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老百姓最近多了一项谈资——据说那位深受圣眷的华朝公主终日闭门不出,是因为不慎被野猫咬了,性命危在旦夕,惊动得皇帝连连派去了数位太医前往公主府,各种补品珍药更是如流水一般送进去。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甚嚣尘上。而作为话题中心的盛婳故意放出风声,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彼时她正吃着清晨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脆桃,没骨头似的瘫在美人塌上,隔着薄薄的屏风送走了最后一个走过场的太医。
恐水症发作前通常会有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在这期间伤者的行为动作和常人一般无二,自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因此一波又一波的太医来了也只能是把把脉,说几句“公主乃有福之人必受上天眷顾”之类的废话,便状若羞愧地退下了。
对于这个病,真中招了就只有等死的命。因此盛婳这两天总能看到府里下人看她的眼神中悲伤与怜悯几乎要化为实质,连她身边的侍女一个个都暗地里哭了好几回,第二天伺候时眼睛肿成两个核桃。
真到了瞒不住的时候,盛婳看着那一双双充满哀痛的眼睛,难免感到不忍和一丝丝心虚,于是干脆挥退了其他人,独独留下最为稳重的春舟陪侍左右。
孰料春舟目送着最后一位束手无策的太医的背影,再看看塌上正值青春年华却随时有可能香消玉殒的公主,眼眶竟也慢慢红了,带着哭腔问:
“公主,难道真的没人能救得了您吗?”
见一向沉稳的春舟也开始泪眼朦胧,盛婳立马坐直了身体,只觉得吃到嘴里的清甜桃肉也颇不是滋味,手忙脚乱地安慰道:
“别哭别哭……”
除此之外多的话也说不出来,纯粹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确实已经没事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叫亲近之人如此担心,只能盼望着这一个月观察期能早点过去,好让她们解除忧虑。
正头大着,又有下人过来禀报崔树旌来了。
盛婳只好起身去正堂迎客,一过去,就见崔树旌正招呼着侍卫搬进来一个个沉甸甸的铁箱,几乎堆满了整个正堂。
崔树旌一见到她,立刻大步流星迎了上来,仔细打量了盛婳一番,这才语气酸涩地问:
“为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
盛婳刚想说“告诉你也没用啊”,就见崔树旌也露出了她最是受不了的难过的表情,到嘴边的话默默咽了下去,转而看了一圈地上的东西,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这不是……”崔树旌似乎是不忍心说下去,顿了顿才道:
“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的珍藏,有前朝流传下来的古籍孤品,精美瓷器,用北疆红狐的皮毛制成的裘衣,各类设计独特的机巧玩物……反正都是我从五湖四海搜刮而来的好东西,现在都送你了。”
盛婳接收到崔树旌“赶紧趁着最后时光好好享受”的眼神,嘴角抽了抽,感到好笑的同时心里也莫名一暖。但她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拿回去吧,我不收。”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崔树旌很是坚决,见她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低声嘀咕道:
“而且到时候烧了怪可惜的……”
盛婳跳起来给了他一记爆栗,没好气道:
“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小心我把你赶出去。”
崔树旌捂着隐隐作痛的脑门,这会儿见盛婳这么活力四射,心里还是期盼着她能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次危机,期期艾艾道:
“我下个月就要走了,我等着你到时候来送我……你可不能不来啊!”
盛婳叹了口气,对他做出了保证:
“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活着去城门口见你。”
得了承诺,崔树旌也不再说丧气话,又赖着坐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盛婳命人将东西清点完毕放进库房,结果门口又有小厮禀报信阳公主府送来了请帖。
盛婳打开一看——虽是请帖,却字字句句充满了不容抗拒之意,很显然出自那位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母亲”盛萤的口谕,使得下人写此请帖时也是一副下达命令的强硬口吻,让她申时前过府一叙。
盛婳眼神微寒。
她们有何东西可叙?
一年下来除了祭祀典礼,就只有逢年过节的宫宴上能远远见几面。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想而知,盛萤邀她过去,试探过后就该毫不留情地赶客了。
多么荒谬。前世,盛萤作为盛婳名义上的母亲,却巴不得这个女儿离她远远的,别到她跟前碍眼。今世,仅仅只是她的宝贝儿子冲动行事,她便迫不及待地想替他验收成果,破天荒让她过去。
如果她真的遂了他们的意命悬一线,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波澜,该使唤就使唤,让她来她就得来,哪怕她病危,爬也得爬过去,更别指望得到一句关心。
可笑的是这样淡薄的母女关系,上辈子她哪怕为此感到难过委屈,却还是依然如猪油蒙心,眼巴巴地试图修复。
这一世,她可不会任由他们轻视践踏了。这对母子浪费了她多少感情,她这辈子都会统统讨回来。
盛婳眼底寒意森然,慢条斯理地将那请帖对半撕开,让宿一出去以养病为由回绝盛萤派遣过来的小厮。
那小厮许是承了主人意志,向来趾高气扬惯了,料定一向孝顺的小公主一定会喜出望外地应承下来。
乍然听到宿一不复热忱的回禀,他还有些回不过神,分不清小公主此举何意,还想再劝,却被宿一不容商议地请走,于是只好惴惴不安地回去禀报给了信阳公主。
……
雍容华贵的大殿内,只见端坐高位上的女人面容秀丽,绾髻峨峨,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衬得她色若春华,如二八少女。
然而没人敢小看这位长相纯稚、训诫下人却极有手段的公主。
听完小厮颤颤巍巍的汇报,她一言未发,小厮便仿佛感受到上首沉沉的目光,已是两股战战,几欲倒下。
半晌,一道熟悉的、但让他把头埋得更低的男音叫他如蒙大赦:“退下吧。”
小厮应是,脚步比平时多了几分急促,半刻不停地退到了殿外,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一双银丝缎面锦靴自屏风后缓步而出,男人身披鸦青色杭绸鹤氅,朱唇玉面,玉冠高束,姿容贵不可言。
却是万不该出现在公主寝宫内的、天韶国现如今的左相,程言寒。
盛萤慵懒地撑着额头,方才还冰冷狠戾的眼神转眼柔和下来,一双美目好似传情:
“她真被猫咬了?”
“是。”
盛萤冷笑一声:“那是最好,若是她能就此一命呜呼,也省得我们再次下手。”
程言寒没有附和,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座上的女人,话锋一转:
“阿浯这么做,是你指使的?”
闻言,盛萤却不甚在意地拨弄起垂至颈边的一缕长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损失了一枚棋子,她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的。”
程言寒眸色深深:“此举仍是过于冲动了些。”
盛萤听罢却不太高兴,语气带着一丝娇纵:
“阿浯难得自己计划行事,你不夸夸他?”
话里话外,好像自己儿子密谋杀害的对象是一只关在圈中任人宰杀的牲畜。
程言寒没有应和她的兴致,只道:“你会害了他的。”
留下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往日蜜里调油的情郎一来就是指责,这让一贯受尽宠爱、嚣张跋扈的盛萤讨了个没趣,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心里对那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更为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