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由于这里并非老王国,因此太阳只不过是一团火热的气体,沙漠中紫色的夜晚被它喷灯一般的光照蒸发殆尽。蜥蜴匆忙躲进石头缝里,“你个混球”则在被自己啃掉好些的灌木丛底下躺好,享受所剩无几的阴凉。它傲慢地瞅着前方的景色,一边咀嚼反刍的食物,一边计算自己吃掉的草根的七次方根。
特皮克与普特蕾西终于在一块高高的石灰岩底下找到一片阴凉。两人闷闷不乐,呆呆地看着热浪摇摇晃晃从石头升入空中。
“我不明白。”普特蕾西道,“你到处都找过了?”
“那可是个国家啊!见鬼,它总不可能掉进地上的什么坑里!”
普特蕾西平静地问:“那它怎么不见了?”
特皮克低声咆哮。尽管热浪打在身上活像铁锤,但他还是大步走上石堆四下眺望,这就好像三百平方英里的国家没准儿只是藏起来了,也许就在一块鹅卵石底下或者一丛灌木背后。
悬崖中间的小径只略微下降就再次上升,它穿过一片沙丘,前方显然就是特索托。特皮克认出了一尊风蚀的斯芬克斯石像,那是他们与特索托之间的界标。据说,每当国家危急时它都会潜行在国境线上,不过传说没有点明这一行为的原因何在。
他知道他们一路跑进了以弗比。此刻他应该能看到布满金字塔的沃土,看到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之间的蒂杰河谷。
可他找了一个钟头仍然一无所获。
这实在不同寻常、难以理解,而且非常非常叫人难堪。
他手搭凉拥,第一千次环视寂寥、灼热的大地。他转动脖子,然后看见了蒂杰里贝比。
它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特皮克猛地往回转过眼睛,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再次一晃而过,他刚把眼睛对准它,它就消失了。
几分钟后,普特蕾西从阴凉处往外看,发现他竟趴在地上,在石块下翻找着什么。普特蕾西断定他不能再晒太阳了。
他挣开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
“我找到它了!”他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石头中间卖力地挖掘。
“在哪儿?”
“这儿!”
她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摸摸他的额头。
“哦是吗?”她说,“我明白了。嗯。好。现在我想你还是赶紧回来凉快凉快。”
“不,我没开玩笑!这儿!你瞧!”
她盘腿坐下,眼睛盯着石头,当然这不过是为安抚他而已。
“那是条缝。”她疑虑重重地说。
“仔细看看,嗯?你转过头去,拿眼角余光去瞄它。”
特皮克的匕首狠狠插进缝里。那条缝不过是石头上一条极细的线罢了。
普特蕾西顺着热辣辣的地面往前看,“唔,它倒是够长的。”
“从大瀑布一直延伸到三角洲。”特皮克道,“你可以拿一只手遮着眼睛。请你试试吧,拜托。”
她犹犹豫豫地抬手遮住眼睛,照特皮克的吩咐朝石头上看过去。
最后她说:“没用,我什么也看不——见见见——”
她先是纹丝不动,然后一个侧扑趴到石头上。特皮克不再拿匕首往缝里敲,而是默默地爬到她身边。
“我就在它边上!”她哀号道。
“你看见它了?”他满怀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万分小心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特皮克问:“你有没有觉得眼睛被从里到外翻了一圈?”
“有。”普特蕾西冷冰冰地说,“可以请你把脚镯还我吗?”
“什么?”
“我的脚镯。你把它们收起来了。我现在想要,请给我。”
特皮克耸耸肩,从袋子里翻出脚镯来。那东西基本上是铜做的,还加了一点点珐琅碎片。工匠也曾试着用扭曲的铁线和彩色玻璃制造些许趣味,可惜并不怎么成功。她接过脚镯戴上。
特皮克问:“它们是不是有什么玄妙的意义?”
她一脸茫然,“玄妙是什么意思?”
“哦。那你为什么非要戴着?”
“我不是说过了,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特皮克耸耸肩,继续回去用匕首跟石头里的缝较劲。
“你这是干吗?”她问。他停下来思忖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说,“不过你的确看见河谷了,对吧?”
“对。”
“所以喽。”
“所以喽什么?”
特皮克翻个白眼,“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呃,古怪?整整一个国家就那么没了?看在老天分上,这种事儿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没出过河谷,哪里知道从外头看它是什么样?你别跟我赌咒发誓的。”
特皮克摇摇头,“我想我还是去阴凉底下躺着好了。”他说,“去剩下的那点儿阴凉底下。”他补充这一句是因为太阳铜黄色的光芒正在蚕食地上的阴影。特皮克摇摇晃晃地走到石头下方,双眼盯住普特蕾西。
“整个河谷就这么合上了。”最后他挤出一句,“所有那些人……”
“我看见有炊烟。”普特蕾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肯定跟那座金字塔有关系。”他继续说,“我们离开时它模样怪极了。多半是魔法,或者几何学,或者那什么。依你看咱们怎么才能回去?”
“我不想回去。我干吗要回去?回去就是喂鳄鱼。我不回去,要是只为了喂鳄鱼我可不回去。”
“唔。也许我可以赦免你什么的。”
“哦对啊。”普特蕾西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你好像的确说过你是国王。”
“我本来就是国王!那边——”特皮克有些犹豫,不大确定自己该往哪里指——“就是我的王国。我是它的国王。”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国王。”普特蕾西道。
“怎么不像了?”
“他戴着黄金面具。”
“那就是我!”
“也就是说你命令把我扔给鳄鱼?”
“是!我是说不是。”特皮克迟疑道,“我是说,那是国王干的,不是我。从某种意义上讲。总之是我救了你。”他摆出英勇的派头。
“我就说嘛。再说了,如果你是国王,那你就是神。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怎么像是神。”
“真的?唔,呃。”特皮克又一次迟疑起来。普特蕾西的大脑只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哪怕最无辜的句子也必须经过仔细推敲,否则绝不能送到她面前去冒险。
“总的来说我能让太阳升起的。”他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了。还有河。你要是想让河水泛滥,找我本人准没错。本神,我是说。”
他呆呆地沉默下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在了,也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样。”
普特蕾西起身往峡谷那边走。
“你去哪儿?”
她转过身,“好吧,国王或者神或者刺客先生,或者无论你是谁,你能放点儿水吗?”
“什么,在这儿?”
“我是说弄点水来喝。缝里可能藏着一条河,也可能没有,但我们反正也够不到它,不是吗?所以我们得去找个有水的地方。这么简单的道理哪怕国王也该明白。”
他赶紧追过去,跑下小石堆,来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把脑袋和脖子都平贴在地上,耳朵在热气中扭来扭去,同时心不在焉地把“你个恶毒的畜生”发明的瞬变积分运用于一系列很有希望的蔓叶类函数。普特蕾西气冲冲地踢了他一脚。
特皮克问:“那你知道哪里有水吗?”
……E/27。十一里……
普特蕾西抬起描了眼影的眼睛瞪着他,“你是说你不知道?你准备带我进沙漠,而你竟然不知道哪儿有水?”
“那个,我本来确实准备带些水在身边的!”
“你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水的事儿!”
“听着,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是国王!”特皮克突然闭上嘴。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他说,“我根本没想过水的事儿。我来的那个地方几乎每天都下雨。抱歉。”
普特蕾西皱起眉毛,“几乎每天都什么?”
“你知道,就是细细的水线从天上掉下来?”
“这可真傻。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特皮克一脸可怜样,“我来的地方叫安科-莫波克,而我的出发地是这儿。”他低头盯着脚下的小径。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如果方法得当,你能勉强在石头中间看见一条缝。它穿过两侧的悬崖,仿佛一条线的垂直断层,只不过那条线里恰好包含着一个河域文明和七千年的历史。
对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每分每秒特皮克都深恶痛绝。现在它终于把他拒之门外。他回不去了,所以自然觉得非回去不可。
他信步上前,一只手遮住眼睛。只要把脑袋转过正确的角度……
它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试了几次,却再也看不见它了。
如果我把石头砸开呢?不,他暗想。别傻了。那是一条线,你不可能把匕首嵌进一条线里。线没有宽度,这是几何学上众所周知的事实。
他听见身后的普特蕾西朝自己靠近,下一秒钟她的双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脖子。他正奇怪她是怎么学会卡塔尔蒂死神之爪的,结果那两只手只是温柔地按摩他的肌肉。在它们专业的爱抚下,他的压力迅速融化,活像滚烫的刀锋切过黄油。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他打了一个哆嗦。
“真不错。”他说。
“我们专门培训过。你的筋腱全打结了,简直就像一串乒乓球。”普特蕾西道。
悬崖下散布着好些大石块,特皮克舒舒服服地瘫倒在其中一块上,让对方有节奏的手指为自己推拿排解昨晚的麻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地道,“真舒服。”
“当侍女可不仅仅是剥葡萄。”普特蕾西道,“我们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果主人劳累了一整天,那就不该建议尝试猫与柿子体位。谁说你非得做点儿什么啦?”
“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特皮克像猫一样换了个姿势。
“如果你能找到扬琴,我可以为你弹点儿舒缓的音乐。”普特蕾西道,“我已经学到第一册的《小妖精的野餐》了。”
“我就是觉得吧,国王不该任自己的国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
“别的姑娘都会和弦什么的,”普特蕾西一脸惆怅地按摩着他的肩膀,“不过老国王总说他宁愿听我弹琴。他说听了以后能让他心情好起来。”
“我是说,那样一来人家该管它叫失落王国了。”特皮克昏昏欲睡,“到那时候我会怎么想?你倒说说看。”
“他说他也喜欢听我唱歌,虽然其他人都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秃鹫刚刚找到了一头死驴。”
“我是说,失落王国的国王,那太可怕了。我非把它找回来不可。”
“你个混球”缓缓转动巨大的脑袋,目光追随着一只迷途的绿头苍蝇,在它大脑深处闪烁着一排红色的数据柱,详细记录下对方飞行的矢量、速度和高度。人类的谈话很少能引起它的兴趣,不过它脑子里倒是闪过一个念头:男女之间相处最融洽的时候准是双方都在自说自话的时候。相比之下,骆驼不像人类那么麻烦。
特皮克盯着石头里的那条线。几何学。就是这个。
“我们去以弗比。”他说,“跟几何有关的事儿他们全懂,而且他们还有些非常不健全的观念——我现在正用得着不健全的观念。”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那么多匕首?我是说,真正的原因?”
“呃?抱歉?”
“这么些匕首。为什么?”
特皮克稍加思索,“我猜是因为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哦。”
普特蕾西尽职尽责地搜索新话题,“往谈话中引入新话题”也是侍女的职责,可她从来不太在行。别的姑娘能想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从鳄鱼的交配习惯到冥界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简直不可思议。可她呢,聊完天气以后她就开始犯难。
“那么,”她说,“你杀过很多人了?”
“呃?”
“当刺客,我是说,人家不是付钱雇你杀人么?你是不是杀了很多很多?你知不知道你背上的肌肉特别紧张?”
“谈这个恐怕不大合适吧?”
“我有权知道。既然我们要一起穿越沙漠什么的。比一百还多?”
“天哪,没那么多。”
“唔,五十以下?”
特皮克翻过身来。
“听着,哪怕最著名的刺客一辈子也杀不了三十个人。”
“那么二十以下?”
“嗯。”
“十个以下?”
“唔。”特皮克道,“这么说吧,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好吧,我就是想问问清楚。这种事很重要的。”
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回“你个混球”身边,这一次轮到特皮克有心事了。
“那些个体温……”他说。
“体位。”普特蕾西纠正道。
“你……呃……五十个人以上有没有?”
“那种女人有另外一种专门的称呼。”普特蕾西道,不过她倒没有表现出太愤怒的样子。
“抱歉。十个以下?”
“这么说吧,”普特蕾西道,“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你个混球”啐了口唾沫。二十英尺之外的绿头苍蝇被唾沫裹挟,牢牢地粘到背后的岩石上。
“它们居然有这本事,真不可思议,不是吗?”特皮克道,“动物的本能,我猜是。”
“你个混球”的目光从沙尘挡板一样的睫毛底下射向特皮克,眼神中充满轻蔑。它继续心算:
……设z等于ei0。反刍反刍反刍。那么dz等于ie[i0]d0等于izd0或d0=dz/iz……
普塔克拉斯普漫无目的地走在金字塔脚下的废墟中间,身上依然穿着昨晚的睡衣。
金字塔发出涡轮机一般的嗡嗡声。原因何在,普塔克拉斯普全然摸不着头脑。巨大的力量将所有维度都扭转了九十度,并顶住了巨大的压力让它们保持住这个姿态,不过至少那烦人的时间变化似乎已经消失了。普塔克拉斯普发现儿子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事实上他现在巴不得找到一两个才好呢。
他首先找到的是压顶石。压顶石已经粉碎,表面的金银合金完全剥落。它从金字塔上摔下来,正好砸中鹫头神哈忒的雕像,雕像被砸得弯下腰去,脸上还带着一丝惊讶的神情。
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赶紧对着一顶帐篷的废墟又拉又拽。他撕扯着沉甸甸的帆布,最后终于挖出了二乙。小儿子在灰色的光线中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我们失败了,爸爸!”他呻吟道,“本来只差一点儿就能成功,结果周围就那么扭曲了!”
修造师搬开压在儿子腿上的一截圆木。
“摔坏了什么地方没有?”他静静地问。
“只是些淤伤……我觉得。”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紧蹙着眉头。他坐起身,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二甲在哪儿?”他问,“他走在我前头,几乎已经到了顶……”
“我找到他了。”普塔克拉斯普道。
建筑设计师对弦外之音从来都挺迟钝,然而这一次二乙却听出了父亲声调的沉重。
“他没死,对吧?”他悄声问。
“我觉得没有,我也说不准。他还活着。可是他动起来——他动起来……唔,你最好过来瞧瞧。怕是出了什么量子事故。”
“你个混球”稳稳地向前走,每秒前进约1.247米。碟子一样的大脚嘎吱嘎吱地踩在沙地上,脑子里则靠计算复杂的共轭坐标打发时间。
骆驼没有手指,这对其智力发展又是一大刺激。人类面对复杂问题(比方说三次多项式或者参数微分方程)时,总是本能地数手指头,这极大地阻碍了人类数学的进步。而骆驼从一开始数的就是数字。
沙漠也是一大助力——沙漠里可没什么消遣。在骆驼看来,通往伟大智慧的道路就是没事儿可做,也没东西可以拿来做事儿。
“你个混球”来到一座沙丘顶上,用赞许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的滚滚黄沙,然后开始以对数的形式思考。
普特蕾西问:“以弗比什么样?”
“我从没去过。听说那里的统治者是个暴君。”
“那咱们可千万别撞上他才好。”
特皮克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他们每五年就有一个新暴君,而且他们先要对他干件什么事儿来着。”他有些迟疑,“我觉得好像是叫宣举。”
“是不是就跟大家对公猫、公牛什么的干的那事儿一样?”
“呃。”
“你知道,就是为了让它们不再打架、让它们脾气温顺的那个。”
特皮克牙疼似的一缩,“说实话,我不大清楚。”他说,“不过我觉得多半不是。他们有个专门的东西来干这事儿,好像是叫民朱,意思是说国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谁是新暴君。那叫做一人一……”他愣愣神,政治史课似乎已经离他非常久远了,而且课上介绍的那些概念蒂杰里贝比和安科-莫波克的居民连听都没听过,最后他瞎蒙了一句,“一人一瓢。”
“这是用来搞那宣举的对吗?”
特皮克耸耸肩。也许吧,这种事他上哪儿知道去?“关键在于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以弗比人为此非常自豪。每个人都有……”他又迟疑片刻,这次他可以肯定自己弄错了什么东西——“每个人都有一瓢。当然女人除外。还有小孩。还有罪犯。还有奴隶。还有笨蛋。还有外国移民。还有因为,呃,各种原因不受待见的人。还有许多别的人。但除了这些人之外的每个人都有一瓢。这是个非常开明的文明。”
普特蕾西想了想。
“而这就是民朱,对吧?”
“这是以弗比发明的,你知道。”不知为什么,特皮克就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它辩护。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没法把它出口给别人。”普特蕾西坚定地说。
太阳不仅仅是一粒燃烧的粪球,被巨大的屎壳郎推过天空。它同时也是一艘小船。这完全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光线很不对劲儿。它带了种扁平的质感,就像在玻璃杯里放了几个星期的水。它缺少活力,尽管也能照亮东西,却没有生机。那不是白昼的日光,反倒像明亮的月色。
不过普塔克拉斯普更担心的当然是自家儿子。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小儿子可怜巴巴地咬者尖笔。他的手疼得很。刚才他伸手去摸哥哥,结果噼噼啪啪的电击让他的手指脱了皮。
“也许。”他大胆猜测。
“你能治好他吗?”
“恐怕不行。”
“那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爸爸,我们爬上金字塔的时候……唔,那时候它没法喷溢……你知道,我敢说它扭曲了……你知道,时间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维度……嗯。”
普塔克拉斯普翻了个白眼,“别拿那套建筑设计师的行话糊弄我,孩子。”他说,“他到底什么毛病?”
“依我看他这是维度失调,爸爸。他的时间和空间有点儿搅到一起了,所以他才总是侧着走。”普塔克拉斯普·二乙朝父亲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普塔克拉斯普道:“他过去就老是侧着走。”
小儿子叹口气,“没错,爸爸。”他说,“但之前那种走法很正常,所有的会计都是那么走路的。现在他侧着走却是因为,就好像,唔,因为对他来说那是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皱起眉头。二甲的问题不仅在于慢吞吞地侧移,他还是扁的。不是扑克牌那种有前有后有侧边的扁法——从每个方向上看他都是扁的。
“一看就让我想起壁画里的那些人。”他说,“他的深度还是那什么都哪儿去了?”
“我觉得可能是在时间里。”二乙无助地说,“咱们的时间,不是他的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绕着儿子走了一圈,结果发现儿子扁的一面一路跟着自己转。他挠挠下巴,一字一句地问:“也就是说他能在时间里移动?”
“有这个可能,是的。”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他走回几个月之前去?回去告诉我们别修那该死的金字塔?”
“他没法跟人交流,爸爸。”
“这一点倒跟过去一模一样。”普塔克拉斯普在瓦砾上坐下,双手抱住脑袋。事情竟走到了这一步。一个正常的傻儿子,另一个扁得像影子。那个可怜的扁孩子日子该怎么过呢?人家会拿他来开锁,打扫挡风玻璃上的冰块,为了省钱他会住在酒店客房的压裤器里。
二甲继续侧飘,形成了一个扁平的剪影。
“我们就不能做点儿什么吗?”他问,“比如把他卷起来什么的?”
二乙耸耸肩,“我们可以在他前进的道路上放个东西。这主意没准能行。这样他就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故,因为,呃,因为这样一来事故就不会有时间发生了。我想。”
两人合力把鹫头神哈忒那弯腰驼背的雕像推到扁人的必经之路上。一两分钟之后,缓慢的侧飘把二甲带到雕像跟前,强烈的蓝色火花熔掉了一部分石料,但二甲终于停下来了。
普塔克拉斯普问:“为什么会有火花?”
“就跟金字塔的溢光差不多,我想。”
普塔克拉斯普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对,他暗暗纠正自己,应该说昨晚那样的成就——靠的就是能从最最糟糕的情形里看出好处来。
“至少他能省下买衣服的钱。”他缓缓说道,“我是说,他只需把衣服画上去就行了。”
“我觉得你还是没明白,爸爸。”二乙一脸疲惫。他在父亲身旁坐下,遥望河对岸的王宫。
“那边出事儿了。”普塔克拉斯普道,“你觉得他们有没有注意到金字塔的事儿?”
“注意到了也不奇怪。毕竟它可是转了九十度。”
普塔克拉斯普扭头往身后瞅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点点头。
“真好笑。”他说,“结构上可不大稳当呢。”
“爸爸,那是座金字塔!我们该封顶的!我早跟你说过!里头涉及的力量,那实在是……”
一片阴影落在两人身上。他们四下打量,他们抬头望天,然后又往天上多看了几眼。
“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鹫头神哈忒……”
以弗比在他们身后,眼前则是一片明亮的蔚蓝色,蓝色的表面上还懒洋洋地泛出大理石一般的纯白,仿佛一阕经典的诗歌。
普特蕾西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那是什么?”
“是海。”特皮克道,“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海浪什么的。”
“你说它是绿色的,还很汹涌。”
“有时候是。”
“哼。”普特蕾西哼口气,暗示自己对海不以为意。她正准备解释个中缘由,两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愤怒的人声,声音来自附近的一座沙丘背后。
沙丘上贴着一张告示。
上面用好几种语言写着:原理测试站。
这行字下方还用稍小的字体做了补充说明:当心——未经证明的假设。
两人正读着告示——准确地说特皮克正读着告示,普特蕾西没在读告示——沙丘背后又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咔嗒,再接下来一支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你个混球”瞄了它一眼,然后扭头凝视着沙地上一块面积很小的区域。
一秒钟之后,那支箭一头扎迸了那个区域。
“你个混球”感觉了一下脚上的重量,经过简单计算后,它推断有两个人从自己背上离开了。进一步的计算显示他们掉到了沙丘上。
“你这是干吗?”普特蕾西吐出嘴里的沙子。
“有人朝我们射箭!”
“我看不是吧。我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儿,不是吗?你根本没必要把我一把拽下来。”
特皮克不情不愿地承认对方有理,然后顺着沙丘滑溜溜的斜坡一点点爬了上去。先前的声音又吵起来了:
“我们根本就没把参数弄对。”
“我知道咱们缺的是什么。”
“噢?你倒说说看。”
“我们缺的是该死的乌龟,没别的。”
特皮克从沙丘顶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眼前有一大片空地,周围满是一排排复杂的标记和旗帜。空地里有一两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堆起来的笼子,另外还有几个特皮克没见过的复杂玩意儿。空地中央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面色红润的矮胖子,另一个又高又瘦,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权威气息。两个人都穿着床单,而围在他们周围的一群奴隶则基本上没穿什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弓。另有几个奴隶拿着棍子,棍子顶端各有一只乌龟——它们的模样有些凄凉,就像是乌龟棒棒糖。
“再说这也太残忍了。”卨个畀人说,“可怜的小东西,它们晃悠小短腿的模样真够悲惨的。”
“从逻辑上讲它们根本不可能被箭射中!”胖子高举双臂嚷起来,“根本就不应该!肯定是你给我的乌龟品种不对。”他控诉道,“我们应该试试速度更快的乌龟。”
“或者速度更慢的箭?”
“有可能,有可能。”
特皮克发现自己的下巴附近一阵兵荒马乱。原来一只小乌龟正从他身边跑过,它的龟壳被弓箭射出了好几个小坑。
“我们再试最后一次。”胖子说。他转身对奴隶道:“你们几个——去把那只乌龟找回来。”
小小的爬行动物瞅了特皮克一眼,目光中混合着祈求和希望。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乌龟,把它藏到一块石头背后。
他滑下沙丘,回到普特蕾西身边。
“那边儿有些大怪人。”他说,“他们在射乌龟。”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们好像觉得乌龟应该能躲开才对。”
“什么,躲开箭?”
“我不是说了嘛,大怪人。你待在这儿别动,如果没有危险我就吹口哨。”
“如果有危险呢?”
“尖叫。”
他再次爬上沙丘,尽自己所能拍拍身上的沙粒,然后站起来朝那一小群人挥舞帽子。一支箭飞过来,帽子应声脱手。
“哎呀!”那胖子道,“抱歉!”
他踩着满是脚印的沙地一路跑到特皮克身边。特皮克站在原地,盯着刺痛的手指发愣。
“手里刚好拿着弓。”对方大口喘气,“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它居然已经上了弦。唉,你该怎么看我呀?”
特皮克深吸一口气。
“我叫兹诺。”胖子不等他开口,又继续气喘吁吁地说起来,“你受伤了没有?不过我记得咱们的确贴了警示标志来着。你是从沙漠那边来的吗?你肯定渴坏了。喝一杯吗?你是谁?你不会刚好看见只乌龟吧,唔?鬼东西跑得飞快,简直就像是抹了油的闪电。谁也别想追上这些小坏蛋。”
特皮克泄了气。
“乌龟?”他说,“我们说的难道是那些,你知道,长腿的石头?”
“没错,没错。”兹诺道,“只一眼看不见,它们就哗嗖!”
“哗嗖?”特皮克奇道。他见过乌龟。老王国也有乌龟。乌龟有很多特点——它们是素食主义者、非常耐心、喜欢沉思,甚至还是极其勤勉而坚定的性欲狂——然而迄今为止他还从没听人用“快”字形容它们。“快”是一个与乌龟紧密相关的概念,因为它们怎么也跑不快。
“你确定吗?”他问。
“碟形世界里速度最快的动物就是它们。”兹诺道。不过他眼神躲闪,可见此人并非全无羞耻之心,“至少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他又补充道。
高个子冲特皮克点点头。
“不必理会他,孩子。”他说,“他不过是为了掩饰上周的事故而已。”
“乌龟的确跑赢了兔子。”兹诺满脸不高兴。
“当时那只兔子已经死了,兹诺。”高个子耐心地说,“因为你射中了它。”
“我瞄准的是乌龟。你知道,把两个试验合而为一,可以节省宝贵的研究时间,充分利用有限的……”兹诺用手里的弓指指周围的一切,弓上已经重新搭上了箭。
“请你原谅,”特皮克道,“不过你能不能先把它放下?我和我朋友大老远过来,可不想再挨一箭。”
这两人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特皮克暗想,他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这念头。
他吹声口哨。普特蕾西接到暗号,牵着“你个混球”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特皮克本来坚信她的衣裳里不可能再有口袋的位置,可她似乎已经补过妆了:不但重新画过眼影,连头发也扎了起来。她沿着沙丘的曲线向他们走过去,活像条滑行的小蛇,一心一意要用人格魅力打动眼前的陌生人。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她找到乌龟了!”兹诺道,“干得漂亮!”
小乌龟飞快地缩回壳里,普特蕾西则瞪圆了眼睛,很不满意人家仅仅把她看作拿乌龟的人。
高个子叹口气,“你知道,兹诺,”他说,“恐怕乌龟和弓箭这事儿完全是你想岔了。”
小个子瞪他一眼。
“而你的问题,伊比德,”他说,“就在于你以为无论什么事情自己都是最了不起的鬼权威。”
老王国的众神渐渐醒来。
信仰是一种力量。当然了,跟重力相比这力量其实很微弱,如果要比赛移动大山,重力每次都能赢。但信仰的力最的确存在,尤其是现在。老王国自我封闭起来,飘浮在整个宇宙之外,逐渐远离了被大家赐名为“现实”的共识,于是信仰的力量就露出了峥嵘。
几千年以来,蒂杰里贝比一直信奉着自己的神灵。
现在他们的神灵真实存在于世,他们可谓功德圆满了。
老王国的人们还学到了许多新知识,比方说夜之狗头神乌特比较适合待在壁画上,如果他晃悠着整整七十英尺高的身子到自家屋外的街道上低声咆哮、散发臭气,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
迪奥斯坐在接见大厅里,国王的黄金面具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一群品级较低的祭司围在门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接近他,这时他们的心情大概跟普通人走向一头咆哮的雄狮差不多。在神灵现身这件事上,谁也比不上迪奥斯手下的祭司这样忧心忡忡。对他们来说,这根本就等于审计局突然上门查账。
只有库米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他正在努力思考。奇异的新想法挤在极少使用的神经通路上,朝着各个不可思议的方向不断前进。他想看看它们最终会走到哪儿去。
“噢,迪奥斯啊,”正义之鹭头神克戎的高阶祭司低声道,“国王可有什么指示?眼下遍地都是神灵,他们相互厮打、损坏民房。噢,迪奥斯啊,国王在哪儿?他想让我们做点什么?”
“是啊。”日球推动神斯科莱布的高阶祭司道。他感到自己似乎有责任说得更详细些,于是补充道:“千真万确,大人一定注意到了,眼下太阳不断摇晃,因为所有的太阳神都在争夺它的控制权,而且——”他脚下踯躅着——“神圣的斯科莱布已经做了战略性撤退,他,呃,临时决定在霍忒镇降落,期间压垮了几栋房子。”
“活该如此。”太阳战车驾御者瑟尔普的高阶祭司道,“因为众所周知,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太阳……”
他的话音消失在喉咙里。
迪奥斯在哆嗦。他眼中一片茫然,身体前前后后地缓缓摇晃,双手紧紧捏住面具,几乎在黄金上印下指纹。他嘴唇开阖,无声地念诵第二点钟仪式的词句。过去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都在这个时间念诵这篇祷文。
“我觉得他是受了惊。”一个祭司道,“你们知道,他一直都是绝对不肯变通的。”
其他人也赶紧发表意见,以显示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给他拿杯水来。”
“拿个纸袋罩在他头上。”
“找只小鸡来在他鼻子底下献祭。”
屋外传来尖利的呼啸,接着是远方的爆炸声和经久不息的嘶嘶声。几缕蒸气盘旋着涌进房间里。
祭司们争先恐后地冲上露台,留下失去信心的迪奥斯一个人应付自己的精神创伤。他们发现王宫周围的人全都仰望着天空。
“看来战事正酣啊。”说话的是刀叉之神瑟夫特的高阶祭司,眼前的情况与他没多大关系,所以他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些,“瑟尔普失手了,同时还遭到了太阳船之神杰赫特的奇袭。”
“不过嘛,”瑟夫特的高阶祭司接口道,“斯科莱布又回来了,没错,他正在提升高度……杰赫特还没有看见他,他信心十足地朝子午线前进,下午女神赛希绯特也加入了混战!这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多么叫人吃惊!一个年轻的女神,迄今为止尚未有过出色的表现,可是瞧啊,这么巨大的潜力,这个竞争者出乎所有人意料,阉奴们、先生们,没错……斯科莱布失手了!他失手了!……”
无数阴影在露台的石头上飞舞、旋转。
“……现在……那是什么?年长的神灵们在做什么?你们没有看错,他们组成了攻守同盟,共同对付傲慢的新神!然而年轻的赛希绯特仍然勇敢地坚守阵地,她在寻找对方的弱点……她突入了对方的防守!……现在回撤、回撤,趁吉尔和斯科莱布缠斗在一起,整个天空任她驰骋,好,好……好!……中午!中午!到中午了!”
一片寂静。祭司意识到大家都盯着自己。
洞穴女神萨达克的女祭司对他嗤之以鼻,“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没拿稳怎么办?”她厉声道。
“可是……可是……”他咽口唾沫,“那是不可能的,对吧?不可能真那样。我们肯定都吃错了什么东西,或者被太阳晒太久了什么的。因为,我是说,谁都知道神其实并不那啥……我是说,太阳是个滚烫的大气团,不是吗?它每天绕世界一圈,所以,所以,所以神嘛……那个,别误会,人民当然非常需要相信他们的存在,但是……”
尽管库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背信弃义的念头,他的反应仍然比自己的同僚要快得多。
他高声喊道:“伙计们,抓住他!”
四个祭司分别抓住倒霉的刀叉崇拜者的四肢,飞快地跑到露台边,把他从扶手上方扔进蒂杰河泥黄色的水里。
他浮上河面,呛了好几口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质问道,“你们心里都清清楚楚,我说的一点儿没错。其实你们谁也不相信——”
蒂杰河懒洋洋地张开嘴,他立刻便消失了踪影。与此同时,斯科莱布的巨大阴影扇动翅膀,气势汹汹地从王宫上空飞过,呼呼地朝山里飞走了。
库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刚才可真险。”他说。他的同僚们望着渐渐消失的涟漪,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突然之间蒂杰里贝比再也容不下诚实的疑虑。诚实的疑虑可以让你被抬起来扔进河里,让你的胳膊腿被一口咬掉。
“呃,”一个祭司说,“瑟夫特怕不会太高兴吧,你们说呢?”
“赞美瑟夫特。”大家齐声称颂。有备无患。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站在后方的一个老祭司嘟囔道,“不过是个天杀的刀叉工匠罢了。”
他们抓起这人,不顾他的抗议,一下子把他扔进河里。
“赞美——”他们停下来,“他是谁的高阶祭司来着?”
“是不是山羊之羊头神布努?有人知道吗?”
“赞美布努,可能是!”他们齐声呼喊,神圣的鳄鱼则像潜水艇一样接近了目标。
库米高举双手,请大家安静。据说时势造英雄,那么库米这种人无疑只有恐怖而可厌的时势才能造就。在他的秃顶底下,某些结论正在展开,就像被多年囚禁在石头里的东西正要破茧而出。他还不大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大体上讲它们跟神、新时代和铁血统治有关,很可能还涉及将迪奥斯尽快送入鳄鱼嘴里的计划。哪怕想一想,他心里也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兄弟们!”他喊道。
“别介意有我。”萨达克的女祭司道。
“还有姊妹们——”
“多谢你。”
“——让我们尽情欢庆吧!”周围的祭司集体失声。之前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面对今天的事件还可以采取这样激进的应对策略。库米见人人扬起脸望着自己,他身上窜过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战栗。他们都吓傻了,而且他们指望他——指望他库米——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对!”他说,“毫无疑问,的确,诸神——”
“——还有诸女神——”
“——嗯,还有诸女神,已经降临了。呃。”
接下来呢?说到底,他究竟该命令他们做些什么?然后他转念一想:没关系,我只要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就够了。老迪奥斯一直赶着他们跑,从没试过领导他们前进。没了他,他们就像绵羊一样无所适从。
“兄弟们——当然还有姊妹们——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呃,没错。”他给声音涂上更多信心,“没错,我们必须扪心自问,神灵为什么会降临?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们的侍奉不够勤勉,我们,呃,我们贪恋石刻的偶像。”
众祭司相互交换眼色。
“没错,就是这个,还有献祭。想想过去,献祭就是献祭,不是拿小鸡和鲜花应付差事。”
这话在听众中引出几声咳嗽。
“这里所说的可是指处女吗?”一个祭司犹犹豫豫地问。
“嗯哼。”
“以及未经人事的小伙子,我是说。”那人飞快地补救道。萨达克是诸神里岁数比较大的一个,她的女性崇拜者在神圣树林中搞了不知多少吓人的名堂,所以通常这位女神从手指到胳膊肘全都沾满鲜血。一想到如今萨达克也在到处晃悠,这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库米的心脏怦怦直跳,“嗯,有何不可?”他说,“那时的确比现在更美好,不是吗?”
“不过,呃,我以为咱们已经不再那么干了。由于人口减少什么的。”
河里溅起好一片水花。掌管蒂杰河上游的蛇头神忒祖特浮上水面,一脸庄严地打量着聚集在露台上的祭司。然后掌管蒂杰河下游的鳄头神弗赫茨从他身边冒出头来,努力想要咬掉他的脑袋。两位神灵沉入水下,激起大片飞沫,还有阵阵浪花扑上了露台。
“啊,可是人口之所以减少,兴许正是因为我们不再拿处子献祭了——两种性别的处子都包括,当然是这样。”库米飞快地注解道,“你们有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他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考虑一遍。
一个祭司小心翼翼地说:“我怕国王不会同意……”
“国王?”库米吼道,“国王在哪儿?指给我瞧瞧!问问迪奥斯国王哪儿去了!”
库米被砰的一声响吓了一跳,原来是黄金面具在地上弹了两下,朝祭司们聚集的地方滚过去。他们飞快地散开,活像是九柱戏里被球击中的小柱子。
迪奥斯头顶着所有权不明的太阳,大踏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泛着灰。
“国王死了。”他说。
在对方怒气的压迫下,库米不禁身子一晃,不过他立刻振作起来:“那么他的继任者……”
“没有继任者。”迪奥斯道。他抬头望天。很少有人能直视太阳,然而在迪奥斯怨毒的视线底下,就连太阳也畏畏缩缩地转开了眼睛。迪奥斯的目光顺着那可怕的鼻子射向远方,活像两部齐平的测距仪。
他对着周围的空气说:“横冲直撞,就好像这里属于他们似的。他们好大胆子!”
库米张大嘴巴无言以对。他想抗议,然而足足一千瓦的视线消灭了他的声音。
库米向周围的祭司寻求支持,这些人有的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指甲,有的专心致志地盯着不远处的空气。大家的意思很明白:他只能靠自己,不过如果他竟然侥幸赢得了这场意志大战,那么他们一定会立刻围上来向他保证自己一直站在他这边。
“那个,这里本来就属于他们。”他嘟囔道。
“什么?”
“这里,呃,本来就属于他们,迪奥斯。”库米的火气蹭蹭往上冒,“见鬼,他们可是神,迪奥斯!”
“他们是我们的神,”迪奥斯嘶嘶地说,“我们不是他们的臣民。他们是我的神,我会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
库米放弃了正面进攻。你不可能瞪得过那双刚玉一样的眼睛,你不可能赢过那只战斧一样的鼻子,最重要的是,迪奥斯心中有无比坚定的正义感,这样可怕的盔甲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它半分。
“可是……”他勉强道。
迪奥斯挥挥颤抖的手,要他闭嘴。
“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说,“我不曾下达命令!他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你准备做点儿什么?”库米问。
迪奥斯的双手不断地捏紧、放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把所有皇室成员的图片都剪下来贴在剪贴簿里,不肯让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也不能为自己辩护。结果突然有一天,所有皇室成员突然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搬动他的家具。迪奥斯渴望回到墓场,在老朋友中间享受清凉的静寂,然后再小睡一会儿,那之后他的脑子一定会清醒得多……
库米的心一蹦老高。迪奥斯的苦恼仿佛一条裂缝,只要仔细耕耘,就可能敲进一块楔子。不过这活儿拿铁锤是干不了的。若是正面冲突,迪奥斯能打赢整个世界。
老头又开始哆嗦,“我从没对他们如何统治地下世界指手画脚。”他说,“他们也别想在我的王国里放肆。”
库米把这句离经叛道的言论腌制起来,以备今后仔细研究。他轻轻拍拍迪奥斯的后背。
“你说得没错,毫无疑问。”他说。迪奥斯转过眼睛。
“是吗?”他疑心重重地问。
“我敢说,你肯定能想出法子来,你是国王的牧首嘛。噢,迪奥斯啊,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他高举双手向祭司们示意,后者真心实意地齐声应和。如果说国王和神灵都不大靠得住,老迪奥斯总是可以信赖的。在神灵可能爆发的愤怒和迪奥斯的批评之间,他们个个都会选择承受前者。迪奥斯的恐怖是非常明确、非常人性化的,没有哪个超自然主体能把他们吓成这样。有迪奥斯在,事情会解决的。
库米又道:“关于国王失踪的疯狂流言我们也毫不理会。它们显然都是无耻的夸张,毫无根据。”
祭司们点点头。
“什么流言?”迪奥斯从嘴角里挤出话来。
“请告诉我们,大师,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呢?”库米问。
迪奥斯动摇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他来说这可真是全新的体验。改变。
此时此刻涌上他心头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第三点钟仪式的祷词。这祷词是他在这个钟点念惯了的,他已经持续不断地念了——多久来着?太久、太久了!他早该躺下休息,然而时机似乎总也不对,他老等不到一个有能力统治国家的人,他要是离开了,他们简直会不知所措。王国会垮掉,他会害所有人失望,于是他就这样一次次渡河……每次他都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然而最后一次永远不曾出现。他的四肢里渗出彻骨的寒冷,日子变得——变得越来越长。现在呢,他的王国需要他,然而一个仪式的祷词却堵塞了他大脑里的通道,迷惑了一切思绪。
他说:“呃。”
“你个混球”高高兴兴地大嚼特嚼。特皮克拴缰绳的地方离一株橄榄树太近了些,现在树上的枝条已经被修剪得十分彻底。有时骆驼会暂停片刻,抬头瞄眼总在以弗比城上空盘旋的海鸥,然后让对方遭受一阵致命的橄榄核突袭。
它正在琢磨魔力维度物理学的一个有趣概念,这概念能实现时间、空间、磁力、重力和花椰菜的大一统。至于为什么会有花椰菜,那是谁也说不清的。它定期发出类似采石爆破的声响,不过这只是说明所有的胃都运转良好罢了。
普特蕾西坐在树下,拿葡萄叶喂自己捡到的乌龟。
酒馆的白色墙壁上噼噼啪啪地冒着热气,特皮克觉得它与老王国完全不同。在老王国,就连热气也老态龙钟,陈腐的空气毫无生机可言,仿佛是用无数个世纪熬制而成,像罪恶一样压迫着你。这里的空气被海上吹来的微风发酵,不但沾了盐晶,更带着一丝令人兴奋的酒香——事实上不止一丝,因为兹诺已经喝到第二罐了。这里是那种一切的一切都会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地方。
“我还是不明白乌龟是怎么回事。”特皮克说起话来有些困难,他刚刚喝下有生以来第一口以弗比葡萄酒,那玩意儿仿佛在他喉咙里头涂了一层漆。
“很简单。”兹诺道,“你瞧,咱们就比方说这粒橄榄核是箭,而这个、这个——”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这只晕过去的海鸥是乌龟,嗯?现在,当你射出箭去,它就会从这里一直射向海鸥——乌龟,对吧?”
“大概是吧,可是……”
“可是呢,等它射过去的时候,海——乌龟已经移动了一点点,不是吗?我没说错吧?”
“我猜是这样。”特皮克无助地说。兹诺洋洋得意地瞅他一眼。
“所以,箭就必须再往前走一点,不是吗?它得走到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乌龟又往前飞——爬了一点点,不会爬太远,这我承认,但我们也不需要它爬多远。是这样吧?于是箭就还得再前进一点点,但关键是等它到了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乌龟又已经爬走了。所以说如果乌龟一直保持运动,箭就永远别想射中它。箭会不断缩短自己与乌龟之间的距离,但是永远射不中它。QED。”
“说得对。”特皮克机械地说。
“不对。”伊比德冷冷地说,“我们有整整一打乌龟烤串可以证明他错了。我这位朋友的问题就在于他分不清假想、关于人类存在的隐喻和地上的一个坑之间的区别。”
兹诺厉声道:“昨天就没射中。”
“没错,我在场。你根本没怎么拉开弓弦,我看见的。”伊比德道。
两人又吵起来。
特皮克盯着自己杯里的酒。他们是哲学家,他暗想,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所以他们脑袋里的空间肯定很大,足以容纳别人连五秒钟都不愿思考的问题。比如在来酒馆的路上,兹诺就向他解释了为什么从逻辑上讲,人绝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
特皮克向两人描述了王国消失的情形,但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在这类事情上他虽然缺乏经验,但却清楚地感到一个失去国家的国王在邻国是不大可能受到欢迎的。安科-莫波克就有一两个这种人——被废黜的王族,逃离突然变脸的国家,投向安科热情好客的怀抱,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只剩下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外加几马车珠宝。自然,双城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种族、肤色、阶级和宗教信仰都不重要——只要你肯大把花钱就成。然而埋葬多余的君主依然构成了刺客公会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君主的家里总免不了有人想买个安心,希望让被废黜的君主保持被废黜的状态。通常是今天还是继承人,明天已变成了死人。
“我觉得它是被吞进几何里头了。”特皮克满怀希望地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对几何特别在行,”他补充道,“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把它弄出来。”
“几何学并非我的长项。”伊比德道,“不过你多半已经知道了。”
“抱歉?”
“你没读过拙作《理想政府的原则》吗?”
“恐怕没有。”
“或者《论历史的必然》?”
“没有。”
伊比德大为沮丧,“哦。”
“谁都知道伊比德是一切问题的权威。”兹诺道,“只除了几何学,以及室内装饰,还有基础逻辑学。”伊比德瞪他一眼。
特皮克问:“那你呢?”
兹诺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我的研究偏向于对公理的解构性测试。”他说,“你要找的人是普达哥拉,一个满身都是直线和尖角的家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洒馆外,几个骑手以极其莽撞的速度冲上了城里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他们似乎非常激动。
伊比德从酒杯里捡出一只昏迷的海鸥,将它放在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说老王国真的消失了……”他说。
“千真万确。”特皮克坚定地说,“这种事不大可能弄错,相信我。”
“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境与特索托的国境一致了。”伊比德开始掉书袋。
“什么?”特皮克问。
“也就是说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了。”哲学家解释道,“天哪,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
“为什么?”
伊比德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转向兹诺,“为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来着?”
兹诺道:“历史的必然。”
“啊,没错。我也觉得是这之类的什么。恐怕战争无可避免。真叫人惋惜,但事实如此。”
又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士转过拐角,这次是朝下坡的出城方向跑。他们头戴插着长羽毛的以弗比军用头盔,嘴里热情洋溢地大喊大叫。
伊比德在长凳上坐得更舒服些,两只手合到一起。
“那是暴君的手下。”他说,“我敢打包票,他准是派他们去核实消息。”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穿过城门,冲着沙漠去了。
特皮克当然知道以弗比与特索托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毕竟老王国借此捞足了油水——它一直为双方的商人安排隐秘的地点,让他们可以偷偷彼此做买卖。特皮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你们已经好几千年没跟对方打仗了。”他说,“之前打仗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国,那仗也不过是吵嘴干架的规模。可如今你们都已经是强盛的大国了,很多人会受伤的,你们就不担心吗?”
“事关尊严。”伊比徳道,然而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犹疑,“恐怕咱们别无选择。”
“还不都是那木头母牛什么的惹的祸,天杀的鬼东西。”兹诺道,“他们一直不肯原谅咱们。”
伊比德道:“如果我们不进攻他们,他们就会抢先发动攻击。”
“没错。”兹诺道,“所以我们最好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抢先发起反击。”
两位哲学家满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伊比德道,“战争总让人难以保持头脑清醒。”
“是有这个问题。”兹诺附和道,“对死人来说尤其如此。”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耳边只剩下普特蕾西对乌龟唱歌的声音和海鸥偶尔被击中的尖叫。
伊比德问:“今天星期几?”
特皮克答道:“星期二。”
“依我看,”伊比德道,“也许你该来参加讨论会。咱们每周二都要举办。”他补充道,“以弗比最伟大的心灵齐聚一堂。眼下的问题值得好好思考。”
他瞥眼普特蕾西。
“不过呢,”他说,“你那个年轻女人自然不能参加。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出席的。她们最容易头脑发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睁开眼睛。这儿可真够黑的,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过那声音很沉闷,而且离他有一段距离。
再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他活着。他又一次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七零八落的。
不知为什么,过去他总以为一旦抵达冥界,人家就会把你重新组装起来,就好像哥林吉的零件一样。
他暗想:伙计,振作点儿。
你得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没错,他暗想。一共有至少六个罐子,我的眼睛就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要能把盖子打开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好瞧瞧咱是在干吗。
这事儿非得用上胳膊、腿和手指头不可。
够棘手的。
他试探着伸出僵硬的关节,摸索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感觉似乎很有希望,于是把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笨手笨脚地使劲往上一推。
远远地传来砰的一声,上方立刻显得开阔了许多。他坐起来,浑身咔嗒作响。
棺木的侧壁仍然紧紧包裹着他,他伸出胳膊缓缓扫过去,它们竟然像纸片一样应声落下。肯定是因为之前被人腌过填充过才这么有力气,他暗想,分量增加了嘛。
他摸到石板边缘,沉甸甸的双腿下了地,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了新晋非死人的第一步。
腿里塞满稻草,大脑在十英尺外的罐子里坐镇指挥,这样走起路来竟出人意料地艰难。不过他好歹还是走到了墙边,然后沿着墙根往前摸索,直到听见啪的一声。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放罐子的架子跟前。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第一个罐子的盖子,轻轻把手往里伸。
肯定是脑子,他疯了似的琢磨起来,因为小麦粉可不像这么又软又潮。我问收了自己的思想,哈哈。
他又打开一两个罐子。最后,喷薄而出的日光表明他终于找到了装眼睛的容器。他注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往下伸、越变越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铲了起来。
重要器官似乎都找齐了,他暗想。剩下的可以以后再说。也许等我想吃东西或者想怎么样的时候。
他转过身,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别人。迪尔和吉恩正盯着他看,同时死命往离他最远的墙角挤,只恨自己没有三角形的脊柱,无法与墙角珠联璧合。
“啊。嗨,二位。”国王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我听说了好多你们的事儿,我要跟你们握手。”他低头一看,又补充道,“只不过我的手已经给填满了。”
“嘎嘎嘎嘎。”吉恩道。
“你应该可以帮忙重新组装一下吧,嗯?”国王对迪尔道,“顺便说一句,你的针脚似乎非常牢靠。干得漂亮,好伙计。”
职业的骄傲穿透了恐惧形成的障碍。
“你活着?”他问。
“教义里是这么讲的,不是吗?”国王道。
迪尔点点头。教义里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他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他从没想到事情竟然真会发生。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对方复活过后的第一句话——那个,好歹也算接近第一句话吧——就是赞美他用针的技法。迪尔挺起胸膛。公会里还从没有谁被自己工作的对象称赞过呢。
“嗯。”他扭头瞅眼吉恩,学徒的肩胛骨正奋力往墙里钻,“好好听听人家是如何评论你师傅的。”
国王顿了一顿。他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儿。当然了,教义里说冥界就像阳世,只不过比那更强,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仆人什么的。但这里看起来跟阳世也太像了些。他敢肯定迪尔和吉恩还不到过来的时候。再说他一直以为普通人是另有一个冥界的,在那里他们可以充分放松,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交往,而不会觉得诚惶诚恐、格格不入。
“我说,”国王道,“我可能听漏了什么情况。你们还没死,对吧?”
迪尔没有立刻问答。今天看到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点怀疑。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仍然活着。
国王问:“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国王啊,我们不知道。”迪尔说,“我们真不知道。噢,湖海之源啊,一切都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一切!”
“一切?”
“太阳,噢,陛下。还有神灵!噢,神灵!噢,天堂的主人啊,他们到处都是!”
“我们是从后门溜进来的。”吉恩已经跪倒在地,“噢,回来施予他伟大智慧的正义的国王啊,请饶恕我们吧。我为我和格温乐达表示忏悔,那不过是片刻的那啥——狂热的激情,我们管不住自己。而且这全怪我……”
迪尔挥挥手,吉恩陷入一阵虔诚的沉默中。
“请原谅,”他对国王的木乃伊说,“不过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面对面、男人对……”
“尸体?”国主不忍他为难,主动接口,“当然可以。”
他们走到房间另一侧。
迪尔压低嗓门掩人耳目,“事实上,噢,伟大而……”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省省。”国王轻快地说,“死人不搞繁文缛节。‘国王’就足够了。”
“事实上,呃——国王,”迪尔受到如此礼遇,激动得微微一颤,“年轻的吉恩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了,诸神不会因为有个小伙子没管住自个儿就这么大张旗鼓。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我看绝不会。”国王轻快地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迪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孩子,陛下,只不过他妈妈在宗教上有点儿怪。您要是能跟他谈谈我会感激不尽,陛下,您知道,让他放心……”
“非常乐意。”国王十分和蔼。
迪尔朝国王凑得更近些。
“事实上,陛下,那些神,陛下,他们根本不对头。我们一直在观察,陛下,至少我是观察了。我爬到了房顶上,吉恩没有,他躲在凳子底下。他们不对头,陛下!”
“他们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那个,他们来这儿了,陛下!这就很不对了,不是吗?我是说,他们怎么会真的出现在这儿呢?而且他们还到处走,又互相打架,还冲大家嚷嚷。”他左右瞅瞅才继续往下讲,“咱们私下说说,陛下,”他说,“他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机灵。”
国王点点头,又问:“祭司们有什么反应?”
“我看见他们把自己人往河里扔,大人。”
国王又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他们总算想通了。”
“知道我怎么想吗,陛下?”迪尔热切地说,“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成真了。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陛下。今天早上——如果那是早上的话,您知道,陛下,现在太阳满天乱跑,而且太阳的模样也不对劲儿——反正今天早上有几个士兵想去以弗比,陛下,您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们发现了什么?”
“出去的路又绕回来了,陛下!”迪尔退后一步,以强调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们走进一堆石头中间,结果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从特索托回来的路上。就这么绕成了一个圈。我们给关在里头了,陛下。跟我们的神关在一起。”
而我则被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国王暗想。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们所信仰的并不是我们以为自己信仰的那些东西。
我是说,我们以为众神个个都睿智、公正、强大,但其实我们心里一直认定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父亲劳累了一整天之后的样子。我们以为冥界是某种天堂,但冥界就在这儿,而且你还会继续使用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我就在这身体里头,而且我永远别想离开了。永远。
他问:“我儿子对这事儿怎么说?”
迪尔咳嗽两声,那是种预示噩耗的咳嗽。西班牙人会在问句前写下一个倒着的问号,提示你接下来的句子是个问题。而这种咳嗽则是为了提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将是一阕挽歌。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陛下。”
“直说就是了,我说。”
“陛下,他们说他死了,陛下。他们说他先是自杀,然后又跑了。”
“自杀?”
“抱歉,陛下。”
“之后又跑了?”
“骑骆驼跑的,陛下。”
国王干巴巴地评价道:“我们这家子,死后的生活可真够丰富的。”
“怎么,陛下?”
“我是说,那两句话是互相矛盾的。”
迪尔满脸认真的茫然。
“也就是说,两句话不可能都是事实。”国王为他解惑。
“啊哼。”迪尔道。
“没错,不过我是特殊情况。”国王气呼呼地说,“这个国家的信仰是,要想死后继续活着,你非得先变成木乃……”
他闭上嘴。
那念头太可怕,简直不可想象。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迪尔问:“是指您儿子的事吗,陛下?”
“不必担心我儿子,他没死,否则我会知道的。”国王喝道,“他自己能照顾自己,他是我儿子。我担心的是我的祖先。”
“可他们已经死了……”
之前已经提到过,迪尔这人想象力极其贫乏。他干的这行当,贫乏的想象力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此刻,他却仿佛看见了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字塔,他的耳朵似乎一路俯冲、闪躲,冲破了任何盗贼都无法突破的石门。
那耳朵听见了擦刮声。
它听见了捶打声。
它听见了沉闷的呼喊。
国王伸出缠满绷带的胳膊,把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针线上很在行,迪尔。”他说,“告诉我——你使大锤的手艺怎么样?”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尔靠在椅背上,对大家粲然一笑。围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特皮克的新知识存储库里又增添了一点点存货:原来讨论会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嗯。”寇珀利梅尔以此开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特索托战争的故事。
“你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是,他把她带回了家,而她父亲——不是老国王,是之前的那一个,叫啥名字来着,他娶了个艾尔哈里比那边的姑娘。她有点儿斜眼,叫什么名字来着,P打头的。或者L。反正就是个啥字母。她父亲在佩皮罗斯湾那儿有个小岛。不,是克里尼克斯湾。反正就是国王——另外那个国王——他召集了一支军队,然后他们……艾伦娜,她叫艾伦娜。她有点儿斜眼,你们知道。不过据说很迷人。我刚才说娶,不过相信我不必把话说白了,总之他们俩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马,然后他们进了马里……我跟你们讲过这马了没有?那是匹马。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马。也有可能是只鸡。下回我该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了!这是那谁的主意,有点儿瘸的那个。没错。腿有点儿瘸,我是说。我提过他没有?他们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没错。总之,这个木猪,这主意妙极了,他们用那啥做的。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木头。不过那是后来了,你们知道。那一仗!差点忘了。没错,那仗打得可漂亮。每个人都敲着盾牌嚷嚷。那谁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闪闪的盔甲一样。打得好啊,那仗。那谁,不是瘸腿的那个,是另一个,叫那啥的,红头发的。你们知道。高个子,说话咬舌头的。等等,想起来了,他是从另一个岛上来的。不是他。另外那个,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说他疯了。他当然疯得很,这还用说。我是说,居然想出什么木牛来!就好像那谁说的,国王,不,不是那个国王,另外那个,他看到那只羊,然后说:‘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们竟然疯疯癫癫地把该死的家畜留在你门口的时候。好大胆子,他们准以为咱们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烧了它。’当然,那谁趁机从后头绕进去,把他们全杀了,真够好笑的。我有没有说过她斜眼?他们说她挺美,不过这世上啥人都有。没错。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接下来,那谁——我觉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难怪,换你你也想,他们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岁数也是越来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头啥的主意。没错。我骗你们的,膝盖有毛病那个其实叫拉瓦勒乌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打得漂亮。”他嘴里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特皮克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张大了嘴巴。他把嘴闭上。桌边有几个人正在揉眼睛。
“魔法。”兹诺道,“简直是魔法。每一个字都是时间华盖上的一根流苏。”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像针尖一样锐利。”
特皮克看看桌边的食客,然后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兹诺,“这些人都是谁?”
“这个么,伊比德你已经认识了。寇珀利梅尔也认识了。那边那个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话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伟大的喜剧作家。”
“普达哥拉在哪儿?”特皮克问。兹诺指指桌子尽头。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正一边拼命喝酒,一边判断两个面包卷之间的角度。“吃完饭我帮你介绍。”兹诺道。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秃头和白胡子。这似乎是某种标志。你只要秃着脑袋,再留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似乎就能证明这二者之间的东西一定充满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猪肉做的。
他们是伟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诉自己,这些人正想办法弄清世界是怎么回事。他们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们只是在找世界的缝隙,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插进去,想办法把它撬开。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暴君已经要求向特索托开战。”他说,“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战争在理想社会中的位置。”他说,“我们需要……”
“抱歉,你能递一下芹菜吗?”艾索道,“谢谢。”
“……正如我所说,理想社会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还有盐。就在你胳膊肘边上。”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则上。当然,战争无疑……能不能请你别这样?”
“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开心,“吃芹菜就是这样。”
兹诺盯着自己叉子上的东西,脸上写满猜疑。
“这东西,这是鱿鱼。”他说,“我没要鱿鱼。谁点鱿鱼了?”
“……无疑。”伊比德抬高嗓门,“无疑,我请大家注意……”
“我觉得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你的是鱿鱼?”
“我要的是煎银鱼配葡萄叶米饭。”
“我点的羔羊肉。递过来吧,给我。”
“这么多蒜泥面包,我怎么不记得有人点过?”兹诺道。
“听着,咱们这儿还有人想讨论讨论哲学问题。”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扰了你们请多包涵。”
有人朝他扔了根面包棍。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东西。他的国家从不吃海鲜,而叉子上的东西有太多吸盘,委实叫他放心不下。他万分小心地掀开一片煮熟的葡萄叶,他敢打包票,有什么东西匆忙藏到橄榄背后去了。
啊。又是一个需要记住的事实:只要是能放进木桶里的东西都会被以弗比人拿来酿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他拿叉子碰碰盘里的食物。有些食物反过来碰了碰他的叉子。
还有就是哲学家从不听彼此说话,而且他们老跑题。这多半是因为民朱的缘故。
一个面包卷从他面前滚过。哦对了,他们还很容易激动。
他注意到自己对面那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正一本正经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的触角。除了几何学家普达哥拉(此人正闷闷不乐地计算餐盘的半径),那小个子是唯一一个不曾抬高嗓门直抒胸臆的人。有时他会在纸片上记两笔,记完就把纸片塞回外袍里。
特皮克上身前倾。此时,艾索受到不时飞来的面包卷和橄榄核的鼓励,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传说。主要内容是狐狸、火鸡、鹅和狼在一起打赌,大家都往脚上捆重物,看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最长。
“打扰一下。”特皮克抬高声音盖住周围的喧嚣,“你是谁?”
小个子显出很腼腆的样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线适宜,人家或许会把他错看成一只水罐。
“我叫珥多斯。”他说。
“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起谈论哲学?”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软体动物,“事实上我并非哲学家。”
“也不是喜剧作家什么的吗?”特皮克问。
“恐怕不是。我是个倾听者。人家都叫我倾听者珥多斯。”
“真有意思。”特皮克称赞道,“你是做什么的?”
“听。”
“就只是听?”
“他们付我钱就是为这个。”珥多斯道,“有时我会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你知道。他们喜欢这个。”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于是他说:“天哪。”
珥多斯朝他鼓励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尽管此时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万,但绝没有哪一样能比听特皮克讲话更让他感到兴味盎然的了。关键在他的耳朵上。它们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恳求人家用言语把自己填满。特皮克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梦想和希望和盘托出……
“我敢打赌,”他说,“他们肯定付你很多钱。”
珥多斯对他露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微笑。
“寇珀利梅尔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珥多斯微笑着点点头,只不过从他眼睛背后能看到一丝痛苦。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长出保护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珥多斯点点头,“请接着说。”他鼓励道。
特皮克瞥眼普达哥拉,对方满脸不高兴,正在鱼子酱沙拉里画直角。
“我很愿意一直留在这儿让你听我说话。”特皮克道,“不过那边还有个人我想认识一下。”
“真不可思议。”珥多斯在纸片上做个记号,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侧的对话。一位哲学家断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这话引发了一场混战。珥多斯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特皮克沿着长桌信步走到普达哥拉身旁。后者还是那么苦闷,正疑心重重地瞅着水果派的酥皮。
特皮克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我好像看到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动了。”
“啊,”几何学家用牙齿拔出酒罐的软木塞,“来自失落王国的神秘黑衣青年。”
“也许你能帮我把它找回来?”特皮克道,“我听说你们以弗比有好些非常异乎寻常的点子。”
“迟早的事。”普达哥拉道。他从袍子的褶皱里掏出一把圆规,若有所思地把派测量一番,“你觉得它是个恒量吗?这想法简直叫人沮丧。”
“什么?”
“圆周与直径成一定比例,你知道。你总以为该是三倍吧,不是吗?可结果呢?不。三点一四一还要加上好多别的数字。这鬼东西根本没个完。你知道这多叫我生气吗?”
特皮克礼貌地说:“我猜你一定非常生气。”
“没错。这说明造物主在造圈时用错了模具。那甚至不是个整数!我是说,三点五还算是可敬。或者三点三,看起来也像回事。”他阴沉沉地盯着派。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迟早的事来着?”
“什么?”普达哥拉带着深沉的忧郁探出头来。
特皮克催促道:“什么东西迟早的事来着?”
“你不能拿几何学开玩笑,朋友。金字塔?危险得很。自找麻烦。我是说。”普达哥拉朝酒杯伸出颤巍巍的手,“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把金字塔越造越大吗?我是说,他们以为那些能量从哪儿来?我是说。”他打个嗝,“你去过那儿,对吧?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慢?”
特皮克不动声色道:“哦,没错。”
“那是因为时间被吸干了,明白吗?金字塔。所以它们必须把它释放出去。喷溢,他们管那叫。他们还觉得那挺好看呢!那消耗的可是他们的时间!”
“我只知道那儿的空气就好像装在袜子里煮过一样。”特皮克道,“而且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尽管事情不只是跟过去一样。”
“没错。”普达哥拉道,“原因就在于那是过去的时间。他们在使用过去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所有的新时间都被金字塔给占了。而如果你不让金字塔喷溢,那么聚集的能量就会——”他顿了顿,“我猜,”他续道,“它会顺着那啥逃逸——断层。逃进空间里。”
“王国那啥,呃,没了以前我正好在场。”特皮克道,“我觉得好像看见那座金字塔动了。”
“这不就结了?它多半把各个维度移动了九十度。”普达哥拉口气笃定,显示出他已经确确实实烂醉如泥了。
“你是说现在长度变成了高度而高度变成了宽度?”
普达哥拉伸出颤抖的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他说,“长度变成了高度,高度变成了广度,广度变成了宽度而宽度又变成了——”他打个酒嗝——“时间。这是另一个维度,明白?四个混蛋,时间也是其中之一。跟其他三个呈九十度那啥。角,我想说的是。只不过、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它不能以这种形式存在,所以那地方只能跟咱们脱离点儿距离,嗯?否则人就会因为横着走路而变老。”他好不伤心地看着酒杯深处,“然后每个生日你都会比之前大上一英里路。”
特皮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就是时间、空间了。”普达哥拉继续说下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扭曲得不成样子。三点一四一。这叫什么鬼数字?”
“真可怕。”特皮克道。
“就是说嘛。总有个地方,”普达哥拉开始在凳子上晃来晃去,“有个地方会有人创造一个宇宙,那里的、的——”他茫然地望着桌面,“——的派会又体面又得体,而不是什么永远没个完的鬼数字,这么个……”
“我指的是单走路也会变老这件事!”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散步回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或者往前走几步,看看自己七十岁时什么样子。在宽度里行动,那才真正不好弄呢。”普达哥拉笑了一笑,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倒在了自己的晚餐里,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及时逃了开去。
特皮克发现周围的哲学噪音稍稍降低了些。他顺着桌子往前看,目光落在伊比德身上。
“没用,”伊比德道,“暴君不会听咱们的。人民也不会。再说了——”他瞥眼安提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自己也没能统一意见。”
“该死的特索托人应该受点教训。”安提弗严厉地说,“这片大陆容不下两个超级大国。再说他们也太输不起了,咱们不就是偷了他们的王后吗?有什么大不了?年轻人嘛,哪里抵挡得住爱情?”
寇珀利梅尔醒过来。
“你搞错了。”他温和地说,“那场大战,是因为他们偷了我们的王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张脸,真能发动千军万驼开战,A开头的,或者T,也可能是……”
“真是这样?”安提弗怒道,“那些混蛋!”
“我比较肯定。”寇珀利梅尔说。
特皮克好不丧气。他转向倾听者珥多斯,发现对方还在吃东西。看他那神情,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消化。
“珥多斯?”
倾听者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两侧。
“怎么?”
“他们根本就是疯子,对吧?”特皮克疲惫地说。
“这真是非常有趣。”珥多斯道,“请接着说下去。”他一脸腼腆地把手伸进外袍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轻轻推到特皮克跟前。
“这是什么?”
“我的账单。”珥多斯道,“五分钟的认真倾听。我服务的绅士们大多都有月结账户,不过我听说你明早就要离开?”
特皮克放弃了。他离开餐桌,信步走进以弗比城堡周围的花园。绿地里随处可见古代以弗比人的雕像,个个都在赤身裸体地做着各种英勇的事情。时不时还能看到以弗比人的神,你很难把它们和人类的雕像区分开。以弗比人的神长相跟人类没什么差别,特皮克知道迪奥斯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如果神跟人一模一样,他常说,那人们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特皮克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据传说讲,以弗比的神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许多人类不敢做的事儿。以弗比神最喜欢的把戏就是化身为动物去赢取贵族女性的芳心,其中一个神为追求心仪的女性,经常把自己变成金色的阵雨。这一切都让人们对以弗比的夜生活产生了许多有趣的猜测。
他在一株杨树下找到了普特蕾西,对方正坐在草地上喂乌龟。他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它一番,怕它是哪位微服私访的神灵。它看起来并不像神。如果它真是神,那么演技也太好了些。
她喂它吃的是生菜叶。
“亲爱的小乌龟。”说完她抬起头,“哦,是你。”她淡淡地说。
“你没错过什么好东西。”特皮克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群人全是疯子。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砸餐盘。”
“那是以弗比用餐过后的传统仪式。”普特蕾西道。
特皮克想了想,“干吗不之前砸?”
“然后他们大概还会随着布祖基的声音跳舞。”普特蕾西补充道,“我觉得布祖基大概是一种狗。”
特皮克双手抱头,“我得说,你的以弗比语说得很不错。”
“谢谢。”
“不过还是带了一丝口音。”
“语言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祖母说带一丝外国口音更迷人。”
“咱俩学的都一样。”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须带点外国人的样子,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个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她开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去了港口。”她说,“那里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海上骆驼……”
“那是船。”
“它们哪儿都去。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海阔天空。”
特皮克把普达哥拉的理论讲给她听。她似乎并不吃惊。
“就像个没有新鲜水流进来的老水塘。”她大发议论,“于是每个人都在一成不变的水坑里绕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时间已经被其他人活过了,那感觉肯定跟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差不多。”
“我要回去。”
按摩肌肉的灵巧手指不动了。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她旧话重提,“我们有手艺,还可以把骆驼卖掉。你可以带我去看那个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听你讲起来挺有趣的。”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会对这姑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又转念一想,不知道这姑娘会对双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毫无疑问正在——正在绽放。在老王国时她似乎完全不会独立思考,只有该选哪粒葡萄来剥皮这事儿除外。然而出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改变。她的下巴并没有变化,它还是那么小巧,那么好看,这点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显眼了。过去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总看着地面,现在她有时仍然不看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走神的缘故。
他发现自己一直有种冲动,他想礼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国王。但他总觉得她会说自己没听见,请他再重复一遍,而如果那时她看着他,他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上两遍的。
“你可以去。”他说,“你肯定会过得很不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几个人名和地址。”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不敢想象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特皮克道,“我得做点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干吗白费力气?就算你不想当刺客,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说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法进去了吗?我恨金字塔。”
“那里肯定还有你关心的人吧?”
普特蕾西耸耸肩,“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么。”她说,“如果他们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特皮克瞪大眼睛,满心惊恐,又充满崇敬之情。事实上她总结得很漂亮,只不过他就是没法让自己这么想。他的身体离开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国的时间却比那长了一千倍。他当然想把它留在身后,但关键就在这儿。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辈子避开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锚一样。
“我感觉糟透了。”他说,“除了抱歉,我没别的可说。哪怕只回去五分钟,就只是回去说一声、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能这样也好。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错。”
“可根本就没法回去!你只会像你说的那些被罢黜的国王一样,垂头丧气地徘徊。你知道,穿着磨烂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会的方式乞讨。你自己说的,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王国的国王更没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他们穿过落日余晖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有人刚刚点亮了灯塔。这座灯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观”之一,它出自普达哥拉的设计,充分运用了黄金律和美学五原则。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错误的地点,因为若建在正确的地点就难免要破坏港口的景观。好在水手都认为这灯塔非常美丽,尤其在船触礁之后等船来拖时还可以欣赏欣赏,借以打发时间。
灯塔下方的港口里挤挤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条箱和大包裹中间,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这一侧是平静的港口,另一边则是汹涌起伏的海浪。灯塔在他们头顶闪烁,绽放着光芒。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贸易商,而这些船会驶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领取自己的学位证明,然后世界真的会变成他手里的软体动物,而他有各种刀具可以把它撬开。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另外他再也不用担心要跟哪个亲戚结婚了。在蒂杰里贝比度过的几个月似乎变成了一场梦,循环往复的梦,你永远别想摆脱它,相形之下,连失眠也显得分外诱人。而这里却是希望之所在,未来像一张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铺开。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启示,某种指导手册。问题是在生活中你没有练手的机会,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你只能——
“老天爷,这不是特皮克吗?”
那声音来自与他脚踝齐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身子紧随其后。那身子打扮得极其考究,宝石、毛皮、丝绸、蕾丝,该有的一样不缺。只不过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是奇德。
“它现在在干吗?”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儿子小心翼翼地从断裂的石柱上探出头去,目光追随着鹫头神哈忒。
“它在四下侦察。”他说,“我觉得它挺喜欢那尊雕像。说真的,爸爸,你怎么会买下那么个东西?”
“夹杂在一大批货里进来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说我当时以为这个系列会大受欢迎呢。”
“受谁欢迎?”
“那什么,他不就挺喜欢吗?”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险偷瞄一眼,那个骨瘦如柴的庞然大物仍然在废墟里蹦蹦跳跳。
“干脆跟他说,如果他离开,我们可以把那东西给他。”他建议道,“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打钱。”
普塔克拉斯普紧蹙眉头,“那叫打折。”他说。
他抬头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发电站似的在他们身后嗡嗡个不停,从他们藏身的工地废墟能把抵达的神灵看个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还算平静。他想,神灵正是上好的主顾,他们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庙、雕像什么的吗?他可以掐掉中间人,直接跟他们做买卖。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神灵对他们干的活不满意——比方说泥灰没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于流沙导致神庙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类——神灵可不会走进来大声要求见经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而且绝不跟你废话。再说神灵赖账是出了名的。当然人类也一样赖账,但他们总不会指望要你死来逃避还债。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个剪影,他圆张着嘴巴,满脸凝固的惊异。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决心。
“这些金字塔我受够了。”他说,“别忘了提醒我,儿子,如果能逃出去,咱们今后再也不搞什么金字塔。咱们太墨守成规了,依我看非得扩展业务不可。”
“我老早就这么说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说嘛,只要修两座像样的高架引水渠,咱们准能……”
“没错,没错,我都记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没错,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门什么的,行吧。只不过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当时说棺材应该放在引水渠的哪个位置来着。”
“爸爸!”
“别管我,孩子。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木乃伊和两个拿榔头的人呢。
那的确是奇德。
而且奇德还有条船。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罗克西的宫殿,那里住着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由一位灯神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神话和传说都常常称颂它的华美。“未名”号就是一艘浮动的罗克西,只不过比罗克西还要罗克西。它的设计者显然有镀金情结,黄金涂层、螺旋形石柱、昂贵的帘幕,能用的全用上了,总之就想让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与上演特定剧目的戏院有些相似的闺房。
事实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种善于发现隐藏细节的眼睛不可。首先,尽管外表极其俗丽,船体的线条却非常流畅;其次,哪怕把船舱和货舱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许多空间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称为“船尖”的那头,水面上能看见一圈圈古怪的涟漪,而这显然是艘商船,若是怀疑它在水下藏着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说只需一把斧头和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艘肥硕的移动宫殿变成一艘快艇,快过绝大多数浮在水面的东西,并且让少数能追上它的家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个笑话。
“真了不起。”特皮克道。
“不过是撑面子罢了,真的。”奇德说。
“嗯,看得出来。”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穷苦的买卖人。”
特皮克点点头,“完整的说法不是‘穷苦而诚实的买卖人’吗?”
奇德露出买卖人特有的笑容,“哦,我想目前咱们还是光‘穷苦’就得了。说起来,你最近到底怎么样?上次你不是正准备去某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当国王来着。还有,这位美丽的女士又是谁?”
“她名叫……”特皮克张开嘴。
“普特蕾西。”普特蕾西道。
“她是个侍……”特皮克再次张嘴。
“毫无疑问她肯定是位公主。”奇德圆滑地说,“假如她——假如你们两位——今晚能与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不过是水手的吃食,难登大雅之堂,我们勉强应付过去吧,勉强应付。”
“不是以弗比的食物吧?”特皮克问。
“船上的硬饼干、腌牛肉之类。”奇德的眼睛一直钉在普特蕾西身上,自她上船起就没离开过。
然后他哈哈地笑了。过去奇德常这么笑,并非完全缺乏真情实感,但显然处于上级大脑的严格控制之下。
“这有多巧啊,真叫人吃惊。”他说,“明天黎明时分我们就要启航了。我这儿有衣服,两位可需要换换?你们似乎都有点儿,呃,风尘仆仆。”
“水手的粗布衣服,我猜是。”特皮克道,“正符合穷苦买卖人的身份,我没说错吧?”
结果人家领他去了个小房舱,布置得极其精致用心,活像是镶宝石的鸡蛋。床上摆满各种服装任君挑选,整个环海地区都找不出式样更齐全的地方。没错,它们看起来都是二手货,但全部仔细洗熨过,缝补技术也很高超,被剑刺破的地方几乎完全看不出来。特皮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墙上的挂钩,又看看木头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它们似乎暗示说墙上曾经挂着各种物件,后来被匆忙摘了下来。
他走出房门,在狹窄的通道里碰上普特蕾西。她选了一条宫廷贵妇的红裙子,正是十年前安科-莫波克最流行的款式:蓬松的袖子,巨大的隐形支架,环状衣领大如磨石。
特皮克又学到些新知识:穿着几缕薄纱和几码真丝的女人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她们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还会更诱人。普特蕾西试着转了个圈。
“里头有好多这种东西。”她说,“安科-莫波克的女人是这样打扮的吗?感觉就像穿了栋房子,能让你汗流浃背。”
“听着,我要跟你说说奇德。”特皮克焦急地说,“我意思是,他是个好伙计,人不错,不过……”
“他的确很和气,不是吗?”她附和道。
“嗯。没错,是这样。”特皮克只能承认,“他是个老朋友。”
“真好。”
一个船员出现在通道尽头,他朝两人鞠躬,请他们去特等客舱。此人满身资深船员的派头,只不过脑袋上十字形的伤疤和胳膊上的文身与这正经八百的样子不大协调。与他的文身相比,《宫闱宝典》里的图片也只不过是《大棚DIY手册》里的示意图。他只消动动二头肌就能把他俩揍得落花流水,能供码头边上的小酒馆娱乐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几分钟之后,自己就要遭遇一生中最可怕的事件。
“多么令人愉快。”奇德倒上葡萄酒,然后朝文身男点点头,“可以上汤了,阿尔方兹。”
“听着,奇德,你不会是海盗吧,啊?”特皮克绝望地问。
“你担心的是这个?”奇德懒洋洋地咧嘴一笑。
特皮克担心的不止这个,但它的确正在抢占头名的位置。他点点头。
“不,我们不是海盗。我们只不过喜欢,呃,尽可能地避开烦人的手续,明白?我们不想让人操心我们在做什么。”
“可那些衣服……”
“啊,我们是经常被海盗袭击,所以父亲才叫人造了‘未名’号。它总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从道徳上讲整件事无可指摘。我们接管他们的船和他们的战利品,如果有人质的话一并救出来,再以极富竞争力的价格护送他们回家。”
“你们拿海盗怎么办?”
奇德撇眼阿尔方兹。
“那得看未来的就业前景。”他说,“父亲总说,对倒了霉的人我们应该搭把手。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国工的买卖做得怎么样了?”
特皮克说了说原委。奇德晃着手里的酒杯,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原来如此。”最后他说,“我们也听说要开战了,所以才准备今晚启程。”
“是该跑得远远的。”特皮克道。
“不,我是说得赶紧去打理买卖,当然是跟双方的买卖,因为我们完全是中立的。这片大陆上生产的武器糟透了。你该跟我们一起来。你是个非常有价值的人。”
“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一无是处。”特皮克垂头丧气地说。
奇德满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可是国王啊!”
“唔,那倒没错,可是……”
“你的国家从技术上讲仍然存在,只不过凡人没法进去,是吧?”
“恐怕是这样。”
“而你可以颁布各种关于,呃,货币和税收的法律,对吧?”
“大概吧,但是……”
“而你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天爷,特普,我们的会计准能想出五十种法子来……唔,光想一想我就手心冒汗。首先,父亲多半会提出把我们的总部搬过去。”
“奇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知道的,谁也进不去。”
“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当然,因为我们把总办事处设在安科就行了,然后人们在你那什么地方缴税。我们只需要一个正式的地址,比方说金字塔大道什么的。听我的,除非父亲在董事会里给你一个席位,否则你什么也别答应。你不是皇室成员嘛,这招牌总是很能唬人的……”
奇德还在喋喋不休,特皮克觉得自己的衣裳越来越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结果它反而更值钱了,因为它变成了避税天堂,而你还可以在董事会上捞到个席位——天知道董事会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你的国家怎么样也就不箅什么了。
普特蕾西赶来救场,她一把抓住正在上野鸡肉的阿尔方兹的胳膊。
“友好小狗和两块小饼干体位!”她一面审视对方繁复的文身,一面高声赞叹,“如今不容易见得到了。文得真好不是吗?你甚至能把酸奶看个清清楚楚。”
阿尔方兹身体僵直,然后涨红了脸。红晕在他布满伤疤的脑袋上扩散,那效果宛如太阳从山脉背后升起。
“你那边胳膊上文的是什么?”
看阿尔方兹的模样,他过去的工作里很可能包含充当攻城槌这一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羞答答地嘟囔着把上臂给普特蕾西鉴赏。
他悄声道:“这东西可不好给女士们看哪。”
普特蕾西像个热心的探险家一样拨开铁丝一样的汗毛,奇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哦,这个我知道。”她不屑一顾地说,“这是《瑟尤多波利斯一百零三天》里的一幅图。那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她放开对方的胳膊,转头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看特皮克和奇徳。
“别介意我。”她爽快地说,“你们接着聊。”
奇德哑着嗓子道:“阿尔方兹,请你先去穿件得体的衬衣。”
阿尔方兹退出门去,眼睛一直瞪着自己的胳膊。
“呃。我刚刚在,呃,说什么来着?”奇德道,“抱歉。思路断了。呃。再来点儿葡萄酒吗,特普?”
普特蕾西不单切断你的思路,她还撬起铺路石、烧了驿站、把桥熔成废渣。晚餐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严肃的交谈变成牛肉派、新鲜蜜桃、海胆冻,以及公会上学时的各种逸闻趣事。那些事发生在三个月之前,感觉上却好像是上辈子。老王国的三个月的确就是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普特蕾西打个哈欠,回舱房休息,留下两个人就着一瓶新开的葡萄酒继续交流。奇德默默地目送她离开,眼里饱含敬畏。
他问:“你们那儿还有很多她这样的?”
“不知道。”特皮克承认,“也许有。通常她们只是到处剥葡萄皮,扇扇子。”
“她简直不可思议。她能征服整个安科,你知道,不费吹灰之力。那样的手指,那样的头脑……”他迟疑道,“她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特皮克道。
“她很迷人。”
“没错。”
“有点像神庙舞者和带锯的综合体。”
两人拿着酒杯上了甲板。漫天繁星衬得城里的几点灯光黯然失色,海水平静无波,几乎有些油腻。
特皮克的脑袋渐渐摇晃起来。沙漠、烈日、胃壁上两层厚厚的以弗比本地红酒外加奇德的一瓶葡萄酒,所有这一切纠结起来,对他的神经突触发起猛攻。
“我得说,”他倚在船栏杆上费劲儿地说道,“你这日子过得真不错。”
“还行。”奇德道,“做买卖挺有意思的。开拓市场,你知道,私掠船之间真刀真枪的竞争。你该跟我们一起干,小子,我父亲说这才是未来。未来不属于巫师和国王,它属于有钱有魄力雇人干活的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明白。”
“整个王国就只剩我们了。”特皮克对自己的酒杯道,“我、她和一只闻起来活像旧地毯的骆驼。古老的王国,就这么没了。”
“还好它不是新王国。”奇德说,“用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浪费。”
“你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特皮克道,“那就好像一座大金字塔。只不过是上下颠倒的。明白吗?而我在最底下。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祖先、所有的人,全都从这个大漏斗上流进我的身体里。”
他瘫倒在一卷缆绳上。奇德把酒瓶递给他,“叫人免不了琢磨,不是吗?那么些失落的城市、失落的王国,就比如大奈夫沙漠里的易城,整个整个的国家,就这么没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都是因为大家胡乱摆弄几何学的缘故,你觉得呢?”
特皮克鼾声雷动。
过了一会儿,奇德摇摇晃晃地前进几步,把空酒瓶扔下船去,发出扑通一声响。接下来的几秒钟,一串泡泡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奇德踉踉跄跄地睡觉去了。
特皮克在做梦。
他站在高处,但站得并不稳当,因为他站在自己父母的肩膀上,而在父母脚下则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祖先一路往下延伸,无休无止,最后形成一座巨大的人类金字塔,塔基湮没在云层底下。
他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嚷嚷,各种命令和指示从下方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们就会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不过是个梦。”说着他走进一座宫殿,发现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此人正坐在石凳上吃无花果,浑身上下只有一块遮羞布。
“这当然是梦。”他说,“整个世界都是造物者的梦。一切都是梦,各式各样的梦。它们的作用是教你明白事理,比方说别在睡前吃龙虾什么的。你做过七头母牛的梦没有?”
“做过了。”特皮克四下打量一番。他梦到的建筑还挺不错,“其中一头在吹喇叭。”
“在我梦里它在吸雪茄。这梦可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它是什么意思呢?”
小个儿男人抠出卡在牙缝里的一粒无花果种子。
“我哪儿知道?”他说,“谁要能告诉我,要我拿右臂去换也成啊。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介绍过呢。我是库夫特,王国的创造者。你梦的无花果很不错。”
“你也是我梦出来的?”
“完全正确。我一辈子只懂八百个字,你以为真正的我会这么讲话吗?如果你指望能从我这儿搞到什么有用的祖训,还是趁早死心。这是梦。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也一样不知道。”
“你是王国的创造者?”
“正是本人。”
“我还以为……你的模样会有点儿不同。”
“怎么不同?”
“那个……在雕像上……”
库夫特好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那不过是为了搞公关。”他说,“我是说,瞧瞧我,我哪有什么元老、鼻祖的派头?”
特皮克挑剔地品评一番,“主要是那块遮羞布。”他承认,“它有点儿,呃,破破烂烂的。”
库夫特道:“还能再用好多年呢。”
特皮克急于展示自己多么通情达理,“这也难怪,你在逃避人家迫害时哪有工夫整理行李呢?”
库夫特又拿起一个无花果,歪着头看他一眼,“你说啥来着?”
“当时你正遭人迫害,”特皮克道,“所以才逃到沙漠里。”
“哦,没错。就像你说的,半点儿没错。我因为自己的信仰受了迫害。”
特皮克道,“真可怕。”
库夫特啐口唾沫,“半点儿没错。我相信人家不会在我溜出镇子之前留意到我卖的骆驼有一口石膏假牙。”
这话花了些工夫才进入特皮克脑子里,不过它突破防线的气势却十分惊人,宛如一大块混凝土落进了流沙中。
“你是罪犯?”
“唔,罪犯这名字也太难听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小个子祖先道,“我宁愿人家叫我企业家。我的做法不过是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没别的。”
特皮克虚弱地问:“那时你是在逃跑?”
“如果留下来,”库夫特道,“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就这样骆驼牧人库夫特迷失在沙漠中,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流着奶与蜜的河谷,那是诸神赐下的礼物。’”特皮克用空洞的声音背诵起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肯定黏糊糊的。”
“事实上那时候我快渴死了,所有的骆驼都在吵闹着要水喝,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就这么钻出条该死的大河谷来,包括芦苇、河马,全套。从天而降。差点没把我撞一跤。”
“不对!”特皮克道,“不是那样的!河谷的神灵怜悯你,所以把通向河谷的路指给你了,对吧?”特皮克闭上嘴,他被自己声音里的祈求吓了一大跳。
库夫特讥讽道:“哦,原来如此?沙漠中间一百里长的大河,所有人都没瞧见,刚好让我撞上了。在沙漠里有个百里长的河谷,那当然是很容易错过的,对吧?行了,天上掉的焰饼我是不会去追根究底的,我马上就回去把亲戚朋友全接了过去,从没后悔过。”
“前一分钟它还不在,然后它就冒出来了?”
“就是这样。难以置信,唔?”
“不。”特皮克道,“其实没那么难。”
库夫特拿皱巴巴的手指戳戳他,“我一直怀疑那是骆驼干的好事。”他说,“我总觉得是它们把它叫来的,就好像它有出现的潜质,但还没有完全出现,还需要一点点推力才能变成现实。骆驼可是些怪东西。”
“我知道。”
“比神还怪。怎么了?”
“抱歉。”特皮克道,“我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我是说,我本来以为咱们是真正的皇族,那个,比所有人都高贵什么的。”
库夫特剔出一粒无花果的籽,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就要看你了。”说完他就消失了。
特皮克穿过墓场,金字塔在夜空中描绘出锯齿状的轮廓。天空是一个女人弯曲的身体,众神则站在地平线上。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几千年的壁画里的样子,他们的模样比壁画里还要糟,比时间更古老。
他高声道:“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过是人类罢了!”
有个声音回答道:并不全是。
特皮克被海鸥的尖叫惊醒。
阿尔方兹换上了长袖衬衫,以坚毅的神情表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再脱下这件衣裳。他正帮其他几个人升起“未名”号的风帆,见睡在缆绳上的特皮克醒来,便朝他点点头。
他们在动。特皮克坐起身,发现以弗比的码头正在灰色的晨光中渐渐远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边呻吟一边抱住脑袋,一个助跑,跃过了船舷。
“您的骆驼。”寄养驼厩的老板荷米·科洛纳嘴里哼着歌儿,绕着“你个混球”缓缓走了一圈。他检查了骆驼的膝盖,又试着踢了踢它的脚,然后突然拉开骆驼的嘴唇检查对方的大黄牙,并且及时跳到了安全的地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出乎“你个混球”的意料之外。
他从堆在角落的木板中拿起一块,拿刷子蘸些黑色涂料,在片刻思索后认认真真地写下:午主人。
他又想了想,然后加上一句:低里成。
他正在写“速都快”,特皮克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倚着门框大口喘气。他脚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圈圈积水。
“我来取我的骆驼。”他说。
科洛纳叹口气。
“昨晚您说一个钟头就回来。”他说,“我必须收您一整天的代养费,明白?另外我还给它擦了澡,修了脚,全套保养。也就是五个塞尔克,同意吗,大人?”
“啊。”特皮克拍拍口袋。
“听着。”他说,“我出门的时候有点儿急,你瞧,身上好像没带现金。”
“没问题,大人。”科洛纳重新拿起木板,“报用多年几个字怎么写来着?”
特皮克道:“我保证会把钱寄给你的。”
科洛纳朝他干笑一声,表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见过——把毛重新贴上的驴子、长着石膏象牙的大象、粘上假驼峰的骆驼——他很清楚人类的灵魂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这笑话不错。”他说,“再来一个。”
特皮克在上衣里摸了半天。
“我可以把这柄珍贵的匕首给你。”他说。
科洛纳略瞄了一眼,嗤道:“抱歉,大人。没办法。没钱,没骆驼。”
“我可以把尖的那头给你。”特皮克绝望地说。他很清楚单这句话就能让他被公会除名,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招并不高明。公会的教学大纲上可没有威胁这一项。
另一方面,科洛纳手下却有两个大块头。他们原本坐在厩舍背后的草垛上,这时突然对两人的交涉产生了兴趣。他们看上去很像阿尔方兹的大哥哥。
多元宇宙中分布着各式车库,每一个车库都少不了这种人。他们既不是马夫和机械师,也不是顾客或职员,用处十分模糊。他们待在暗处嚼稻草、吸香烟,如果附近正好有报纸他们还会看报纸,或者至少看着报纸上的图片。
两人开始密切关注特皮克,其中一个捡起两块砖头扔着玩起来。
“看得出来您还很年轻。”科洛纳亲切地说,“您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大人。您不想惹麻烦。”他上前一步。
“你个混球”转过毛茸茸的大脑袋看着他。脑海中一道道红色的数据柱又开始呼呼地往上冒。
“听着,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拿回我的骆驼。”特皮克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科洛纳朝那两个编外人员挥挥手。
“你个混球”踢了他一脚。“你个混球”对于把手放进自己嘴里的人类都抱有很深的成见,再说它还看见了砖头,每只骆驼都知道两块砖头意味着什么。那一脚踢得很漂亮,脚趾张开,力大无比,同时速度奇慢,极具欺骗性。科洛纳腾空而起,正好落在一堆热腾腾、臭烘烘的便便上。
特皮克助跑,踢墙借力,抓住“你个混球”沾满灰尘的毛皮,最后重重地落在骆驼脖子上。
“实在抱歉。”他对着糊满粪便、若隐若现的科洛纳说,“我真的会把钱寄给你的。”
此时“你个混球”正在原地转圈,石板一样的脚不断在空中飞舞,科洛纳的同伙躲出去老远。
特皮克弯下腰,对着一只拼命扇动的耳朵悄声说话。
他说:“咱们回家去。”
第一座金字塔是随意选的。国王瞅瞅门上的椭圆形纹饰。
“‘上苍保佑法尔-雷-普塔赫女王’,”迪尔尽职尽责地念起来,“天空的统治者、蒂杰河之王……”
“噗呢奶奶。”国王说。“就她吧。”见迪尔和吉恩满脸惊异,他又解释道,“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喊她的。当时我发不出法尔-雷-普塔赫这个音,你们明白。嗯,开始吧,瞪什么眼?把封印砸烂。”
吉恩犹犹豫豫地举起榔头。
“这可是金字塔。师傅。”他向迪尔求援,“不该砸开的。”
“你有什么建议,小子?往卡槽里插把餐刀,然后左右扭扭?”国王问。
“动手吧,吉恩。”迪尔道,“不会有事的。”
吉恩耸耸肩,朝手心里啐口唾沫——事实上因为之前吓出的冷汗,他的手掌已经够湿了——然后使劲挥动榔头。
国王道:“再来。”
榔头砸在巨大的石板上隆隆作响,不过花岗岩石门可没那么容易坏。几片灰浆飘下来,回声传回门外,沿着墓场死寂的街道来来往往。
“再来。”
吉恩的二头肌动起来,活像油里的乌龟。
这一次门里也有隆隆声作为回应,类似远方沉甸甸的石板摔落在地上的声响。
他们站在门外,默默地聆听金字塔内缓慢的脚步。
“要再来一下吗,陛下?”吉恩问。另外两人同时示意他闭嘴。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石门开始移动。中途卡住了一两次,但它的确在慢慢地往侧面滑动。一条阴森森的缝隙出现了,迪尔勉强看出一片阴暗中出现了一个更暗的人影。
“怎么?”它说。
“是我,奶奶。”国王道。
影子纹丝不动。
“什么,是小噗头吗?”它怀疑道。
国王躲开迪尔的目光。
“没错,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这些又是谁?”影子脾气挺大,“我这儿什么也没有,年轻人。”她对吉恩说,“我的金字塔里没钱,而且你可以把武器收起来,那吓唬不了我。”
“他们是仆人,奶奶。”国王道。
“有身份证明吗?”老妇人嘟囔道。
“我不就在证明他们吗,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我敲了好几个钟头。”前女王走进阳光里。她看上去跟国王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木乃伊绷带颜色更暗、灰尘更多,“最后只好回去躺下休息休息。一旦死了就再没人会关心你。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把其他人放出来。”国王道。
“好主意。”老女王蹦蹦跳跳地跟上国王。
“原来这就是冥界,唔?”她说,“也没什么改进嘛。”她用力捅捅吉恩,“你也死了吗,年轻人?”
“没有,夫人。”吉恩发出勇敢的颤音。他正走在钢丝上,脚下就是彻底疯狂的万丈深渊。
“没什么好的,相信我。”
“是,夫人。”
国王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来到另一座金字塔跟前。
“这个我认识。”女王道,“我那时候已经有它了。阿示克-乌尔-门-特普国王,第三帝国。那榔头是做什么用的,年轻人?”
“回您的话,夫人,我得锤门,夫人。”吉恩答道。
“没必要捶门,他一直都在家。”
“我的助手是说他需要砸烂封印,夫人。”迪尔赶忙站出来讨好卖乖。
“你是谁?”女王问。
“噢,女王啊,我叫迪尔,是木乃伊制作师。”
“哦,木乃伊制作师,嗯?我正好有些针脚需要人给看看。”
“噢,女王啊,鄙人不胜荣幸,愿为您效劳。”
“是挺荣幸的。”说完她嘎吱嘎吱地朝吉恩转过身去,“锤吧,年轻人!”
吉恩大受鼓舞,榔头飞快地划出一道大弧线。它擦着迪尔的鼻子飞过,带着鹧鸪叫一样的声响把封印砸成了碎片。
尘埃落定后,一个打扮土里土气的人影走出门来。腐烂的绷带一片棕色,肘关节也磨损得厉害,迪尔见状不禁起了职业性的忧虑。
它说话的声音活像打开古老的棺材。
“我醒来。”它说,“没有光。这便是冥界吗?”
“恐怕不是。”女王道。
“就这样了?”
“简直不值得为它死一次,不是吗?”女王道。
古老的国王点了点头,不过动作十分轻柔,好像担心脑袋会掉下来似的。
“我们必须,”他说,“做点什么。”
他转身看看大金字塔,用曾经是胳膊的部件指着它问:“那里睡的谁?”
“事实上它属于我。”特皮西蒙往前蹦跶,“恐怕我们还不认识,我还没下葬呢。那是我儿子为我建的,完全违背我的意愿,相信我。”
“它很恐怖。”古老的国王说,“我感觉到它在长大。即使在死亡的休憩中,我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太大,足以埋葬整个世界。”
“我本想葬在海里。”特皮西蒙说,“我恨金字塔。”
“你不恨。”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道。
“请你原谅,但我就是恨它。”国王彬彬有礼地说。
“但你并不恨它。你现在的感觉叫做不是太喜欢。等你在底下躺够一千年,”古老的国王道,“然后你才开始明白什么叫恨。”
特皮西蒙打个寒战。
“大海。”他说,“那才是好地方呢。你可以一点点分解。”
他们走向下一座金字塔。领头的是吉恩,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只有午夜嗑药寻找灵感的画家才能描摹一二。迪尔昂首挺胸地跟在他身后。他一直希望能打入上流社会,现在可不就与国王同行了吗?
好吧,准确地说是与国王同蹦。
今天沙漠里又是晴朗的好天气。只要你喜欢烤炉一样的温度和能炒熟板栗的沙子,沙漠里的天气总是很好的。
“你个混球”跑得很快,这主要是为了尽量缩短脚底与地面接触的时间。他穿过以弗比周围那一片片种着橄榄树的绿洲,跑上绿洲外的小山。这时,特皮克仿佛在蔚蓝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个小黑点,那或许是“未名”号,也可能只是浪尖上的反光。
到达山顶之后,眼前只剩下黄棕色的世界。矮小的灌木还继续负隅顽抗,但很快沙地就大获全胜,一个个沙丘得意洋洋地向前方挺进。
沙漠不仅酷热难耐,而且十分安静。这里没有小鸟,没有喃喃低语的有机生命忙着过活。夜里也许能听到昆虫的哀号,但烈日当空时,它们全都躲在地下深处。于是,黄色的天空和黄色的沙地变成了一间没有回响的屋子,“你个混球”的呼吸听上去仿佛蒸汽机一般。
自打离开老王国,特皮克已经长了不少见识,很快他又要学到新的一课:在穿越灼热的沙漠时最好戴顶帽子。这是各方面权威一致认定的真理。
“你个混球”的步子变为一种拖沓的小跑,用这种姿态第一流的赛驼能一口气跑上几个钟头。
又过了几英里,特皮克发现前方的沙丘背后尘土飞扬。很快他们就追上了以弗比军队的主力。这些人围在半打大象周围列队前进,头盔上的羽毛在炙热的微风中飘扬。特皮克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对方习惯性地欢呼了几声。
大象战车!特皮克忍不住呻吟起来。特索托也喜欢用大象作战,这是如今的流行趋势。最终大象难免惊慌失措,把自家的队伍踩个稀烂,这是它们在战场上唯一的用处。对此双方军事首脑的回应都是繁殖体形更庞大的大象。谁让大象的外形这么有震撼力呢。
不知为什么,许多大象都拖着装满木材的大车。
他继续前进,太阳越升越高。前方出现了蓝色和紫色的小点,它们像风火轮一样在地平线上转动,可真够奇怪的。
还有一件怪事:骆驼好像走在空中似的。
他该停下来吗?可这样一来骆驼会不会掉下去呢?
时间接近傍晚,标志着河谷入口的石灰岩悬崖终于出现在眼前。“你个混球”跌跌撞撞地冲进崖下滚烫的阴凉,缓缓瘫倒在地。特皮克也滚下地来。
一支以弗比小分队正与不远处一支人数相当的特索托小分队隔空相望。时不时有人会挥挥长矛做个样子。
特皮克睁开眼睛,只见好几张以弗比军人的青铜面具正恶狠狠地俯视自己。面具的铜嘴上凝固着极度轻蔑的讥笑,闪亮的铜眉毛扭出了愤怒的神情。
其中一个说:“他醒了,军士长。”
一张金属面孔凑过来,填满了特皮克的视野。
“出门忘了戴帽子,是不是啊,小家伙?”快活的声音在金属中发出古怪的回响,“急着上阵杀敌,是不是啊?”
天空还在特皮克头上打转,他的脑袋仍然跟煎锅没什么两样,然而有个念头一马当先,夺取了声带的控制权,他哑声道:“我的骆驼!”
“真该把你关起来,这么虐待它。”军士长朝他晃晃手指头,“没见把骆驼累成那样的。”
“别给它水喝!”特皮克猛地坐正,耳边无数铜锣咚咚作响,脑袋里绽放出滚烫的大烟花。几顶头盔彼此交换个眼色。
其中一个道,“天哪,他跟骆驼准有深仇大恨。”特皮克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正在进行复杂的计算,想知道如何才能站起身来。它伸长了舌头,感觉非常糟糕。
痛苦的骆驼可不是什么含羞带怯的家伙。它不会孤零零地在酒吧喝闷酒,也不会给老朋友打电话哭诉,它不会一个人闷闷不乐,也不会写些情深意切的长诗抱怨陋室里的生活多么可怕。它不知道忧郁为何物。
骆驼唯一的武器就是一对具有工业强度的肺以及仿佛一群驴惨遭肢解般的嗓门。
特皮克迎着刺耳的噪音前进。“你个混球”抬起脑袋左右转动,进行三角定位。它祭出骆驼特有的把戏,一边疯狂地翻起白眼,一边拿鼻孔对着特皮克。
它啐了他一口。
它企图啐他一口。
特皮克抓住对方的笼头使劲一拉。
“快啊,你这个混球。”他说,“这儿有水。你也闻到了,你只需要弄明白怎么过去就行!”
他转身面对那堆士兵。所有人都望着他,一部分人满脸惊奇,忘记摘掉头盔的另一部分人则还是一脸金属的凶暴。
特皮克从其中一人手里夺过一个水袋,拔掉瓶塞,将水倒在骆驼耸动的鼻子底下。
“这儿有河。”他嘶嘶地说,“你知道它在哪儿,你只需走过去!”
以弗比的士兵提心吊胆地四下打量。特索托的士兵忍不住过来围观,脸上是相同的神情。
“你个混球”颤抖着膝盖站起来,开始原地绕圈子。特皮克拼命抓紧。
……设d等于4,“你个混球”拼命思考。设a.d等于90。设非d等于45……
“我需要棍子!”特皮克从军士长身旁飞过时大喊一声,“除非你拿棍子打它们,否则它们什么都不明白。棍子就等于骆驼的标点符号!”
“用剑行不?”
“不行!”
军士长迟疑片刻,然后把自己的长矛递给特皮克。特皮克抓住矛尖,挣扎着找到平衡,然后干净利索地打中了骆驼的身子,激起好一片尘土和毛发。
“你个混球”停下脚步,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转动起来。它盯着石墙,翻个白眼。
特皮克抓住一把骆驼毛,借力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骆驼突然开始小跑。
……用分形几何……
军士长张开嘴:“哎,你要撞上——”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时间越拖越长。
军士长不安地晃了晃,然后他看了一眼石头对面的特索托人,正好与对方领头的那位目光相接。凭借着宇宙各地百夫长和军士长之间永世长存的默契,两人顺着石块朝对方走去,又双双在那条几乎难以分辨的缝隙前停下脚步。
特索托军士长伸出手,沿着缝隙摸了摸。
“总以为这儿该有点儿,你知道,骆驼毛什么的。”他说。
以弗比的军士长道:“或者是血。”
“我猜这属于那种无法解释的现象。”
“噢,那就好。”
两人盯着石头缝看了一阵儿。
“就好像海市蜃楼。”特索托军士长继续补充。
“就是那种东西,没错。”
“我好像还听到了海鸥叫。”
“真蠢,不是吗?这儿又没有海鸥。”
特索托人礼貌地咳嗽两声,扭头瞟一眼自己的手下,然后身子往前凑凑。
他说:“你们的大部队大概很快就要到了吧?”
以弗比军士长往前迈了一小步,眼睛牢牢钉在石头上,声音从嘴角往外冒。“没错。”他说,“你们的也一样吧,恕我冒昧?”
“是啊。我猜如果我们的先到,我们就只能屠杀你们了。”
“我们也是一样的,要我说,唉,有什么法子呢。”
“就是那档子事儿。”特索托军士长附和道。
对方点点头,“想想看,这世界真够怪的。”
“你这话再对没有了。”军士长稍微松松胸甲,能在阴凉底下站站真不错,“你们那边的补给还好吧?”
“唔,你知道的,不能抱怨。”
“我们也一样,真的。”
“因为如果你抱怨了,情况还会更糟。”
“一样一样。我说,你们不会正好有些无花果吧?我真想搞个无花果吃吃。”
“抱歉。”
“没啥,我也就问问。”
“枣子倒多得是,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们的枣子也还够,谢了。”
“抱歉。”
两人站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以弗比军士长重新戴好头盔,特索托军士长理了理腰带。
“那行。”
“那行。”
两人挺胸抬头,回身开步走。走了几步,他们又一个利落的转身,给对方一丝略带局促的微笑,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人中间。
这当然是一种很不精确的说法,因为普塔克拉斯普并不知道“冰块”、“挡风玻璃”和“酒店客房”这一类的字眼。
在任何缺乏类似逻辑现点的人看来,速度最快的动物(速度最快的昆虫是书虫.303。它们在魔法图书馆里进化,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不行,否则难免受到魔法辐射。成年书虫.303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吃光整架图书,由于速度太快,它们甚至会撞上墙壁反弹回来。)是含混噗豹。这种动物极其神经质,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更是能接近光速。这也就意味着假如你看见了一只噗豹,那就说明它其实不在你跟前。雄性总是飞快地追着根本不在跟前的雌性跑,于是绝大多数年纪轻轻就送了命:部分死于急性踝关节损伤,部分是因为按相对论达到了临界密度,剩下的都死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由于不可能同时知道自己是谁和自己身在何处,这使它们的集中力像跷跷板一样顾此失彼,也就是说,噗豹只在休息时才能拥有身份意识——而它们休息的场所通常都在被它们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毁的大山废墟内部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有谣传说噗豹的大小类似豹子,皮毛上还带独特的黑白相间花纹。然而从碟形世界的智者和哲学家所发现的标本判断,自然状态下的噗豹都是身体扁平、厚度极薄,而且毫无生气的。
Quod erat demon-strandum,即谨此作答,证毕。
倾听者的作用从未受到应有的赏识。不过大家倒都知道大多数人并不听别人讲话,其他人讲话的时候他们就默默构思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真正的倾听者在注重口头表达的文明中总能得到尊重,并且由于其数量稀少而备受珍惜。吟游诗人和诗词作家满大街都是,但优秀的倾听者却很难找到,至少很难找到两次。
他想错了。大自然十分憎恶维度异常,总是把它们封得严严实实,免得人类为此心烦意乱。事实上大自然憎恶的东西很不少,包括真空、取名玛丽·色列斯塔的幽灵船,还有电钻的平头钥匙。
因此它的俗名又叫精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