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皮克以为接下来会——
——会怎么来着?
也许是血肉之躯撞上岩石的吧唧声,也可能是老王国的大地在眼前展开,尽管对于后者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但冰冷、潮湿的雾气绝对出乎他的意料。
科学已经证明,在经典的四个维度之外还存在着许多别的维度。科学家说它们对世界通常没什么影响,因为这些维度都很小,而且向内卷曲;又因为现实是不规则的碎片,因此它的大部分都折在自己内部。这要么意味着宇宙里到处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全部理解的奇迹,要么就意味着科学家经常为了自圆其说而瞎编乱造。
不过多元宇宙里的确充满了小维度,它们是想象的造物的游乐场,在这里,想象的产物可以自由嬉戏,不必担心被严肃的现实击垮。有时这些小维度会漂过现实中的小孔,反过来影响整个宇宙,于是就有了神话、传说,以及关于醉酒闹事的指控。
由于一点微不足道的计算错误,“你个混球”走进了这么一个小维度里。
传说挺靠谱,斯芬克斯确实潜伏在王国的边境上。只不过传说并没有说明这指的是哪种边境。
斯芬克斯是虚幻的生物,它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的想象。众所周知,在无限的宇宙里,任何想象中的事物都必然真实存在于某个地方,但由于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不应该存在于秩序井然的时空框架内,所以只好把它们塞进次要的维度里。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斯芬克斯的脾气总是那么暴躁。不过话说回来,狮子的身体、女人的胸部和老鹰的翅膀,谁摊上这么个形象都免不了产生严重的身份危机,它会气冲冲的不足为奇。
所以它才想出那个谜题。
有了这谜题,斯芬克斯在许多维度里都找到不少乐子,还顺便斩获了大量饮食。
当特皮克牵着“你个混球”穿过重重迷雾时,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不过听到脚下枯骨的咔嚓声,该知道的重点他也都明白了。
这里死过很多人。合理的推测应该是:后死的人发现了先死的人的遗骸,于是他蹑手摄脚小心行事,然而这一招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没必要偷偷摸摸。耸立在雾气里的石头形状很叫人担忧。比方说这一块,它看起来简直就像是——
“止步。”斯芬克斯道。
四下一片寂静,除去雾气凝结、滴落的声音,就只剩下“你个混球”为从空气中榨取水汽而发出的咂吧声。
特皮克道:“你是只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纠正道:“独一无二的斯芬克斯。”
“天哪,你的雕像我老家里不知有多少。”特皮克仰起头,然后继续往后仰,他补充道,“我没想到你这么高。”
“瑟缩吧,凡人。”斯芬克斯道,“汝之面前是智慧与恐怖。”他眨眨眼,“那些雕像,雕得怎么样?”
“完全没能传达出你的神韵。”特皮克老老实实地说。
“真的?那些人经常把我的鼻子弄错。”斯芬克斯道,“有人说我右边侧脸是最上相的,而且……”斯芬克斯意识到自己差点害自己跑题了,于是严厉地咳嗽两声。
“噢,凡人,若想通过此处,”它说,“你必须解开我的谜题。”
特皮克问:“为什么?”
“什么?”斯芬克斯冲他眨巴眼睛,“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呃,因为,等等,哦对了,因为要不然我就咬掉你的脑袋。没错,我想就是这个。”
“好吧。”特皮克道,“那就说来听听。”
斯芬克斯清清嗓子,那声音活像空载卡车在采石场里倒车。
“是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而晚上三条腿走路?”斯芬克斯沾沾自喜地问。
特皮克想了想。
最后他说,“这可够难的。”
“再难没有了。”斯芬克斯道。
“唔。”
“你永远猜不着。”
“啊。”特皮克道,“是不是有种动物断了腿又能再生……”
“方向完全错误。”斯芬克斯伸伸爪子。
“哦。”
“你半点思路也没有,对吧?”
特皮克道:“我还在想呢。”
“你永远也想不到。”
“你说得没错。”特皮克盯着对方的爪子,暗中自我安慰:这家伙根本算不上多么凶猛,而且显然有些营养过剩。脑子小胸部大,哪怕它的脑子不给它添乱,它的胸部也会碍事的。
“答案是人。”斯芬克斯道,“好了,请别反抗,否则身体要释放难吃的化学物质到血里头的。”
特皮克退后几步,避开斯芬克斯的爪子,“等等,等等。”他说,“你什么意思,人?”
“简单得很。”斯芬克斯说,“早上的婴儿用四肢爬行,中午用双腿直立,晚上的老人拿着拐杖。巧妙极了,不是吗?”
特皮克咬着嘴唇,疑虑重重地说:“我们这里说的是一天之中吗?”
接下来是漫长而难堪的沉默。
“这叫做那啥,比喻。”斯芬克斯恼火地说,说完再次往前冲。
“不,不,我说,等一下。”特皮克道,“我想把事情说清楚,好吗?毕竟这样才公平,对吧?”
“这谜题完全没问题。”斯芬克斯道,“再好没有了。五十年了,从还是幼兽的时候起就一直用它。”
“谜题很不错。”特皮克安抚道,“很有深度,非常动人,人类的整个境遇一言以蔽之。不过你必须承认,这一切不会在一天之内就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对吧?”
“唔,那倒也是。”斯芬克斯承认道,“不过综合上下文来看,题中不是暗示了应有之意吗?再说了,所有谜题中都包含着戏剧性元素。”从斯芬克斯的神情中可以推断,这话必定是它很早之前从哪儿听来的,而且对此相当欣赏,只是这并不足以让它放弃拿说话人填肚皮就是了。
“话是没错。但是,”特皮克蹲下去,在潮湿的沙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这个隐喻是否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呢?咱们就打比方说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年吧,行吗?”
“行啊。”斯芬克斯语带迟疑,仿佛刚刚不慎放了推销员进门,现在被迫要购买人寿保险。
“好。很好。那么中午就是大概三十五岁,没错吧?你瞧,大多数孩子一岁左右就能走路了,因此四条腿的那个说法实在很不合适,不是吗?我是说,早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两条腿。根据你的类比——”他停下来用手边的大腿骨做了几道算术——“四条腿的时间只有零点以后的二十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咱们实话实说,我说得没错吧?”
“那个……”斯芬克斯道。
“同理,你也不会在下午六点就使用拐杖,因为那时候你才,呃,五十二岁。”特皮克飞快地算个不停,“事实上,据我推算,至少在九点半之前你都不会需要任何工具来辅助行走。当然这都是建立在整个人生发生在一天之内的假设上,而我相信我已经指出过,这实在是很可笑。抱歉,你的谜题大致还行,但到底还是说不通。”
“那个……”斯芬克斯还是那两个字,只不过这一次显得很恼火,“这我可没办法,我没别的谜题了。从来都只需要这一个。”
“你可以稍微改动一下,一点儿不难。”
“怎么改?”
“让它更贴近现实些。”
“唔。”斯芬克斯用爪子挠挠自己的鬃毛。
“好吧。”它顾虑重重地说,“我猜我可以问:什么动物……”
“从比喻的意义上讲。”特皮克道。
“从比喻的意义上讲。”斯芬克斯附和道,“在早上……”
“前二十分钟,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
“好吧,行,早上前二十分钟用四条腿走路……”
“等等,我觉得管那叫‘早上’似乎不大准确。”特皮克道,“那才刚过午夜。我是说从技术上讲那确实是早上,但真正说起来其实仍然是前一天晚上,你觉得呢?”
斯芬克斯脸上划过一丝呆滞的恐慌。
它好不容易挤出一句,“那你觉得呢?”
“咱们还是看看已经敲定的部分吧,如何?什么动物,从比喻的意义上讲,午夜之后一小段时间用四条腿走路,白天大部分时间……”
“除非遇上意外。”可怜的斯芬克斯急于让对方看到自己也做出了贡献。
“好吧,除非遇上意外都用两条腿走路,直到至少晚饭时开始用三条腿……”
“我知道有些人会用两根拐杖。”斯芬克斯热心地说。
“好吧。这样如何:继续用两条腿,又或者再加上它所选择的辅助义肢?”
斯芬克斯琢磨半晌。
“嗯——可以。”它庄重地说,“看来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然后呢?”特皮克问。
“然后什么?”斯芬克斯问。
“然后,答案是什么?”
斯芬克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满口獠牙。
“哦不,”它说,“你别想耍弄我。我以为我傻吗?你来告诉我答案。”
“唉,糟糕。”
“还以为把我给骗了,嗯?”斯芬克斯问。
“抱歉。”
“以为你能把我绕糊涂,唔?”斯芬克斯咧嘴一笑。
“好歹得试试。”特皮克道。
“倒也怪不得你。那么,答案是什么?”
特皮克挠挠鼻子。
“毫无头绪。”他说,“除非——当然这完全是瞎蒙的,你知道——答案不会是人吧?”
斯芬克斯瞪大了眼睛。
它控诉道:“你以前来过,是不是?”
“没有。”
“那就是有人跟你说过,对吧?”
“谁会跟我说呢?过去有人猜对过吗?”
“没有!”
“这不就结了。他们不可能跟我说,不是吗?”
斯芬克斯暴躁地踢着脚下的石头。它嘟囔道:“那,你最好还是走吧。”
“谢谢。”特皮克道。
“如果你能保守秘密,我将不胜感激。”斯芬克斯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不想毁了其他人的乐趣。”
特皮克爬上块石头,又靠它爬到“你个混球”背上。
“这你不用担心。”他催骆驼前进,又瞥眼斯芬克斯,发现对方的嘴唇默默地蠕动,仿佛在解决什么问题。
“你个混球”才走了二十码左右,背后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咆哮。它有生以来第一次把骆驼的礼仪抛在脑后,不等棍子来袭就行动起来,四只脚敲打在沙地上使劲一推。
这一回它没弄错地方。
祭司们几乎失去理性。
倒不是说神灵违背了他们的命令,而是神灵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
其实神灵从来都懒得搭理祭司。要想说服蒂杰里贝比的神服从自己,非得有高超的技巧不可,而且动作一定要快。比方说吧,如果你把石头从悬崖上推下去,然后迅速要求诸神让它坠落,那是准保会得到回应的。同理,诸神还会确保太阳落山、星星出现,对于让棕榈树的根长在地上、叶子长在顶上这类请求也非常大方。
总的来说,关心这类事情的祭司总能确保很高的成功率。
但话说回来,被远在天边、无形无状的神灵无视的确没什么,可现在他们就在你身边到处走动却仍然不搭理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你会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他们为什么不听我们的话?”农业之马头神特戈的高阶祭司已经泪流满面。人们最后一次看见特戈时,他正坐在田地里,一面拔玉米苗,一面咯咯笑。
其他高阶祭司的情况也强不到哪儿去。在香甜的蓝色烟雾陪伴下,历史悠久庄严神圣的祷文响彻整座王宫,宰杀献祭的各种牲畜足够战胜一场饥荒,然而诸神只管在老王国各行其是,就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而国民不过是些小昆虫而已。
人群依然聚集在宫墙外。过去的七千年里,老王国在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宗教所统治,每个祭司脑海中都有一副异常生动的画面:假如人们认为宗教的统治结束了会有什么反应——哪怕只是瞬间的怀疑呢。
“噢,迪奥斯啊,”库米道,“我们寻求你的指引。现在你要我们怎么做?”
迪奥斯坐在王座下的阶梯上,一脸阴郁地盯着地板。神不听人说话,这他早就知道,应该说他比谁都清楚。但过去这并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然后编出答案就行。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仪式。神不过是扩音器,因为除了他们,人民又能听谁的呢?
他的脑子努力理清思路,双手则自动开始比划第七点钟仪式的动作,如同水晶一样僵硬、死板。
“你们什么都试过了?”他问。
“噢,迪奥斯啊,你所建议的一切都尝试过了。”库米道。他直等到大多数祭司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俩身上,然后才抬高了嗓门继续道,“假如国王在,他倒可以代我们恳求。”
他捕捉到萨达克女祭司的目光。两人事先并没有商量过——话又说回来,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但他隐约从对方那里感到了一丝同仇敌忾的意思。她不怎么喜欢迪奥斯,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敬畏他。
迪奥斯道:“我说过,国王已经死了。”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噢,迪奥斯啊,可我们没有看见尸体。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信,因为你是伟大的迪奥斯,我们绝不理会那些恶意的闲言碎语。”
祭司们集体沉默。恶意的闲言碎语?起先不是还有人提到什么流言吗?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这种事情过去曾多次发生。”女祭司接口道,“每当王国受到威胁或者大河不肯泛滥,国王就会去与诸神斡旋——就会被派去与诸神翰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表示那显然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库米又是喜悦又是恐惧,不禁打了个哆嗦。哦,没错,那时候才叫过日子呢。很久之前就有国家实验过拿国王献祭。在宝座上大吃大喝好几年,然后喀嚓——为新政权腾出位置来。
“在危急关头,任何出身高贵的牧首大概也是可以的。”她继续说道。
迪奥斯抬起头。“我明白了。”他说,“那么高阶祭司又该由谁担任呢?”
库米道:“诸神会做出选择。”
“这点毫无疑问。”迪奥斯尖刻地说,“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选择会不会明智。”
女祭司道:“死人可以在冥界与诸神交谈。”
“但神灵都已经上这儿来了。”迪奥斯强忍着腿上的抽痛,他的双腿固执地认为现在应该像平日一样走过中央走廊,去监督“天空之下典礼”。同时他的身体也呼唤着河对岸的慰藉,并且发誓一旦过河就永不再回来……只不过这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库米问:“国王不在时,其职责便由高阶祭司承担。不是吗,迪奥斯?”
是的。是这么写的。而一旦写下来你就不能废除它。这话是他亲笔写的。很久很久之前。
迪奥斯垂下头,这比下水道系统还要糟,比任何事情都要糟。可、可是……过河去……
“那好吧。”他说,“但我有最后一个要求。”
“是什么?”库米的嗓音里带上了高昂的音质,这已经是高阶祭司的声音了。
“我希望被葬在……”几个能看到河对岸的祭司窃窃私语起来,打断了迪奥斯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远方墨黑色的河岸。
蒂杰里贝比国王组成的大军正在前进。
他们走起来一蹦一跳,但速度相当快。他们总共有好几个排,不,好几个营,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吉恩的榔头了。
“关键是腌制。”国王告诉吉恩,他眼前有半打祖先,正用木乃伊的手把封印从槽里敲出来,“它让你身强体壮。”
有几位比较古老的国王越来越激动,干脆抛开封印,直接向金字塔开火,一下子就搬起了比自己还高的石块。国王没有责备他们。死亡是很可怕的,知道自己死了,又被关在黑暗中,那更不好受。
他暗下决心,绝不再让人把自己弄进金字塔里。
他们像海浪一般涌向下一座金字塔。它半掩在沙粒底下,个头矮小,颜色暗淡,石块简直没怎么处理,只能算是粗略切割的岩石。很显然,建造它的时候,王国还远远没有掌握金字塔的诀窍。它基本上就是一堆石头。
大门的封印上刻着古老的象形文字,棱角分明、入石三分:库夫特下令建造。第一人。
几位祖先围了上去。
“哦,天哪,”国王道,“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火了?”
“第一人。”迪尔悄声道,“第一个来到王国的人,在他之前,除了河马和鳄鱼,什么也没有。七十个世纪的时间从这座金字塔内凝视着我们,比一切都更加古老……”
“没错,没错,行了。”特皮西蒙道,“没必要这么激动。他也是人,跟咱们没区别。”
“‘于是骆驼牧人库夫特眺望河谷……’”迪尔又背诵道。
“已经过了七千年,他准想再眺望一回。”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钝钝地说。
“就算是吧。”国王道,“可这实在有点儿……”
“所有人死而平等。”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道,“你,年轻人,叫他出来。”
“谁?我?”吉恩问,“但他可是第一人……”
“没错,这我们都知道。”特皮西蒙道,“动手吧。大家都已经不耐烦了,我猜他也一样。”
吉恩翻个白眼,抬高胳膊,榔头朝着封印呼啸而下。迪尔突然跳了起来,吉恩慌忙闪避,他拼命扭来扭去,将腹股沟拉伸到了极致,好容易才没把榔头埋进师傅的脑袋。
“门开着!”迪尔道,“瞧!封印刚刚滑开了!”
“你是说他已经出来了?”
特皮西蒙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抓住金字塔的大门。它很容易就滑开了。他又看看地下的石头。尽管金字塔半掩在沙里,看上去也破败不堪,却有人清理出了一条直通大门的小径。地上的石头磨损得很厉害,像是时常被脚踩过的。
这绝非金字塔的正常状态。所谓金字塔,关键就在于一进去了,你就别想再出来。
木乃伊们把磨损的入口检查一番,然后向彼此发出惊讶的嘎吱声。一个接近解体的老祖宗说了句什么,声音类似蛀虫终于征服腐烂树干后的欢呼。
特皮西蒙问:“他说什么?”
阿示克-乌尔-门-特普的木乃伊当起了翻译,他嘶哑着嗓子道:“他说这可真诡异。”
逝世的国王点点头,“我进去瞧瞧。两个活的,你们跟我来。”
迪尔脸色一暗。
“哦,得了,快来。”特皮西蒙厉声道,他用力把门推开,“瞧,我都不害怕。拿出点脊梁骨来。”
“可我们总得有东西照亮吧。”迪尔抱怨道。
吉恩怯生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绒匣子,离他最近的几个木乃伊猛地往后一跃。
“还得有点火的东西。”迪尔道。木乃伊们嘴里嘀咕着,忙不迭退得更远。
“这儿有个火把。”特皮西蒙的声音略有些含混,“还有,那些东西离我远点儿,小子。”
金宇塔很小,内部既没有迷宫,也没有陷阱,只有一条向上的通道。两个木乃伊制作师战战兢兢地跟在国王身后,唯恐无名的妖魔随时会向自己扑来。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正方形的小房间,空气里有沙粒的气味,天花板被煤烟熏得漆黑。
房间里没有石棺,没有装木乃伊的棺椁,也看不见无名或有名的妖魔。地板正中央是一块突出的石板,上头放着毯子和枕头。
两样东西都算不上特别古老,简直让人有些失望。
吉恩伸长脖子四处打量。
“还不错,其实。”他说,“挺舒适的。”
“胡说八道。”迪尔道。
“嘿,师傅、国王,看这儿。”吉恩跑到一堵墙跟前,“瞧。有人在上头刻了些东西。看哪,墙上全是短线条。”
“这面墙也是。”国王道,“还有地板上。有人在计数。你们瞧,每十条线上都划了条斜杠。有人在数什么东西。很多很多东西。”他后退半步。
“是什么?”迪尔看着他身后。
“真奇怪。”国王凑近些,“刻在底下的字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你能读懂吗,国王?”在迪尔看来,吉恩这样热心简直毫无道理。
“不能。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种方言。上头的象形字我一个都不认识。”特皮西蒙道,“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僅得这种语言了。”
“真可惜。”吉恩道。
“的确。”国王叹口气,两人垂头丧气,默默无语。
“也许我们可以找死人问问?”吉恩道。
“呃,吉恩。”迪尔退开半步。
国王拍拍学徒的后背,打得他直往前踉跄。
“真是个好主意!”他说,“咱们这就去找个特别老的祖先过来。噢,”他突然泄了气,“没用。他们说的话大家一样听不懂……”
“吉恩!”迪尔的眼睛越睁越大。
“没关系,国王。”吉恩尽情享受刚刚发现的思想自由,“因为,原因在于,每个人都能听懂某个人说的话,我们只需按顺序把他们排出来就行了。”
“小子够机灵,够机灵。”国王赞道。
“吉恩!”
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师傅?”吉恩道,“你怎么脸色煞白。”
“那、那个……”迪尔吓得全身僵硬,嘴里直结巴。
“那什么,师傅?”
“那……快看那……”
“他应该躺下歇歇。”国王说,“我了解他这种人。艺术家,弦绷得太紧。”
迪尔深吸一口气。
他大吼一声:“快看那该死的火把,吉恩!”
他们看过去。
火把静静地燃着,把黑色的灰烬变回了稻草的形态。
老王国在特皮克面前展开,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瞅瞅“你个混球”,发现对方把口鼻伸进道旁的泉水里,发出类似吸杯里最后一滴奶昔的声音。“你个混球”看起来挺真实的——要论卖相牢靠,谁也比不过骆驼。然而四周的景物却带着一种含含糊糊的特质,就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存在于此似的。
例外的只有那座大金字塔。它蹲在不远处,像把蝴蝶钉在木板上的钢针一般真实无比。它正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更加坚固,就好像把大地的坚固全部据为己有了一般。
好吧,他来了。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样才能杀死一座金字塔?
等你杀掉它以后又会怎样?
他开始假设一切都会各归各位,回到老王国那摊循环再利用的时间里。
他望着神灵们看了一会儿,一边琢磨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犯嘀咕,奇怪自己为什么对答案毫不重视。他们四下走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看上去并不比他们脚下的大地更真实。世界不过是场梦,特皮克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吃惊的能力。
他重新爬上“你个混球”,催对方前进。骆驼懒洋洋地走在大道上,两旁的田地散发着荒芜的气息。
太阳终于开始下落,尽管白昼之神负隅顽抗,伹黑夜与黄昏的神灵最终占了上风。太阳待会儿还有得罪受——被女神吞噬,被装在小船上从世界底部滑过,等等等等。一想到它接下来的遭遇,谁都不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它。
特皮克骑着骆驼进了厩舍中央的院子。“你个混球”安详地走进自己的隔间,又扯下一缕稻草,动作极为优雅。它刚刚想到一个与双变量分布相关的有趣问题。
特皮克拍拍它的身子,再次激起一团尘土。他走上通向宫殿主体部分的宽阔阶梯,却仍然看不见卫兵和仆人的影子。周围一个活人也没有。
他像白天出门活动的小偷一样溜进自己的宫殿,一路前去迪尔的工坊。屋里空空如也,看起来似乎刚被某个品位奇特的盗贼洗劫过。而接见大厅则一股厨房的味道,看样子厨子似乎还逃得很匆忙。
蒂杰里贝比国王的黄金面具滚落在屋子一角,略微有些变形。他捡起面具,拿匕首划了一刀好解开心中的疑团。黄金表皮底下露出银灰色的光芒。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王国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金子。面具之所以会像铅一样沉,那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铅做的。也不知它最初是不是纯金,又是哪个祖先动了手脚、拿它换了多少座金字塔。这大概象征了什么吧?又或者它并没有象征任何东西,它本身就没有意义。
一只圣猫藏在宝座底下,特皮克伸手进去想拍拍它,对方却啐了他一口。至少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
仍然看不到人影。他轻手轻脚走上露台。
原来人都在这儿。在落日铅灰色的余晖下,一大群人默默地注视着河对岸。特皮克放眼一看,只见一支由小舟和渡船组成的迷你舰队正往对岸驶去。
我们本该修几座桥的,他暗想,我们却说桥会束缚河流。
他轻而易举地跃过扶手,落到结实的土地上,迈步朝人群走去。
来自人群的强大信仰穿透了他的身体。
蒂杰里贝比人对神灵或许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观念,但他们对自家国王却一直坚信不疑,几千年来从未改变。特皮克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大缸烈酒里,连指尖都噼啪作响。他感到酒精涌入自己的身体,在体内不断上升,最后冲人大脑,带给他的不是无所不能的能力,而是仿佛无所不能的强烈感觉。他觉得尽管自己现在并非无所不知,但离它亦不过一步之遥,而且过去他曾做到过。
在安科被神性攫住时就是这种感觉。但当时不过是灵光一闪,现在它的背后却有坚实的信仰做支撑。
他听到脚下沙沙响,低头一看,发现双脚周围干燥的沙地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
见鬼,他暗想。原来我真的是神。
这事儿弄不好会闹得很尴尬呢。
他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到河岸边,在越来越浓密的谷物中站定。人们渐渐明白了什么,他周围的人开始双膝跪地。以特皮克为圆心,瘫倒在地的人形成一个虔诚的圆圈,像波纹一般朝外扩散。
可我从来没想要他们这样!我只想让大家快活些,过上有下水道系统的日子。我想为破败的内城做点事儿。我想让他们能放松,想问问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不过是觉得应该办些学校,免得他们看见有人脚下发绿就跪倒在地上拜敬他。
而且我还想改进改进这儿的建筑……
空中的光亮渐渐退去,仿佛钢铁冷却一般,大金字塔竟显得更大了些。塔底有一圈人影,在灰暗的光线下完全无法分辨。
特皮克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人群,最后找到一个穿皇家卫队制服的人。
“你,就是你,站起来!”他命令。
那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怯生生地爬了起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
“咦,伟大的国王,至高无上的……”
“恐怕我们没时间搞这一套。”特皮克说,“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想知道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噢,国王啊,我们看见死人走出来了!祭司们刚过去,准备跟他们谈话。”
“死人?”
“噢,国王啊,是的。”
“我们说的是那些不是活人的人,没错吧?”
“噢,国王啊,是的。”
“哦。好吧,谢谢。你说话倒很简洁,虽然没提供多少信息,但确实简洁。附近还有船没有?”
“噢,国王啊,船全被祭司征用了。”
特皮克看出事实确实如此。王宫附近的小码头通常挤满了小船,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望着河面,水中出现了两只眼睛和长长的大顎,提醒他在蒂杰河游泳就像把雾气钉在墙上,完全没有可行性。
他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坚信他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转身面对河水,抬起双手在身前合拢,然后缓缓分开。
只听一阵湿漉漉的吮吸声,蒂杰河在他面前分成了两半。人群中一声叹息,但他们的惊讶与鳄鱼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约莫一打鳄鱼被悬在十尺高的空中,在空气里努力游泳。
特皮克跑下河堤,踩着厚厚的淤泥往前跑。鳄鱼重重地落在河床上,尾巴拼命扫动,特皮克只能小心闪躲。
蒂杰河矗立在他身侧,仿佛两堵土黄色的高墙,他则奔跑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地上随处可见碎骨、破旧的盾牌、长矛的碎片和船脊。他在无数个世纪的残骸间闪躲腾挪。
前方有一只大块头公鳄鱼心不在焉地游出了水墙,它在半空中拼命扭动,但很快就掉进了淤泥里。特皮克一脚踩在对方鼻子上,继续向前飞奔。
在他身后,几位机灵的公民发现河底的庞然大物全都晕乎乎的,于是开始寻找石块。从原始社会起,鳄鱼就是无可争议的河中霸主,但如果能在几分钟时间里缩短双方的等级差距,那当然值得一试。
特皮克踏着泥浆跑上对岸的河堤。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喧嚣,它标志着河中巨兽迈上了成为手提袋的漫漫征程。
祖先们排成一列,从房间到漆黑的走道,一直排到金字塔外的沙地。喃喃的低语不断朝前后传递,那声音十分干燥,就像大风刮过古老的纸张。
迪尔躺在沙地上,吉恩拿张布在他脸上拍拍打打。
迪尔嘟囔道:“他们在干吗?”
“在读墙上的字。”吉恩说,“你真该起来看看,师傅!站在最前头的那一个,他简直就是……”
“好,好,知道了。”迪尔挣扎着站起来。
“他有六千多岁!他的孙子在听他讲,然后把话传给他的孙子,然后他又把话传给他的孙……”
“好,好,知道……”
“‘于是库夫特亦对第一人道,教会吾等应当如何行事的人啊,吾等能予汝何物?’”站在队伍末尾的特皮西蒙念道,“‘于是第一人张开口,以下即是他所说之言语:为吾建一金字塔,使吾得以休憩,将它建在那适当的维度。事便这样成了,而第一人之名即是……’”
然而名字迟迟没有出现。接下来只听许多人抬高了嗓门,争执声和古老的诅咒沿着干瘪的祖先组成的队伍传递过来,活像导火索上的火花。最后它传到特皮西蒙这里,国王炸了。
以弗比的军士长坐在阴凉里默默地流汗。对面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这情况是他一直担心的,却也半在他意料之中。特索托的主力部队首先抵达了。
他站起身,朝对面的特索托同行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一二十名手下。
“我需要一个信使回城去,呃,去送信。”他说。空中立刻升起一整片胳膊。军士长叹口气,选了年轻的奥托库,他知道对方早就想妈妈了。
“要跑得像风一样快。”他说,“不过我猜不必人教你也知道,对吧?然后……然后……”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阳光冲刷着狭窄的道路,石块被晒得滚烫,低矮的灌木里几只昆虫嗡嗡地飞着,然而他所受的教育里并没有“名将遗言”这一课。
他抬眼望着家的方向。
“去吧,去告诉以弗比人——”
士兵们竖起耳朵。
“什么?”过了一会儿奥托库问,“去告诉他们什么?”
军士长放松下来,好像气球放掉了空气。
“去问问他们,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他说。就在这时,近处的地平线上也出现了不断推进的尘土。
这才像话嘛。如果要有屠杀,那也该双方分摊才对。
墓场是死人之城。除了安科-莫波克(安科-莫波克与它可谓镜子的两面,在安科,就连卧具也是活蹦乱跳的),它大概是碟形世界最大的城市。它有最华美的街道,还有最雄伟壮观、最令人惊叹的建筑。
从居民的角度讲,墓场也超过了老王国的其他城市,只不过它的居民平时并不怎么出门,星期六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直到现在。
现在城里可是摩肩接踵。
特皮克爬上一座风化的方尖碑,目送灰色和棕色(有时还带点绿色)的亡灵大军从下方经过。国王们十分民主。打开所有金字塔之后,许多人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等级较低的坟墓,于是墓场也有了自己的商人、贵族,甚至工匠。不过话说回来,从外表上看,大家的身份倒是无从区分的。
大金字塔像块脓疮一般耸立在年代更久、体型更小的建筑上方。所有尸体都在朝它前进,而且似乎都因为某件事而非常愤怒。
特皮克轻轻落在一座平顶石墓顶部宽阔的平台上,他跑到坟墓边缘,跳上一尊装饰用的斯芬克斯像——起跳之前,他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这一位似乎并不像要动弹的样子。一旦上了雕像,他只需抛出抓钩就能攀上一座金字塔,再以它为跳板继续前进。被众神争夺的太阳释放出长长的光线,照耀着筋疲力尽的大地,特皮克则奔驰在遗迹间,在缓慢移动的军队头顶曲折前进。
在他身后,绿色的幼苗从古老的石块中冒出头来,挤出一条缝,但很快又枯萎死去了。
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仿佛在告诉他说,你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哪怕梅里塞也只能给你高分:飞驰在沉默都市上方的阴影中,像猫一样奔跑,找到连壁虎也无从驻足的落脚点——而终点就是你要解决的目标。
没错,他的目标是座十亿吨重的金字塔。在此之前,公会块头最大的客户也不过是克尔姆那位体重二十三石的独裁者派特里希欧罢了。
前方有座方尖塔,上方的浮雕记录着四千年前某位国王的丰功伟绩,可惜风沙早已经腐蚀了他的名字,这些浮雕也没了用场,不过倒是为特皮克提供了方便。特皮克把它当成梯子一路爬到顶上,抓钩巧妙地抛出,正好挂住某位被人遗忘的君主伸出的手指。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大弧线,落到一座坟墓的顶部。
就这样,特皮克奔跑、攀爬、跳跃,在各种古迹上匆忙凿下落脚点,一路前行。
石灰岩间亮着点点火光,描绘出双方军队的阵线。尽管两个帝国之间的仇恨因袭已久,但双方都还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夜间、收获季节和下雨时都不得开战。战争是件大事,必须留待特殊的场合。假如随时随地乱打一气,战争不就成闹剧了吗?
暮色中,双方的阵地都传来高级木工活的声响。
据说,将军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发动一场战争。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上一场战争已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不过将军们的记性都很好,这一次他们全都做好了准备。
双方的阵线上都出现了木马的身影。
“它走了。”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瓦砾堆上滑回父亲身边。
“也该走了。”他父亲道,“帮我把你哥哿折起来。你确定不会伤到他吧?”
“那个嘛,只要我们小心些,他就不会在时间里移动——对我们来说是在宽度上移动。如果他的时间没有流逝,那他就不可能受伤。”
普塔克拉斯普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建造金字塔不过是垒石头,你只需记得一件事:越往上垒,用的石头就越少。现在你却得把自己的儿子折起来。
“好吧。”他迟疑道,“咱们这就动手。”他一寸一寸往上挪,从瓦砾堆顶上探出头去,正好看见亡灵大军的先头部队从离他们最近的小金字塔背后转过弯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来了,他们终于来投诉了。他是倾尽了全力的,有预算的限制,有时真的很难办。也许不是每根过梁都与图纸上一模一样,也许内墙上的泥灰并不完全符合标准,可是……
可是他们总不可能全都来投诉啊。这数量也太多了吧?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爬到他身旁,张着嘴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这话该问你,你不是专家吗?”
“他们是死人?”
普塔克拉斯普挑了几个仔细观察一番,“如果不是死人,那其中有些人肯定病得厉害。”
“我们快跑吧!”
“往哪儿跑?去那金字塔上吗?”
大金字塔矗立在他们身后,空气中充满了它的脉动。普塔克拉斯普盯着它,“今晚会怎么样?”
“什么?”
“那个,它还会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
二乙盯着父亲,“不知道。”
“你能想办法弄个明白吗?”
“除非等着看。我连它现在做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会是好事吗?”
“恐怕不会,爸爸。哦,天哪!”
“又怎么了?”
“瞧那边!”
是那群祭司,他们像彗尾一样拖在库米身后,朝行进中的死人大军迎了上去。
木马里又热又暗,而且十分拥挤。
他们一边流汗一边等待。
年轻的奥托库结结巴巴地说:“军士长,接下来会怎么样?”
军士长试着动了动脚。这里的空气能让沙丁鱼也患上幽闭恐惧症。
“这个嘛,小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然后对木马叹为观止,于是把我们一路拖回自己的城市。等天黑以后我们就跳出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或者说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随便哪种都可以。然后我们把城市洗劫一空,烧毁城墙,再在他们的土地上洒满盐。你还记得吧,小子,我星期五才跟你演示过。”
“哦。”
汗水从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几个士兵想给家里写信,可惜笔尖却陷在蜡板里:蜡已经快融化了。
“然后呢,军士长?”
“这还不简单,小子,然后我们就荣归故里。”
“哦。”
年长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着木头墙壁。奥托库心神不宁,动来动去,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
“军士长,我妈妈叫我要么拿着盾牌回去,要么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说。
“很好,小子。就要有这股劲儿。”
“不过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军士长?”
军士长凝视着恶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有人吹起了口琴。
普塔克拉斯普半转过头,只听耳边有个声音问:“你是金字塔修造师,对吧?”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此人一袭黑衣,动作极轻巧,与他相比,猫的脚步声无异于一支乐队。
普塔克拉斯普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今天受的惊吓真是够多了。
“好吧,把它关掉。马上把它关掉。”
二乙凑过来。
他问:“你是谁?”
“我叫特皮克。”
“什么,跟国王一个样?”
“没错,跟国王一个样。现在把它关掉。”
二乙道:“这可是金字塔!你没法关掉金字塔!”
“好吧,那就让它喷溢。”
“我们昨晚就试过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压顶石,“把二甲铺开,爸爸。”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好半天他才说:“这是那什么海报,对吧?”
二乙低下头,特皮克见状也低头往下看。绿色的嫩芽已经淹过了他的脚踝。
“抱歉。”他说,“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没错,这可真烦人。”二乙慌乱道,“这种事儿我也遇到过。有一回我长了个疣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特皮克在破裂的压顶石旁蹲下。
“这东西,”他说,“它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它上头镀了一层金属,为什么要这样?”
二乙道:“金字塔要喷溢就必须得有个尖的东西。”
“就为这个?这是黄金,对吧?”
“是金银合金。黄金和白银铸在一起。压顶石非得用金银合金不可。”
特皮克撕开表面的合金,委婉地说:“它并不完全是金属。”
“没错,那个,”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发现,呃,表面的金属片也一样有效。”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吗?比方说钢铁?”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里直冒冷气。这一天过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遥远的回忆,但有些事实他仍然确信无疑。
“每天都有露水什么的,钢铁最多只能撑个一两年,”他说,“很快尖儿就没了,至多喷溢个两三百次。”
特皮克把脑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还嗡嗡作响。在持续的脉动下他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强。
在他头顶,金字塔直入云宵。二乙会解释说,这是由于金字塔墙体与地面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种名为侧倾的视觉效应使它看起来比实际还要高出许多。他多半还会用到诸如透视和虚高一类的字眼。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样光滑。石匠们干得漂亮。平滑的石块间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勉强插得进匕首。但也够宽了。
“如果只一次呢?”他问。
库米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
“火。”他说,“准能挡住他们。他们很容易点燃。或者水.,他们多半会溶解。”
“他们有些人在破坏金字塔。”纸莎草之眼镜蛇头神贾夫的祭司道。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间的人总那么暴躁。”
库米望着不断接近的死人大军,心里越来越迷惑。
“迪奥斯在哪儿?”他问。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库米质问道。
迪奥斯并没有微笑。他很少感到这一动作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嘴唇边缘的确起了褶皱,眼睑也放下去一半。
“你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新时代需要新领袖。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该给有新想法的年轻人腾出位置来。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你可以把这些都说给他们听听。”
“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就永远跟他们同在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这样急着要你过去。”
“你才是高阶祭司!”
“你干吗不去跟他们谈谈?”迪奥斯道,“别忘了告诉他们说哭闹反抗都没用,你一定会把他们拽进眼镜蛇时代。”他把法杖递给库米,又补充道,“或者随便什么时代,名字随你高兴。”
库米感到兄弟姊妹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长袍,然后转身面对木乃伊大军。
他们正喊着什么,只一个词,一遍遍不断重复。他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它似乎让他们越来越愤怒。
他举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线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显得异常鲜活。
碟形世界的神灵——这里指的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真实存在于世界中央那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邓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神殿里,平时要么观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闹,要么组织请愿,抗议大量涌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区的地产价值——这些神灵一直对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很感兴趣:人类似乎总能在错误的时间说出错误的话来,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里所说的并非什么大家常犯的小错误,比如“完全没有危险”或者“爱叫的狗不咬人”之类,而是能在紧张的局势下激起轩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们造成的效果是什么样,你可以试试把钢筋扔进三百转每分钟、功率六亿六千万瓦特的蒸汽轮机的轴承里。
人类的确有这种倾向。行家们一致认定,等以后裁判打开信封、宣布比赛结果时,呼忒·库米将凭借“离开这地方,你们这些污秽的阴魂”的出色表现,成为“史上最愚蠢问候语”的有力竞争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来,被后面的祖先一挤,又往前踉跄几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经被其余二十六个特皮西蒙推举为发言人,此时他独自蹦到前排,抓住库米颤抖的胳膊。
他问:“你说什么?”
库米翻起白眼,嘴巴开开合合,但他的声音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缠满绷带的脸凑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记得你,”他咆哮道,“我见过你到处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要我说,我记得自己当时就这么想来着!”
他瞪大眼睛扫了一眼其他人。
“你们都是祭司,不是吗?来道歉的,嗯?迪奥斯在哪儿?”
祖先们嘟嘟囔囔地往前挤。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再见到那些向自己保证冥界生活多么多么美好的人,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队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乱,五千年里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内盖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国王情绪突然失控,好几个年轻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转回库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着。
“污秽的阴魂,唔?”他说。
“呃。”库米道。
“放下他。”迪奥斯从库米僵直的手指间轻轻拿过法杖,“我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十分通情达理,既隐含着一丝忧虑,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这声音蒂杰里贝比的法老已经听了几千年,它管理着他们的日程,规范他们的仪式,把时间分割成适宜的片段,并向众人解释诸神的行为方式。那是权威的声音,它激活了祖先们古老的记忆,让他们满脸局促、踯躅不安。
一个比较年轻的法老跳上前来。
“你这混蛋!”他哑声道,“你把我们一个个打倒、又一个个关起来,而你自己却一直活着。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代代相传的名字,可事实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岁了,迪奥斯?”
没有声响,也没人动弹。一阵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迪奥斯叹口气。
“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说,“可事情那么多,时间总是不够。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休息,让我恢复体力,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什么。我只关心仪式是否按部就班,从没留意过时间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里从来就有长寿基因,是不?”
迪奥斯盯着他,嘴唇静静地蠕动,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日的咆哮温和了不少,“家。”他说,“家,没错。我肯定也有过家,不是吗?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记忆。真奇怪,金字塔似乎并不为你保留记忆。”
特皮西蒙问:“你是迪奥斯,历史脚注的保管人。”
“啊。”高阶祭司微微一笑,“记忆从大脑中消逝,但却一直环绕在我周围。每份卷轴,每本书,都是记忆。”
“那是王国的历史!”
“是的,也是我的记忆。”
国王略微放松下来。惊惧的好奇一点点解开了愤怒结成的疙瘩。
他问:“你多少岁了?”
“大概……七下岁吧。有时似乎远远不止。”
“真的七千岁?”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这个?”国王问。
迪奥斯耸耸肩。
他说:“七千年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罢了。”
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双手举起法杖。他的动作很慢,不时还蹙起眉头。
“噢,国王们,”他说,“我的存在从来只是为了服务。”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窘迫的漫长沉默。
最后法尔-雷-普塔赫挤到前面来,“我们要摧毁金字塔。”
“那等于摧毁王国。”迪奥斯道,“我不能允许你们这样做。”
“你不能允许?”
“是的。没有了金字塔,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迪奥斯问。
“我们是死人,”法尔-雷-普塔赫道,“我们会获得自由。”
“但王国却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国家。”迪奥斯道。祖先们惊恐地发现对方眼里竟噙着泪水,“我们所珍惜的一切都会落入时间的长河随水漂流,毫无确定性,缺乏指引,变化无常。”
“那它们只好去碰碰运气。”特皮西蒙道,“让开,迪奥斯!”
迪奥斯举起法杖,木蛇展开身体,朝国王嘶嘶地吐信子。
“不准动。”迪奥斯道。
黑色的闪电在祖先之间噼啪作响。迪奥斯惊讶地看着法杖,过去它从没这样做过。然而七千年来,迪奥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统治着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于他们那虔诚的信仰。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高处传来微弱的叮当声,那是一把匕首插进了两块黑色大理石之间的缝隙。
金字塔在特皮克身下脉动,大理石像冰一样滑溜。他本以为墙面向内倾斜对自己会大有帮助,但情况却并不乐观。
关键在于,他告诉自己,既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眼睛直视前方,视线穿透大理石,把难以置信的高度分割成容易应付的小块。就像时间。这就是度过永恒的诀窍——把它打碎,各个击破。
他注意到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于是扭头瞥了一眼。他才刚刚爬上三分之一的高度,不过已经能看到河对岸灰蒙蒙的人群,他们仰面朝天的脸仿佛点缀在灰雾中的苍白水滴。近处是浅色的死人大军,他们与迪奥斯率领的灰色祭司对峙。双方正为了什么事争执不下。
太阳在地平线上。
他抬起手,摸到下一条缝隙,找到借力点……
迪奥斯发现瓦砾堆上普塔克拉斯普的脑袋,于是派两个祭司把他带到自己跟前。二乙把叠好的哥哥夹在胳膊底下,自己也跟了过来。
“那孩子在干吗?”他质问。
“噢,迪奥斯啊,他说他要让金字塔喷溢。”普塔克拉斯普答道。
“他想怎么做?”迪奥斯问。
“噢,大人啊,他说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给它封顶。”
“能行吗?”迪奥斯转向建筑设计师。二乙有些迟疑。
“也许。”他说。
“然后又会怎么样?我们会回到外面的世界吗?”
“呃,这得看维度效应会不会逆转,以及它的每一个阶段是不是都能稳定,或者相反的,金字塔会不会像压力下的橡胶一般发生……”
二乙受不住迪奥斯强烈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停了下来。
最后他承认,“我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迪奥斯道,“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在河谷。我们的世界属于秩序。人类需要秩序。”
他举起法杖。
“那是我儿子!”特皮西蒙吼道,“你敢!那是国王!”
祖先大军晃动一阵,但仍然无法打破法杖的咒语。
“呃,迪奥斯。”库米道。
迪奥斯转过身,扬起眉毛,“你有话说?”他问。
“呃,如果那真是国王,呃,我——我是说我们——我们觉得你也许应该随他去。呃,你不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吗?”
迪奥斯的法杖一震,冰冷的束缚立刻捆紧了祭司们的四肢,令他们动弹不得。
“我为王国付出了生命,”高阶祭司道,“一次又一次。它的一切都来自我的创造。我不能在现在抛弃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神灵。
特皮克又往上挪了两英尺,然后轻轻向下伸出手去,从大理石里拔出一把匕首。不过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费工夫。通常大家只在难度太大而距离又很短的时候才会借助匕首攀爬,就算这样也免不了被人诟病,因为这意味着你选错了线路。除非你的匕首能无限量供给,否则今天这种高度是毫无希望的。
金字塔表面闪过奇特的阴影,他再次扭头瞥了一眼。
一直在吵吵闹闹的神灵回来了。
他们在田地和芦苇荡里蹦跳、踉跄,目标直指大金字塔。这些神固然蠹笨到极点,却仍然明白金字塔的意义,也许他们甚至察觉了特皮克的意图。众神顶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脑袋,他们似乎都很愤怒。
“你不准备管管他们吗,迪奥斯?”国王问,“你是不是准备告诉他们世界永远不该改变?”
迪奥斯仰起头,只见众神相互推搡着蹚过了河这边。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正不断消退,如今到处都是尖牙和耷拉的舌头。长着狮子脑袋的正义之神——迪奥斯想起来了,对方名叫朴忒——正用自己长鳞片的尾巴抽打一个河神。掌管金属制品的狗头神切费特一边咆哮,一边挥舞铁锤,漫无目的地乱打一气。这可是切费特啊,迪奥斯暗想,我创造他原是为了教导人们金属线、金银丝和细工的艺术。
可当时事情不是很顺利吗?那些人原本只是沙漠里的乌合之众,是他把金字塔的秘密和自己对文明的记忆倾囊相授。那时候他需要神灵的帮助。
但神灵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相信他们的人多起来,他们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而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总是与最先的期许有所不同。
切费特,切费特,迪奥斯暗想,打造戒指的神、编制金属的神——现在他,瞧啊,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利爪……
我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的。
“停下。”迪奥斯呵斥道,“我命令你们停下!你们要服从我。是我创造了你们!”
他们还不知感恩为何物。
迪奥斯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向了神那边,特皮西蒙国王感到束缚自己的力量正在减弱。
其他祖先也发现了,现在他们万“尸”一心,迪奥斯可以等以后再说。
家里人比较重要。
特皮克听到脚下的刀柄咔嚓一声,身子立刻往下滑了一点儿,只能靠单手挂在金字塔上。他已经在上头插进了另一把匕首,可是……不,没用的。他够不到那么远。说真的,眼下他的胳膊跟两截湿漉漉的短绳没有两样。好吧,如果下滑时身体尽量摊开,那么他也许可以减慢速度,不至于……
他往下一看,发现一片木乃伊巨浪正向上汹涌,朝自己席卷而来。
祖先们像攀缘植物般贴着金字塔静静地上升。靠上面的一排总是站在前一代人肩膀上,再让更年轻的后代从自己身上往上爬。攀爬的浪潮在特皮克周围涌动,一双双枯骨抓住他,半推半拉,帮他爬上倾斜的外墙。他们呻吟般的鼓励不绝于耳,那声音活像石棺开启时的嘎吱声。
“干得漂亮,孩子。”一具表皮剥落的木乃伊一把将他扯上自己的肩膀,“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你,儿子。”
“好。”上方的尸体伸长胳膊,轻而易举地拎起特皮克,“多好的家族精神。祝一路顺风,孩子。我是你的曾曾曾叔祖,不过我猜你是不会记得我的。上。”
于是,特皮克被一级级往上拎,身旁还有其他祖先也在攀爬。古老的手指抓得很紧,把他不断往上拉。
金字塔越来越窄。
底下的普塔克拉斯普若有所思地望者他们。
“多棒的劳动力啊。”他说,“瞧,最底下的那些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爸爸,”二乙道,“我觉得咱们最好赶紧跑。那些神越来越近了。”
“你觉得咱们能雇他们干活不?”普塔克拉斯普充耳不闻,“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多半不会要求多高的薪水,再说……”
“爸爸!”
“……等于是自己把自己修起来……”
“你说过,咱们不修金字塔了,爸爸。再也不修了,你说的是。快走吧!”
特皮克爬上金字塔顶,脚下是最后两位前辈,其中之一是他的父亲。
“我想你还没见过你的曾祖母吧?”他指指个子稍矮的木乃伊,对方轻轻朝他点点头。特皮克张开嘴。
“没时间了。”她说,“你做得很好。”
他瞥眼太阳,这位资深职业选手恰恰选择在这一刻沉入地平线下。众神已经蹚过蒂杰河,正稳步朝大金字塔推进,若不是他们总要相互推搡,前进速度还会更快些。他们蹦蹦跳跳地穿行于墓场的建筑之间,有几个已经围拢到迪奥斯之前所在的位置。
祖先们开始往金宇塔底滑去,下去的速度与上来的速度一样快。特皮克孤身一人留在几英尺见方的石头上。
两颗星出现在天际。
他望着下方略微泛白的人影,那些全是他的祖先。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蹦向宽阔的蒂杰河,也不知要忙乎什么。
众神已经对迪奥斯失去了兴趣,那不过是个拿着棍子、声音沙哑的古怪小人罢了。一个长鳄鱼脑袋的神一马当先,跳上金字塔前方的广场,眯起眼睛仰望着特皮克。他朝特皮克的方向伸出手来,特皮克赶紧摸匕首,也不知哪种匕首对神有用……
在蒂杰河沿岸,金字塔开始释放自己囤积的那一点点时间。
大地开始颤抖,祭司和祖先都在逃跑,就连神也显出疑惑的样子。
二乙拽住父亲的胳膊。
“快!”他对着父亲的耳朵嚷道,“它喷溢的时候咱们得躲远些,否则人家就要拿衣帽架给你当床睡了!”
在他们周围,几座金字塔开始喷溢,稀疏单薄的光线几乎完全被晚霞掩盖。
“爸爸,快走!”
普塔克拉斯普被儿子拖着倒退,眼睛仍然盯着大金字塔雄壮的轮廓。
“那儿还有人呢,瞧!”他指指广场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二乙的目光穿过阴暗的空气。
“那不过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他说,“我猜他准是有什么计划,最好别跟祭司搅在一起。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儿?”
鳄鱼脑袋的长嘴前后晃动,极力克服双目不在一个平面、缺乏精确定位能力的缺陷,瞄准特皮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特皮克觉得它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就好像有人画好了所有线条,但不等描影就无聊得放弃了。它一脚踏在一座小墓穴上,将其踩成了齑粉。
对方的手盘旋在特皮克头顶,活像一排带爪子的独木舟。大金字塔浑身颤抖,特皮克脚下的石头也在发热,但它就是固执地不肯喷溢。
那只手迎头拍下。特皮克单膝跪地,反正无法可想,他索性双手握紧匕首高高举过头顶。
刀尖上反射出一缕亮光,然后大金字塔终于开始喷溢。
刚开始时它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释放出一束束刺目的光线,把整个王国变成了一幅黑影与白光交错的图景。看见这光的人不但能变成盐柱,还有全套调料任君选择,想变成什么都行。它如一朵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般炸开,星光一样寂静,超新星一般炽烈。
整个墓场沐浴在难以想象的光亮中,几秒钟之后声音才姗姗来迟。那声音紧紧缠绕你的骨头,潜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把它们全部内外翻转。它太响亮,不能再称之为噪音。世上有些声音响亮过头,结果反而没法听见。这就是那种声音。
最后它终于屈尊从宇宙级别降落凡间,变成所有人一辈子听过的最大的动静。
声音接着停止,光芒熄灭,在夜色中留下蓝色和紫色的残像。这寂静与黑暗并非结束的标志,它们代表的是暂时的喘息。就好像抛出的小球,动能刚刚耗尽,但暂时还没有引起重力的注意。它在空中短暂悬停,让人以为最糟糕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金字塔以破空而出的尖利哨音打头阵,空气中的旋涡很快变成亮光,变成火焰,变成嘶嘶呼啸着的喷溢,从空中一头扎进金字塔里,冲垮了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无数条闪电从塔中爆出,落入周围较小的陵寝,于是白色的火蛇开始在墓场中穿梭,从一座金字塔跳到另一座,石头烧焦的恶臭四处弥漫。
在爆发的声光中,大金字塔似乎被一道白炽的横梁抬高了几英寸,接着又转过了九十度。这几乎可以肯定是某种特殊的视觉幻象,即便没人观察,也一样可以发生。
然后,它以极具欺骗性的缓慢速度和无比庄重的姿态爆炸了。
爆炸这个词还嫌太过粗笨了些。它的举动其实是这样的:它庄而重之地分裂成房子大小的石块,冷静沉着地飞到墓场上空,其中有几块击中了其他金字塔,带着懒洋洋的漠然将对方重创,然后静静地向前跳跃,在地上滑行了好一阵儿,让身前的瓦砾渐渐堆成了小山,才终于止住它们继续前进的势头。
轰隆的噪音姗姗来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灰色的烟尘在王国上空翻滚。
普塔克拉斯普挣扎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好一会儿才撞上另一个人。他想到最近王国里冒出的那些个人物,不禁打个冷战。
他壮起胆子问了一声:“是你吗,孩子?”
“是你吗,爸爸?”
“没错。”普塔克拉斯普道。
“是我,爸爸。”
“幸好是你,儿子,我真高兴。”
“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到处都是雾蒙蒙的。”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我自个儿出了毛病。”
“的确是你,对吧?你刚刚说是你。”
“是我,爸爸。”
“你哥哥还好吗?”
“他好好地揣在我口袋里呢,爸爸。”
“好。他没事就好。”
他们一点点往前挪。到处是大金字塔爆炸后留下的巨石,父子俩只能摸索着爬上爬下。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爸爸。”二乙缓缓地道,“我觉得是那座金字塔。”
普塔克拉斯普挠挠头顶,之前有块两吨重的石头从上头飞过,普塔克拉斯普差点就有了自己的金字塔——只差十六分之一英寸,“都怪那个以弗比人梅尔扣,他卖给咱们的水泥准有问题……”
“事情不止一根闹脾气的横梁那么简单。”二乙道,“事实上,我觉得情况比那要糟得多。”
“我当时就觉得它有点那啥,有点沙沙的……”
“我觉得你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休息,爸爸。”二乙尽量放缓语调,“二甲给你,拿稳了。”
他独自往前摸,很快爬上了一块极像是黑色大理石的石板。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祭司。他们总不该一无是处吧,眼下这种情形说不定正好能派上用场,比方说给人以安慰,或者(二乙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还可以让人拿石头砸他们的脑袋。
结果他只找到一个四肢着地、不停咳嗽的人。二乙扶起他——确实是“他”没错,有一会儿工夫他还担心是个“它”呢——让他在另一块大理石上坐下。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块大理石。
二乙一边在瓦砾里翻腾,一边问:“你是祭司吗?”
“我是迪尔,首席木乃伊制作师。”那人喃喃地道。
“我是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宇宙建筑设……”二乙突然想到,建筑设计师暂时恐怕不会太受欢迎,于是立即改口道,“我是个工程师。你没事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想是大金字塔爆炸了。”二乙热心地解释道。
“我们死了吗?”
“没有吧。毕竟你不是还能走路说话嘛?”
迪尔打个哆嗦,“这可说不准,相信我。工程师是什么东西?”
“哦,就是修高架引水渠的。”二乙答得飞快,“那是大势所趋,你知道。”
迪尔站起来,身子略有些摇晃。
“我,”他说,“需要喝一杯。咱们去找河吧。”
他们首先找到的是特皮克。
他紧紧贴在一小块金字塔的截面上,落地时砸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弹坑。
“我见过他。”二乙道,“他就是金字塔顶上那家伙。太可笑了,都那样了,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迪尔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石头里会长出那么多嫩芽?”
“没准儿在喷溢正中央会出现某种效应什么的。”二乙自言自语道,“就好像旋涡中心总有块平静的区域……”他下意识地想拿出蜡板作笔记,中途又改了主意。这些东西人类还是不要理解的好。“他死了吗?”他问。
“别问我。”迪尔后退一步。他正琢磨自己如果改行能做什么。家具制造业似乎很不错,至少你可以放心地往椅子里塞满填充材料,同时永远不必担心它们会站起来开步走。
二乙朝特皮克弯下腰去。
“瞧他手里拿着什么?”他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是块融化的金属。他拿这东西做什么?”
……特皮克在做梦。
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瘦弱的母牛,其中之一骑着自行车。
他看见几头骆驼在唱肷,歌声抚平了现实上的褶皱。
他看见一根手指在一座金字塔上写字://出发很容易,往回退则需要(接下堵墙)……//
他转过弯去,那手指继续往下写://意志力,因为后者要困难得多。谢谢。//
特皮克琢磨半晌,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过去他一直不清楚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做,现在他明白那不过是按特定方式排列的数字罢了。所谓魔法,其实就是用世界无法忽视的语言去形容世界。
他哼了一声,使劲用力。
瞬间的速度感。
长长的光束穿透了雾气与灰尘,将大地变成暗金色。迪尔和二乙四下张望。
太阳升起。
军士长小心翼翼地打开马肚子上的活板门。预想中的枪林箭雨并没有出现,于是他命令奥托库放下绳梯。他爬下去,站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眺望沙漠的另一头。
新兵蛋子奥托库也跟了下来,穿凉鞋的脚在沙地上蹦来跳去。这时候的沙子接近零度,不过到中午就会变成煎锅一般。
“那儿。”军士长抬手一指,“瞧见特索托的阵线没有,孩子?”
“看着好像是一排木马,军士长。”奥托库道,“最后那匹还装着摇板。”
“那里头是军官。哼,那些特索托人准把咱们当傻瓜了。”军士长跺跺冻僵的腿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回身朝绳梯走去。
“走吧,孩子。”他说。
“咱们干吗要回那上头去?”
军士长停下来,保持着一只脚踏在绳梯上的姿势。
“动动脑子吧,我的孩子。咱俩在外头晃悠,他们又怎么会来把木马拖走?这是常识。”
奥托库问:“你确定他们一定会来的,对吧?”军士长朝他皱起眉头。
“听着,大兵。”他说,“如果他们傻到以为咱们会把一大群装满大兵的木马拖回家去,那他们就肯定蠢到会把咱们的木马拖回他们的城里。QED。”
“QED是什么东西,军士长?”
“意思就是爬到这天杀的梯子上来,小子。”
奥托库敬个军礼,“报告,先请求您许可,军士长。”
“许可什么?”
“许可,军士长。”奥托库略显焦急,“我是说,马里头有点儿挤,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孩子,如果你想当个马里的兵,就得有点儿意志力,懂吗?”
“是,军士长。”奥托库可怜巴巴地说。
“给你一分钟。”
“谢谢,军士长。”
等头顶的活板门关上以后,奥托库偷偷走到一条巨大的马腿旁边,拿它派了与设计意图完全不同的用场。
他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很快进入了这种情况下常见的禅定式冥想状态。这时空气中突然噼啪一声,整个河谷从天而降。
沉思中的男孩不该遇到这种事情,尤其他还得自己动手洗军服。
微风从海上吹入王国,带来一丝,不,应该说充满了海盐、贝壳和浸透了阳光的潮汐的气息。风快步穿梭在墓场七零八落的石块中间,卷起沙尘掩盖住国王们的纪念碑。几只稀里糊涂的海鸟在上空盘旋,它们只消一泡鸟粪就能遮蔽拉美西斯二世一辈子的豪言壮语。
风里带着丝令人愉悦的凉意。人们忍不住向它转过头去,就像池塘里的鱼转向刚刚注入的清澈水流。
墓场里空无一人。大多数金字塔已经被炸掉了顶部,此刻像刚刚熄灭的火山一样静静地冒着烟。黑色的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地面上,其中一片从鹫头神哈忒精美的雕像旁飞过,险些切掉了它的脑袋。
祖先们全都消失不见,也没人自告奋勇去把他们找回来。
约莫正午时分,蒂杰河上驶来一艘张满帆的大船。那船极具欺骗性,一眼看去仿佛一只胖嘟嘟的河马,毫无防备地在泥里打滚,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才会发现它其实跑得飞快。它在王宫外头抛了锚。
过了一会儿,它放下一艘小艇。
特皮克坐在宝座上,看着王国的生命力一步步重新聚合,仿佛拼起一面破碎的镜子,让它以出人意料的新方式反射出过去的旧光线。
没人知道他凭什么坐在宝座上,不过此时此刻谁也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也没人反对。再说,能有人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也叫大家松了口气。只要你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别人很容易就会服从,这简直不可思议。而老王国更是早就习惯了清晰、自信的声音。
发号施令让特皮克可以不必思考各种问题,比方说接下来会怎么样。至少神灵又回到了不存在的状态,这样一来,要相信他们也就容易多了。除此之外,他脚下似乎也不再长草了。
他暗想,也许我可以把王国重新整合起来。可然后呢?要是能找到迪奥斯就好了。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最主要的特点。
一个卫兵从密密麻麻的祭司和贵族中间挤上前来。
“请原谅,国王陛下。”他说,“有个商人求见。他说事情很紧急。”
“现在不行。一小时之后,特索托和以弗比军队的代表就要前来觐见,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我没工夫接见恰好路过的买卖人。等等,他卖什么来着?”
“地毯,国王陛下。”
“地毯?”
来人是奇德,咧嘴笑得活像半个西瓜。他领着几个船员穿过大厅,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壁画和挂毯。照奇德的脾气,多半是在估价。等走到宝座跟前,他已经在总数底下划了两条线。
“好地方。”几千年的建筑精粹全被他囊括在区区三个字里,“你绝对猜不到我们遇上了什么事儿。我们正沿着海岸航行,突然就冒出一条河来,前一秒钟还是绝壁,下一秒就变成了大河。于是我就想,这可真逗,我敢打赌,特皮克老伙计就在上游的什么地方。”
“普特蕾西在哪儿?”
“我知道你一直抱怨这地方不如家里舒服,所以我们准备送你一张地毯。”
“我问的是普特蕾西在哪儿?”
船员闪到一边,留下咧嘴傻笑的阿尔方兹割断绳子,把地毯铺开。
它很快散开在地板上,扬起一大片粉尘和蛾子。普特蕾西从地毯里滚出来,直到脑袋撞上特皮克的靴子才停住。
特皮克扶她起来,趁她还晕乎着,抬手帮她拈下头发上的绒毛。普特蕾西毫不领情,转身与奇德对峙,脸颊因缺氧和愤怒而一片通红。
“我差点死在里头!”她吼道,“那股味儿,里头一准死过不少东西!而且又那么热!”
“是你说这招是那什么女王用过的,兰姆-杰姆-乎瑞什么的。”奇德道,“别拿我撒气,我们那儿一般都是送条项链了事。”
“我敢打赌,她准有张好地毯,”普特蕾西厉声道,“而不是这么个塞在货舱里整整六个月的破玩意儿!”
“有地毯可用就算你走运了。”奇德温和地说,“这是你的主意。”
“哼。”普特蕾西道。
她转身面对特皮克,“哈罗,”她说,“这本来该是个出人意料、极富创意的惊喜。”
“效果很好。”特皮克热切地说,“效果真的很好。”
奇德躺在王宫露台的一张躺椅上,三个侍女轮流为他剥葡萄,还有一罐啤酒放在阴凉处。奇德咧嘴笑得很和气。
阿尔方兹趴在旁边的毯子上,尴尬得无地自容。宫里的女官长发现他不仅胳膊上有刺青,后背更是一幅描绘各种异域实践的历史画卷,于是把姑娘们都带来现场教学。每当她的教鞭戳到某个特别有趣的地方,阿尔方兹都蹙紧了眉头,他的手指死死插在疤痕累累的大耳朵里,拼命把嬉笑声隔绝在外。
特皮克与普特蕾西坐在露台的另一头。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去打扰他俩。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说,“我不准备当国王。”
“你本来就是国王。”她说,“这一点你别想改变。”
“我可以。我可以逊位,这很简单。如果我不是国王,那我就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我是国王,那么国王的旨意至高无上,也就是说我可以逊位。既然我们能用法令来改变性别,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改变身份。他们可以找个亲戚来干这活儿。我肯定有好几打亲戚。”
“这活儿?再说了,你说过你只剩姑妈一个亲戚来着。”
特皮克皱起眉头。实话实说,如果王国真想重新开始,克雷弗-普塔赫-雷姑妈绝不是君主的好人选。她对许多问题都怀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其中大多数都涉及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活活剥皮。她不喜欢的人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的所有人。
“好吧,那就另找一个。”他说,“这肯定不难,贵族从来都是泛滥成灾的。只要弄清楚谁做过跟牛有关的梦就行了。”
“哦,就是有肥牛和瘦牛的那个梦吗?”普特蕾西问。
“没错。这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我只觉得它叫人厌烦,其中一只总是一边傻笑,一边吹锥号。”
“我的那个看起来像是喇叭。”特皮克道。
“你凑近了仔细看,那是典礼上用的锥号。”
“好吧,我猜每个人看到的都有点儿不一样。”他叹口气。那边“未名”号正在卸货,船上羽毛床垫的数景多得叫人奇怪,还有几个人抱着工具箱和管子走下舢板,满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依我看这事儿可不好办。”普特蕾西道,“你总不能说‘所有梦到过牛的人请上前一步’吧?这就等于把底牌亮给人家了。”
“你也讲讲道理。”他斥道,“我总不能干等着人家碰巧提起这事儿来。有多少人会对你说,‘嘿,我昨晚做了个跟牛有关的梦,可逗了’?我是说除你以外。”
两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她是我妹妹?”特皮克问。
祭司们一齐点头,把动作转化为语言的任务则被留给库米。他刚刚花了十分钟时间与女官长一起翻阅档案。
“她母亲是,呃,是您父亲的最爱。”他说。
“您也知道,他对她的抚养非常上心,呃,看来……没错。当然她也可能是您的姑母。妃子们的登记手续从来都乱糟糟的。不过最可能还是您妹妹。”
普特蕾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她悄声道:“就算这样我们也还跟从前一样,对吧?”
特皮克盯着自己的脚。
“不。”他说,“不一样了。”他抬头望着她,“不过你可以当女王。”他朝众祭司瞪大眼睛,然后坚定地说,“对吧?”
高阶祭司彼此交换个眼色,又看了一眼普特蕾西。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肩膀不停地耸动。年轻、受过宫廷训练、习惯了听人发号施令……他们瞅了眼库米。
“非常合适。”库米道。众人喃喃地表示赞同,突然间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信心。
“这不就行了?”特皮克安慰道。
她瞪起眼睛,他倒退几步。
“那我就走了。”他说,“我也没什么行李,简单得很。”
“就这样?”她问,“这样就完了?你就不准备说点儿什么?”
他都快走到门边了,却又有些犹豫。你可以留下,他告诉自己,只不过结果肯定一团糟。你们俩多半会把王国一分为二。虽然命运把你们扔到了一块儿,那也不能证明命运没出岔子。再说你早就打定主意了。
“骆驼比金字塔更重要。”他缓缓说道,“这点我们必须牢记。”
她四下找东西丢他,他撒腿就跑。
尽管没有屎壳郎帮忙,太阳依然升上了穹顶。库米在宝座旁徘徊不去,活像鹫头神哈忒。
他说:“陛下要确认由我继任高阶祭司一职。”
“什么?”普特蕾西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朝他晃了晃,“哦,对。好吧,行。”
“真遗憾,迪奥斯至今下落不明。我们相信大金字塔……喷溢时他怕是离得太近了。”
普特蕾西盯着空气道:“你继续。”
库米像鸟一样理理头发,“正式的加冕礼需要些时间准备。”说着他拿出黄金面具,“不过陛下您现在就要戴上王权面具,因为我们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她瞅眼面具,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戴那东西。”
库米微微一笑,“陛下要戴上王权面具。”
“不。”普特蕾西道。
库米的微笑边缘出现了几道裂痕,他努力理解这一全新的理念。他敢打赌,迪奥斯绝对没遇上过这样的麻烦。
库米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从旁边偷偷绕过去。他靠“绕”字诀过了一辈子,绝不会在现在抛弃这么有用的诀窍。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放在一张凳子上。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说,“陛下要主持朱鹭仪式,接下来要请陛下接见特索托与以弗比的军事领袖。双方都请求允许越过我国国境。陛下要予以拒绝。等到第二点钟……”
普特蕾西坐在宝座上,手指敲打着扶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泡个澡。”
库米前前后后地晃了几下。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陛下要主持……”
“库米?”
“噢,尊贵的女王,什么事?”
“闭嘴。”
“……朱鹭仪式……”库米哀叹道。
“这个仪式,我敢说你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你一看就是个喜欢包办的。”她挖苦道。
“……特索托和以弗比的军事领袖……”
“告诉他们,”普特蕾西停下来想了想,“告诉他们,”她继续道,“他们都可以通过。不是特索托,也不是以弗比,明白了?而是双方同时。”
“可是……”库米的理解力终于赶上了他的耳朵——“那样一来,他们最后还是隔着我们面对面啊。”
“很好。然后你再叫人去买些骆驼。以弗比有个商人,存货很不错。记得先检查它们的牙。哦,然后再叫‘未名’号的船长来见我,他正跟我解释免税港的事儿。”
“噢,女王啊,在您洗澡的时候?”库米虚弱地问。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喝道,“再去把下水道系统弄好。听说管子现在正流行。”
“那是什么,用来挤驴奶的吗?”库米仿佛彻底迷失在了沙漠中。
“闭嘴,库米。”
“噢,女王啊,遵命。”库米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确想要改变,可问题是他同时也希望事情能跟过去一个样。
太阳没靠任何人帮助,自己朝地平线落下去。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一天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泛红的光线照亮了普塔克拉斯普王朝的三位男性成员,他们正凑在几张图纸上,那是——
“这叫桥。”二乙道。
“是不是跟高架引水渠差不多?”普塔克拉斯普问。
“基本上正好相反。”二乙道,“水从底下流过,我们从上头走。”
“哦。国王陛下——女王陛下肯定要不高兴的。”普塔克拉斯普道,“王室从来都反对拿大坝、堤堰之类的来束缚圣河。”
二乙面露胜利的微笑,“这就是她的建议。”他说,“陛下还说,请我们确保桥上要有地方让人可以往鳄鱼身上扔石头。”
“她真这么说?”
“尖角的大石头,她说的是。”
“天哪。”普塔克拉斯普转向自己的大儿子。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问。
“我很好,爸爸。”二甲道。
“没有——”普塔克拉斯普绞尽脑汁——“头痛什么的吗?”
“从没这么好过。”二甲道。
“你一直没提起成本。”普塔克拉斯普道,“我自然就疑心你是不是还觉得有些痛——有些不舒服。”
“女王陛下要我查看了皇室的财务状况。”二甲道,“她说祭司根本不会算术。”最近的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有害的副作用,恰恰相反,他还有了一种新能力:如今他的思考角度跟所有人都成直角。他坐在一旁满脸堆笑,心里暗暗盘算着各种规费、停泊费,外加一个非常复杂的增值税系统。来自安科-莫波克的投机商人这回可要大吃一惊了。
普塔克拉斯普则在心里描绘着蒂杰河沿岸的处女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半座桥也没有。现在有了那么多切割好的石料,几百万吨都不止。说不定某座桥上还会需要一两尊雕像什么的,谁知道呢。他手头恰好有一尊,再合适不过了。
他伸手搂住两个儿子的肩膀。
“孩子们,”他骄傲地说,“这事儿真够量子级别的。”
落日的余晖同样照在迪尔和吉恩身上,只不过这一次它绕了弯路,先在王宫厨房的天井走了一圈。两人来厨房并不是因为有事要办,只不过孤零零地待在木乃伊制作室实在太压抑了。
厨子们在他俩周围忙忙碌碌,谁都看得出两个木乃伊制作师浑身上下包裹着密不透风的沮丧之情。那份工作原本就跟社交扯不上关系,木乃伊制作师通常很难交到朋友。再说大家忙着准备加冕礼,没空搭理他们。
两人坐在忙碌的人群中间,就着一罐啤酒展望未来。
“我猜,”吉恩道,“格温乐达可以让她爸爸想想办法。”
“没错,孩子。”迪尔疲惫地说,“很有前途。大家总得吃大蒜不是?”
“无聊得要死,该死的大蒜。”吉恩异常狂躁,“再说种大蒜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所以我才喜欢咱们这活儿,总有新面孔。”
“再也不修金字塔了。”迪尔声音毫无火气,“她是这么说的。你干得很好,迪尔师傅,她说,不过我要把这国家拽进水果蝙蝠世纪,无论它怎么哭闹反抗都没用。”
“眼镜蛇。”吉恩道。
“什么?”
“是眼镜蛇世纪,不是水果蝙蝠世纪。”
“管它呢。”迪尔烦躁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杯子。问题就在这儿,他暗自琢磨。从今往后你都得花工夫记住现在是哪个世纪。
他望着一盘吐司点心,如今正流行这个。大家都在摆弄这些……
他拿起一粒橄榄,捻在指间转来转去。
“说起来,我对咱们那活儿当然不像你那么上心。”吉恩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但你肯定特别自豪,师傅——你知道,你的针脚总那么密实。”
迪尔的目光牢牢粘在橄榄上,他伸手从腰带上扯下精细活儿专用的小刀,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我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肯定很伤心。”吉恩道。
迪尔对着光线转过身去,集中精神,嘴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你总会挺过去的。”吉恩道,“关键在于别老想着它。”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什么?”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吉恩耸耸肩,把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很好。”迪尔的声音里突然充满毅力,“现在给我一根红辣椒。”
太阳照耀着三角洲,蒂杰河躺在大陆的淤泥上,芦苇荡和泥泞的河岸一望无际。涉水鸟在芦苇杆组成的迷宫里蹦蹦跳跳、寻找食物。上亿只摇蚊在微咸的河水上方跳着“之”字形舞蹈。至少这里的时间总在流逝——每天两次,三角洲都能呼吸到冰冷、清新的潮汐。
此时,潮汐正往三角洲里涌。打头阵的海水泛着白沫,淌进芦苇中间。
到处都有浸湿的绷带慢慢展开,它们像老态龙钟的蛇一般扭动片刻,然后无声无息地溶解在水里。
这实在太不同寻常了。
很抱歉。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恐怕有一千三百多。
那好吧。请大家排好队。
“你个混球”望着空空如也的草架。
它代表总阵列“草”里的一个子阵列,它的值在零到K之间。
里头并没有草。事实上,它的“草”值说不定还是负数呢。
无论使用何种算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是个经典的方程,十分简洁。它包含着某种清新高雅的气质,只可惜现在的它无心欣赏。
“你个混球”觉得自己受人利用,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过这本身倒不稀奇,因为对于骆驼来说,这种感觉再平常不过了。于是它耐心地趴在地上,任一旁的特皮克往褡裢里塞东西。
“我们避开以弗比。”特皮克一副与骆驼推心置腹的样子,“从环海那头过去,也许走克尔姆或者翻过锤顶山。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找几座城市逛逛,唔?你肯定会喜欢的。”
想让骆驼高兴,那纯粹是白费力气,这跟往黑洞里扔蛋白糖饼没什么两样。
有人推开了厩舍另一侧的门。那是个祭司,神情有些慌乱。现在祭司们被女王差遣,到处跑腿,大家都还不大习惯。
“呃,”他道,“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
他又问:“没有回信吗?”
特皮克想了想,“没有。”他说,“我想没有。”
“那么我就告诉她说你这就前去觐见,好吗?”祭司满怀希望地问。
“不。”
“你说起来倒是容易。”那祭司哀怨着,悄悄地走了。
几分钟之后,满脸通红的库米接替他出场。
“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他说。
特皮克爬上“你个混球”的后背,拿根棍子轻轻戳了骆驼一下。
“她是认真的。”库米道。
“这我相信。”
“她可以叫人把你扔给神圣的鳄鱼,你知道。”
“我今天还没看见几只鳄鱼呢。它们还好吧?”特皮克又戳了一下“你个混球”。
他骑着骆驼进入刀刃般锋利的阳光中,脚下的街道全是踩实的土地,时间把它们变得比岩石还要坚固。街上人流如织,而且每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这感觉棒极了。
他缓缓地朝边境前进,直到爬上悬崖才停下,河谷在他身后铺开。一股热风从沙漠里吹来,拂动路旁的几簇山莓。他把“你个混球”拴在阴凉处,自己又往上爬了一小段,然后转身往回看。
河谷非常古老,你几乎可以想象它比一切都更早存在,并亲眼看着整个世界在自己周围形成。特皮克枕着胳膊往地上一躺。
当然,其实是它自己把自己变老的。几千年来,它一直在慢慢剥夺自己的时间。现在改变迎面朝它撞上来,就像大地撞上一枚鸡蛋。
维度的事儿多半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复杂。时间多半也是如此。或许人也一样,尽管人的行为可能更容易预测些。
他望着王宫外扬起的大片尘土,看它如何穿过城里的街道,穿过一块块狭小的田地,消失在悬崖附近的棕榈树背后,很快又出现在斜坡底下。眼下还看不清任何细节,但他料定那片尘土中准会有辆战车。
他从岩石上滑下来,耐心地蹲坐在路旁。过了好一会儿,战车风风火火地从他身旁驶过,一个急刹车,又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手笨脚地掉了头,轰隆隆地走回到他身边。
普特蕾西倚在扶手上嚷道:“你准备干什么?”
特皮克朝她鞠躬。
她斥道:“少来那一套。”
“你不喜欢当女王吗?”
她有些迟疑。“喜欢。”她说,“我确实……”
“你当然喜欢。”特皮克道,“这是你血统里带来的。过去人们会像老虎一样争得头破血流。兄弟对姐妹、子侄对叔伯,可怕得很。”
“但你没必要走!我需要你!”
“你有很多顾问。”特皮克温和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她怒道,“再说,顾问也只有库米,而且他没用得很!”
“你很走运,我的顾问是迪奥斯。库米准比迪奥斯强,你只需要不听他的话就行。无能的顾问其实大有用处。再说了,我敢说奇德会帮你忙的。他点子可多了。”
普特蕾西红了脸:“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他倒是提到些想法。”
“这不就行了?我早料到你们俩能一拍即合,就像房子着火。”
她嗤道:“那你呢,回去继续当刺客?”
“多半不会。我已经埋葬了一座金字塔、所有的神灵和整个老王国,也该试试干点别的了。顺便问一句,你踩过的地方没有冒出嫩芽来吧?”
“没有。这是什么蠢话?”
特皮克松了一口气。那么说真的结束了。“别让脚下长出嫩芽来,这事儿很关键。”他说,“另外,你身边也没发现海鸥吧?”
“今天到处都是海鸥,难道你没瞧见?”
“嗯。这很好,我想。”
“你个混球”看着他俩。两人又继续聊了一会儿,还是那么吞吞吐吐、言不及义。满腹心事的异性说起话来就是这样。这种事情上骆驼要直截了当得多——母骆驼只需检查一下公骆驼的运算方法就能下定决心。
然后他俩亲了一口,据骆驼的标准判断,是很纯洁的亲法。看来他们决心已定。
“你个混球”没兴趣再看下去,于是决定把午餐重新再吃一遍。
起初……
河谷里十分平静。河水在未被驯服的河岸间流动,懶洋洋地穿过一簇簇灯芯草和纸莎草。朱鹭趟过浅滩,河马从深水里浮起又慢慢下沉,活像一枚枚腌鸡蛋。
潮湿的寂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鱼跃出水面的扑通声和鳄鱼的嘶嘶声。
迪奥斯在泥地里躺了一阵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丢了半边袍子,另外半边又被烤得焦黑。他隐约记得一声巨响,还有急速飞驰的感觉,佴同时他又纹丝未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知道答案。答案意味着问题,而问题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用处。问题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泥地里又凉快又舒服,目前除了这个,他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
太阳渐渐西沉,夜行动物悄悄靠近迪奥斯。然而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们,咬掉对方的腿会惹来大麻烦,为了这么点肉不值当。
太阳再次升起。苍鹭大声叫唤。水塘间的雾气渐渐散开,天空从蓝色变成新一天的赤褐色,将薄雾彻底蒸发。
时间平静无波地慢慢推进,令迪奥斯身心愉悦。然而突然间,奇异的响声夺走了他身边的寂静。
事实上,那很像是驴子被锯子肢解的声响。作为声音,它与音乐旋律之间的差距就如同一盒枣子之于高规格的摩托越野赛。很快又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各种破碎的音阶与断裂的声调,与它类似却又并不相同,整体效果竟十分引人入胜。那声音带着诱惑,带着引力,带着古怪的吸引力。
声音趋于平稳,成为由一系列不和谐音符组成的纯音。之后的几分之一秒中,它突然分裂,每个音各自沿着一个向量散开了……
空气略一抖动,太阳也闪了一闪。
远方小山上出现了一打瘦骨嶙峋、风尘满面的骆驼,它们径直向水源跑来。芦苇中的小鸟四散奔逃,剩下的蜥蜴全都溜进了沙洲里。那些膝盖高高突起的家伙相互推搡着冲到河边,鼻子深埋水中。一分钟之内,河岸就变成了一大片混浊的泥泞。
迪奥斯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法杖就躺在身旁的泥地里。它被火燎过一下,但依然完好无损。他突然注意到过去忽略的事实——过去?他有过什么过去?好像的确有场梦,是梦吧……
法杖上的每条蛇都衔着自己的尾巴。
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手拿赶驼棒,跟在骆驼身后走下斜坡,他的家人跟在身后,个个衣衫褴楼。那人似乎很热,而且十分迷惑。
事实上,他看起来很需要良好的建议与细心的指引。
迪奥斯的目光回到法杖上。他知道它的意义十分重大,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意义。他只记得它很沉,同时又很难放下。非常困难。他暗想,最好一开始就别把它拿起来。
也许就拿起来一小会儿吧,只向他们解释解释神灵的事,再告诉他们金字塔的重要性。然后他就把它放下,一定的。
他叹口气,拉过残破的袍子把自己裹好,让自己显得更有尊严些,又杵起法杖帮自己保持平衡。迪奥斯出发了。
你知道,就是吸管吸不起来的那一滴。
这当然并不是最初的文字,因为话是会传走样的。另外某些袓先的发音不够清晰,另一些又过于热心,总是想当然地加进自己觉得缺失的内容。特皮西蒙收到的那条信息,其最初的版本是:“姑母被铐在床上,口干舌头燥。”
换个不那么干燥的文明大概会说仿佛迷失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