换位置。
特皮克不假思索地答道:“先生,胡蜂菌、紫绒和牧斯提克,先生。”
梅里塞的喝问声如蛇一般迅捷:“为什么斯派姆不行?”
特皮克张大了嘴巴。他挣扎片刻,努力躲避来自几英尺之外的尖锐视线。
“先、先生,斯派姆不是毒药,先生。”最后他好歹说出话来,“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解毒剂,可以对付某些蛇毒,它是从……”特皮克稍稍平静了些,信心也略为恢复——他常拿老字典读着玩儿,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总算没有白费——“是从膨胀猫鼬的肝脏提取而来,能找到这种猫鼬……”
“这是什么标记?”
“……的唯一地点只有……”特皮克渐渐消音。他眯起眼睛,低头一看,梅里塞手中的卡片上有个复杂的符号。之后他继续直视前方,目光从考官耳旁擦过。
“我半点头绪也没有,先生。”他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听到一丝吸气的声音,一声心满意足的哼哼,不过只是微不可闻的一点点。
“不过如果把它上下颠倒的话,先生,”他继续往下说,“那就是小偷的联络记号——‘房内有狗,叫声响亮’。”
接下来是片刻的死寂。然后老刺客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右肩旁,“是否每个级别都允许使用死绳?”
特皮克抗议道:“先生,规则上只要求提5个问题,先生。”
“啊。这就是你的答案,唔?”
“先生,不,先生。这只是我观察到的现实,先生。先生,您所希望听到的答案是所有级别都可以携带死绳,但只有三级刺客才允许将其作为三种选择之一来使用,先生。”
“你确定吗,嗯?”
“是的,先生。”
“你不想再考虑考虑?”考官的声音甜得发腻,润滑一整驾马车也不在话下。
“先生,不,先生。”
“很好。”特皮克放松下来。他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冷冰冰地粘在后背上。
“现在我要你按自己的步调前往会计街,”梅里塞不动声色道,“在审计巷与会计街交会处有座钟楼,我会在下面那间屋子里跟你碰头。”
他递给特皮克一个小信封。
特皮克把收据交给对方。梅里塞走进一根烟囱旁边的阴影里,霎时消失了踪影。
还真够不拘礼的。
特皮克深吸几口气,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那是刺客公会专用的票据,价值一万安科-莫波克元,见票即付。票据上有公会的图章:两个十字架和一把披斗篷的匕首,十分打眼。
好吧,现在是无路可退了,他已经拿了公会的钱。要么活下来,到时候他多半会按照传统把钱捐给公会的孤儿寡妇基金;如若不然,人家也会从他的尸体上把钱拿走,回收再利用。票据有些折痕,不过倒是看不出血渍。
他把匕首检查一遍,整理整理剑带,又瞥眼身后是不是一切正常,这才快步前往目的地。
至少运气还不算太坏。根据学校的传说,测试时从来只用五六条既定的线路,因此夏夜里这些路上总有学生在城市的屋顶、高塔和房檐间爬上爬下。飞槍走壁是各个学院之间流行的竞技项目,也是特皮克有信心做好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他曾经作为队长,在攀爬大赛决赛中率领自家队伍击败了毒蝎学院。而今天分到的路线,相对说来还算容易。
特皮克从房顶跳下,蜻蜓点水般落在另一栋房子的屋脊上;他静静跑过沉睡的建筑,又跃过一道狭窄的缝隙,跳上“前贝尔·杉哈洛斯狂热信徒改过自新青年会”健身房的瓦屋顶;他轻手轻脚地从倾斜的灰色房顶上快步跑过,保持速度蹿上一面足有十二尺的高墙,然后用手一撑,攀上了空眼爱奥神庙那平坦的房顶。
一轮橙黄色的满月悬在地平线上。神庙顶上有一丝货真价实的微风,风力并不强,不过在经历过街道上沉闷的热气之后,它就像冷水澡似的叫人精神一振。特皮克加快速度,尽情享受扑面的凉意,他来到屋顶边缘,找准位置纵身一跃,朝通往锡顶巷的狭窄木板桥跳了下去。
说起来简直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有人把桥给挪走了。
在这类情况下,一个人过去的生活总免不了从他眼前一闪而逝……
当时他姑母哭得很是伤心,然而特皮克总觉得对方的表现过于戏剧化,因为这位老妇人明明比河马的脚背还强硬。他父亲努力把思绪从诱人的悬崖和鱼类身上拉回来,时时提醒自己要表现得庄重而严肃,可惜并不太成功。仆人们在大厅两侧一字排开,队伍一直排到了主楼梯底下,一边是侍女,一边是阉奴和男仆。特皮克走过时,女性纷纷向他行屈膝礼,由此形成一道好看的正弦波。这景象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见了准会欣赏,只可惜当时他正忙着:一个仿佛穿着长睡衣的小个子男人正冲他大声嚷嚷,还拿棍子直往他身上招呼。
“可是,”特皮克的姑母擤擤鼻涕,“那根本就是门手艺啊。”
他父亲拍拍她的手,“哪儿的话,沙漠的鲜花啊,”他说,“那最少最少也是个职业。”
她抽抽搭搭地问:“有什么区别?”
老头叹口气,“挣钱比较多,据我所知是。他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吃些苦头,这对他有好处。再说还能让他有点儿事干,免得他惹是生非。”
“可是……刺客……他还那么年轻,而且一点儿看不出有这方面的倾向……”她拿手绢拭了拭眼睛,“反正这肯定不是咱们这边的遗传。”她又指责道,“你那个妻弟……”
特皮克的父亲道:“维迩忒舅舅。”
“满世界跑,到处杀人!”
“恐怕他们不用那个字眼的,”他父亲说,“我相信他们比较喜欢说解决,或者消除,或者埋葬,据我所知。”
“埋葬?”
“我觉得可能就跟挖掘差不多,噢奔涌的清流啊,只不过是在把你下葬之前。”
“我觉得这事儿糟透了。”她吸吸鼻子,“不过听露哩夫人说,最后的考试十五个男孩儿才有一个能通过。也许让他去试试也好,今后好死了这条心。”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一脸沉郁地点点头,然后亲自去与儿子道别。他不像特皮克的姑母那样对刺客生涯深恶痛绝。虽然不喜欢政治,但他好歹也算从政多年,在他看来,虽然刺杀不如辩论,但绝对比战争要来得好,尽管有部分人可能认为战争与辩论根本就是一码事,只不过吵得更响些罢了。再说了,年轻的维迩忒似乎过得很不赖。他手头总有大把闲钱,过去常带着昂贵的礼物和在异域晒黑的皮肤出现在王宫。他还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的都是他所遇见的有趣的人物,当然其中大多数人和他相遇的时间都很短暂。
他真希望维迩忒能在身边给自己些建议。国王陛下也听说十五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过关,只是并不大确定剩下的十四个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大概是拿得准的:如果在刺客学校功课不好,人家多半不单朝你掷粉笔这么简单。另外学校的伙食也叫人担心。
不过,刺客学校所提供的全方位教育的确是整个碟形世界的头一份,这一点是人们公认的。合格的刺客必须有能力融入任何社交圈子,而且至少要会一种乐器。被刺客学校毕业生埋葬的人个个可以死得安心——消灭自己的绝对是品位与谨慎兼具的人物。
再说了,留在家里他又能干点什么呢?王国只有两里宽、一百五十里长,河水泛滥的季节里,整个国家几乎完全淹没在水下。国土两侧均有强敌虎视眈眈,它们容忍这个小国存在的唯一原因是拿它做隔离带,免得相互打个不停。
哦,蒂杰里贝比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那时,特索托和以弗比之类的暴发户只不过是群头上裹毛巾的游牧民。然而如今留下来的却只剩下维护费用足以让人破产的王宫,沙漠里几处布满灰尘的遗迹,以及——法老叹口气——那些金字塔。永远都少不了金字塔。
他的祖先对金字塔情有独钟,如今这位法老却不然。金字塔榨干了整个王国,在这方面它们比蒂杰河还厉害。如今国家已经破产,就连墓碑上的诅咒也一再压缩,最后只能拿“滚开”二字凑合。
唯一不让他难受的只有花园尽头那些特别迷你的金字塔,每次有猫咪去世他都会叫人修上一座。
这是他对孩子母亲的承诺。
他仍然对阿珥忒拉满怀思念。她是个外国女人,当年为了娶她曾经有过一场轩然大波。她有许多奇特的习惯,其中一些就连他也难以理解,但同时又深深为之着迷。或许就是她让国王对金字塔产生了那种古怪的厌恶,在蒂杰里贝比,厌恨金字塔无异于讨厌呼吸。他向她保证过会让特皮克离开王国,去外面上学。她对此非常坚持。“这里的人从来学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她说,“他们只会回忆过去。”
如果她也能记得不可以下河游泳该多好……
国王看着两个仆人把特皮克的箱子搬到马车后面,抬起一只手慈爱地搭上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个都想不起他上一回这么干是什么时候。
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该说点儿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时间真正彼此了解,他暗想。我本该好好跟他聊聊,比方说告诉他几个隐蔽的藏身之处,准能派上用场。
“呃,”他说,“那个,儿子。”
“怎么,父亲?”
“这还是,呃,你第一次独自离开家。”
“不是的,父亲。去年我去了弗赫姆-普塔-赫姆阁下那里过夏天,你还记得吧。”
“噢,是吗?”法老记起来了,那段时间王宫里似乎比平时安静些。他还以为是新挂毯比较吸音的缘故。
“反正,”他说,“你也是个大小伙了,眼看就要满十三岁……”
特皮克耐心地说:“十二,父亲。”
“你确定吗?”
“上个月刚过的生日,父亲。你还给我买了个暖炉来着。”
“当真?多么古怪的礼物。我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送你那个?”
“没有,父亲。”特皮克仰望着父亲温和而困惑的脸,“那个暖炉很好,”他安慰道,“我非常喜欢。”
“哦,那就好。呃。”国王陛下再次心不在焉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像陷入深思的人一样拿手指轻敲桌面。他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
仆人已经把车顶的行李捆牢,车夫打开车门,耐心地侍立一旁。
“年轻人离家闯荡世界的时候,”国王陛下犹犹豫豫地说着,“有些事情,唔,千万牢记……总之,世界毕竟是很大很大的,里头有各种各样的人……当然尤其是在城市,城里还有更多额外的种类……”他停下来,抬起一只手含义不明地挥了挥。
特皮克温柔地握住父亲的手。
“没关系的,父亲,”他说,“高阶祭司迪奥斯已经跟我解释过了,要定期洗澡,而且别当睁眼瞎。”
法老问:“你要瞎了?”
“看来不会,父亲。”
“哦。好。那就好。”国王道,“非常、非常好。这真是好消息。”
“我想我最好动身了,父亲。否则会错过潮汐。”
国王陛下点点头,又伸手拍拍口袋。
他嘟嚷道:“我有点儿东西……”找到了。他把一个小小的皮革袋子放进特皮克的衣兜,然后再次尝试肩膀上那套动作。
“一点儿小东西。”他嘟囔道,“别告诉你姑母。哦,不过反正你也没机会告诉她。她去躺下了,这事儿让她很难受。”
现在就只剩去库夫特的雕像下拿小鸡献祭这一项了。库夫特是蒂杰里贝比的创建者,特皮克要为寻求他的指引而祭献。不过那只鸡很小很小,而且库夫特享用完后,国王还可以拿它当午餐。
蒂杰里贝比的确只是自成一体的小王国,就连它的瘟疫也是没精打采的。世上的河域文明很多,但凡有点自尊心都免不了爆发大规模的超自然疫情。然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老王国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青蛙之疫罢了。
那天傍晚,特皮克离开了蒂杰河三角洲,准备穿越环海前往安科-莫波克。他突然想起父亲给的袋子,于是拿出来看看。袋里的东西洋溢着他父亲的爱,同时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个软木塞,半锡罐的皮革肥皂,一枚难以确定来源的小铜币,还有一条十分年迈的沙丁鱼。
众所周知,面临死亡时人的感官会极端敏锐——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让主人找到出路,以避免那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现象其实是替换活动的经典案例:感官不愿去思考眼前面临的困境,因此拼命用别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祈祷困境能自动消失。而对于特皮克来说,眼前的困境就是指那片距自己约莫八十英尺、并且还在不断接近中的鹅卵石地面。
问题在于,它很快就要真的消失了。
无论原因何在,总之,特皮克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清晰:月光洒在房顶上,附近一家面包店飘出新鲜面包的芬芳,一只金龟子匆匆飞过他的耳畔,远处婴儿的啼哭和一只狗的汪汪叫。此外当然还有嗖嗖作响的空气,那声音中包含着对自己如何稀薄、如何缺少支点这两项特征的着重强调。
那年入学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刺客学校并没有什么艰深的入学考试,学校很容易进,要出去也同样简单(难点在于如何站着出去)。公会中心的庭院里挤满了男孩子,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箱子和衣服。箱子坐在屁股底下,个个大得要命;衣服充分考虑到今后长个子的需要,或多或少也算是把他们裹在了里头。有些乐观主义者还带来了自己的武器,不过这些很快就惨遭没收,并会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陆续送回他们各自的家里。
特皮克仔细观察自己的同学。他是独子,父母各干各的事儿,从来不怎么为他操心,有时甚至好几天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成长经历其实是很大的优势。
他对母亲没多少印象,她似乎是个挺可爱的女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程度与陀螺不相上下。她喜欢猫,不仅仅是崇拜它们——王国里谁不崇拜猫呢——她是真心喜欢它们。特皮克知道,河域文明传统上对猫都持肯定态度,不过他怀疑大家崇敬的猫应该是既优雅又高贵的动物,而他母亲的猫却都是些扁脑袋、黄眼睛、总在咝咝发怒的小疯子。
他父亲把大把时间花在为王国发愁上,时不时还会宣布自己是只海鸥,不过这大概只是由于国王陛下记性本来就不大好的缘故。有时,特皮克也不免寻思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他父母很少处在同一个参照系,要遇上他俩心境相同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他也就不得不努力求生存,不断在错误中学习,努力抚养自己长大。他有过一连串的私人教师,通常对他的成长稍有妨碍,间或也会增添些趣味。最好的当属他父亲找来的那些,尤其是那些他父亲心不在焉、魂飞天外时指定的。比方说有一回,一个偷猎朱鹭的老头子寻找射失的箭,误闯进皇家花园,最后成了特皮克的教师。那个冬天简直妙不可言。
他成天与士兵玩着疯狂的追逐游戏,还在墓场死气沉沉的街道上闲溜达。最棒的是学用踢弓——那东西复杂得可怕,而且对使用者自己也大有危险,但却能把满沼泽无辜的水禽变成漂在水面的鹅肝酱。
那段时间图书馆任他支配,上锁的书架也不例外——为了确保天气恶劣时也能有所斩获,老头除偷猎之外,还有几项额外的技能——于是特皮克可以免受打扰,一连看上好几个钟头的书。他尤其喜欢由“一位绅士”从喀哈里语翻译过来的《宫闱宝典》,并且那还是“附带专为行家准备的手绘彩色插画的严格限量版”。这本书晦涩难解,但依然极富教益。后来有一次,祭司们为他找来一个举止怪异的年轻教师,对方试图向他介绍某些深受瑟尤多波利斯人青睐的运动技巧,特皮克对照书里的图片沉吟片刻,最后拿起帽架把那人打翻在地。
特皮克没受过教育,是教育像头皮屑一样粘上了他。
在这片他不曾接触过的世界中,空中落下了雨点。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当然他也听说过水会变成小点从空中落下,他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蒂杰里贝比从不下雨。
在刺客学校,老师穿行在男孩中间,邋遢的样子活像潮乎乎的黑乌鸦。不过,特皮克却把目光投向了学校入口处的石柱,那附近有群无所事事的学生,年纪比特皮克他们稍大些。他们也穿黑衣——各种不同的黑色。
这是他头一次认识三次色,这些颜色是黑色反面的极致,如果你用一块八面棱镜将黑色分解,得到的就是这些颜色。除非在魔法环境里,否则它们几乎无法描述。但假使有谁非要尝试的话,他们大概会让那人先嗑点儿药,再仔细观察八哥的翅膀。
高年级生挑剔地检阅着新来的孩子。
特皮克睁大了眼睛。除了颜色特别外,对方衣裳的剪裁也是最流行的款式。在那时,这就意味着宽大的帽子和厚厚的垫肩,同时腰身收紧、鞋尖上翘,总之,就是力争使那些赶时髦的家伙看上去像衣着十分光鲜的蜗牛。
特皮克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变成他们那样。
接着他又暗暗补充一句:不过衣着品位多半会更好些。
他想起了维迩忒舅舅和他那些充满神秘意味的短暂拜访。有一次,他坐在能够俯瞰蒂杰河的台阶上对特皮克说:“绸缎和皮革都不行,珠宝首饰也通通要不得。你身上不能有任何发光发亮叮咚作响的东西。粗制的真丝或者天鹅绒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关键不在于你埋葬了多少人,而在于有多少人没能埋葬你。”
之前他一直以很不明智的速度快步前进,不过现在这速度却发挥了作用。他在空荡荡的小巷上方划出一道弧线,奋力扭转身体,拼命伸长胳膊,他感到自己的指尖似乎碰到了对面墙上的窗台。这一点点支撑已经够用了。他猛地转过身,狠狠撞上斑驳的墙面,也撞飞了胸口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在这之后,他便开始沿着光秃秃的墙面一路下滑。
“小子!”
特皮克抬起头,发现一位高阶刺客正站在自己身旁,袍子外头挂了条紫色的教学绶带。除了维迩忒,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刺客。这人挺和气,你完全能想象他制作香肠的模样。
特皮克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那张红润的面孔道:“对老师讲话时你要起立。”
“当真?”特皮克大感兴趣,急于理解个中的奥妙。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拿纪律来管束他。国王有时会坐到门边,大多数教师看了都难免紧张,经常是敷衍几句就匆匆下课,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当真,先生。”说着,老师开始看手里的名单,“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我是来自老王国、太阳王国的普特皮克王子。”特皮克平易近人地说,“你不懂礼仪,这我能理解,不过你不该称呼我为先生。另外,跟我讲话时你该前额触地才对。”
老师问:“啪特皮克,嗯?”
“不对,普特皮克。”
“啊,特皮克,”老师从名单上勾掉一个字,然后毫不吝啬地送给特皮克一个微笑。
“好吧,嗯,尊贵的殿下,”他说,“我是格朗沃斯·尼瓦尔,你的院长。你属于蝰蛇学院。据我所知,碟形世界至少有十一个太阳王国,这周结束之前,你要交一篇小论文给我,详细描述它们的地理位置、政治格局、首都或者政府主要机构所在地。然后你要任选其一,就通往其国家元首卧室的路径提出建议。另外你要知道,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蝰蛇学院。日安,小子。”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猥猥琐琐的学生。
“他这人其实不坏。”特皮克身后有个声音道,“他说那些东西图书馆里都有。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叫奇德。”
特皮克转过身。说话的是个男孩,年龄、身高都与他自己差不多,身上那袭黑衣——最普通的黑色,代表一年级生——看上去仿佛是一块一块用钉子钉在他身上的。男孩朝特皮克伸出一只手,特皮克彬彬有礼地瞥了那只手一眼。
“怎么?”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特皮克挺直腰杆,他受够了这样的待遇。“小朋友?让我告诉你,我血管里奔涌着法老的鲜血!”
那人歪着脑袋,满不在乎地望着特皮克,脸上隐隐有一丝笑意。
他问:“你希望它继续留在那里吗?”
面包师来到小巷里,几个帮工也跟了出来,想暂时逃离烤箱周围沙漠般的热气,偷闲到黎明前相对清凉的空气中抽支烟。他们的闲谈盘旋着不断升高,一路来到阴影里的特皮克身边。特皮克在下落途中碰巧遇上了一个窗台,此时手上正拼命抓紧,双脚则挣扎着想在墙面上寻找一个支点。
他告诉自己:其实还不算太糟,更难的你也干过。比方说王公宫殿中轴向的那面墙,那是去年冬天,所有的排水沟都满满当当,而墙面则全是结实的冰块。眼下这难度系数也就比3高一点,顶多3.2吧。你和老奇德平常不总把这种墙当路来走吗?关键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角度。他朝下瞄了一眼,身下是七十英尺的无穷。吧唧城。伙计,振作起来,看墙上。他的右脚找到块墙灰剥落的区域,脚趾牢牢嵌了进去。他的脚趾完全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十分脆弱,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眼下发生的一切保持距离。
他吸口气,绷紧肌肉,然后松开一只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趁重力还没回过神来,迅速把匕首插进身旁的砖缝里。他停住不动,大口喘气,等重力再次对自己失去兴趣以后才把身子往侧面一荡,然后又用同样的把戏再来一次。
他身下有个面包师抬起手,拂去耳边的一小块灰浆。这人讲了个带色的笑话,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特皮克站在月光下,靠两片薄薄的克拉奇精铁保持平衡。他的手掌顺着墙面缓缓往上摸,想要找到先前救过自己一命的窗台。
窗户插死了。用力挥拳想必能砸开,不过反作用力也会把他自己推进空荡荡的空气里。特皮克叹口气,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钻石圆规,缓缓地在灰蒙蒙的窗户上画出一个圆圈。他的动作十分温柔,精细程度不亚于钟表匠……
“你自己搬。”奇德道,“这是这儿的规矩。”
特皮克望着自己的行李箱。自己动手,这念头可真叫人着迷。
“在家的时候有人专门干这个。”他说,“阉奴之类的。”
“你该带一个来。”
“他们不习惯旅行。”特皮克道。事实上,人家的确建议他带上一小队侍从,可他当时坚决反对,迪奥斯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据迪奥斯说,皇室成员这样只身闯荡世界实在有失体面。然而特皮克并未动摇,他绝不相信刺客干活时会带着一堆侍女和喇叭手。不过现在看来,迪奥斯的想法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试探性地提了提行李,最后把它扛上了肩膀。
奇德悠然自得地走在他身边,“这么说你们那儿的人很有钱?”
特皮克想了想,“不,其实也不是。”他说,“他们大多都种西瓜、大蒜和那什么。另外还会站在街上大声喊‘万岁’。”
奇德不解地道:“你指的是你父母吗?”
“他们?哦,不,我父亲是法老,我母亲是妃子,好像。”
“我一直以为妃子是一种什么蔬菜。”
“我觉得不是,我们从来没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再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奇德高高兴兴地说:“真遗憾。”
“一个月夜她下水游泳,结果却发现那里有条鳄鱼。”出于礼貌,特皮克尽量不为对方的反应感到难过。
两人走过拱门,奇德又说:“我父亲是买卖人。”
“多迷人。”特皮克尽职尽责地说。所有这些新体验都令他手足无措,他又添上一句,“我还从没去过买卖,但我听说那里的人都很友好。”
奇德这人做事向来闲庭信步,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他都已经想明白了似的。接下来的一两个钟头,他向特皮克介绍了与宿舍、教室和下水道系统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下水道留到了最后。
“完全没有?”他问。
“我们有桶啊什么的。”特皮克含含糊糊地说,“还有很多仆人。”
“你那个王国,看来挺守旧?”
特皮克点点头,“主要是那些金字塔。”他说,“钱都给它们花光了。”
“肯定特别费钱,我猜。”
“那倒不是,它们不过是石头砌的。”特皮克叹口气,“我们有很多石头。”他说,“还有沙。石头和沙。真是多得不得了。如果你需要石头和沙,找我们准没错。真正费钱的是往里头装东西。祖父那个金字塔,到现在我们还拖着没付钱,虽然他那金字塔根本不算大,总共就三个房间。”特皮克转身眺望窗外,这时他俩已经又回到了宿舍里。
“整个王国都背了一身债。”他轻声道,“我是说,就连我们的债务也欠着债。其实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家里总得有人出来挣些钱。如今皇家的王子也不能光站着当摆设,他得走出去,为大家干点儿实事。”
奇德斜倚着窗台。
他问:“那你们就不能把金字塔里的东西拿出来些吗?”
“别傻了。”
“抱歉。”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影。
“这儿人可真多。”他换了个话题,“我没料到这里竟然这么大,”他打个哆嗦,又添上一句,“而且还这么冷。”
“经常有人退出。”奇德道,“受不了这儿的课程。关键在于要弄明白什么是什么,还有谁是谁。瞧见那边那家伙没?”
特皮克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向一群年纪稍大的学生,他们正懒洋洋地倚在入口处的石柱上。
“那个大块头吗?脸长得像靴子跟的那个?”
“他叫弗赖磨。要当心,如果他邀请你去他书房喝一杯,千万别去。”
“那个卷发的小孩儿是谁?”特皮克指指一个小个子。那孩子身前有位看上去疲惫不堪的女士,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她先是舔舔手绢,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随后又为他整理领结。
奇德探头一看,“噢,不过是个新生。”他说,“叫阿瑟什么的。看他那样,到现在还抓着妈咪不放手呢。他撑不了多久的。”
“唔,这可说不准。”特皮克道,“我们也那么干,可我们已经撑过好几千年了。”
一块圆形玻璃落到寂静的房间里,在地板上叮当作响。几分钟过去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接下来是油壶微弱的噗噗声。窗台上那道再自然不过的阴影、那具为肉蝇准备的尸体竟变成了一只胳膊,它以植物般迟缓的速度伸向窗户的插销。
一记金属的擦刮声之后,窗户静悄悄地整个打开,显而易见是润滑得十分完美。
之后的一两分钟,灰蒙蒙的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沉寂,表明有人正极其谨慎地移动。又一小片油雾喷出,伴随着金属轻柔的咔嗒声,通向屋顶暗门的插销轻轻滑到一边。
特皮克正等着自己的呼吸赶上来,却突然听到一点儿动静。它像处于听觉极限的白噪音一样轻微,但毫无疑问的确存在。有人就候在暗门上方,而且此人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张纸,免得它在微风中发出声响。
特皮克的手离开了腰带。他踩着油腻腻的地板,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回退。他顺着一堵粗糙的木墙摸索到门的位置,这次不敢再托大,拧下油壶的盖子,让一滴油静静地滴落到铰链上。
片刻之后,他已经到了门外。门后有条漏风的走廊,一只无所事事的老鼠正在走廊上巡视。见特皮克飘过,老鼠吓了一跳,险些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接着是好多间散发着霉味的储藏室。他穿行在这个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楼梯。据他判断,自己离暗门大概有三十英尺。之前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烟道,屋顶上的视野应该会很开阔。
他蹲下身去,抽出裹在布里的一卷匕首。黑色的丝绒在阴影中投下颜色更暗的长方形影子。他选了五号。不是每个人都能玩转这个型号的飞刀,但只要你掌握了窍门,它就绝不会让你失望。
片刻之后,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屋顶边缘。他曲着一只胳膊,但随时准备好将它舒展、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相互作用送几盎司的钢铁穿破夜空。
梅里塞坐在暗门旁看着自己的记录板。特皮克的眼珠转向几英尺之外的矮墙,消失的木板桥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墙边。
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敢发誓,考官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声音。
老人抬起秃头。
“谢谢,特皮克先生。”他说,“你可以继续前进了。”
特皮克感到浑身的汗水变得冰凉。他睁大眼睛,看看木板桥,然后又看向考官和自己的匕首。
“遵命,先生。”他说。此情此景,这句话似乎还不够,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谢谢,先生。”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宿舍度过的第一晚。房间很长,足以容纳蝰蛇学院的十八个男孩,此外它还四面漏风,足以容纳整个户外。设计者或许考虑过“舒适”的因素,不过那也只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它:此人竟然设计出了一间比屋外更冷的屋子。
特皮克道:“我还以为咱们都有单间。”
奇德已经占领了这个大“冰箱”里风势最小的床位,他朝特皮克点点头。
“今后会有的。”他躺下来,牙疼似的一缩,“你说他们是专门把这些木板磨尖了还是怎么的?”
特皮克没吭声。这张床其实比他家里那张要舒服得多。他的父母出身高贵,对子女的生活条件自然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特皮克用的有些东西就连穷困潦倒的白蛉也不屑一顾。
他在薄薄的床垫上舒展身体,开始分析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件。他被招收为刺客,好吧,刺客学徒,到现在已经足足七个钟头,而他们甚至连匕首的边都还没让他碰到。当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奇德凑过来问:“阿瑟哪儿去了?”
特皮克瞅眼自己对面的床铺。床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口袋衣服,袋子小得实在可怜,但衣服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他瞅瞅四周的阴影,“你觉得他是不是跑了?”
“有可能。”奇德道,“这种事情很常见,你知道。妈咪的小宝贝,头一次离开家……”
屋子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阿瑟倒退着走进房内。他牵了只体型巨大的公山羊,沿着两侧床架之间的通道往里走。山羊满心不情愿,每走一步都要挣扎一番。
男孩们默默地望着他。几分钟之后,他把山羊拴到自己床边,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单上,从里头捡出几支黑色的蜡烛、一棵药草、一串骷髅头和一根粉笔。阿瑟拿起粉笔,面部调整出一种闪亮、粉嫩的表情,表明他很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做正确的事。他绕着自己的床画了两个圈,然后胖乎乎的膝盖着地,往两个圆圈之间的空隙里填满了一系列标记,特皮克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不快的神秘符号。绘画完成,阿瑟觉得满意了,便把蜡烛放在几个战略地点一一点燃。蜡烛噼噼啪啪地冒出一股子怪味,让你明白自己绝不会想要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男孩从床上的那一堆东西里刨抽出一把红柄匕首,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山羊走去——
一只枕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瞧啊!好个虔诚的小混蛋!”
阿瑟扔掉手里的小刀,泪如泉涌。奇德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干的好事,起司赖特!”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起司赖特瘦骨嶙峋,一头红发,整张脸基本上就是一块巨大的雀斑。男孩对奇德怒目而视。
“唔,他也太过火了。”他说,“这么多宗教搞来搞去,谁也别想睡觉。我是说,如今只有小屁孩才做睡前祷告,咱们来这儿是学习怎么当刺……”
“你最好闭上嘴,起司赖特。”奇德吼道,“如果多点人做祷告,世界也会变得好些。我知道我自己就祷告得不够……”
一只枕头截断了他的话。奇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挥舞着拳头朝红发男孩冲了过去。
两人扭打起来,宿舍里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围观。特皮克从床上溜下地,轻轻走到坐在床沿上抽泣的男孩身边。
他犹犹豫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觉得这应该是安慰人的动作,但又不大确定。
他粗声大气地说:“没什么可哭的,年轻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符咒都弄花了。”阿瑟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就是说夜里大奥姆会过来,把我的内脏缠在一根棍子上!”
“当真?”
“还会把我的眼珠子吸出来,我妈妈说的!”
“天哪!”特皮克大感兴趣,“真的吗?”他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的床就在阿瑟对面,到时可以一览无余,位置再好不过了。“你那是什么教啊?”
“我们是严格授权奥姆派信徒。”阿瑟道。他擤擤鼻涕,“你怎么没祷告?”他问,“你没有神吗?”
“哦,有的。”特皮克略一迟疑,“这点毫无疑问。”
“你似乎并不想跟他讲话。”
特皮克摇摇头,“我没法跟他讲话。”他说,“至少在这儿不行。他听不到的,你瞧。”
阿瑟热情洋溢地说:“我的神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到我说话。”
“唔,我的那个只要站在房间另一头就听不大清楚了。”他说,“有时候真会搞得非常尴尬。”
“你不会是奥夫勒的信徒吧?”阿瑟问。奥夫勒是鳄鱼神,并且没有耳朵。
“不是。”
“那你究竟崇拜哪位神明呢?”
“说不上崇拜。”特皮克老大不自在,“我不会管那叫崇拜。我是说,他其实也挺不错的。如果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他是我父亲。”
阿瑟瞪大了红彤彤的眼睛。
他悄声问:“你是神的儿子?”
“在我们那儿,这些都是身为国王的一部分。”特皮克匆忙道,“他不必干多少事儿。我是说,治理国家的工作有祭司负责。他只需要确保每年河水泛滥,你明白,还要跟天穹大母牛那个,呃,至少曾经如此。”
“天穹大……”
“就是我母亲。”特皮克解释道,“反正很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会不会实施天罚?”
“我觉得不会。他从没提起过。”
阿瑟伸手往床尾摸了摸。山羊早趁乱咬断绳子,一路小跑出了门,并且发誓从此弃绝宗教。
“这下我可麻烦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请你父亲向伟大的奥姆解释一下。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也许可以请他试试。”特皮克疑虑重重地说,“反正我明天正好要写信回家。”
“大奥姆通常都待在地府的某一层。”阿瑟说,“他在那里监督我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是我的一举一动。如今只剩下我和我妈妈两个信徒了,而她做的事儿都没什么可监督的。”
“我一定跟我父亲说。”
“你觉得大奥姆今晚会来吗?”
“我看不会。我会请我父亲记得叫他别来。”
宿舍的另一头,奇德正骑在起司赖特背上,抓住对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再说一遍。”他命令道,“快点——‘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
“‘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那才是真男人……’诅咒你,奇德,你这该死的……”
奇德道:“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起司赖特。”
“‘那才是真男人,没什么可耻笑的。’你混蛋!”
“很好。你可千万别忘了。”
熄灯之后,特皮克躺在床上琢磨起宗教来。这的确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蒂杰河谷拥有自己的神,这些神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系,蒂杰人一直引以为傲。他们的神灵既睿智又公正,而且以卓越的技巧和预见性规范大家的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也有些事情令人费解。
举个例子吧。特皮克知道太阳升起、河水泛滥之类都是父亲的功劳。这些属于基本中的基本,从库夫特时代至今一直是法老的职责,这样的事实你当然不能随便质疑。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只有河谷的太阳才归他管?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负责河谷的太阳似乎更合理些,毕竟他父亲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可他很难想象某一天太阳会在世界每个角落升起,只除了河谷上空,这就会引向一个令人苦恼的结论:即便某一天他父亲健忘,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而他父亲的确经常是丢三落四的。特皮克必须承认,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太阳升起做过什么。你总以为他至少会在黎明时分用力哼哼两声吧?可他父亲不到早饭的钟点从不起床,而太阳却总是按时出现。
他很花了些时间才睡着。无论奇德怎么说,床实在软过了头,除此之外,温度也太低。而最糟糕的还要数天空:高高的窗户外头一片漆黑。家乡的天空中总是充满了墓场的喷溢光,那光芒每晚都静静地亮着,十分诡异,但却又那么熟悉、令人安心,就像是祖先在照看他们的河谷。特皮克不喜欢黑暗……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环海沿岸偏远地区的男孩羞答答地拿出了手工课上编织的木条笼子,企图把睡在临铺的男孩装进笼子,点火烧死。之后的那个晚上,睡在门边的斯诺科萨尔把自己涂成绿色(他来自森林里的某个小国),还问有没有人自愿让他把他们的肠子绕在树上。到星期四,宿舍里已经爆发了一场小型宗教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女神的信徒,但一方崇拜作为月亮女神的她,另一方崇拜作为大个肥臀胖女人的她。在那之后,老师们终于出面干涉,并向大家解释说,宗教固然很好,但也不能搞得太过火。
特皮克怀疑不守时很可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梅里塞总得先到一步才能指责自己不守时吧?他选的可是最短的直路,老头儿不可能比他到得更早。说起来,之前老头也不可能比他先到木板桥所在的巷子……“他肯定是在跟我碰头之前先把桥挪开,然后才在我爬墙的时候爬上了房顶。”特皮克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心里其实半个字也不信。
他沿着一条屋脊往前跑,所有感官都高度紧张,随时注意有没有被移动过的瓦片或者绊网。他的想象力给每一团阴影都配备了监视自己的人影。
高高的钟楼出现在前方,他停下脚步打量一番。这钟楼他见过不下一千次,还爬了好多回,尽管最高处的黄铜圆顶爬起来还算有趣,但它的难度系数其实至多1.8。对于特皮克来说它不过是个熟悉的地标,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熟悉却让他感觉更糟了。钟楼粗壮的身形矗立在他面前,衬着灰色的天空,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
他放慢了脚步,沿着屋顶倾斜的曲线前进。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钟楼圆顶上刻下姓名的首字母——不仅有他,还有奇德和其他几百个年轻的刺客。即便他死在今晚,它们也依然会继续存在于塔上。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只是并不太多。
圆顶下方有一圈挺宽的挡墙,特皮克取下绳子,轻而易举扔了上去。他试着拉了拉,只听一声柔和的咔嗒,抓钩勾住了。
他用全力把绳子拉紧,一只脚蹬上了高高的烟囱。
突然间,挡墙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向外滑开、向下坠落。
它砰一声砸中底下的房顶,顺着瓦片往下滑。接下来的寂静很快被远远的撞击声打断:它落到了静悄悄的街道上。一只狗开始吠叫。
屋顶上一片寂静。在特皮克之前的落脚处,微风吹动了炙热的空气。
几分钟之后,他从一根烟囱的阴影里冒出来,脸上挂着诡异而骇人的微笑。
考官的任何行为都是完全公正合理的。刺客的客户从来都是有钱人,他们能买到极其出色的防护,甚至可能会雇佣别的刺客做保镖。梅里塞并不是想杀他,老头儿不过是想让他自己杀了自己。
特皮克偷偷溜到塔底,发现那里有根排水管,最令人惊讶的是管子上并没有涂满润滑剂。他伸出手指轻轻摸索一番,这次倒的确发现管子内壁粘着涂成黑色的毒针。他用夹子取下一根嗅了嗅。
浓缩的胀毒。这东西贵得很,效果也十分惊人。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玻璃瓶,把自己能找到的毒针全部收集起来。之后,他戴上防护手套,以堪比树懶的速度爬了上去。
“所以说,当你们在城里遵纪守法、辛勤工作的时候,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与公会的弟兄针锋相对,对方其至可能是此刻跟你分享同一条板凳的人。这种情况是非常正常非常你在干什么奇德先生不别告诉我我敢肯定我不想知道下课后来见我合理的。每个人都有权利尽其所能保护自己,然而还有一些敌人也会尾随在你们身后,令你们所有人猝不及防我指的这些敌人是谁起司赖特先生?”
梅里塞从黑板前猛地转过身来,活像秃鹫听到了背后有濒死的喘息,他手中的粉笔直指起司赖特。男孩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盗贼公会吗,先生?”
“给我上这儿来,小子。”
在宿舍里,学生们常会偷偷传播与梅里塞有关的故事,说他如何如何对付懒散邋遢的学生。这类传闻向来都缺乏细节,但是绝对耸人听闻。现在全班人都放松下来。通常梅里塞一次只专注于一只猎物,所以他们现在只需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好好欣赏接下来的表演。起司赖特站起身来,缓步走下课桌之间的过道,连耳朵也羞成了深红色。
老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好吧,”他说,“咱们的起司赖特先生,鬼鬼祟祟地走在颤悠悠的屋顶上。瞧他竖起的耳朵多么坚定,瞧他膝盖的姿态好不果断。”
学生们报以尽职尽责的窃笑。起司赖特傻乎乎地朝大家咧开嘴翻个白眼。
“可是那些亦步亦趋的可怕阴影又是什么,嗯?既然你觉得这事儿这么可乐,特皮克先生,或许你愿意行行好告诉起司赖特先生答案?”
特皮克僵在了两声哈哈之间。
他觉得梅里塞的视线仿佛陷进了自己的肉里。这位老师跟高阶祭司迪奥斯真是一模一样。就连父亲也害怕迪奥斯呢。
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可他该死的绝不肯那样做——他该觉得害怕。
“准备不足,”他说,“粗心大意,注意力涣散,武器保养不当,噢,还有过分自信,先生。”
梅里塞与他对视,不过这一手特皮克早就拿宫殿里的猫练习过了。
几秒钟之后,老师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不过那笑容与愉悦毫无关系。他把粉笔抛向空中又抓进手里,“特皮克先生的回答完全正确,尤其是关于过分自信的那部分。”
有根屋脊通向一扇窗,窗户开着,做请君入瓮状。屋脊上涂过油,特皮克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往石头缝隙里插入迷你鞋钉,这才往前走去。
他轻松自如地挂在窗边,又从腰带里取出几根两头都连着细绳的小铁棍。他快手快脚地忙活起来,几秒钟之后就变出根约莫三尺长的棍子。他在其中一头绑上一面小镜子。
镜子深入窗户背后的幽暗,可惜一无所获。他将它拉回来从头来过,这次把手套塞进兜帽里系到棍子上,制造出某人在灯光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效果。他确信这会招来一支弩箭或者一枚飞镖,然而想象中的攻击坚决不肯现身。
尽管这晚天气闷热,特皮克仍然感觉浑身发冷。黑色天鹅绒固然美观,但它的优点差不多也就仅止于此了。经过先前的紧张和剧烈运动,他的衣裳已经变成了好几品脱黏糊糊的液体。
他开始前进。
窗台上有根细细的黑线,上方的推拉窗上还连着锯齿状的刀刃。只片刻工夫,特皮克就用几根小铁棍卡住了推拉窗,切断黑线之后,窗户往下落了几分之一英寸。特皮克在黑暗中咧开嘴。
他用长棍在屋里扫过一遍,发现地板仍然存在,而且上面似乎并无障碍,不过齐胸高的地方倒是发现了一根金属丝。他把棍子缩回来,在末端装上一个小勾,再送回原处,勾住金属丝用力一拉。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插进了年深日久的灰泥里。
他用一团黏土换下勾子,推着它轻轻扫过地面,结果粘上了几枚三角钉。
特皮克把它们拉回来,饶有兴味地检查一番。钉子是铜做的,常规的磁铁探测法根本不可能找到它们。
他沉吟半晌。口袋里有双“神父”套鞋,虽然穿着它们走来走去实在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摸索着把鞋套在了脚上。(“神父”是经过金属加固的套鞋,它们能拯救你的脚底板。这是刺客专属的笑话。)毕竟梅里塞这人可是惯用毒的,比如先前的胀毒!如果他在钉子上涂了胀毒,特皮克就会糊得满屋都是,人家甚至不必为他举行葬礼,只需在他身上重新粉刷就行。
规则。梅里塞也必须遵守规则。他不能一声不响地直接杀死特皮克了事,他必须让学生通过自己的粗心大意或者过度自信来送掉小命。
特皮克轻轻落在屋里的地板上,让眼睛适应黑暗。棍子试探着挥了几下,没有发现更多的金属丝。脚底轻微的咔嚓声说明神父刚刚碾碎了一枚三角钉。
“按你自己的步调来,特皮克先生。”
梅里塞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特皮克听到了他作记录时铅笔微弱的嚓嚓声。他试着把对方从脑子里赶出去,他试着思考。
有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全身上下被毯子盖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最后的考验了。一切都将在这个房间尘埃落定。成功的学生从来不会谈起它,失败的学生也没机会再跟人打听。
特皮克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能性。这种时候正该用得上神明的指引,“你在哪儿呢,爸爸?”
他一直妒忌自己的同学,他们所信仰的神个个神秘莫测,而且都住在远方的什么山顶上,信仰这样的神其实挺容易。然而如果每天吃早饭时你都要跟自己的神碰面,再要对他顶礼膜拜可就大有难度了。
他解下十字弓,把上过油的部件拧到一起。严格说来这算不得武器,但他的匕首已经消耗殆尽,嘴唇又太干,没法使用吹矢筒。
角落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梅里塞无所事事,正拿铅笔敲打牙齿。
毯子底下没准儿只是个假人。这谁知道呢?不,肯定是真人。类似的故事他听过不少。或许他可以用棍子试试看——
他摇摇头,举起十字弓用心瞄准。
“慢慢来,特皮克先生。”
就是这个。
这就是他们测试你是不是能杀人的部分了。
这就是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每个星期八下午都是提·玛里娅夫人的政治权谋课。公会领导层只有少数几个女人,提·玛里娅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在环海周围存在着一种共识:若想长命百岁,最好别同这位尊贵的夫人一道用餐。单她一只手上的珠宝就足以毒杀一个小镇。提·玛里娅美得惊人,但那是一种精雕细琢的美,需要一整队娴熟的艺术家、美甲师、化妆师、束身胸衣匠人和裁缝才能达成,每天早晨都要实打实地花掉三个钟头。她走路时,束身胸衣的鲸鱼骨总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男孩们学得很快,听她讲课时不看她的身材,而是留意她的手指。
“那么现在,”她说,“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公会组建之前的局面。在这座城市以及其他许多城市都存在着许多强有力的政治同盟,文明的成长与发展取决于它们之间的博弈与互动。
“在公会建立之前,这些团体之间的竞争总是无一例外地导致令人遗憾的分歧,而这些分歧又总以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得以终结。这对城市的公益破坏很大。请记住,每当不和谐统治天下,买卖就要衰退。
“但是、但是——”她的双手拍向自己的胸部,随之而来的嘎吱声犹如巨型帆船迎面撞上了大风。
“很显然,为了解决无法调和的矛盾,人们需要一种极端而又负责的手段。”她继续说道,“这就是公会存在的基石。那些生活在公会创建早期的人,他们多么幸福——”突然拔高的嗓音把好几打走神的学生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过来——“那时候,拥有强烈道德决心的人们开始锻造除战争之外的终极政治工具。现在的你们多么幸运,得以在这样一个公会接受训练,它不仅对礼仪、风度、举止和各种神秘技能有相当高的要求,同时还能为你们提供只有诸神才能掌握的力量。千真万确,整个世界都在你们的股掌之间……”
晚饭时,奇德在马厩背后为大家翻译了这番讲话的大部分内容。
“我知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是什么意思。”起司赖特傲慢地说,“意思就是用斧头埋葬。”
奇德道:“才不是,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
奇德道:“我家做买卖已经好多年了。”
“哼。”起司赖特道,“买卖。”
奇德从未提过他家商业活动的细节——大概跟物品周转和满足需求有关,但具体是什么物品、何种需求,却一直都不清楚。
揍过起司赖特一顿之后,奇德详细解说了何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它不单单要求尽量彻底地埋葬目标,还要求同时埋葬与此人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和雇员,外加他的生意场所、所在的建筑和周围的一大块街区,如此才能让大家都知道此人多么愚蠢,他惹上的敌人完全可能火冒三丈、不加区分地一锅端。
“天哪。”阿瑟说。
“噢,这不算什么。”奇德道,“有一年的猪守夜,我祖父和他的会计部门去跟一群中轴地人搞高端会谈,结果死了不少人,还有十五具尸体一直没能找到。那种事的确很糟糕,会让商业界非常不安。”
特皮克问:“不安的是整个商业界还是挂掉的那部分?”
“关键就在这儿。现在这样更好些。”奇德晃晃脑袋,“你知道,更干净利索。所以我父亲才说我该加入公会。我是说,买卖总得做下去不是,哪能把时间全花在公关上。”
十字弓的尖端在颤抖。
学校里的一切他都喜欢,飞檐走壁、研习音乐、无所不包的教育,唯一令他不安的就是最后必须杀人这一样。
可这才是重点,他告诉自己。所有人都会明白你是不是下得了手,包括你自己。
如果现在出岔子,我就死定了。
梅里塞站在角落里,哼起一支丧气的小调。
这是公会为自己的执照所付出的代价。它要确保刺客的质量,粗心大意、首鼠两端和要命的低能都必须彻底杜绝。你从来不会遇到任何测试失败的人。
每次都有人不过关,只不过你永远遇不上他们。或许那毯子底下就有一个,没准儿那甚至就是奇德,或者斯诺科萨尔,或者另外某个同学。今晚他们都在接受测试。如果他失败,或许他也会变成毯子底下的那捆东西……
特皮克试着分辨那个横躺的人影。
考官咳嗽两声,“咳咳。”
特皮克喉咙发干,惊惧仿佛醉鬼肚里的晚餐,直往上涌。
他的牙齿想要打战,他的脊柱僵立,衣服变成了一堆潮湿的破布。世界放慢了脚步。不,他不会那么干。这个决定从天而降击中了特皮克,同阴森小巷里飞来的砖块一样出人意料。这并非因为憎恨公会或者特别讨厌梅里塞什么的,只不过他们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测试别人。他们做错了,就这么简单。
他决定故意不通过。老头儿又能拿他怎么办?
而且他要败得光彩夺目。
他转身面对梅里塞,平静地注视着考官的眼睛,拿十字弓的手随意往右边一偏,然后扣动了扳机。
机关砰的一声响。
咔嗒。弩箭射中窗台上的一颗钉子,回弹时正好从梅里塞头上飞过,老头儿赶紧低头躲避。它砸中墙上的火把托架,然后像只发疯的大猫一样呼噜呼噜叫着,擦着特皮克苍白的面孔飞了过去。
它砰一声射进毯子里,之后屋里一片寂静。
“谢谢你,特皮克先生。请稍等片刻。”
老刺客全神贯注地研究起记录板,嘴唇上下开阖。
他拿起用烂绳子拴在记录板上的铅笔,在一张粉红色的纸片上写下几句评语。
“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他说,“我不会要求你直接从我手里把它接过去。我把它留在门边的桌上。”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笑容:稀薄、干瘪,所有的暖意很久之前就已经蒸发殆尽,通常只有那些死在沙漠烈日下两年以上的人才会这样笑。但至少你知道梅里塞尽力了。
特皮克没动弹,“我过关了?”
“看来似乎如此。”
“可是……”
“你肯定知道我们不允许跟学生讨论测试情况。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并不鼓励使用刚刚这种花里胡哨的把戏。日安。”说完,梅里塞昂首阔步走掉了。
特皮克踉踉跄跄地走向门边那张灰蒙蒙的桌子,惊恐万状地低下头去。纯粹习惯使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把纸片夹了起来。
看起来倒像是真货。上头有公会的印章,还有几个潦草难辨的字母,显然是梅里塞的签名。老头儿的签名特皮克见过不少回,通常都是在试卷最底下,旁边还会搭配点诸如“3/10,来见我”一类的留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掀开毯子。
此时已接近凌晨一点。安科-莫波克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屋顶上,属于盗贼和刺客的空中世界漆黑一片;但在下方,城市的生活就像潮汐般淌过大街小巷。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走在人群中。敢在城里这样走路无异于申请到河底一游的通行证,但他穿着刺客的黑衣,所以人们会自动在他身前让出路来,又在他身后合拢。就连扒手也不来烦他——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掏到些什么东西。特皮克心不在焉地晃进公会大门,他在黑色大理石长椅上坐下,用拳头撑着下巴。
事实就是,他的生活已经结束了。过去他从未考虑过接下来会如何,他从来没敢设想自己真会有一个“接下来”。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奇德坐到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掏出一张粉红色纸片。
“成了。”他说。
特皮克问:“你也通过了?”
奇德咧嘴一笑,“易如反掌。”他说,“我抽中了尼瓦尔。易如反掌。虽然在紧急下落那一关他给我制造了些麻烦。你呢?”
“嗯?哦,没什么。”特皮克努力振作起来,“没遇到什么麻烦。”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
“没有。”
奇德往后一靠,“起司赖特能通过。”他傲慢地说,“还有小阿瑟。剩下的有些人希望不大。我们可以等他们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特皮克转身面对他,满面愁容。
“奇德,我……”
“什么?”
“到最后的时候,我……”
“怎么了?”
特皮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没什么。”他说。
“你运气不错——只不过是在房顶上痛痛快快跑一通。我可是先钻了下水道,然后还得爬上缝纫塔的厕所,回来的时候只好先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你那是个假人,对吧?”
“老天爷,你的不是吗?”
特皮克哀号道:“可他们让咱们以为会用真人!”
“感觉就像真人,不是吗?”
“是的!”
“就是说嘛,而且你通过了,所以没问题。”
“可难道你就没想过毯子底下会是谁,他们找了谁放在那儿,又是为什么……”
“我倒是在想自己会不会搞砸了。”奇德承认,“可然后我又想,管他呢,反正不由我说了算。”
“可我……”特皮克闭上嘴巴。他能怎么样呢?去找老师解释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的朋友狠狠拍拍他的后背。
“还发什么愁?”他说,“响们成功了!”
这时,奇德伸出拇指压住右手的头两根手指,以刺客特有的古老方式敬了个礼。
教师长库希斯博士以拇指压住两根手指,瘦削的身体高高压迫着惊恐的学生。
“我们不搞谋杀。”他说。博士的声音十分轻柔。他从不抬高嗓门,但却很清楚该如何抑扬顿挫,哪怕在风暴中也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
“我们不搞处决。我们不搞屠杀。我们从不,记好了,从不拷打。我们与激情、仇恨或者无价值的利益都毫无关系。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以埋葬为乐,不是为满足内心某种隐秘的欲望,也不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好处或者某种事业、某种信仰。让我告诉你们,先生们,所有这些理由都非常值得怀疑。如果有人要为信仰而杀死你,看着他的脸,你的鼻孔会嗅到卑劣的气息;如果有人宣布发动圣战,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耳朵必然会捕捉到恶魔鳞片的叮当声,听到它丑陋的尾巴拖曳过语言的纯洁。
“不,我们干这行为的是钱。
“而且,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命的宝贵,所以我们必然要收很多很多钱。
“世上很少有比这更纯洁的动机,它完全剥去了所有的伪装。
“记住,没有收入,绝不杀人。”
他沉默半晌,然后又补充一句:
“并且千万别忘了提供收据。”
“看吧,一切都好。”奇德说。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不怪奇德如此讨人喜欢,他有种令人艳羡的能力,从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严肃的反思。
一个人影走进敞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向他俩靠近,金色的卷发反射着门房小屋火把的光芒。
“这么说你们俩也成功了。”阿瑟若无其事地挥挥纸片,动作十分花哨。
七年之间阿瑟变了不少。尽管他不够虔诚,伟大的奥姆却一直没能来实施各种与脏器有关的报复,于是他那日夜心惊胆战、担心天罚的毛病不治而愈。他块头很小,在涉及狭窄空间的领域自然很占优势。他还有一种天生的才能,能把内心深处的暴力因子集中释放。有一天,弗赖磨和几个跟班决定把新学生抛着玩儿,第一个就挑中了阿瑟。十秒钟之后,全宿舍的男孩齐心协力才把阿瑟拉住,并从他指间夺下了椅子的残骸。后来大家发现,阿瑟的父亲是已故的乔汉·路多罗姆,公会历史上最伟大的刺客之一。去世刺客的孩子总能得到奖学金。没错,有时这行当也挺人性化的。
大家早知道阿瑟准能通过,这点毫无疑问。老师们常给他做课外辅导,还允许他使用非常复杂的毒药。他多半会留在学校继续研究生的课程。
他们一直等到城里的各个钟楼都敲过了两点。在安科-莫波克,齿轮装置从来都不是一门精确的科技,此外,各个团体对一小时究竟多长也有不同看法,因此整整五分钟时间里,不断有钟声在屋顶上乱窜。
又过了一会儿,城里的钟楼终于达成一致,确认两点的确早已经过去了。三个默默盯着自己鞋子的学生这才抬起头来。
奇德道:“好吧,就这样了。”
“可怜的老起司赖特。”阿瑟道,“想想看,真是挺可悲的。”
“没错,他还欠我四便士呢。”奇德随声附和,“走吧,我为咱们准备了点儿东西。”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从床上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妄图隔绝大海的咆哮。今晚它真的很吵。
每当他心情忧郁时,海浪声都特别大。他需要找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可以把普特蕾西叫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侍女,真的非常特别。她的歌声总能让他高兴起来。每回她唱完闭上嘴,世界都会显得美好不少。
或者日出。日出总能带给人安慰。裹在毯子里,坐在宫殿最高的屋顶上,眼看着金色的光芒涌向大地,河面的雾气渐渐消散,这时你会觉得温暖又满足,因为你再一次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尽管就连你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出卧室,穿过通向巨型螺旋楼梯的宽阔通道,一路上了房顶。几根灯芯草照亮了其他几位本地神明的雕像,在墙上留下跃动的光影:有的长着狗头,有的长着鱼身,还有些长着蜘蛛的胳膊。这些雕像他从小就认识。如果没有它们,国王少年时代的噩梦准会抽象许多。
大海。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海。相关的记忆早已模糊,只除了它的大,它的声音,还有海鸥。
海鸥。它们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它们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海鸥回到这个世界上,但身为法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绝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你根本不会真的离开。
特皮克问:“那个,这是什么东西?”
“试试看。”奇德道,“只管试试。这样的机会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破坏了似乎有点可惜。”阿瑟低下头,勇敢地望着自己盘子里的精美图案,“那些红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不过是红萝卜。”奇德不屑一顾,“它们无关紧要。试试,快。”
特皮克拿起木制的小餐叉,挑起一片纸一样薄的白色鱼肉。海鲜大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孩,而鱼肉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突然发现,餐馆里的其他人也带着类似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嚼起来。咸咸的,带点橡胶般的弹性,还有一丝下水道出口的味道。
奇德焦急地问:“好吃吧?”邻桌的几个顾客已经开始鼓掌了。
“的确与众不同。”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他继续咀嚼,“这是什么东西?”
奇德道:“深海豚鱼。”
“没关系的。”眼见特皮克若有所思似的放下餐叉,奇德赶忙解释,“只要把胃、肝脏和消化道全部清理干净,这东西就完全没有危险,所以它才这么贵。世上没有次等豚鱼大厨这种东西。这是天底下最贵的食物,人家还写诗赞美它来着……”
“没准儿还真能称得上是味觉大爆炸。”特皮克喃喃地道。他努力平复心绪,这条鱼肯定经过了恰当的处理,否则他早变成这里的壁纸了。他十分谨慎地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切片树根。
他问:“这些东西又能把人怎么样?”
“这个嘛,它们必须严格按照程序炮制六个星期,否则就会同你的胃酸发生灾难性的反应。”奇德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倾其所有,用最昂贵的食物来庆祝。”
“我明白了。男子汉吃的鱼和薯片。”
“他们这儿有醋没有?”阿瑟包着满口的食物问,“再来点儿豌豆糊就更好了。”
不过葡萄酒倒还不错。当然也说不上特别好,那并非什么著名酒庄的名品,但它的确能解释为什么特皮克的脑袋已经痛了一整天。
那是“提前醉”。他的朋友买了四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白葡萄酒,而它们之所以贵得离谱,原因在于酿酒的葡萄这时还没播种。
碟形世界的光线动作缓慢、极其懒散。它并不急着赶路。干吗要这么麻烦呢?一旦达到光速,到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望着那金色的圆盘飘过世界的边缘。一群白鹤从雾蒙蒙的河面上腾空而起。
他告诉自己说,你一直都很勤恳。谁也没跟他解释过如何使太阳升起、河水泛滥、谷物生长。你又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的指导呢?毕竟他才是神,这一切他理当明白。可他并不明白,所以他这辈子时时提心吊胆,不断祈祷一切都能按部就班,而这似乎也很管用。可问题在于,假如这招不管用了,他也不会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常做同一个噩梦:某天早上,高阶祭司迪奥斯把他摇醒,只不过那当然并不是早上,王宫里点亮了所有的灯,宫殿外愤怒的人群在星空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望着他,眼中充满期待……
而他只能说声:“抱歉。”
这叫他害怕。想象一下,河水结冰,永恒的白霜挂上了棕榈树,折断了树叶(等它们落到冰冻的大地上还会摔得粉碎),小鸟从空中坠落,毫无生气……
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抬起水雾弥漫的双眼,结果只看见空荡荡的灰色地平线。他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
他站起身来,把毯子抛到一边,高举双臂祈求上苍。然而太阳已经不见了。他是神,这是他的职责,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然而他还是辜负了自己的人民。
他的脑海里仿佛听到人群愤怒的呐喊,震耳欲聋的咆哮渐渐充斥他的耳朵,那节奏固执而熟悉。最后它不再压迫他,反而拉着他往外走,进入带着咸味的蓝色沙漠。那里的太阳永远炙热,还总有光洁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法老踮起脚尖,脖子朝后仰,张开翅膀纵身一跃。
他冲入空中,却听身后砰的一声。另外,太阳也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
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事儿,法老总会觉得十分难为情。
三个新晋刺客动作迟缓,沿着街道踉踉跄跄。他们总是差点就要跌倒,可却一直没能当真跌下去。三人试着合唱一曲《巫师法杖的一头有个疙瘩》——或者至少努力达到相同的音高。
“又大啊、又圆啰——重量嘛足有三——”奇德唱道,“见鬼,踩到啥了我?”
阿瑟道:“有谁知道咱们在哪儿不?”
“咱们——咱们正往公会宿舍走。”特皮克说,“只不过准是走错了道,前头是河。我闻到了。”
阿瑟的谨慎穿透了酒精形成的盔甲。
他大胆猜想:“没准儿会有些危险的棱——能——人物哪,夜里这钟点。”
“耶。”奇德志得意满,“就是咱。有纸片儿为证。还有测试啥的。倒想看看有谁敢跟咱叫板。”
“没错。”特皮克倚在对方身上寻求支撑,反正聊胜于无,“咱把他们从那啥割成一条条的那啥。”
“没错!”
三人摇摇晃晃地冲上了安科的铜桥。
事实上,黎明前的阴影中的确有些危险的人物,此刻这些人就跟在他们身后,距离仅仅二十来步。
安科-莫波克拥有复杂的犯罪公会系统,但这并没有让城市变得更安全。它只不过是把危险合理化,并确保它们定期出现。各大公会掌管着城中的治安,比起过去的警卫队来,它们的行动更加彻底,获得的成功也多得多。没错,如果哪个没有执照、单打独斗的小偷让盗贼公会逮住,他很快就会发现,从社会调查报告上看自己一直处于关押候审状态,可与此同时,自己的膝盖却被钉在了一块儿。然而世上总少不了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甘愿游离于犯罪分子的世界之外过一种不安定的生活。此时,就有五个符合这一描述的家伙,他们正蹑手蹑脚地接近我们的三人组,准备向对方介绍本周的特惠套餐:割喉、偷窃、弃尸河底,任何一块河泥都任君选择。
大多数人对刺客都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因为刺客为了大笔金钱杀人,而大家本能地感到这种行为神明怕是不会赞同(神明通常喜欢大家为一点蝇头小利杀人,或者干脆白干)。他们担心刺客这种藐视天神的行径会招来上天的惩罚,因为神明都是笃信正义的,至少在涉及人类的时候的确如此,他们对伸张正义抱着满腔热情,据说有时甚至会连带把方圆几英里之内的人全变成调料瓶。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畏惧刺客的黑衣。在某些阶层中,干掉刺客甚至能带来很高的威望,这有点儿像在七叶果游戏里消灭了连胜六场的对手。
一句话,目前的情况就是三个刺客踩着铜桥的厚木板,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他们身后的人则打定主意,要为他们的生命画上一个巨大的句号。
铜桥朝海的一面有一排木制河马,这是安科-莫波克的市兽。奇德稀里糊涂地撞上一只河马,先是倒退两步,然后整个趴在了桥栏杆上。
“想吐。”他宣布说。
“请便。”阿瑟道,“河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特皮克长叹一声。他对河很有感情,总觉得但凡是河,就该上有睡莲下有鳄鱼,天经地义。安科河让他沮丧,因为如果你放朵睡莲下去,它非溶解了不可。这河从锤顶山区一路流经泥泞的大平原,最后来到百万人口的安科-莫波克,此时人们之所以还称它为液体,只是因为它的移动速度比周围的陆地稍快些。事实上,往里头呕吐大概还能让它稍微干净一点儿呢。
他低头盯着桥墩之间几圈迟缓的小涟漪,然后将目光投向灰色的地平线。
“太阳上来了。”他宣布说。
奇德喃喃地道:“我怎么不记得吃过那东西。”
特皮克退后半步,一把匕首擦着他的鼻尖疾驰而过,插进了旁边那只河马的屁股里。
雾气中走出五个人影。三个刺客下意识地彼此靠拢。
“别靠近我,否则你们要后悔的。”奇德捂着肚皮呻吟道,“洗衣费肯定贵得吓死人。”
“瞧啊,咱们这是遇上啥啦?”为首的小偷说。类似的情况下通常都免不了这类场面话。
阿瑟问:“盗贼公会的。你们是?”
“抱歉,”贼头道,“我们是给其他小偷抹黑的小规模非正规少数派。请把武器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这对事情的结局当然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们明白,只不过在尸体上摸来摸去实在令人不快,而且有伤体面。”
特皮克毫无把握地说:“咱们可以搞个突击。”
“别看我。”阿瑟说,“就算拿着地图册我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屁股。”
奇德道:“等我吐了你们准要后悔死。”
特皮克能感觉到两边衣袖里飞刀的存在。他先得把其中一柄滑到手里,然后还要有命把它掷出去。此刻他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概率大概不会很高。
遇上这类情形,宗教带给人的慰藉就显得十分重要了。特皮克转身瞅眼太阳,对方刚刚从拂晓的云里抽身出来。
太阳中央还有个小小的黑点。
已故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睁开眼睛。
“我本来在飞。”他低声道,“我还能记得拍打翅膀的感觉。我在这儿做什么?”
他试着站起来,一时觉得身子发沉,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站直了身子。他低下头去,想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哦,天哪。”他说。
河域文明对死亡和死后的事儿长篇累牍,但对生命却说得很少。生命被视为主线情节之前那麻烦的序曲,只能尽可能礼貌地让它快进过去。正因为如此,法老很快就得出了自己已经死掉的结论。当然,下方沙地上那具变形的尸体也帮了大忙。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大地看起来鬼影幢幢,仿佛很容易就能穿透似的。当然了,他暗想,我大概的确可以。
他象征性地搓搓手。好吧,就是这样了。从现在起事情会变得有趣起来,真正的生活现在才开始。
他身后有个声音道:早上好。
国王转过身去。
“你好。”他说,“你是……”
死神。死神道。
国王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一直以为死神的形态是只巨大的圣甲虫,还有三个脑袋。”
死神耸耸肩。好吧,现在你知道不是了。
“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这个?这是镰刀。
“模样真够怪的,不是吗?”法老道,“我还以为死神会拿着仁慈连枷和正义之镰。”
死神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用什么拿?他问。
“抱歉?”
我们说的还是那只巨大的甲虫不是?
“啊。用他的大颚吧,我猜。不过我记得王宫里有幅壁画,那上头他长着胳膊。”国王迟疑片刻,“这么一讲出来又好像有点傻。我是说,长胳膊的大甲虫。还有朱鹭的脑袋,我记得好像。”
死神叹口气。他并非时间的造物,因此过去与未来于他都是一体,不过有段时间他也曾努力尝试着以每位顾客期待的形象出现。可惜这想法没有成功,因为死神发现,通常他都不可能在顾客死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预期,而人类很少真正预期自己会死,所以他还不如干脆随心所欲。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穿着戴兜帽的黑袍,这一身不但干净利索,而且人人觉得眼熟,全世界都能通行无阻,有点儿像是最高端的信用卡。
“无论如何。”法老道,“我想咱们也该动身了。”
上哪儿?
“难道你不知道?”
我来只是为确保你准时死掉,之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唔……”国王不自觉地挠挠下巴,“恐怕我得等他们做完准备工作什么的。把我做成木乃伊,再修座该死的金字塔。唔。等的时候我非得待在这儿附近不可吗?”
应该是吧。死神打个响指,一匹雄健的白马从不知哪片绿地上一溜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哦。好吧,我猜我该转开眼睛,他们先要把肚子里那些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弄出来,你知道。”法老脸上闪过一缕忧色。很多事情在他生前看来完全合乎情理,死后想起来却似乎有些可疑。
“这是为了保存身体,好让它能在冥界开始新生活。”他有些困惑似的补充道,“然后他们会用布条把你缠起来。至少这一点还算符合逻辑。”
他揉揉鼻子,“可然后他们又要往金字塔里搬进吃的喝的放在你旁边。有点儿怪怪的,说实话。”
到这一步时你的内脏在什么地方?
“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它们都在隔壁房间的罐子里。”国王的声音里掺杂着疑虑,“我们甚至在我父亲的金字塔里放了个天杀的牛车模型。”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木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表面贴满了金叶子,还有四只拉车的木牛。然后我们又把一块老大的石头推过去把门封死……”
他试着思考,并且发现这容易得叫人吃惊。各种各样的新想法像冰冷、清澈的溪流一样涌入他的大脑。他看到了岩石上光线的舞蹈,天空深邃的蓝色,看见世界在自己周围向外延伸,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没有了不断以各种欲望纠缠于他的肉体,世界似乎突然充满了惊奇。首当其冲的有两件事:首先,许多他过去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极不靠谱,其可靠程度大概与沼气不相上下;其次,他刚刚准备好要充分享受这个世界,结果却要被埋进一座金宇塔里。这样一个开头实在有些不幸。
人死的时候,首先失去的是生命,紧随其后的就是各种美好的幻想。
看得出你有很多问题要考虑,死神翻身上马,那么,请容我先走一步……
“等等——”
怎么?
“之前我……那个,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飞。”
自然,你神性的那部分的确飞走了。现在的你完完全全是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
相信我。这种事情我再清楚不过。
“哦。听着,我有好些问题想向你……”
问题永远都是有的。抱歉。死神双腿一夹马肚,消失了踪影。
国王站在原地,只见几个仆人沿着宫墙匆匆赶来。在接近他的尸体后他们放慢了脚步,变得小心翼翼。
其中一个试探着问道:“噢我们宝贵的太阳之主啊,您还好吗?”
//“不,我不好!”//国王喝道。他最基本的宇宙观刚刚遭遇了大地震,碰上这种事儿谁的心情也好不了。接着,他又苦哈哈地添上一句,//“我现在算是进入死亡状态了。真叫人惊叹,不是吗?”//
另一个仆人踮起脚尖凑近自己的国王:“噢,带来清晨的神祇啊,您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国王吼道://“我刚刚从一百尺高的墙上掉下来,脑袋着地,你说我听不听得到?”//
另一个仆人道:“我觉得他听不见咱们说话,贾哈梅。”
//“听着,”//见仆人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国王愈发着急上火,//“你们必须找到我儿子,告诉他先别修那什么金字塔,至少等我先把一两个关节想想明白再说。这一套来生的布置好像有点儿自相矛盾,我……”//
贾哈梅道:“要不吼两声?”
“恐怕你再吼也没用。我看他是死了。”
贾哈梅低头看着国王僵直的尸身。
“见鬼。”他终于冒出一句,“好吧,这下子明天算是玩儿完了。”
太阳并未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的告别演出,仍然按部就班地从世界边缘缓缓升起,动作十分流畅。从太阳里飞出一只海鸥,速度超过任何鸟类的合理限度,它径直奔向安科-莫波克、奔向铜桥和八个纹丝不动的人影、奔向其中一张呆滞的面孔……
海鸥在安科并不稀奇,然而这一只却在飞过众人头顶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音久久不歇。有三个盗贼吓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子。那样的声音不该出自任何长毛的东西,它里头带着尖牙和利爪。
海鸥在铜桥上方转了一小圈,然后拍打翅膀落到一只木头河马上,疯狂的红眼睛紧紧盯着在场的人类。
为首的盗贼看得入了神,直到阿瑟发话才奋力转开视线。只听阿瑟极亲切地说道:“这是一把二号飞刀,我的飞刀成绩是百分制的九十六。哪只眼珠你觉得多余来着?”
贼头子盯住他。他发现另外两个小刺客似乎不足为惧:一个仍然直愣愣地凝视着海鸥,另一个则忙着趴在栏杆上大声呕吐。
“你就一个人。”他说,“咱们可有五个。”
“但很快就会变成四个了。”阿瑟道。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向海鸥伸出手去,动作很慢很慢。换了任何寻常的海鸥,这样的举动都会以他失掉大拇指告终,然而这一只却活像回到自家种植园的奴隶主,满脸沾沾自喜,一跃蹦到了特皮克手上。
这似乎让几个盗贼非常不安。而阿瑟的微笑更是火上浇油。
“真是只好鸟。”贼头子的语调既欢快又傻气,显示此人害怕到了极点。一旁的特皮克如痴如醉地抚摸着海鸥子弹型的脑袋。
阿瑟道:“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走开。”与此同时,海鸥往侧面扑棱两下,跳上了特皮克的手腕。它伸出翅膀保持平衡,长蹼的爪子努力抓牢,那模样本该十分滑稽,可事实并非如此。它看起来充满了隐藏的力量,仿佛这其实是某只微服私访的老鹰。它张开嘴,露出一条可笑的紫舌,让人不由觉得这只海鸥绝不仅仅是海边番茄三明治的天敌那么简单。
“难道是魔法?”一个盗贼问。他的同伴迅速将他消音。
“那我们这就走了。”贼头子说,“请各位见谅,一场误会……”
特皮克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只不过眼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不肯消停的微弱噪音。六双眼睛齐齐转向桥下——奇德的那双早已就位。
在他们脚下,黑色的液体涌上干裂的烂泥,安科河涨水了。
迪奥斯是王国的牧首,高阶祭司中的高阶祭司,但却不是什么生来笃信宗教的人。虔诚的信仰并非适宜高阶祭司的品质,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让你产生不健全的念头。一旦你开始信这信那,整件事都会变成可笑的闹剧。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反对信仰。人民需要相信神明,哪怕仅仅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同类实在过于困难。神是必须的。只不过他要求众神别来找他麻烦,让他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顺便说一句,迪奥斯非常幸运,生就了一副高阶祭司的标准形象。如果你的基因决定赐你高大的体形、光秃秃的脑袋,以及足以犁地的弯鼻子,它们这么干多半是有明确目的的。
他对那些很容易就产生信仰的人抱有本能的怀疑。在他看来,天生笃信宗教的人个个难以捉摸,还经常会晃到沙漠里寻求神的启示——就好像众神真会自贬身价干那种事情似的。而且这些人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他们渐渐就会觉得宗教仪式无关紧要,觉得自己可以撇开祭司,直接与神明交流。然而迪奥斯很清楚,蒂杰里贝比的诸神对仪式的热情并不逊于任何人。他对这一事实的信念无比坚定、不可动摇,足以撑起整个地球。毕竟,神明反感仪式那不跟鱼反感水一样吗?!
他在通往王座的台阶上坐下,法杖横陈在膝盖上,开始传达国王的命令。当然了,眼下这些命令并非出自国王之口,但这完全不成问题。迪奥斯担任高阶祭司已经很久了,具体多少年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记,他知道一位通情达理的国王会下达何种命令,因此自然可以代他发号施令。
再说了,反正日之脸就放在宝座上,有它就够了。这张面具用纯金打造,能包裹整个头部,统治者在所有公共场合都要佩戴它——某些渎神的家伙也许会说面具的表情像是和善的便秘患者——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蒂杰里贝比王权的标志,同时也让大家很难把各个国王区分开。
此外,它还有极其重大的象征意义,尽管谁也记不得它象征的究竟是什么。
这类东西在老王国非常普遍。他膝上的法杖就是一例:充满象征意味的蛇缠绕在寓意深刻的赶驼棒上,人们相信这能赋予高阶祭司掌控诸神和死亡的力量。不过这多半只是个隐喻,也就是弥天大谎。
迪奥斯换个姿势坐好。
“国王被护送至出发之屋了没有?”他问。
一圈品级较低的高阶祭司一齐点头。
“噢,迪奥斯啊,此刻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正在照料他。”
“很好。金字塔修造师收到指示了吗?”
呼忒·库米上前一步,他是双面神柯弗因的高阶祭司。
“噢,迪奥斯啊,我自作主张亲自料理了此事。”
迪奥斯的手指轻敲法杖,“嗯。”他说,“对此我毫不怀疑。”
在祭司界有一种共识,如果哪天迪奥斯真的死了,库米很可能会是他的继任者,虽然等迪奥斯咽气似乎从来都是个前途无光的职业——在这一问题上持不同意见的只有迪奥斯本人。如果迪奥斯也有朋友的话,他多半会向对方透露几个先决条件,即:月亮变蓝,猪飞上天,以及他迪奥斯在地狱露面。他很可能还会补充一点:库米与神圣的鳄鱼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鳄鱼对自己的意图诚实无欺。
“很好。”他说。
“有件事或许我可以提醒大人注意。”库米道。迪奥斯瞪大眼睛,其他祭司立刻收敛了全部表情。毕竟安全第一。
“什么事,库米?”
“王子。噢迪奥斯啊,可曾派人去召唤他了?”
“没有。”
“那他怎么能知道这个消息呢?”
迪奥斯坚定地说:“他会知道的。”
“此话怎讲?”
“他会知道的。现在你们都可以走了。走开。去侍奉你们的神!”
祭司们匆忙散去,留迪奥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这是他惯常的位置,坐得太久了,石头上早磨出一个坑来,与他的臀部正好契合。
王子当然会知道,事情妙就妙在这儿。经年累月的仪式与一丝不苟的崇拜旱已在迪奥斯心里打磨出深深的沟壑,然而就在这隐秘的深处,他依旧觉察出一丝不安,一丝不自在。不安是其他人才会遇上的东西,迪奥斯心里从来没有过疑虑的位置,否则他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然而那里的确有一个小小的念头,一点确定无疑的信念:这次的新国王准会惹出麻烦。
算了,那孩子很快就会学乖的。他们最终都学乖了。
他再次变换姿势,周身的疼痛卷土重来,他不由蹙了蹙眉头。这怎么行,它们会妨码他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他的职责是一种神圣的信任。
他得再去一次墓场,就在今晚。
“他像换了个人,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他现在是谁?”奇德问。
他们踩着满地积水往前走,身子依然摇摇晃晃,但这回不是醉酒的蹒跚,而是三个人走路却只有两个人领航的那种笨拙步态。特皮克也在迈步,但他的神情却并不能带给人信心。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上头。
周围到处有人猛力推开大门,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与之相伴的还有家具拖上二楼的动静。
“山区那边肯定是遭遇了大暴雨。”阿瑟道,“就算春天也很少淹成这样。”
“或许我们应该在他鼻子底下烧几片羽毛试试。”奇德提议道。
阿瑟一脸凶相,“那只该死的海鸥就再合适不过。”
“什么海鸥?”
“你瞧见的。”
“那个,它怎么了?”
“你的确看见它了,对吧?”阿瑟眼底燃起自我怀疑的黑色火苗。之前场面一度混乱,海鸥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有点儿忙不过来。”奇德怯生生地说,“肯定是他们配咖啡的薄荷薄饼有问题。我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儿。”
“那只鸟绝对有古怪。”阿瑟道,“我说,咱们先把他放下好不好?我得倒倒靴子里的水。”
旁边是间面包店,大门敞开,好让一盘盘面包接触清晨的空气,加速冷却。他们把特皮克靠墙放好。
“他看起来就像被人打中了脑袋似的。”奇德道,“没人打他,对吧?”
阿瑟摇摇头。特皮克脸上凝固着温和的笑容,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但反正不是大家熟悉的维度。
“咱们最好把他弄回公会,送到医……”阿瑟身后传来一种奇异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话。盘子上的面包轻轻蹦着,有一两块弹到地上,像翻倒在地的甲虫一样打起旋儿来。
面包皮像蛋壳一样裂开,几百根嫩芽破壳而出。
几秒钟之内,装面包的托盘已经化作成片摇曳的麦苗,它们很快长出穗子,沉甸甸地弯下腰去。在它们中间,奇德和阿瑟面无表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伪装闲庭信步;特皮克则身体僵硬,被两人夹在中间。
“这都是他干的?”
“依我看——”阿瑟生怕有面包师发现了那堆过于纯天然的产品,扭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他猛地停住脚步,把另外两人像方向舵似的甩出一百八十度。
阿瑟和奇德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
最后奇德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见的。”
“你是指他的脚碰到哪儿哪儿就会冒出草啊什么的来这件事吗?”
“正是。”
两人对望一眼,又一齐低头察看特皮克的鞋子。绿色植物拼命顶着百岁高龄的鹅卵石路面往上冒,此时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踝。
两人一言不发,齐齐抓紧他的胳膊肘,把他拎到空中。
“医院。”阿瑟道。
“医院。”奇德附议。
然而即便在当时他们也很清楚,这事儿可不是一剂热乎乎的药膏就能解决的。
医师往椅背上一靠。
“事情很清楚。”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是mortis portalis tackulatum及其并发症。”
“那是什么意思?”奇德问。
“用外行人的话说就是,”医师嗤之以鼻,“他已经像门上的钉子一样死透了。”
“那并发症又是什么?”
医师目光躲闪,“就是他还在呼吸。”他说,“瞧,他的脉搏活蹦乱跳,体温高得能炒鸡蛋。”他有些迟疑,刚才的话似乎过分直白、太容易理解。在碟形世界,医学还是一门新兴艺术,如果大家都能听明白,那它就永远不会有发展前途。
他在脑子里组织一番,然后说:“Pyrocerebrum ouerf culinaire.”
“好吧,那你能做点什么?”阿瑟问。
“我爱莫能助。他已经死了。所有医学测试都支持这一判断。所以,呃……你们可以把他埋了,保持干净清凉,叫他下星期再来复诊。最好白天来。”
“可他还在呼吸!”
“那不过是肌肉的神经反射,外行人很容易弄错。”医师轻快地说。
奇德长叹一声。他怀疑公会不仅对锋利的匕首和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有着无可比拟的丰富经验,在基本的医学诊断上多半也比所谓的医师要高明得多。公会会杀人没错,但至少它并不指望人家为此对自己感恩戴德。
特皮克睁开眼睛。
“我必须回家去。”他说。
奇德道:“这就是你说的死透了?”
医师的表现会让他的整个行业都与有荣焉,“人死后,尸体经常发出可怕的声响,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他英勇地坚守阵地,“当然这很可能会让亲朋好友感到烦恼,并且……”
特皮克突然坐得笔直。
“此外,在某些情形下,由尸僵引发的肌肉痉挛也可能……”医师虽然继续胡诌,但显然信心不足。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新点子。
“这是一种罕见的神秘疾病。”他说,“最近病例突然激增。引发这种疾病的是一种——那个——某种非常非常微小的东西,任何手段都检测不到。”说完这话,医师脸上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容。必须承认这一手实在漂亮。他得把它背下来才行。
“多谢。”奇德打开门,把他请出房间,“下次咱们感觉特别良好的时候,一定请你来出诊。”
“很可能是渥卢斯。”奇德赶起人来动作温柔,但是不容反抗,医师还想垂死挣扎,“他感染了渥卢斯,最近这种病例非常……”
他面前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特皮克双脚落地,坐在床沿上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我必须回家去。”他重复道。
“为什么?”阿瑟问。
“不知道。王国需要我。”
阿瑟劝阻道:“你先前好像挺严重的……”
特皮克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
“请听我说。”他说,“我不需要谁来跟我讲道理,我不需要谁来劝我休息。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会尽快回国。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你们瞧,我一定会回去,事情已经定了。而且你还可以帮帮我,奇德。”
“怎么帮?”
“你父亲有艘速度飞快的走私船。”特皮克直奔主题,“如果能把它借给我,作为交换,今后有贸易机会时可以对他优先考虑。如果我们在一个钟头内出发,时间会非常充裕。”
“我父亲是个本分的商人!”
“正好相反。去年一年,他百分之七十的收入都来自未经申报的货物——”特皮克的视线投向虚空——“其中非法走私珍稀动物占百分之九,通过夜航逃税占百分之……”
“好吧,他有百分之三十是本分的。”奇德赶紧让步,“这就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本分得多了。你最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越快越好。”
“我——不知道。”特皮克道,“刚才我……我睡着了,那时我好像无所不知,对一切都无所不知。我想我父亲死了。”
“哦。”奇德道,“天哪,抱歉。”
“唔,没什么可抱歉的,不像你想的那样。这是他自己愿意的。我觉得他一直挺期待这一天。在我们家族,死掉之后你才真正开始,呃,开始享受生活。我猜他现在多半正享受着呢。”
事实上,法老此时正坐在准备间里一块多余的石板上,看人家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体内各种软乎乎的东西,并把它们放进特制的“篷罐”里。
这种景象并不常见——至少并不常被那些有能力对此产生思辨兴趣的人看见。
法老心烦意乱。尽管他已不再是这具身体的正式居民,但却仍然有某种玄妙的联系把他与身体绑在一起。眼看着两个工匠手上沾满自己的各种零件,换了谁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另外他们的笑话也很不好笑。自己变成笑柄时,是很少有人能笑得出来的。
“瞧啊,迪尔师傅。”说话的吉恩是个脸蛋红彤彤的小胖子,国王刚刚发现他是迪尔的新学徒,“瞧……那……看这个,看这个……瞧……你的名字,看见没?我用他的肠子拼的你的名字,瞧见了?”
“把它们放进罐子里,小子。”迪尔疲惫不堪,“顺便说一句,死人单口相声那一套也一样不好笑。”
“对不起,师傅。”
“既然你已经站那儿了,那就把三号脑钩递给我,唔?”
“这就来,师傅。”吉恩道。
“记住别碰我胳膊,这部分动作非得精准不行。”
“一定一定。”
国王伸长了脖子。
在另一头忙活的吉恩突然压低嗓门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老天爷,瞧瞧这颜色!”他说,“谁能想得到呢,是吧?会不会跟他们吃的东西有关系,师傅?”
迪尔叹口气,“你只管把它放进罐子里就是了,吉恩。”
“听您的,师傅。师傅?”
“怎么,孩子?”
“神是在哪一块儿里头来着,师傅?”
迪尔努力集中注意力,眯起眼睛往国王的鼻孔里瞧。
他耐心地解释道:“那部分在他下这儿来之前就已经拾掇过了。”
“我就说嘛。”吉恩道,“因为这儿没有哪个罐子是为它准备的,您知道。”
“当然没有。否则那罐子不知得多古怪呢,吉恩。”
吉恩略显失望,“哦,”他说,“这么说他就很普通了,对吧?”
“如果单从有机体的角度看的话,的确如此。”迪尔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咱妈说他这国王还算不错。”吉恩道,“您说呢?”
迪尔手拿罐子站定,这场对话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们下来之前我从不去想这事儿。”他说,“我猜他比大多数国王都要强些。肺挺健康,肾脏干干净净,而且鼻腔也挺宽——这一点是我对每个国王的期望。”他低下头,发表自己的职业判断,“说实话,工作起来非常愉快。”
“咱妈说他的心搁对了地方。”吉恩道。国王正满脸阴郁地在角落里飘着,闻言闷闷不乐地把头一点。没错,他暗想。就在三号篷罐,架子的最上层。
迪尔一面叹气,一面拿破布擦了擦手。他在丧葬业干了三十五年,不仅手上稳当,态度超然,对素食主义极其热衷,而且拥有超乎寻常的听力。他几乎可以肯定,还有谁也在自己耳朵后头叹了口气。
国王晃到屋子的另一側,好不伤心地望着处理缸中颜色晦暗的液体。
真好笑。他活着时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那么理所当然,死了以后却又觉得这纯属浪费时间。
国王渐渐有些恼怒。他眼看着迪尔和学徒把东西收拾干净,点燃仪式用的松香,然后把他——它——抬起来,毕恭毕敬地送到屋子的另一侧,轻轻滑进防腐剂油腻的怀抱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目光穿过混浊的液体,只见自己的身体可怜巴巴地躺在水下,活像泡菜坛子里最后一根腌黄瓜。
他抬起眼睛,瞅一眼角落里那些装满稻草的口袋。不必人说他也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小船并非滑行于河面之上,而是将自己与河水融为一体。它踩在十二支木浆的尖端起舞,像浮油一般扩散,像小鸟一样滑翔。它的表面是黯淡无光的黑色,体态宛如鲨鱼。
船上并没有控制节奏的鼓手,小船不愿增加多余的重量。再说鼓手还得带上全套装备呢,连鼓面也是种负担。
特皮克置身于两排沉默的桨手中间,坐在船腹中浅浅的货舱里。至于舱里究竟有些什么货,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度。看这船的设计,人家显然是用它避开旁人的耳目,以极快的速度运送极少的物品。他怀疑就连走私贩公会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看来商业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他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三角洲,容易得叫人生疑——这个轻捷的影子,也不知它溜过来多少回了?之前的神秘货物在船舱里留下了充满异国风味的气息,但特皮克仍然透过它们嗅到了家的味道:鳄鱼的粪便,芦苇的花粉,睡莲的花香,由于缺少下水道系统而产生的气味,还有狮子的体味和河马的腥臭。
领头的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来。那人扶他一把,帮他走下几英尺深的水里。不等他蹚到岸上,小船已经掉头离开,成为下游一点幽灵般的鬼影。
因为生性好奇,特皮克开始琢磨它白天会在什么地方藏身——这船一看就给人一种只在夜幕掩护下活动的感觉。最后特皮克得出结论,它多半是躲在三角洲高高的芦苇荡里。
又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国王了,特皮克还暗暗提醒自己,从现在起,要派人定期在芦苇荡巡逻。国王理应知道各种事情。
他停在没过脚踝的河水中待了一待。他确实曾经无所不知,就在不久之前。
那时,阿瑟一直喋喋不休地嘀咕着什么海鸥、河水和发芽的面包,这当然说明他的确喝多了。特皮克自己只记得醒来时那种可怕的失落感,他的记忆之门无法关闭,眼睁睁看着新获得的宝藏一点点流逝。就好像梦中的领悟,一旦醒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无所不知,然而一旦开始回想自己都知道些什么,大脑就仿佛变成了漏水的木桶,只能任一切白白流走。
不过它还是留给他一种全新的感受。之前的他受环境左右,只能在生活中蹒跚而行,如今却是在闪亮的轨道上高歌猛进。也许他的确没有成为刺客的本钱,但他知道自己能当个好国王。
他的双脚找到了坚实的地面。下船的地方位于王宫下游不远处。在月色的衬托下,河对岸金字塔的溢光让天空中充满了熟悉的蓝色。
祖先的居所大小各异,不过形状当然个个相同。在距离城市较近的地方它们挤得特别紧,就好像死人也喜欢有人做伴似的。
就连最古老的金字塔也完好无损,从来没人借它们的石头去盖房、修路,也没人打开墓门,进去看看死人有没有什么已经用不上的金银财宝。这让特皮克隐隐有些自豪。不但如此,人们还会每天把食物留在小小的前厅里,从不间断。死人的供奉室占据了王宫很大一块地方。
有时食物会消失,有时则原封不动。不过祭司们说得很明白,无论食物有没有被带走,死人都已经把它吃掉了。据大家推测,他们对伙食应该还箅满意,反正他们从没抱怨过,也没有回来要求添饭。
要照顾好死人,祭司们是这么说的,这样一来死人也会照顾你们。毕竟从数量上看,他们更占优势。
特皮克拨开芦苇。他理理衣服,拍拍袖子上的泥污,然后朝王宫走去。
在金字塔溢光的照耀下,库夫特的巨大雕像显得分外幽暗。七千年前,库夫特带领自己的人民离开了——特皮克不大记得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总之他们不高兴待在那儿,而且理由非常充分,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历史——然后他在沙漠中祈祷,当地的神明就将老王国展现在他面前。于是他走进老王国,耶,把它据为己有。从那以后,此地永远都是库夫特子孙的居所。反正大致就是这样。故事里多半还有更多的“耶”,再加上几个“千真万确”,另外也少不了奶和蜜,但无论如何,在金字塔的溢光下,那庄严的面孔、伸长的手臂和足以敲碎岩石的下巴显得无比醒目,它们向特皮克诉说着一个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他到家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太阳开始升上天空。
当今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事实上也是老王国的最后一位数学家)正在自己的厩舍里舒展身体。他数过自己的垫子一共有多少根草,又计箅了墙上铁钉的数量,之后他花几分钟时间证明了自守谐振场中含有半无限数量的理想子环。在那之后,为了打发时间,他把早餐重新嚼了一遍。
赫罗图(Hertzsprung-Russell diagram),由丹麦天文学家E. 赫茨普龙和美国天文学家H. N. 罗素分别提出,用于表示恒星温度与光谱类型及光度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被埋进沙里并被用来下蛋之类。
首当其冲就是呼吸。
1英尺=0.3048米。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蒂杰河的孩子”。
不过那只青蛙的块头的确很大,而且它溜进了通风管道,害大家妤几个星期都睡不安稳。
妈咪和木乃伊都是mummy。
人们常说在安科-莫波克生命根本不值钱。这话当然错得离谱。生命通常都极其昂贵,死亡倒很可能免费派送。
胀毒提取自生法在深海的豚鱼,拉丁名Singularis minutia gigantica。为了保护自己,它们可以将身体充气,直至正常体积的几倍大。假如人类想要达到类似的效果,就必须同时将体内的每个细胞膨胀两千倍。这类尝试永远都是致命的,而且制造的噪音将十分可观。
1品脱大约相当于半升。
在英文中,脚底板sole和灵魂soul发音完全相同。
根据碟形世界日历,一年共八百天,为方便起见,人们通常将每个天文年一分为二。每半年四百天,分为十三个月,除最后一月外,每月三十二天,每周八天。
刺客公会的大门从不关闭。据说,这是因为死神永远不会歇业的缘故,然而真正的原因却是大门的铰链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生锈,谁也没工夫去解决这个问题。
酿造逆向葡萄酒的葡萄属于“提前熟”植物,这个种群只在魔法浓度极高的地区生长。普通植物生长于播种之后,提前熟植物却正好相反。尽管提前熟葡萄酒使人醉酒的原理并无特别,但消化系统与其分子经过相互作用却会引发一种不同寻常的反应,其实际效果就是将洒精引起的宿醉推回过去,直至饮酒之前的几个钟头。
盗城公会曾在魅力树懒年宣布大罢工,当时城里的实际犯罪率翻了一番。
七叶果游戏是用七叶树果实进行的传统游戏。两个玩家各持一个用绳子穿好的七叶树果实,交替向对方发起进攻,率先将对方的果实击落、踩烂的一方获胜。
关于安科-莫波克的建城史流传着两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市民很少提及。即,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智者建造了一艘大舶,躲过了诸神引发的洪水。他们搜集了当时生活在碟形世界的动物,每种两只,把它们带到船上。几个星期之后,动物产生的粪便几乎要把舶压沉,于是——根据故事里的说法——智者把粪便倒进水里,并给它起名安科-莫波克。与河马有关的说法是,创建这座城市的两兄弟原本是孤儿,靠一只河马(即orijeple,尽管也有历史学家声称这是对orejaple一词的误译,orejaple是一种玻璃酒柜)喂养长大。桥上的八只河马面朝大海一字排开。据说,只要安科-莫波克遭遇危险,它们就会抢先开溜。
圆形世界有拉丁语,碟形世界的医生则有拉塔丁语(Latation)供自己故弄玄虚。以上两句意思分别是“像门钉一样死透了”和“你可以在他前额煎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