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森林,暗夜里的那朵小紫荆花,泛着荧光,在前方为你带路。
女孩哼着童谣,浅浅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不要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长长的月光,小小的人影,黑夜中牵紧的双手。
如果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该有多好?
(一)
云旷坐在江边,江水萧瑟,秋风萧瑟。
他即将赴江自尽。
三天前,他还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三天后的今天,他却成了一个新娘跟别人跑了的倒霉蛋,成了全凉州城的一个笑话。
除了性子腼腆,有些木讷外,云旷实在算得上一个好男人,落得今日的下场,他坐在江边半天依旧没有想通。
“宛妹,虽然你变心了,我却不会负你。”
一声轻叹,他慢慢站起,对着江水低声吟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闭着眼睛一只脚踏入了江中,风吹过大红的喜服,红得心酸又刺眼。
如果云旷知道下一瞬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踏出去的这只脚收回来。
当他吟着诗正要踏入第二只脚时,一个不明物体破水而出,溅起的水浪中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
“不要!不要跳!”
云旷骇得魂飞魄散,一声凄厉惨叫:“水鬼!”,踉跄地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水鬼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一把扑了上来,揪着他的衣服一顿狂吼:
“不要跳!不要跳啊!新娘跟人跑了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轻生啊!”
当云府秦管家的女儿秦琴领着一众人寻到江边时,便是见着这副情景。
她唤了一声“云哥哥”后便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水鬼”还在喋喋不休,云旷此时却惊魂甫定,看清楚了眼前人。
压在他身上激动不已的,哪是什么水鬼,分明是个妙龄少女,湿透的衣裳紧紧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两人相贴的姿势暧昧异常。
一片安静又诡异的气氛中,他扭过头望了望身后表情古怪的云府一众,张了张口,欲哭无泪。
(二)
是夜,云府,月白风清。
“我叫玉京,就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的玉京,我正是从天上来的,简单来说,我是一个仙女。”
少女期待地望着云旷,云旷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开口:“可你明明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玉京讪笑地挥了挥手:“法术偶尔失灵也是有的……总之我是一个仙女,是观音菩萨派下来拯救苍生的,我第一个要拯救的,就是你!”
云旷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无言以对。
许久,他拂袖起身,诚恳道:
“姑娘有何难言之隐不要紧,若暂无去处,便先在云府住下,稍后我会请大夫来为姑娘诊治,姑娘不用担心。”
当云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玉京才反应过来,一声哀唤:“我没有病啊!”
(三)
云旷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
玉京现在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说怕他想不开,再做什么傻事,他哭笑不得,很是头疼。
但其实他确实没有死心,心里仍存着那样的念头,只等找到玉京的家人,安顿好她的去处再说。
入夜时分,秦琴找到他,问玉京什么时候离开。
“云哥哥,府里的下人都在说闲话呢,玉姑娘到底……”
秦琴很不喜欢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玉姑娘”,她对云旷有意,府里人人皆知,好不容易一个“宛妹”跟人跑了,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玉京……
云旷父母早亡,偌大的家业留给他,他却不是从商的料,全靠秦管家一手打理,虽没有明着取而代之,云家却也差不多成了“秦家”,云旷不过是个挂名少当家。
好在云旷不争不抢,性子和顺,平日只喜欢些诗词歌赋,并不插手云家生意上的事,这才让心思颇深的秦管家放下心来,没有打他的主意,让他继续做他的闲人少当家。
秦琴的事秦管家也曾和云旷提过,却没料到一向好说话的云旷,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秦管家暂时还不想明目张胆地和云旷闹翻,便没逼得太急,只安慰秦琴先让陆宛珠过门,日后一定有办法让她坐上云家少夫人的位置!
却没想到婚事一波三折,新娘跑了,平白冒出个古怪丫头,赖在云旷身边不走了……
这天玉京突然兴致勃勃,问云旷和他的宛妹做过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
“浪漫?”云旷有些迷惑,费力地想理解这个词。
玉京赶紧改口:“就是你和她之间最美好的回忆,你最念念不忘的一些画面!”
云旷“哦”了一声,开始回想,玉京撑着下巴望着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在挖人伤疤。
云旷倒也没在意,望向虚空认真回想着,不时抿着嘴浅浅一笑,清秀的面颊浮出一丝红晕。
玉京瞧他这副模样,有些心酸,抚着额在心中大大地一叹:
“老祖宗,你可真把人家害惨了!”
正感慨着自己任务艰巨,任重而道远时,云旷忽然转头望向她,小声开口道:
“和宛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云旷最欢喜的时刻。”
玉京张大了嘴,愣了愣后,一个哆嗦,开始狂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四)
“有一年夏天,我和宛妹捉了一屋子的萤火虫,她拍着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我那时就想,以后要天天让她这么笑,可惜……”
眉眼瞬间的黯然后,云旷挑眉笑了笑:“可惜这个时节,已难捉得到这么多萤火虫了。”
“那可不一定!”玉京一脸狡黠地凑近云旷,笑得神秘兮兮:“你别忘了,我可是仙女,仙女是无所不能的!”
在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玉京仙女”便消失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成了云府下人口中“卷了钱财跑路的女骗子”。
云旷为她辩解,说她没有骗他的钱财,秦琴一声冷哼:“不是不怀好意怎么说走就走,分明是做贼心虚!”
云旷一时哑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玉京忽然就消失了。
这个谜底在半月后的一个半夜被解开了。
云旷衣服还来不及系好,便像只风筝一样被玉京带着奔了起来。
少女牵着他的手,跑过回廊,跑过花丛,夜风拂过她的发丝,似只暗夜里轻盈跃飞的蝴蝶。
云旷又惊又喜,连声问玉京这些日子哪去了,现在又要带他去哪?玉京古灵一笑:
“我是仙女,当然是回天上去了,我在天上住的地方叫‘玉京馆’,为了你我可是在上面忙了一整天。”
云旷忍不住笑出声:“是所谓的天上一日,凡间半月吗?”
玉京大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两个飞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静夜凉月,最终停在了西园一间厢房前,那是玉京之前在云府住的地方。
云旷不解地望向玉京,玉京笑得得意洋洋,拖长着声音道:“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门一把被推开,流光飞舞刹那间溢满了眼前,萤火点点,星月满天,摇曳了一池银河,美得撼人心魄。
云旷怔在了原地。
玉京拉着他的手走入这梦一般的场景,少女清亮的声音含笑传来:
“像不像那年你们捉过的萤火虫?”
云旷仰头贪看着,痴痴地点头。
玉京顿时眉开眼笑,云旷望向她,一屋的萤火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望着他:
“这是玉京仙女为云旷编织的梦境,只属于云旷一个人的梦境。”
(五)
云旷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迷宫样的森林,他变成了五六岁的模样,跌跌撞撞地跑着,害怕极了。
耳边忽然传来飘渺的歌声,他吸了吸鼻子,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凑近。
拨开一丛绿枝,眼前竟豁然开朗。
空地上,一身紫衣的小女孩翩然轻舞,身边围绕着萤火虫,歌声飞扬,月下的身影美丽轻盈,如暗夜里的精灵一般。
他一时看呆了,噙在眼角的泪水都忘记落下,嘴中喃喃道:“真好看。”
这声呢喃一出口,那些萤火虫便受惊似的四散开去,跳舞的小女孩一下回头,惊慌地望了他一眼,紫光一闪,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舞没了,歌声没了,人也没了,月下瞬间空无一人,只有风中散去的萤火虫,泛着迷人的光。
小云旷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鼻子一皱,放声大哭。
小小的身子追着那些飞走的萤火虫,哭得伤心极了:“妹妹不要走,我害怕,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又慌又急中,他冷不丁被块石头绊倒在地,眼看着萤火虫越飞越远,他哭得更加汹涌了:“妹妹,妹妹别走,妹妹……”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仰起头一看,竟是那身紫衣,小女孩的眼睛粲然若星,叉腰望着他,好笑道:
“谁是你妹妹,我的年纪一定比你大,你可不许小看人。”
他鼻子一吸,立马改口,拉住小女孩的衣服,带着哭腔喊道:“姐姐。”
小女孩扑哧一声笑,忍俊不禁地拉起他,伸手为他抹去眼泪。
“男子汉还哭鼻子,真是羞死人了。”
他嘴巴一瘪,哭得更凶了,嘴中含糊不清地道:“我不是男子汉……我是我娘的小云宝……我要找我娘……姐姐带我去找我娘……好不好……”
长长的月光,小小的人影,空中飘着一朵紫荆花,她牵紧他的手,为他在黑夜中带路。
她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以后会经常去找你玩的。
分别时,他问,姐姐你叫什么?
她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叫……
笑容却蓦地僵住,身后疾风掠过,一道幽蓝身影踏风而来。还没等他看清,她便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不好,主人追来了,你快走!”
他的身子高高荡起,风声掠过耳边,两旁景物飞速倒退,他伸出手哭喊道:“姐姐!”
眼前却起了浓雾,一片模糊,他只听得一个声音冷冽响起: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放走闯入百鬼潭的人!”
那道蓝影如利剑般穿透迷雾,直直向他逼来,他吓得话都说不出了,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紫影挡在了他身前,又狠狠推了他一把:“走啊!”
漫天的紫荆花飘飞,包裹住了他的身子,托着他风一样地飞走——
梦境戛然而止,云旷猛地坐起,一身冷汗。
他喘着气,脑中乱作一团,方才的梦一下全忘了。
又是这样,他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又做了那奇怪的梦,醒来却又不记得了!
他望向窗外,撑着下巴,月色迷蒙间,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头一暖,他勾起嘴角。
不知道玉京现在在做什么?
(六)
接下来的日子里,玉京依旧是来无影去无踪,云旷打趣道她该不会是个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吧,玉京一个白眼,“什么眼力,都说了我是玉京馆的仙女。”
云旷笑笑,他其实并不在乎玉京的来历,也不管她是谁,他知道她是真心待他,是一心一意对他好,这就足够了。
玉京说,她有一个爱情疗伤法,能让他忘记他的宛妹,重获新生。
玉京的古怪言语云旷早已见怪不怪,不忍拒绝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便跟着玉京开始了所谓的“疗伤之旅”。
他们登上了凉州城最高的楼,对着夜空伸出手,笑念着:“手可摘星辰!”
他们用竹筒盛了酒,浸在沁凉的泉水中,扑鼻的酒香馋得她流口水。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埋下了自己喜欢的小玩意,相约十年后再一起挖出来。
他们一起动手做了一对小泥人,他将她捏得活泼俏丽,她却笨手笨脚地将他捏成了个眼歪背驼的老公公。
他们放了河灯,看了烟花,吃遍了凉州城的小吃美食。
游人如织的街市,玉京牵着云旷的手,眨着眼笑眯眯道:
“怎么样,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这便是她说的“爱情疗伤法”,将他和陆宛珠曾经做过的事重新经历一遍,走他们走过的路,看他们看过的风景,真正地和过去告别,彻底地放下。
云旷望着玉京的笑脸,心头一阵暖,她身上的气息和宛妹带给他的感觉十分相像。
一想到宛妹,云旷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
他们最后在江边放了一盏孔明灯,他问她许了什么愿,玉京眉眼含笑,星夜下望着云旷道:“我只愿凉州城一个叫云旷的人好好活下去,一辈子平安喜乐。”
风凉凉地吹着,天上的孔明灯遥遥地飘着,云旷的眼眸忽然有些湿润,眼前少女的笑颜一点点模糊起来,他赶紧抬头望天,心里难受地一堵:
“玉京,对不起,我可能活不过下月十八。”
下个月十八,他的生辰,也是宛妹的生辰,他原本准备在这一天随江而去的。
(七)
对于玉京的再次出现,最不能接受的是秦琴,更叫她恨得牙痒痒的是,不知这妖女给云旷吃了什么迷药,让云旷和她成天在一块风花雪月!
秦管家也气闷得很,他动用了多方力量,还是未能查出玉京的来历,她就像凭空冒出在这世上样的!
“琴儿稍安勿躁,待爹爹将云家这盘棋走完,这丫头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
秦管家手握棋子,阴沉着脸地落下最后一子,眸中精光骇人。
初冬渐至,不知不觉中便到了云旷生辰的日子,玉京得到消息早早就说了,要在这天给云旷一个惊喜。
云旷见她说得兴致高昂,口中有些发苦,张了张口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低了头露出一丝苦笑。
这期间玉京又消失过几次,云旷问她做什么去了,她眨着眼睛神神秘秘的,说“拜师学艺”去了,要在他生辰那天亲手送他一份“大礼”。
走之前玉京和他约好,十月十八,江边不见不散。
云家为云旷的生辰办了场庆宴,秦管家上下张罗着,请了凉州城一众官绅,借着庆生的由头广布密网,拉拢关系。
秦琴打扮得花枝招展,众星捧月地被围在了中间,真正的寿星公却被冷落在了一边。
满座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云旷有些索然,叹了口气,悄然离席,一人来了江边。
月光静静地洒在江面上,他望着江水,怔怔出了会神。
回首张望了几次,不知站了多久,他一声叹息,最后望了一眼身后。
身后黑压压的树林,寂静依旧,冷风依旧。
深吸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一只脚慢慢踏了出去……
却在此时,无边清寒中响起了一个银铃般含笑的声音: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捧着蛋糕的玉京,唱着歌,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了出来,烛火摇曳,火光映照着她的笑颜。
明月清辉,歌声飞缈,烛光映照的少女,这样的画面,一时美好地像个仙境。
云旷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玉京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递上手中物,弯了眉眼,轻轻开口:
“吹熄蜡烛,许个愿吧,云旷,生日快乐。”
这是她亲自为他做的生日蛋糕,没有一点偷工减料的,玉京仙女做给云旷的生日蛋糕。
云旷望着玉京,浅浅笑开,笑得眼眶一热,什么也不问,依言吹熄了眼前摇曳的烛火,闭上眼在心中许了一个愿。
玉京好奇不已:
“快说快说,你许了什么愿?”
云旷摇头,慢吞吞地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晓风皎月的江边,两个身影席地而坐,欢快地干掉了一个奶油大蛋糕。
云旷从未吃过这所谓的“生日蛋糕”,香滑可口,直甜到了他心底。
他看了一眼对面吃得心满意足的玉京,扬眉笑开,心中一股暖意蔓延开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活着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正吃得欢快的玉京并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更不会知道,那个说了怕不灵的愿望是——
愿天上一个叫玉京的仙女,一辈子平安喜乐,永远没有烦恼和悲伤。
(八)
云旷和玉京在河边坐了一夜,他们并肩看了满天星月。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感觉,云旷告诉玉京:“就像从前和宛妹待在一起一样。”
云旷父母去得早,他自小腼腆,又生得白净秀气,男孩子都说他“绣花枕头”不和他玩,只有宛妹不嫌他待他好。两人定下了婚约,相约白头。
“不过。”云旷望着玉京:“宛妹后来要离开我,我也是早有预料的。”
他的宛妹,在十五岁那年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五岁相识,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十年。但在十五岁那年,冰天雪地的,宛妹忽然说要和他去捉萤火虫。她牵着他的手,蒙着他的眼睛,带他去了一个陌生的林子。
那样的时节,林间却萤火纷飞,叫他叹为观止。夜深了,他想回去,宛妹却不依,拉着他在月下跳舞。
她笑得那么欢快,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她牵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云哥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他脸红欢喜地点头,紧紧地拥住宛妹,肩头却湿了一片,宛妹竟开心得哭了。
那天回去后,他想着要和秦叔商量成亲的事,宛妹却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昏昏沉沉的,竟失去了记忆,连他也不认得了。
大夫说她风寒入体,可能冻坏了身子,伤到了脑子。他自责不已,抱着宛妹痛哭失声。
但那以后,宛妹对他的感情便变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事,任他带她去各个地方,重新看遍各处风景。
她的性情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不再拉着他到处玩耍,古灵精怪,而是待在家中,写字绣花,温婉如水。
她曾和他说过,想解除婚约,她心中只敬他是哥哥。她很抱歉,但她真的想不起那些过往了,对他更是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他如轰五雷,却不愿放手,开始遍寻名医,只想着等治好了她,她就还是他的宛妹。
可他还没有等到这一天,他的宛妹便跟人跑了。
玉京坐在云旷身边,静静地听着这些过往,低头不语。
说到最后云旷笑了笑,叹了口气,玉京却忽然抬头,一把扣住他,定定地望着他认真道:“云旷,我一定会赔你一个宛妹!”
(九)
第二天,云旷便被玉京“押”到了凉州城最大的如意酒楼,对面坐着凉州城最有名的赵媒婆。
云旷一脸苦瓜相。
玉京笑眯眯地说了句“你们好好聊啊!”,便向云旷使了个眼色,眉飞色舞地关上了房门。
一出门,她立刻像壁虎样贴到了门上,屁颠屁颠地听着房里的动静。
房里,云旷很沮丧,赵媒婆很兴奋。
这份热情却没持续多久,赵媒婆一眼就瞧出云旷没这个心思,自己一个劲地说压根得不到回应,做不成生意的赵媒婆一股子气,对着云旷开始品头论足,冷嘲热讽起来。
“我说云家少爷,不是老身说你,知道你那新娘为什么跟别人跑了吗?我要是个姑娘也不乐意嫁你,你瞧瞧自己这副小媳妇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的生意还一点都不懂,这凉州城谁不说云家早晚败在你手里……”
云旷的面皮涨得通红,他颤抖着身子正要开口,门突然猛地一声被撞开,玉京一身煞气地冲了进来,一把拉起云旷,冲着吓个半死的赵媒婆开始吼:
“您老长没长眼,我们家云旷一表人才,饱读诗书,心地善良,温文儒雅还爱护小动物……瞧不上他的那些姑娘要不是瞎了眼要不就是高度近视加色盲,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拉着云旷一路狂奔出了酒楼,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岸边的一棵树下。
回过神来的玉京发现云旷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我平常不这么粗鲁的,就是气不过……”
“谢谢你,玉京。”云旷忽然开口,眼神里落满了感激与伤悸,他涩声道:“其实她说得没错,我真的是很没用,难怪宛妹不愿意……”
“不是的!”玉京一个打断,按住云旷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这样的!你是我见过最好、最真诚、最善良的人!真的,我以玉京仙女的名义发誓!”
云旷感动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玉京急了:“真的,你信我……要不我唱首歌给你听!”
还不等云旷反应过来,玉京便动情地开始唱了起来:
“我想说其实你很好,你自己却不知道,真心地对我好,不要求回报……”
清缈的歌声轻轻飞扬着,天地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温柔地仿佛入了画中,雪落无痕,水墨俊逸。
云旷望着那双漆黑含笑的眼眸,心中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一股暖意铺天盖地地荡漾开去,叫他情绪激荡得不能自持,就这样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轻轻地,温柔地,吻上了少女花瓣般的唇。
岸边树下,飘渺歌声戛然而止,温软的触感,清澈得如小溪流过……
云旷浅尝辄止,松开了玉京,傻在原地的玉京,像个被雷劈到的熟番茄。
云旷腼腆地笑了笑,望着玉京,眸光纯良,小声地开口道:
“玉京,能……能再来一次吗?”
伴随着一声怪叫,玉京扬手一拳,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捂着一只眼的云旷,痛得龇牙咧嘴,伸出手想叫住玉京,那个俏丽的身影却一溜烟就没影了。
云旷捂着眼在原地倒吸口冷气,满心懊恼。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凶神恶煞闯进来的那一刻,真的像极了一个仙女。
(十)
自从那次树下玉京跑了后,云旷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看见她了。
他懊悔莫及,玉京一定生他的气,不肯原谅他了,他真怕玉京再也不出现了!
他还许多话想对她说,那是他想了很多个日夜,终于想明白的一件事!
心事久压成病,云旷终于“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屋子里,云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秦琴端着药坐在床边,不让云旷起身,坚持要亲自喂他喝药。
一勺又一勺,秦琴喂得心花怒放,云旷喝得心如死灰。
秦琴在他耳边念叨的话他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秦琴竟已放下药碗,一张脸凑到了他眼前:
“云哥哥,方才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我哪里比不上你的宛妹和那个玉京?你为什么正眼瞧都不瞧我一下……”
云旷有些惊恐,身子连连往后缩,一只手无力地想推开秦琴:“琴儿,是我……是我配不上你……”
秦琴眸光闪烁:“我不管,总之我喜欢你就是了!”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到云旷身上,云旷不住闪躲,两人正在床上纠缠不清时,云旷瞥见门口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如冷水当头浇下,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秦琴,衣鞋都顾不上穿的便赤着脚跑了出去。
一把抓住玉京的手,紧紧扯入了怀中,云旷激动得浑身发抖:
“不要,不要走!”不顾玉京的挣扎,他红着眼嘶声道:“我天天在等你回来,我多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宛妹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不该那么自私,害了她也害了自己……还好有你的出现,我现今明白了看清了,我真的不会再错下去了……”
云旷哽咽了声音,玉京怔怔地听着,眸中雾气一点点升起,眨了眨眼,泪水便滑落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云旷。
心潮翻滚着,她多想告诉他,错的不是他,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感情,这份根本就不该发生的感情,它中间的鸿沟,何止是一个宛妹?
追到门口的秦琴,望着这一幕,几乎要咬碎银牙:
“云旷,这是你逼我的!”
(十一)
云府的房契与云家的所有铺面,并几个园子的地契全部铺开在了桌面上,秦管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该说的不该说的秦叔都已尽数告诉少当家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全凭少当家自己的选择了。”
苦心经营数十年,处心积虑下终是鸠占鹊巢,云家的一切已经全部改成了秦氏的名字,“云家”彻彻底底成了“秦家”。
云旷煞白了一张脸,指着这些契约说不出话来,秦琴站在秦管家身边劝道:
“云哥哥,只要你愿意娶我,爹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云……秦府你依旧是少主人,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秦府?”云旷怒极反笑:“若是我不答应呢?”
还不待秦琴开口,秦管家便将茶杯重重一顿,对着云旷一声冷笑:
“那凉州府衙的牢饭云侄便是吃定了!”
云旷双眸蓦睁,秦管家面目狰狞地欺近:
“贩卖私盐、坐抬物价、贿上欺下……欲加之罪哪一条都能叫你一辈子翻不了身!”
秦管家站起身,阴恻恻地一笑,毒蛇般的声音自云旷头顶一字一句传来:
“从或不从,是要坐穿牢底还是要尽享荣华,全在云侄一念之间。”
推开房门,秦管家带着秦琴扬长而去。
玉京一个闪身,隐在了墙角下,捂着嘴巴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眼前。
她原本是来找云旷的,却不想听见了这般……
身子靠着墙委顿下来,她深吸了口气,探出脑袋悄悄地向屋内望了一眼。
屋里的屏风遮去了云旷大半身影,她只隐约瞧见他的侧影,一片灰色,颓败不堪。
心蓦地一痛,玉京咬紧嘴唇,双手握紧在胸前:“不要慌,不要慌,快想办法……”
半夜,云旷辗转反侧,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床边,他张口欲呼,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嘘,是我!”
云旷眸光一亮,那个熟悉的声音接着道:
“收拾收拾,跟我走,城西郊外我雇了辆马车在等着,什么也不要问,先逃出去再说!”
(十二)
马车奔驰在黑夜里,夜风呼呼地吹着,玉京握紧云旷冰冷的手,连声安慰:
“不要紧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脱身,等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你一定能重新夺回云家的!”
他们准备去投奔云旷的远房表叔,借他的势力东山再起。
云旷眸含悲怆,摇头涩声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愧对云家列祖列宗……”
玉京鼻子一酸:“云旷,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像想起了什么,玉京从怀中掏出了一幅画卷,“你看!”她将它展开在了云旷眼前。
绚丽灿烂的画面上,是仙雾缭绕的“玉京馆”,青衫少年与眉眼含笑的少女并肩坐在云端上,看清风掠过浮世,花海如烟。
这是她这次带来要送给他的油画,玉京含着泪笑道:“你看,就算你一无所有了,我们还有天上的玉京馆,天上那么美,我会带你去星海,去银河,去好多好多地方……”
眼泪一滴滴滑落脸颊,玉京努力笑着:“所以,你不可以灰心,你要振作起来……”
云旷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眶一把拥住玉京,正要开口,车后面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
马车在行出十里路时,秦管家带着人追了上来。
冷风呜咽,星月黯淡无光,萧然肃杀。
一片慌乱间,他们的马车竟翻下了山崖,劲风灌入,眼前天旋地转。
玉京握紧他的手,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无数的片段闪过脑中,叫她隐隐作疼。
“谁是你妹妹,我的年纪一定比你大,你可不许小看人。”
“男子汉还哭鼻子,真是羞死人了。”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以后会经常去找你玩的。”
“不好,主人追来了,你快走!”
“走啊!”
……
“我叫陆宛珠,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云哥哥,你真笨,来呀,来追我呀。”
“我想做云哥哥的妻子,一辈子不分离。”
……
玉京瞳孔蓦张,眼前仿佛飞起漫天的紫荆花,旋转着直刺入她的心里——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脑袋却一沉,意识愈发模糊,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十三)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放走闯入百鬼潭的人!”
“求主人饶恕,他是我的朋友,求主人放过他,玉京甘受任何处罚。”
一身紫衣的小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春妖缓缓扬起手,头上的幽明额环闪着蓝光,他眸光一厉,狠下心来便要一掌毙下,却在掌风触到玉京头顶时,终究不忍,收手拂袖,一声恨恨:
“罢了,便留你一命!”
玉京一下软在了地上,春妖背对着她,抚上自己头上的额环,叹了口气,声音幽幽:“你这朵小紫荆啊,何苦如此,当真值得吗?”
你不过与我一样,到底太寂寞了。
放走了这一个,他不知又要等多少年了,玉京虽脱了死罪,却逃不了惩罚。
春妖罚她去镜园守护沉睡的花神,花神醒来那一天,她才能离开。
在去镜园前,玉京哀求春妖,能不能最后答应她一个请求。
十年,让她去人间找他,再伴他十年。她说过要去找他玩的。
春妖允了她,于是,她便附在了陆宛珠身上,成了他的宛妹。
那漫长又短暂的十年,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冰天雪地,百鬼潭的林子里,流萤纷飞,她为他跳了最后一次舞。
“云哥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泪如雨下,湿了他的衣裳。
(十四)
玉京醒来时,已经身在云家。山崖不高,下面又有树枝拦着,缓了冲力,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只受了点皮肉伤,被秦管家带回了云家。
她头痛欲裂,前尘往事悉数闪过脑海,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被关在了一间小屋里。
她拍着门呼天抢地,回应她的却只有无边的黑暗。她慌得不行,她不知道云旷被带到哪去了,他是不是已经被押到了衙门,是不是已经身在牢房里?
门外突然有了声响,玉京身子一振,却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恶毒地响起:
“你这个**!你知不知道,云哥哥宁愿坐牢,宁愿身败名裂,也不肯娶我!”
玉京心头一悸,拍着门切声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那个声音冷笑不止,咬牙切齿:
“放你出去?让我送你下地狱还差不多 ,去死吧!”
玉京听到油泼在门上的声音,神色大变,惊恐地大声呼救。
屋外,秦琴吹燃火折子,狞笑着轻轻一掷。
火龙窜起,迅速蔓延。
当云旷赶到时,火光滔天,火势已经无法控制。
他一声大叫,不顾一切地要冲过去,身后的仆人们死死按住他,他双目赤红,撕心裂肺地吼叫着:“不!不要!玉京,玉京……”
他想起了一切!在马车跌下的那一瞬,被尘封的记忆纷纷放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终于明白了!
梦境里带他走出森林的小女孩,从小伴他长大的宛妹,给了他无限温暖的玉京仙女,是她,都是她!
大火肆意翻卷着,云旷嘶声恸哭,肝肠俱裂,心头有什么像被生生剜了出去,一口鲜血逼上喉间,喷涌而出。
他的仙女没了。
世上唯一待他好的那个仙女,再也回不来了。
云旷血泪混杂的脸吃吃一笑,仰天一声凄厉长啸,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十五)
她是来赎罪的,替她的老祖宗,陆宛珠。
是暑假在老家的阁楼上翻阅到的,那些布满了尘埃,泛黄了历史的卷宗。
凉州札记,一个秀才的手札,记录了凉州城的风情风貌与一些奇闻轶事。
她翻着翻着,不经意便抖落出了一段那样的故事。
陆宛珠,她在母亲的族谱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成亲当日与人私奔,独留新郎望眼欲穿,她看得正揪心时,书页却就此残缺,故事戛然而止,斑驳的历史最后,只伶仃地留下一句:
“失所爱,吟诗投江,殁。”
心蓦地一痛,她捧著书不能呼吸,大片的哀伤浸满心间。
为什么要这么傻?她感慨喃喃着,记住了那个痴情种的名字,云旷。
她想,如果她能回到这段历史,她一定要为她的老祖宗赎罪,一定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本只是美好的异想天开,却没想到因缘巧合下她竟然真的回到过去了……
是和这本手札放在一起的一面铜镜,玲珑小巧,花纹古朴,她一眼便喜欢上了,爱不释手地戴在了颈间。
是夜,月朗风清,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飘渺的声音。
“宛妹,虽然你变心了,我却不会负你。”
像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梦境,又像沉浮在冰冷的水中,她拼命挣扎着,耳边那个声音越发清晰: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一个激灵,瞬间福至心灵,几个大字重重地砸上了心头——
“失所爱,吟诗投江,殁。”
电光火石间,一声“不要!不要跳!”
玉京仙女的出场,便这样天雷滚滚地上演了。
此后一次次的欢声笑语,一点一滴的相处了解,那个纸上的名字变得立体熟悉,彻底融入了她的生命中。
她是对他撒了谎的玉京仙女,他却是走入她心底的一片云,再不能挥去。
时空错乱间,那些前尘往事闪过脑海,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前世,竟是百鬼潭的那朵紫荆花!
原来他们的纠葛,竟从一早便开始了。
百鬼潭的小紫荆,凉州城的宛妹,穿越回去的玉京仙女,无论身份怎样变化,是她,都是她!
都是深深爱着云旷的那个她!
所幸,她还是为自己赎了罪,云旷投江的结局终是被她改写。
(十六)
一条裂缝蜿蜒了镜面,玉京站在月下,对着月光举着镜子,急得快哭出来。
回不去了,她回不去了,镜子毁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像经历了一场好长的噩梦,大火的灼热感似乎都还围绕在身旁,她一觉醒来,人已身在阁楼,毫发无损,颈间的铜镜却裂了一条缝。
她如疯魔了般,举着镜子试了千百次,最后一声绝望凄唤,终是伏地痛哭,泣不成声。
母亲的族谱,阁楼的典籍,关于凉州城能找到的一切资料,哪怕是只言片语,她都不放过。
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触摸到他,她想知道后来他怎么样了,她要补上书中残缺的地方,她要还原事情的全部面貌!
回到大学,带着所有资料,玉京一心扑进了图书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颤抖着手,终于拼凑出了那段完整的历史……
凉州惊蛰,春雷初鸣,云旷在她走了一年后,借东风之势,以雷霆手段夺回了云家。
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云旷,果敢、狠绝、步步为营、凌厉得如出鞘利剑!
她不会知道,那场大火将他毁得多么彻底,腼腆宽厚的性子第一次被滔天恨意席卷,他以血泪立誓,义无反顾地掀起复仇巨浪,亲手将毒蛇送进了大牢,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历史的最后,却依旧是那个伶仃的结尾,带着直逼人心的寒意和绝望——
“失所爱,吟诗投江,殁。”
他将云家托付给了表叔,身无牵挂,到底在一个秋风日,随江而去了。
正在图书馆温书的同学忽然闻得一声动静,齐齐望去,坐在窗边的一个女生正伏案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以为她改变了历史,改写了这个悲剧,可她没有想到,错乱时空中前世今生的爱恨纠葛,从头到尾铸就这段历史的竟还是她!
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投在女生身上,漾出一圈朦胧金边,笼罩着她单薄的肩头,却让人觉得刻骨的寒冷。
(十七)
云旷站在江边,江水萧瑟,秋风萧瑟。
他的怀中,塞着一幅画,绚烂瑰丽。
他想,他终于可以去天上的玉京馆找她了,他们要并肩坐在云端上,看清风掠过浮世,花海如烟。
月下的森林,暗夜里的那朵小紫荆花,他们牵紧彼此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闭了眼,踏出一只脚,他念了最后一句诗——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