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欢死在成亲前一天。
作为一只新鬼,她浑浑噩噩地飘进了百鬼潭,恰巧撞见了百鬼夜行的骇景。
月光惨白,冷风飒飒,远处林间篝火点点,传来了载歌载舞的声音。
一个个人面无表情地经过她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篝火处飘去,她怔怔地站在月下,浑身湿漉漉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素欢生来胆小,来来往往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中,她终于鼓足勇气拉住了一个妇人的衣袖,细声问道:
“大娘,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妇人背对着她,张嘴说了些什么,却含糊不清,素欢不由凑近了身子,“大娘你说什么?”
那妇人陡然转头,一双眼睛汩汩流着鲜血,长舌拖到了地上,声音含糊道:
“我说,你踩到了我的舌头。”
素欢滴着水的脚下,正踩着妇人血淋淋的长舌。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所有人转过头来看她,她这才发现这些人奇形怪状,有的还根本就不是人,拖着尾巴扇着翅膀!
素欢大叫一声:“鬼啊!”骇得魂飞魄散,抓着裙子转身狂奔,跌跌撞撞地在林间逃命。
那妇人收回长舌,揉了揉嘴巴,看向身边的吊死鬼,疑惑道:“她在做什么?”
吊死鬼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是只疯鬼吧,咱们还是快点去赴宴罢。”
素欢心跳如雷,身子颤抖着就要哭了出来,狂奔间不防撞到一个人怀里。
她抬头一看,竟是张绝色的脸,长发如瀑,气质出尘,清冷的眉眼正望着她,男子淡淡开口:
“尔何故如此惊慌?”
她像一下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男子的衣裳,急声道:“公子救命,那些鬼就要追上来了!”
“鬼?”男子皱眉,打量了她湿漉漉的一身,道:“你不也是鬼吗?”
素欢一怔,看向地上,惨白的月光下,她竟然没有影子!
眼前一黑,尖叫声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头一偏,昏死过去。男子接住她,她耳边只听到最后一句。
“欢迎来到百鬼潭,我是这里的主人,春妖。”
春妖阅鬼无数,从没见过自己被自己吓昏过去的鬼,素欢的事迹瞬间传遍百鬼潭。
小小新鬼,一夜成名。
她闹出的这个笑话为百鬼众妖津津乐道,更被列为百鬼谭十大笑话之首,后来许多年都没有人能够打破。
百鸟之王乌裳的夫君孔澜更是捧腹大笑,每每见了素欢都要调侃一番,素欢只低着头,闷闷不言。
倒是乌裳过来,一巴掌把孔澜打飞,安慰素欢:“那只烂孔雀就是嘴贱。”
素欢在很久以后才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她生前就胆小怕事,死了也是个唯唯诺诺的鬼,怯生生的模样叫乌裳十分怜惜。
素欢常常坐在潭边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神情哀伤,像是有什么心事,浮衣拖着长长的蛇尾,仰着脑袋游走在她身边,问道:
“你在想些什么?”
素欢抱住膝盖,散了一头长发,失神地望着潭水,喃喃自语。
“我在想,我是怎么死的,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浮衣吐了吐舌头,卷了一只飞虫,一边吃一边道:“反正都死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素欢不语,只眸子又添了丝悲伤,心头一片空落落的。
她记得自己姓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早逝,父亲又娶了二娘,生了妹妹,后来父亲也因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二娘和妹妹。
二娘待她不是很好,她在家里也是像现在一样,常常坐在某个角落里发呆。
虽然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不想做个不明不白的鬼。
活着已经那么不起眼,在世上都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死了也要这样吗?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素欢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去求见了春妖。
她说,她想回去瞧一瞧,找回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跪在地上,怯怯地说完后,春妖只叹了口气,一拂袖:“去罢。”
离开百鬼潭时,众妖来为她送行,乌裳在她手上套了一个镯子,孔澜笑嘻嘻地在她腰间挂了个牌子。
她胆小善良,这是他们送给她的护身符,孔澜一脸神秘:“牌子后面暗藏玄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哟。”
其他百鬼众妖也纷纷送上祝福,素欢一一道谢后,毅然地踏出了百鬼潭。
(二)
她回到了渝州城里,在城里飘荡了几日后,渐渐知道她离开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她死后的第二天,尸首停在棺中,尚未入土,秦家与安家的婚事照常举办,不过是她的妹妹筱雅顶替了她,嫁给了安家三公子,安云岫。
素欢轻声一叹,这样也好,妹妹一直说羡慕她能嫁给安公子,如此也算成全了她的心愿。
她不知道,二娘此刻在家里是捶胸顿足,精明了一世的二夫人,心机算尽,却没想到此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流倜傥的安公子竟一夜之间傻了,成了个只有六、七岁智商的傻子!
洞房花烛夜,秦筱雅满心欢喜,当安云岫一揭开盖头,却指着她又哭又闹:
“你不是,你不是我媳妇!”
一番哭闹下来,她如坠冰窟,这时才知道自己嫁了个傻子,难怪安家会突然愿意安云岫入赘秦家了。
她们顶婚,安家也送了个傻子过来,两家都打着算盘互相算计,各自理亏,谁也怪不了谁。
可秦筱雅是一万个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嫁给了安云岫,当初安家来提亲时,她和娘是多么欢喜,哪知安公子要娶的不是她,竟然是她那个没用的姐姐!
安家在城里有头有脸,安云岫又才华横溢,俊朗非凡,不知是城里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可他现在却成了个傻子。
秦筱雅当然不会喜欢一个傻子。
她将满心怨气都洒在了安云岫身上,从洞房那天起她就不准安云岫上床睡觉,平时对他更是非打即骂。
入夜,秦府。
秦筱雅一脚将安云岫踹下床,居高临下地叉着腰道:“知道该怎么做吧。”
安云岫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开始默默打地铺。秦筱雅白了他一眼,嗤声道:“傻子,早晚把你赶回安家。”
素欢站在窗下,将屋里一切静收眼底。她叹了口气,看来丫鬟们所言果然非虚,她一路进府,听得不少仆人窃窃私语,不想安公子竟真落得如此境地了。
正感慨间,屋里忽然一声叫唤,素欢定睛看去,原是安云岫又不知哪里惹到了秦筱雅,正叫她掐着耳朵训斥呢。
素欢不忍再看,抬袖正欲出手相助时,一个白影凌空跃下,扣住她的手:“你是谁?想做什么?”
素欢一惊,还不待开口,白影已掠过她飞入夜色,眨眼间她已身在林间月下。
那人放开她,在几步外站定,一声凌厉喝道:
“你是个什么妖精,也在打我元丹的主意么?”
素欢张大了嘴,这才看清,眼前的白影竟是个六、七岁的孩童,仰头眉宇傲然地望着她,一身皮肤从头白到尾,在月下白得几乎透明了。
她一时哑然,只觉眼前场景诡异莫名,又好笑又荒唐,还来不及多想,白衣孩童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挑眉问道:
“乌丫头的镯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素欢怔了怔,老实回答:“是乌裳姐姐送给我的,她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白衣孩童皱眉道:“难道你也是百鬼谭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素欢正要回答,白衣孩童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探向她腰间挂着的那个木牌,一声奇道:“这不是骚孔雀的东西吗?”
白皙的小手轻轻一翻,木牌背面上孔澜潇洒不羁的字迹映入眼帘——
“百鬼谭新鬼一只,秦素欢,善良温柔,胆小怯懦,望有辛碰到的兄弟姐妹多多关照,不要欺负老实鬼。”
素欢一下愣在了原地,耳边响起孔澜得意洋洋的声音:“牌子后面暗藏玄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哟。”
她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白衣孩童却一声冷哼,仰头望向她,眼眸明亮逼人,“原来你是百鬼谭的新鬼,难怪要觊觎我的内丹!”
素欢莫名其妙,被那灼灼的目光望得心头一跳,只觉眼前的小孩实在太过盛气凌人,才及她腰间的个子,却好像目中无人地傲视一切,她忍不住蹲了下来,友善地伸出手,柔声道:
“小弟弟,姐姐没有想拿你的东西哦,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白衣孩童蓦地脸色大变,一下打开她的手,恶声恶气地道:
“什么小弟弟,我在百鬼谭修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三)
雪鸣是百鬼潭最傲气的一只兔妖,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只妖,他幼年的时光全都是在天上度过的。
清冷的广寒宫里,天地间最美的那个女子坐在桂花树下,怀里抱着一团雪白——那是他的姑姑,嫦娥仙子养的玉兔。
雪鸣天生聪颖,悟性奇高,又借着广寒清辉,很快便习得了一身修为,本再过数百年便可晋升成仙,却不想在一次王母蟠桃盛宴中,他喝醉了酒,散宴后与姑姑走失,迷迷糊糊地误闯进了春妖的忘川界内。
恰逢春妖疏忽,忘川河内百鬼流窜,天地变色,他在这次劫难中稀里糊涂地也被打下了界。
飞来横祸的命格,一旦写就便再不能改,姑姑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一个劲地拜托春妖多加照顾。
雪鸣如遭五雷。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修仙者了,他反复尝试后终于认命,化悲愤为力量,开始在百鬼潭潜心修炼,只盼能早日飞升成仙,重回天上!
为了补偿他,王母在嫦娥的恳求下,特赐了一颗雪蕊元丹给他,不仅将他在广寒宫的功力尽数返还,还多赐了他百年修为,助他早日成仙。
可就在两个月前,他视若生命的那颗元丹在渝州城的花灯节上不慎丢失了!
一下少了近千年功力,他内息紊乱,急火攻心下一口鲜血直直喷出,醒来时便已变回了一个孩童模样,荒唐的命运又一次狠狠地耍了他!
再过不久便是他的飞升日,他苦心修炼多久才盼来这一天,如果不能在那夜月圆之前找回元丹,那他在百鬼潭百余年的修炼就前功尽弃了,一切又得从头再来了。
“没了元丹从头再来,可就不是百余年那么简单了,不知要用多少漫长春秋才能换得……”
雪鸣与素欢一同坐在树上,他面色清寒,孩童纯净的眉眼却有着无尽的落寞。
他一路循迹找来,在渝州城里多方搜寻,终于发现了元丹的气息,那至纯的灵力不是萦绕在别处,就在秦家。
那夜他伏在屋顶,正静静感受着元丹气息,却忽然瞥到了一袭素衫,他心头一惊,以为素欢想出手夺去他的元丹,于是他飞身掠走了她。
如今误会尽释,才知他们一个是来寻找死因,一个是来寻找元丹,相同的地点却有着不同的目的。
素欢叹了口气,望着雪鸣的眼睛慢吞吞地道:“我原以为自己是百鬼潭最可怜的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却没想到你比我还可……”
“谁说我可怜了!”雪鸣一声打断,双眼瞪向素欢:“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可怜的,我只是怕你在秦府误打误撞地吞了我的元丹,碍了我的事!”
他说着一拂袖,翻身跃下了树,看也不看素欢,径直消失在了夜色中。
素欢张着嘴,欲哭无泪,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气势嚣张的小孩。
世间之大,果然不是所有的小白兔都是乖巧温顺的。
接下来的几天,素欢继续在秦家飘荡,她发现安云岫似乎能看见自己,常常指着她虚无缥缈的身影兴奋不已,天真无邪的模样在秦家人眼里却是傻气十足。
这举动叫秦筱雅更加嫌恶,终于有一次,在她又动手打安云岫时,素欢忍不住吹了口气,将房中烛火熄灭,趁乱拉起安云岫的手带着他飞出了窗外。
秦筱雅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只当是安云岫使的鬼,她追到门口,尖声道:
“你倒长本事了,跑出去就别回来了!”
该死的傻子,她咬牙切齿,一张俏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狠毒。
“我一定要赶走你,哪怕毁了你也不能毁了我的一生!”
这怨恨的话语叫暗处的雪鸣全听在了耳底,他冷哼一声,想起素欢那张怯生生的脸,一种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渐渐成形,他缓缓握紧骨节苍白的手,眸中涌起些许同情与叹息。
真是个没用的笨鬼,那样执着地寻找死因,怎么就没想过会是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呢?
繁星朗月下,素欢拉着安云岫的手飞在了夜空中,夜风拂过他们的发丝,带着微微的凉意,安云岫激动地大叫着,眼睛闪闪发亮。
“媳妇,媳妇,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四)
月光倾洒,河水微微荡漾,凉风拂柳间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安云岫的眼睛又清又亮,迷恋地望着素欢,摇着她的手,声音软软地一声声叫着:“媳妇,媳妇,猜灯谜,猜灯谜……”
素欢看着安云岫的眼睛,这才想起,数月前的花灯节上她曾和安云岫有过一面之缘。
那夜渝州城烟花漫天,热闹非凡,她和仆人一起走在二娘和妹妹后面,熙熙攘攘的夜市中,她不自觉就与秦家走散了,左顾右盼间不防撞上了一个人。
那是位年轻的公子,被她撞飞了面具,她脚下不稳,身子直直向后跌去,那公子手疾眼快,一手接住了她,一手凌空接住了面具。
恰一烟花当头绽放,就这样相遇。
流光溢彩。
她脸上绯红,心跳如雷地挣开那怀抱,低头匆匆离去,纷乱中只记得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在脑海里熠熠生辉。
没过几天,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来秦府提亲了,她守在屋里未曾相见,只心里奇怪,却也未多想,全凭二娘做了主。
如今想来,素欢明白了,她看向安云岫,只觉这样的他可怜兮兮的,不谙世事,清俊的脸上满是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向娘讨糖吃一样,叫她心底不觉柔软一片。
素欢一边柔声哄着安云岫,一边伸出手抚向他眼角的淤青,眸含心疼地一声低叹道:“却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许是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安云岫眨了眨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眼角,笑得一脸稚气:“舒服。”
素欢心头一动,像饮了杯浓茶,暖洋洋的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幼时母亲还在,她不小心摔倒了,母亲也是这样抚过她的脸,含笑温柔地哄着她:“不痛不痛,吹吹就好了……”
那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光景,午后暖阳投进凉亭里,满园花海如烟,她和母亲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母亲在她耳边唱着童谣,如微风拂面,春水摇曳,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母亲走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快活过,偌大的宅院里,她是藏在光影里最默默无闻的大小姐,从不引人注意,也从来无人问津。
这些年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素欢怔怔地看着安云岫粲然若星的眼眸,眼眶忽然一热,像有什么浸润开去,她轻声开口:
“你低下头来,我给你吹吹。”
安云岫乖巧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投在白皙的面庞上,像两片美丽的蝴蝶之翼,微微颤动着。
素欢凑近他,吐气如兰,天地好像一下静谧了下来,两个贴近的身影投在水面上,一片安详。
雪鸣站在树后,冷眼看着这一幕,面白如雪,“真是个善心泛滥的鬼。”
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孩童的身躯,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狠狠一拂袖,转身准备离去,却在这时,空气中倏然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带着清冷的淡香,叫他身子一震,瞳孔蓦睁!
那道气息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雪蕊元丹!
(五)
安云岫开始频繁“失踪”,回来后就一个人乐呵呵地傻笑,身上的伤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连秦筱雅都觉得不对劲了。
有下人提着灯笼去找安云岫,却在河边看见他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他刚想凑近细看,林间却闪过一道白影,树枝飒飒作响,如鬼魅般,扑面而来的阴风吹熄了灯笼。
下人吓得灯笼一抛,跌跌撞撞地跑回府,跪在二夫人和小姐面前一说,叫她们也吓得脸色立变。
一些骇人听闻的流言开始渐渐在府中传开,大家都说大小姐的冤魂回来了,心有不甘,第一个就缠上了另娶的安姑爷,等吸干了他的精元后,不知下一个会是谁……
窃窃议论中,安云岫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叫秦筱雅看着刺眼,积蓄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
第二天她就命护院押着安云岫去了安家,买通好的妓女站在大堂里撒泼,指着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哭得呼天抢地。
虎背熊腰的护院恶声恶气地道,安相公疯疯癫癫,不仅在外面寻花问柳,还打伤了二小姐,偷走了秦家的地契,这事定要闹得满城皆知。
安家书香门第,最重名声,此话一出,安家上下就白了一张脸。
护院趁机甩出一纸休书,扬言安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签下休书,赔偿秦家一大笔钱财,要么看着安云岫去坐牢,安家也名声毁尽。
安老爷气得嘴唇发抖,还待理论,却看着安云岫躲在了安夫人后面,捂着耳朵,眼泪汪汪:“凶婆娘,好凶,天天打我,还不准我上床睡觉……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安夫人抱着宝贝儿子,早已泪洒衣襟,再也顾不上别的,回来就好,只要回来就好。
素欢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亦是心疼不已,安云岫通红的双眼不经意地往她那边一瞥,立刻止了泪,眸光一亮,泪痕还挂在脸上,便大声叫着:“媳妇,媳妇……”欢喜地向她跑去。
安家众人只当安云岫被欺负折磨得更傻了,纷纷伤心落泪,那秦府护院却青天白日地打了个哆嗦。
入夜,万籁俱寂。
一道身影飘进了安云岫屋里,在他的床边坐下。
素欢伸出手,轻轻地抚向安云岫沉睡的眉眼,一寸一寸,目光如水,声音带着酸涩:“是我害苦了你……”
空气中传来丝丝清寒淡香,气息缭绕中,雪鸣冷冷现身。
他望着这一幕,一声冷哼,在素欢耳边提醒道:“你似乎忘了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素欢眸光一沉,垂首道:“我没忘。”
雪鸣拂袖转身:“那就跟我回秦家吧,替这傻子讨个公道,也替你自己讨个公道。”
(六)
送走了安云岫,秦府里闹鬼的传闻却并未停息,恰逢七月半鬼节将至,府里阴风阵阵,贴满了符咒,人人惶恐不安,
素欢瞧着又好笑又难过,孤零零地站在院中,任夜风吹过空荡荡的衣袖,心头也跟着一片空。
雪鸣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那二娘与妹妹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样冒冒失失,小心她们请来法师捉你,将你烧得灰飞烟灭,渣也不剩一点!”
素欢叹了口气,望向夜空,声音凉凉:“烧便烧了吧,只是可怜了他。”
雪鸣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精致的眉眼瞬即冷了下来,嘲讽道:
“你们倒是情深意切,原本就要成亲了,可惜人鬼殊途,这辈子怕是无望了。”
素欢一怔,眼眸黯了黯,像被戳中了什么伤疤,默然不语。
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真不知是她给了安云岫抚慰,还是安云岫给了她久违的温暖。
那干净的笑容像一团光,照亮了她心底的每一个角落,亮得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倒霉的女鬼,和一个单纯的傻子,本来就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望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模样,雪鸣眸中的刻薄尽皆褪去,他心头懊恼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便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他悻悻地刚想开口,素欢却忽然望向虚空幽幽道:
“你说得对,我本就不该存什么奢望,等查清了死因我就会回到百鬼潭,再也不出现他面前。”
清秀的脸上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素欢转身欲飘然而去,雪鸣却一声叫住了她。
月光下,雪鸣眉眼如画,一向冷傲的脸庞对上素欢的目光,竟生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后天便是鬼节,我有办法帮你查明死因。”
“真的吗?”素欢眼睛一亮,雪鸣迎着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在看到素欢莞尔一笑的那一刻,如一阵清风拂过,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所有烦恼与不快。
雪鸣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心头一片愉悦,他清声道:“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雪蕊元丹在哪了,等鬼节那天一切了结,我们……我便同你一道回百鬼潭吧。”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阴风吹,乌云月,鬼门大开。
昏暗的屋子里,纤弱的背影跪在火盆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瑟瑟发抖,嘴中念念有词——
“小姐,翠儿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待翠儿一直很好,翠儿也不想的,都是二夫人和二小姐逼着翠儿干的……你要是有怨气,就去找她们吧,是她们逼着翠儿把你推到池里的……”
暗处的一个身影蓦地僵住,素欢咬紧唇,面色惨白。
雪鸣感觉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口中数落着:“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鬼,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眸中却满是不忍:“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却又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还不如百鬼潭的妖精有情有义,我这就带你回去!”
素欢泪流满面,脑中一团乱,无数画面交织在了一起,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她最不愿面对,最想遗忘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一下唤起——
那是她成亲前的一天,后花园里,阳光正好,她在贴身丫环翠儿的陪同下散到荷花池边。
满池清荷美不胜收,她痴痴凝望着,心中一点点哀伤起来。
对这个家她到底还是不舍的。
正当她怅然若失时,肩头被人冷不丁地一推,她回首望去,只看见翠儿那双惊慌却又狠绝的眼睛……
难怪第一次出现在百鬼潭时,她就浑身湿漉漉的,从头到脚都滴着冰冷的水。
原来她是溺水而亡。
那样明显的证明,也许不是她失忆了,而是潜意识里她拼命抹去了那段记忆,根本就不愿再想起……
(七)
雪鸣陪着素欢去了安家,伤心过后,她终是释然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安云岫,她即将离开,要去和他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星月下,雪鸣默默地看着他们相互依偎,坐在屋顶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素欢抚着安云岫的脸,温柔地在他耳边絮絮交待着,说着说着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叫安云岫一下慌了手脚。
他叫着“媳妇”,笨拙地用衣袖去擦素欢的眼泪,那眼泪却越擦越多,像掉了线的珍珠一样,在月下碎了一地。
雪鸣握紧了苍白的手,心头如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正犹豫着要上前时,他却瞧见了那情意缱绻的一幕。
如水的月光下,安云岫小心翼翼地吻上了素欢的眼角、脸颊、嘴唇……带着纯真的稚气,像素欢曾经给予他的安抚般,他一点点温柔地吻干了她苦涩的泪水。
素欢身子微颤,脸上染了抹云霞,却不敢动弹,心跳如雷间,只闻到了安云岫身上散发的清寒气息,如晨曦之露,带着淡淡的馨香,萦绕着她全身。
两道身影在屋顶上拥吻在了一起,月下交缠的画面如梦如幻,安详静好得叫人不敢打扰。
暗处的那身白衣久久伫立着,握紧的手一点点松开,眉眼满是落寞,雪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不甘与颓然。
短暂的相处后,到底是该分别的时刻了。
安云岫在素欢怀中睡去,雪鸣冷冷现身,看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样子,嗤之以鼻道:“你这副模样真像极了天上的嫦娥仙子,我看她成天抱着姑姑坐在桂花树下,也是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当真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沾惹上。”
素欢木然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雪鸣,轻声道:“你拿到了雪蕊元丹吗?”
雪鸣哼了哼,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为了你最后的心愿,现在道也道过别了,我这便取出雪蕊元丹!”
素欢这才似回过神来,怔怔问道:“你的元丹在……”
雪鸣一声冷哼,挑眉望向沉睡的安云岫:“我的元丹,就在他的肚子里。”
一切都源于两个月前的那个花灯节。
他路经渝州城,在飞过城里最高的摘星楼时,却与一头正要下凡的俊龙迎面撞上,一颗元丹不慎出口掉了下去。
那一点荧光坠入夜色,瞬间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夜市上。
他头昏目眩下不及细看,便被强大的冲力荡到了一片树林上空,一头栽了下去,醒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六、七岁的孩童模样。
那俊龙被他那一撞,也不知所踪,但他已无暇顾及,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雪蕊元丹。
就这样在渝州城里苦苦寻觅了两个月,那夜在河边他终于发现,那清寒之气就是从安云岫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个花灯节上,素欢和安云岫撞上,一片混乱中,安云岫阴错阳差地吞了那从天而降的元丹。
凡人的躯体哪承载得了这厚重仙丹,回去后安云岫挥笔画下素欢后,便昏昏沉沉地生了场病,嘴里念念有词地抱着画像不松手。
安老爷安夫人只道儿子相思成疾,赶紧上秦府提亲,只盼能好好冲一冲喜。
却不想,成亲前一天,素欢溺水而亡的消息便传来了,安云岫在病中听闻后大受打击,一口鲜血喷出,不醒人事。
醒来后,他便成了个傻子,只知道叫着:“媳妇,媳妇……”因为体内的元丹,他也和寻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到身形飘渺的素欢。
素欢脸上一片惨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雪鸣哼了哼,却到底软了口气:“你放心,只要我取回元丹,他便会好起来,恢复成以前的安云岫。”
素欢神色一动,抬起头还来不及欢喜,雪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如坠冰窟。
“但他会忘记吞下元丹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包括你们在花灯节上的相遇,更包括你们日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素欢身子一颤,雪鸣却攫住她的眼,一字一句道:
“他的生命里将再也不会有秦素欢这个人,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八)
百鬼潭,天上下了点小雨,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素欢背影伶仃地站在潭边,雨水划过睫毛,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片冰冷。
如今的安云岫已经不记得她了。
“怎样才能不难过?我也想忘了他,可我又舍不得忘记。”
仿佛大梦初醒,迷雾散尽,她找到了死因,却宁愿从不曾知晓,她快活过,现在却只能独自守着回忆。
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身姿俊挺的少年一袭白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伶仃背影。
他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俊美非凡,她却失魂落魄地视而不见。
她的一颗心全在那个人身上,他陪了她这一路,到底没在她心底留下半分。
雪鸣苦涩一叹,也罢,过几日他便要飞升成仙了,本就该无牵无挂地离开。
正怅然若失间,“扑通”一声传来,雪鸣猛然一看,素欢竟一头跃进了潭里,水花四溅。
他瞳孔骤缩,飞身扑去,“不要!”
从潭里救起素欢后,雪鸣浑身是水,破口大骂:
“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鬼,你想不开也不用跳河自尽啊,你已经是个鬼了,怎么可能再淹死第二次!”
素欢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失了魂般喃喃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她投入水里的那一刻,心弦触动,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她浑身颤抖,望向雪鸣,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原来,原来我是自杀的!”
那场溺水背后的真相,竟是这样荒唐可悲。
她原来什么都知道,二娘来买通翠儿时,她阴错阳差地没有喝那杯茶,躺在床上什么都听见了。她们要害死她,让妹妹秦筱雅顶替她成为新娘,嫁给安云岫。
那时她的心便彻底凉了,这些年孑然一人的孤单尽数涌上心间,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
也许当母亲逝世时她便该跟着一起离开的,反正活着和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这冰冷的世间没有给她一丝温暖,倒不如死了干净。
于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她不动神色地配合着她们的计划。
当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她只有无尽的解脱。
可翠儿却在最后关头不忍心了,叫了声“小姐”便要拉住她,但她已经生无可恋了,她自己故意一脚踏空,在翠儿惊慌的眼神中滑了下去。
翠儿哭天喊地地想唤人来救她,府中上下却心照不宣地接了吩咐,没有一个人敢来救她。
她就这样淹死了。
不是被翠儿推进了池里,而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自尽了。
雪鸣听得心如刀割,他紧紧搂住颤抖的素欢,任她在怀中放声大哭。
雨越下越大,凄楚的哭声叫人心酸不已,控诉着这世道的薄情与不公,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多年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九)
在飞升前一天,雪鸣提着两坛酒去找了孔澜。
“骚孔雀,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伤心难过自己也跟着不开心,那是为什么?”
孔澜打了个酒嗝,凑近雪鸣,笑得贼兮兮:“是一男一女吗?”
雪鸣推开孔澜的脑袋,做贼心虚地点了点头,孔澜一拍大腿:
“那还不简单!这就是凡人说的红尘情爱呗,剪不断理还乱!”
雪鸣闷声不语,忽然心烦意乱地抓起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身边的孔澜醉得东倒西歪,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了:
“你这个来问我就问对了,想当年我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孔澜吹着吹着,一道乌衣杀来,雪鸣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乌丫头。”
满身煞气的乌裳眼睛一瞪,雪鸣赶紧叹口:“大嫂!”
乌裳面如寒冰:“你把素欢那丫头怎么了?跟你回来后她就没笑过,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笔帐改日再和你算!”她说着上前一把拧住孔澜的耳朵,骂骂咧咧地把他抓了回去。
雪鸣哭笑不得,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悠悠叹了口气:
“是不是陷进去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傻?”
静谧的夜色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抬头看向天边月色,萧索一笑:
“姑姑,鸣儿只怕回不去广寒宫了。”
春妖座前,雪鸣抱着昏睡的素欢,声音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历此劫难修为已是折损,若再失去元丹,恐怕就要被打回原形了,你当真不悔?”
“不悔。”
低头望向怀中女子,雪鸣低低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向她的眼角眉梢。
“你果然说对了,我比你还要可怜,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带着清寒之气的雪蕊元丹飘在半空,散发着点点荧光,缓缓漫进了素欢的胸前,她苍白的脸上瞬间红润起来。
“希望这一世新生,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再被这世道抛弃。”雪鸣轻声喃喃,无比留恋地望了素欢最后一眼,俊挺的身躯却开始渐渐透明,如烟消散……
孔澜与乌裳赶来时,只看见素欢沉沉昏睡着,墨发如瀑,呼吸匀长,已脱离鬼形,与正常人无二。
她的旁边是一只雪白的白兔,柔软的身子贴在她的怀里,为她带去源源不断的温暖。
(十)
渝州城里最近又出了个大事情,秦家大小姐秦素欢又活过来了!
秦家上下被吓得不轻,只当神仙显灵,再不敢欺瞒,在下人们的指认下,二夫人和二小姐锒铛入狱。
恢复了聪明才智的安云岫趁机出面,将秦家先前敲诈过去的大笔钱财尽数要回,他还去了一趟大牢。
秦筱雅在牢房里见到丰神俊朗的安云岫,又惊又悔,涕泗横流地苦苦哀求。安云岫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秦筱雅当夜就疯了。
素欢成了秦家的当家人,心软的性子到底不忍心,在衙门里为二娘和妹妹求情,她们被免了死刑,只改判了流放。
纷纷扰扰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不知不觉中,渝州城的花灯节又来临了。
行人如织,满城烟花中,安云岫与素欢在人群中相遇,明明从没见过,却仿若相识多年。
安云岫清浅一笑,拱手道:“在下安云岫,见过小姐。”
来年春天,安家与秦家再结良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两人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桂花树下,素欢抱着白兔,依偎在安云岫怀里,浅笑盈盈。
微风拂过,怀里的白兔轻颤了一下,素欢低头安抚,若有所思:
“好像忘了些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