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沈椼为人清廉,淡泊名利,但却少有人知道,这人虽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却有一个立志当贪官的梦。
上一世,得知盛婳想当皇帝的野心,他非但不惊讶,还提出了他帮她拉拢朝臣、日后她封他为相的交易。在盛婳谋夺皇位的道路上,他利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出了很大一部分力,可谓是劳苦功高。
因此,盛婳与沈椼一直是亦师亦友、合作共赢的关系。
回忆起故人,盛婳又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沈椼爱摆谱,对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上去就如一尊悲天悯人的神佛般无欲无求。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盛婳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好名利好诗文、不求功禄求知己的高雅之士,待他恭恭敬敬,就连皇帝也被他那醉心诗文的模样蒙骗住,给了他一个传道授课的官职,夸赞他是当代文人之表率。
但后来盛婳和他熟悉了才知道他有多嫌弃直讲这个职位,捞不着油水,每天还累死累活起早贪黑,面对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讲到嘴皮子开裂。
所以这人暗地里借助自己的诗画卖出高价,再转手将这些银子投入各方,京城里做得最大的酒馆、客栈乃至花楼,都有他的商股,就连她现在所在的“尽趣”,也得了他的一部分“投资”。沈椼便只管坐享其成,赚得盆满钵满。
不知道的人以为这副七巧板是这个店的老板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得到的珍品,殊不知这是沈椼自己放在这卖的,卖完得到的钱大部分都能进他的口袋。
盛婳想到这里,不得不感慨此人真是颇具商业头脑,放到现代一定是个白手起家的大老板。
而这样表面上冰清玉洁、背地里爱财如命的沈椼,上一世却有两大憾事,难以释怀:
一是体弱多病,走两步都得咳一声;二是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人,那名女子却碍于父辈恩情另嫁他人,谁知丈夫是个断袖,她受其与奸夫糟践,悬梁自尽,不得善终。
上辈子,盛婳不止一次见过自恃甚高、不可一世的沈椼为那名女子神思不属、失魂落魄的模样。本来身体就不好了,又因忧思过重,到后来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竟比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还要脆弱。
——而那名令沈椼如此牵肠挂肚的女子便是眼前张穆清的妹妹,张温姝。
盛婳至今还记得,那会儿她来找沈椼商谈政事,忽闻下属报来噩耗,一向注重形象的沈椼鞋都没穿,就那样披散着头发冲去了心上人的住处,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抱住尸体失声痛哭,回去后还大病了一场,差点就此殉情。
后来盛婳登基。本将官至丞相、达成多年夙愿的沈椼却抱着一罐骨灰,私底下找到她,自请远离庙堂,辞官还乡。
盛婳那时问他,不是说儿时家乡遭逢水患,被冲毁殆尽,何处为乡?
他答江南,因为那是他心上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盛婳便不再挽留。彼时她看他面色惨白,病骨支离,已是沉疴难愈,如若不让他去做完想做的事,恐怕他会抱憾而终。
只可惜沈椼没能熬到最后去到心心念念的江南,在漫长的旅途中,一场急遽的风寒就那样轻飘飘地夺走了他的性命。
还是盛婳为他安排的后事。她派人将他的骨灰和心上人一起,撒在了那水秀山青、烟雨迷蒙的春色江南。沈椼的逝去仿佛一个不好的信号,此后,身边待她好的人一一离她而去,而盛婳也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一个坐拥万里江山的孤家寡人。
回忆终止,盛婳心中多了几分怅然。
这一次,她想让沈椼如愿以偿。
眼前这副出自沈椼之手的七巧板,奇便奇在此间的“叠屏”手法。观其底下介绍的小字,可知这上面被打乱的原画从一个角度看是斜卧的人物,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古雅的山水。因为这两个角度都不好找,如果要拼好它,需要很大耐性。
她想买下它,赠予张穆清。
届时,这等奇巧之物落入一向喜爱挑战的张温姝手中,或许能勾起佳人对沈椼此人的好奇。
上辈子沈椼就是太不主动,一直在担忧人家看不上自己病怏怏的身体而不肯踏出第一步,等到心上人离世他才后悔不迭。
这辈子她姑且顺水推舟一把,替沈椼在张温姝面前刷一波存在感,这样一来,沈椼不就欠她一个人情了?
盛婳打定主意,便拿着东西想去主桌付账。
谁知那伙计眼皮都不抬一下,随口便道:
“八千两。”
盛婳皱了皱眉。
这七巧板上虽有沈椼的画作,倒也不至于定下这么高的价格。
她对沈椼那人还算了解,他虽爱敛财,但并不会肆意定价,据她所知五千两已是顶天,那最高的价格卖的还是他耗尽半年心血所成之作。
而这七巧板上的画作虽然用思巧妙,但只以黑白为调,笔法简练,很显然只是沈椼灵光一现所作的随性涂鸦,没有用多少精力。
所以,这个伙计要么是有心刁难她,要么就是把她当成了肥羊。
见他脸上丝毫不加以掩饰的不耐烦,盛婳心中的天平倾向于前者。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转身,想把那七巧板物归原位。
——她倒不是付不起这个钱,只是如果付了钱,一是当了冤大头不说,二是平白无故受气还叫小人得利,不是她的作风。
再者她完全可以走后门直接向沈椼讨要,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明显看她不爽的伙计讨价还价。
觑见她动作,伙计便知道这人跟自己猜想的一样,分明没那个资本,却非要假模假样地问一下价格,顿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没那个钱还来逛什么店?”
张穆清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许是耳濡目染学到了哥哥的刚直不阿,他也是一身正气,见伙计不仅漫天要价为难一个比妹妹还要小的姑娘,还出言不逊讥讽她,登时站了出来:
“你们店大欺客,看菜下碟,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这副七巧板我先前有所耳闻,沈直讲说过,若有人能原原本本地拼凑出完整的一幅画,一两银子都不用付就可以直接带走,你怎么不说?”
盛婳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规则。
也是,沈椼那人怪得很,虽然东西是他自己拿出来卖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不然再高的价格也只会显得他的作品过于廉价。
即使是这样,面对伙计的隐瞒,她依然还是气不起来。毕竟上辈子身居高位多年,使她实在懒得跟这种无名小卒吵起来。
而且她甚少出门,这伙计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身份倒也正常,所以即使他口出狂言,她也只觉得好笑,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反倒是张穆清跳了出来,比她本人更像被挑衅的一方。
这种有人站出来替她出气的感觉还蛮新奇的,但盛婳还是不禁有些心虚——刚刚张穆清同李傲争辩时,她因为两人争抢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只是给店家白白进账,并没有上前去帮腔,这会儿张穆清替她挺身而出,倒衬得她被人家以德报怨了。
那伙计一向粗横惯了,没想到有人敢反驳他,一下子噎住,半晌才指着盛婳嘴硬道:
“我就算说了,她也拼不出来!沈大家这幅‘画中画’可谓是心思灵巧,细节颇多,寻常人根本无法窥见这两幅重叠画作的庐山真面目,更何况一个没有教养、装模作样的土包子!”
“……”
没有教养?
这下盛婳可就真的不爽了。她不允许有人轻易否定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当即便冷笑一声:
“好啊。”
话音刚落,那伙计便扬起了下巴,正想给出一个一刻钟内拼完这幅画的苛刻要求好叫她出丑,谁知盛婳完全不接招,将整副七巧板推到他面前:
“听你描述,想必你比我还要厉害许多,又对这里的东西了如指掌,既然这样,你行你上。”
伙计:……
盛婳站在原地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拼啊。”
那伙计憋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我又不买东西,干嘛要拼?”
盛婳点点头:“这样啊,那你方才的语气还说得好像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上面的画了。”
伙计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正巧这时候崔树旌拎着两罐盛着甘蔗汁的竹筒从正门踏入,见店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行注目礼,不由得凑到盛婳身边问:
“怎么了这是?”
盛婳还没说话,这伙计便抢先道:
“崔公子,您赶紧劝劝这位姑娘吧!她看中了沈大家的作品,既付不起钱又拼不出完整的画,恼羞成怒便做那强盗行径,执意要将东西带走,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啊!”
倒是个会演戏的。盛婳抬手止住了一旁张穆清又要义愤填膺大胆开麦的欲望,气定神闲道:
“谁说我拼不出来?”
巧了,她刚好就知道拼好这幅画的捷径。她与沈椼交好,沈椼也自然不吝于向她透露一些旁门左道——他作这种画,一般用的是一种特制的墨水,能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呈现出两种色彩,比如从左看颜色为黑,从右看颜色又变成了白,而沈椼在这副七巧板上所作的画很显然正是利用了这种墨水的神奇之处,才造就了这幅独特的“画中画”。
沈椼在画类似的作品时曾经告诉过她,在作画过程中需要先画出第一幅画,待它风干、在表面形成一层包浆之后,再在上面画出第二幅,即完成作品。
如果这时候往上面洒些水液,第二幅画的颜色就会渐渐消退,露出第一副画的真实面貌,待水干之后,便又能出现“画中画”。
拼不出这种画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角度不好找,两幅画若隐若现时会干扰人的判断力,分不清是哪一幅,但如果目标只剩下一个,那事情就好办了。
盛婳接过崔树旌手里的竹筒,不顾伙计瞬间瞪大的眼睛,直接往那放在主桌上的七巧板轻轻一淋。
“你干什么!”
那伙计急得惊叫一声,刚想打掉盛婳的手,却被崔树旌不悦地捏住了手腕,嫌弃地丢开:
“华朝公主的手也是你能碰的?”
闻言,伙计一瞬间呆若木鸡。
一旁的张穆清看向盛婳的眼神也变得恭敬起来。
盛婳没注意到那伙计十足懊悔的眼神,只专心致志地盯着七巧板各部分颜色的变化。
随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团团黑影渐渐褪去部分颜色,显露出原本真容,她便立刻上手,很快就将第一副画拼好了起来。
由于第一幅画的表面上盘了一层包浆,上面的水渍很快便会风干,盛婳拼好的同时,第二幅画也显现了出来,成为了一幅完整的“画中画”。
从伙计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两幅交替而现的画,这下他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对于华朝公主,整个天韶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言中的她天资聪颖、深受圣宠,还刻苦好学,从不耽于玩乐,甚少现于人前,更别说出现在这条古玩街上,所以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这回总算见到了真人,但同时他也把她得罪狠了。
伙计心里欲哭无泪,但好歹在贵人圈子里混了一段时间,倒也能屈能伸,盛婳拼好之后,他便战战兢兢地跪下来:
“请、请公主恕罪,恕奴才有眼无珠,不识千金贵体,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盛婳直接无视了他,任他跪着,把七巧板打乱后放回原来的盒子里,再将它拿给一旁的张穆清:
“张兄,方才多谢你为我说话,这七巧板便赠予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更下一章~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