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请愿
瑟达尔・贝船长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迷信,但每当事情顺利的时候,他总是会没来由地担心起来。到现在为止,萨拉萨星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每件事都按照最乐观的计划进行着,冰盾的建造如期开展,别的工作也完全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过去的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
不过话说回来,情况本可以更糟。罗伦森少校实在是万幸(这都多亏了那个孩子,回头得好好谢谢他),医生说,他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再拖几分钟就会造成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
船长意识到自己从手头的事务上分了神,心里有些恼火。他又看了一遍那封已经记熟的邮件:
舰载网络:日期不明,时间不明
收件人:船长
寄件人:匿名
长官:
我们几个船员在此提出一个建议,希望您认真考虑。我们建议飞船的任务在萨拉萨星终止。
任务的所有目标都能在萨拉萨星达成,实在不必再冒险前往萨根二。
我们明白,这会给当地的人口带来问题,但我们也相信,这个问题能够借由我们现有的技术解决,具体地说,我们可以用构造工程增加萨拉萨星的土地面积。
根据任务章程第14条第24(a)款,我们提请召开船员大会,尽快对这一事项开展讨论。
“马林纳船长,卡尔多大使,你们有什么看法?”
在船长那宽敞而简朴的办公室里,两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望去。卡尔多以难以察觉的动作冲副船长微微点头,然后就端起一杯地主奉送的佳酿,故意缓缓啜饮起来,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对方。
副船长马林纳精通机械,在人际交往方面却不擅长,他看着打印稿,一脸不快的神情。
“至少措辞很客气。”
“但愿不是假客气才好!”贝船长显得不大耐烦,“猜得出是谁发的吗?”
“完全猜不出,排除我们3个人,剩下的嫌疑犯有158个。”
“是157个,”卡尔多在一旁插嘴,“罗伦森少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死了。”
船长挤出一丝冷笑:“这也没排除掉多少人。那么博士,你有什么看法?”
卡尔多心想:看法是有的,我在火星上生活了漫长的两年,要我押注,我肯定押撒巴拉人,但这只是我的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还没有,长官,但是我会睁大眼睛,一发现疑点就尽快报告给您。”
两位军官对卡尔多的地位一清二楚:他的头衔是顾问,甚至不用对船长负责,他在船上的角色最接近忏悔神父。
“如果得到了妨害任务的情报,卡尔多博士,我相信你是一定会告诉我的。”
卡尔多迟疑片刻,接着迅速点了点头。神父不是好当的,有时候会碰上个把来忏悔的杀手透露下一步作案计划,他可不希望自己也陷入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船长感到丧气:看来这两位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对他们俩,他是充分信任的,也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当然,最后拍板的人还是他。
“我是该回复邮件,还是该不予理会?两种做法都有风险,因为首先,邮件的内容可能不是认真的,或许只是哪个船员在烦躁时的信手涂鸦,那样就不必太当回事了。可如果对方是个齐心协力的小团体,那么开展对话还是有好处的,这不仅能缓和局势,还能让参与者自己冒出来。”对方冒出来之后再怎么做呢?船长自问:把他们都关起来?
“依我看,你该和他们谈谈,问题不会因为忽视自动消失。”卡尔多说。
“我也这么认为,”马林纳副船长附和,“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不会是引擎组或者动力组的人。我在那两组人刚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其中的几个认识得更早。”
卡尔多暗自嘀咕:我恐怕你要失望了;谁又能真正认识一个人呢?
船长站起身来:“非常好,这也正是我的决定。还有,为了防止万一,我看我最好还是去温习温习历史,我记得麦哲伦手下的船员也出过乱子。”
“的确出过,”卡尔多回答,“但我觉得,您肯定不用流放谁。”
他暗暗加了一句:也不用吊死哪个中校[8]。然而现在不是重提那段历史的时候,那样就显得太过唐突了。
更唐突的是提醒贝船长(他是不可能不记得的!):那位伟大的航海家还没等完成使命,就遭到了别人的杀害。
32 医务室
罗伦・罗伦森的这次复生没有经过精心准备,以至于这第二次苏醒不像第一次那么舒服。正相反,他感到难受极了,简直想当初就这么沉下去算了。
刚刚恢复知觉,他就后悔了:他的喉咙里插着管子,胳膊和腿上都连着导线。导线!他立刻想起被致命的缆线拽着下沉的感觉,心中随即涌起恐慌,但是他定了定神,克制住了情绪。
他马上又担心起了另一件事:他似乎不在呼吸,他感觉不到横膈膜的运动。这就怪了……哦,是他们没有通过肺部给我供氧。
监视器的变化肯定惊动了哪位护士,顷刻间,他的耳边就响起了软软的说话声,眼睛上方好像也罩上了一层阴影。但他的眼皮还是太沉,睁不开来。
“罗伦森先生,你恢复得很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几天后就能起身了——不,先别说话。”
我也不打算说,罗伦心想,我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边传来皮下注射器的轻微“咝咝”声,手臂上霎时掠过一阵冰凉,接着,他便再次陷入了恬静的沉睡之中……
再度醒来时,他感到大大松了口气:一切都和上次不同了,管子和导线全都不见了;他的身子仍然虚弱,但已经没有了不适感;而且,他还在以稳定、正常的节奏呼吸着。
“你好啊!”几米之外的一个男低音说道,“欢迎醒来。”
罗伦扭转脑袋,循声望去。模糊中,只见邻床上躺着一具缠着绷带的身影。
“你可能认不出我,罗伦森先生。我是比尔・霍顿上尉,通讯工程师,前冲浪运动员。”
罗伦轻轻打了声招呼:“唔,你好啊,比尔,你是怎么进来的?”但这时护士来到床前,以一记精准的皮下注射终止了对话。
又经过几天的休养,他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一心想着早点获准起床。医务总长玛丽・牛顿认为,要大致让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病因,就算他们听不明白,也会因此保持安静,不至于对医疗机构的平稳运行造成太大的干扰。
她对罗伦说:“你或许感觉不错,可是你的肺还在自我修复,在它的功能完全恢复前,你还不能用力。要是萨拉萨星的海洋和地球上的一样,那你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萨拉萨星的海水的盐分要比地球低得多,能够直接饮用,你就喝了差不多一升海水,由于你的体液比海水咸,造成了等渗平衡紊乱,渗透压力导致相当大的细胞膜损伤。我们在船上的数据库里作了好几次高速搜索才找到治疗方案——毕竟在太空里,溺水可不常见。”
“我一定好好养病,”罗伦说,“也非常感谢你的治疗——只是,我什么时候能接待客人?”
“现在就有一个在外面等着,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然后护士就会轰她走。”
“可别在意我,”比尔・霍顿上尉在一边插嘴,“我睡得可死了!”
33 潮涌
米蕾莎本能地感到不舒服,这当然都怪药片。但至少有一点让她觉得宽慰:这样的感觉最多再有一次了——那将会是在批准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如果能批准的话!)。
想来不可思议:每一代女性都要用半生的时间忍受这每月一次的不适感。这种生殖周期正好与地球唯一的卫星大致同步,这难道完全是巧合?想想看,如果这周期和萨拉萨星的两颗近地卫星同步,那会乱成什么样子!或许是件幸事吧:那两颗卫星引发的潮汐若有若无。一想到五天一周和七天一周的生理期撞在一起,她就感到既恐怖又滑稽,她不由微笑起来,心情也一下子好了很多。
她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想好怎么处理。她没有告诉罗伦,更没对布兰特说——他还在北岛忙着修理卡里普索号呢。要是他当初没有离开她,她现在还会这么踌躇吗?别看他平时气势汹汹,关键时刻却溜走了,连架都不打一场。
不,这么想是不对的,是原始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然而本能并不容易消灭。罗伦曾经怀着歉意向她坦白:有几次,他梦见过自己和布兰特在走廊里相互追踪。
她不能责怪布兰特,反而应该为他骄傲。这不是懦弱,是尊重,去北岛是为了让他们都能找到各自的归宿。
她的决定不是匆匆作出的,她知道,这个决定一定在她的潜意识里徘徊了几周时间。罗伦的短暂死亡提醒了她(好像这还需要提醒似的!):他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她知道应该在他飞向群星之前做些什么。每一个本能都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
布兰特会有什么想法?什么反应?这也是她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之一。
我爱你,布兰特,她轻声说道。我要你回来,我的第二个孩子将是你的。
但不是第一个。
34 舰载网络
真巧,欧文・弗莱彻心想,我居然和那位史上著名的哗变者[9]同名!我会是他的后代吗?我们算算:自从他们在皮特克恩岛上登陆,已经过了两千年,换个直观的算法,就是一百代人……
弗莱彻对自己的心算能力有种天真的自豪感,尽管他只能做初等的计算,但已经能让大多数人感到吃惊、受到震动了。几个世纪以来,人类都习惯了在计算“2+2”时按动按钮。在那些不懂数学的人面前,记住几个对数值和数学常数,往往就能营造更浓重的神秘感。当然了,他只挑自己能够应付的例子卖弄,再说也很少有人会费心去检查他算出的结果。
一百代人之前,那就是2的100次方;2的对数是0.3010,也就是说,一共有……我的奥林匹斯!一共有100万亿亿亿人口!一定是哪里算错了,有史以来,地球上从来没生活过那么多人。当然了,这是家庭中不存在重叠的情况,而实际上,人类的家谱树肯定是互相交杂、无法理清的,一百代之后,任何两个人都会有亲缘关系。虽然无法证明,但弗莱彻・克里斯蒂安肯定是我的祖先。
非常有趣,他边想边关掉显示器,古老的档案随之从屏幕上消失。可我不是哗变者,我是请愿者,我的请求完全合理,卡尔、兰吉、鲍勃都同意,华纳还拿不定主意,但他也不会出卖我们。要是能和其他撒巴拉人谈谈就好了!我想告诉他们:在他们沉睡之际,我们发现了多么美丽的一颗行星!
可现在,我得先回复船长的邮件……
贝船长本能地觉得不安:身为船长,居然不知道船员中有哪些人,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以“舰载网络”之名表达不满。发件人没有登录,因此无法追查。麦哲伦号上的邮件系统有保密设置,那些早已逝世的天才是为了维护船上的社会稳定才这么设计的。他曾经试探性地和首席通讯工程师罗克林中校谈论过通讯追踪的问题,但中校的反应非常震惊,他只好当即放弃了这个话题。
现在,他整天审视船员的面孔、捕捉他们的表情、倾听他们语调的变化,同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许是他反应过度了,也许船上根本没出什么大事。可是他担心有人在船上播下了一颗种子,只要飞船还在萨拉萨星轨道上停留,这颗种子就会生根发芽、一天天地壮大。
在与马林纳和卡尔多商榷之后,他给对方回了封语气温和的邮件。
寄件人:船长
收件人:匿名
未标日期的来函已经收到。你们的提议我不反对:可以对这个事项展开讨论,利用舰载网络、或者召开船员大会都行。
但是在心里,他是强烈反对的。将一百万人转移一百二十五光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成年后的几乎一半时间都在为此接受训练。这项任务就是他的使命,如果“神圣”这个词对他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一定会用它来形容这个目标。除非飞船遭受毁灭性损坏,或者萨根二的太阳即将化为新星(可能性很小),否则这个目标就不可能动摇。
可是现在,事态却起了明显的变化。或许,船员们就像威廉・布莱的手下那样,正在变得涣散,至少在变得松懈。上次的海啸对制冰站造成了轻微的损伤,修理用去的时间居然是平时的两倍。这是个典型的信号,说明飞船上的节奏正在慢下来。是的,到了该上紧发条的时候。
“琼,让我看看最近的冰盾组装报告,”他向三万公里下方的秘书下令,“还有,告诉马林纳副船长,说我想和他讨论一下起吊的日程。”
他不知道能否在一天内吊起一片以上的“雪花”。
但至少,可以试试。
35 恢复
霍顿上尉是位惹人发笑的病友,但是当他的断骨在电融流的作用下恢复时,罗伦还是很高兴能把他送走。这位年轻的工程师不厌其烦地陈述了自己的遭遇,让他听得都有点累了:他和北岛的一群长毛帅哥勾搭上了,那群人第一喜欢男人,第二喜欢踩着小型喷射式冲浪板攀登垂直的海浪。在一次惨痛的失败之后,霍顿真正认识到了这项运动的危险。
一次,罗伦在霍顿那煽情的叙述中插进了一句:“可真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的异性恋指数有百分之九十呢。”
“心理评估说有百分之九十二!”霍顿乐呵呵地答道,“但我时不时喜欢玩点跨界。”
这话一半是在说笑。霍顿听人说过,在这方面达到百分之百的人很少,以至于被贴上了“病态”的标签。这个说法他并不相信,但他偶尔想到这个,还是会觉得有点担心。
霍顿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罗伦一个人了。他说服了萨拉萨星护士:他已经不需要日夜不停的看护,至少在每天米蕾莎来访时,她可以不用守在跟前。像大多数医生一样,医务总长玛丽・牛顿有时候坦率得叫人尴尬:“你还得过一个星期才能痊愈,如果你们一定要做爱,就让她主动。”
当然了,别的人还有许多,他对大多数人表示欢迎,只有两个除外。
瓦德伦镇长每次都逼迫小护士放自己进来,幸好,她的探病时间和米蕾莎的从不重合。镇长第一次来访时,罗伦假装病得奄奄一息,然而事实证明,这个策略简直是一场灾难,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绝对没法抵挡镇长那几下湿漉漉的爱抚了。第二次运气不错,有人提前十分钟给他报了信,镇长进来时,他正靠在枕头上坐着,意识完全清醒,但不知怎么搞的,当时的他正巧在接受呼吸功能测试,嘴巴里插了根呼吸管,一句话也不能说,镇长离开三十秒后,测试恰好结束。
布兰特也礼节性地拜访了一次,整个过程中双方都感到不自在,他们礼貌地交谈了几句,关于水蝎子,关于红树林制冰站,关于北岛的政坛……就是没说到米蕾莎。
罗伦看得出来,布兰特很担心,甚至有点尴尬,可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来道歉。在离开之前,布兰特终于说了对不起。
“你知道,罗伦,”他勉强地说,“那个浪头来的时候,我也没别的办法,如果保持原来的航线就会触礁。卡里普索号没能及时撤到深水区,这真是太糟了。”
罗伦怀着满腔真诚说:“我相信没人能比你处理得更好了。”
“呃……很高兴你能理解。”
布兰特明显松了口气。罗伦看在眼里,突然感到一阵同情,甚至还有些怜悯。或许是有人批评了他的航海技术。以布兰特对技术的自信,这个批评是不可容忍的。
“我听说他们把潜水器捞上来了。”
“没错,马上就会修好的,修完就跟新的一样了。”
“就跟我一样。”
两人瞬时心意相通,一起大笑起来。但就在这时,罗伦突然有了个阴暗的想法——
布兰特一定常想,要是库玛尔当时没有那么勇敢就好了。
36 乞力马扎罗
他为什么会梦见乞力马扎罗呢?
这是个奇怪的字眼,肯定是个名称,但它是什么的名称呢?
在萨拉萨星的灰色晨曦中,摩西・卡尔多静静地躺着,在塔纳镇的人声中渐渐醒来。其实这个时候,四周还没有太多声响,远处有台沙橇沙沙作响,可能是去海滩上迎接归来的渔夫。
乞力马扎罗。
卡尔多不是个自大的人,但是他怀疑在如今的人类中没有人能像他这样,读过数量如此庞大、内容如此芜杂的古代书籍。除了读书,他还接受过几万亿字节的记忆植入。尽管以那种方式输入的信息算不上真正的知识,但只要你记得住提取码,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现在还没到提取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但是他也知道:梦境是不能随便放过的。老弗洛伊德在两千年前说过的话,到现在还有它的道理。再说,反正也睡不着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启动了“搜索”命令,静静等候。无数以乞力马扎罗的“K”打头的单词掠过脑海深处、闪过眼前,然而这纯粹是他的想象,搜索过程完全是在潜意识层面进行的。
紧紧闭合的眼皮下,光点在视网膜上闪出随机图案。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图案中涌现了出来。光线黯淡的混沌中魔术般地出现了一扇黑色窗口,窗口里出现了一串文字:
乞力马扎罗:火山名,地处非洲,高5.9公里。
首部太空电梯的终点站。
原来如此!但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大脑试图从这贫乏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或许,这和另外那座火山——克拉肯山有关?毕竟,后者近来常在他的脑海中出没。可这么说又太过牵强。再说,无论是克拉肯山,还是它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最近都没有喷发的危险。
首部太空电梯?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太空电梯的问世让人类能几乎不受限制地在太阳系内迁徙,它标志着行星殖民时代的开始。他们现在就在萨拉萨星上应用着同样的技术——用超高强度材料制成的绳索将巨大的冰块吊到赤道上空,运送到悬停在静止轨道上的麦哲伦号附近。
但是这件事,同样和非洲的那座火山扯不上关系。卡尔多心想,答案肯定是别的什么。
看来直接搜索的方法得不出结果。要找到其中的联系(如果有这么个联系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疑问留给巧合,留给时间,留给人类潜意识的神秘机理。
他要做的,就是把乞力马扎罗尽量忘掉,等到最好的时机来临,它自然会从脑海里蹦出来的。
37 酒后吐真言
除了米蕾莎,最受罗伦欢迎,也最常来看望他的就数库玛尔了。库玛尔的外号叫“小狮子”,但在罗伦眼里,他更像是一条忠犬,确切地说,像是一条友善的小狗。塔纳镇上有几十条备受宠爱的狗,或许总有一天,它们会在萨根二上重生,继续和人类的漫长交往。
罗伦已经听说这孩子在那片狂暴大海中的冒险行为了。库玛尔每次离开海岸时都会在腿上绑一把潜水刀,这对他和罗伦都是件好事。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水下待了三分多钟,才把缠在罗伦腿上的缆线锯断。那时,卡里普索号的乘客都以为两人已经淹死了。
这件事以后,两人就被一条纽带联系在了一起,然而罗伦还是觉得没法跟库玛尔深谈什么,毕竟,表示“谢谢你救了我”的说法也就那么几种。加上两个人的背景截然不同,实在没有什么彼此都能理解的话题。他要是跟库玛尔说地球、说麦哲伦号,就得不厌其烦地解释每一个细节。他常常说了一阵就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是白搭:库玛尔和他姐姐不一样,他的世界里只有直接经验,在他眼里,重要的只有萨拉萨星上的此时此地。卡尔多曾经感叹:“我可真羡慕他啊!他是为今天而活的生灵,不被过去纠缠,也不为将来担忧!”
罗伦希望这是他在医务室度过的最后一夜了。就在他刚要睡觉时,库玛尔到访,手里还得意洋洋地举着个大瓶子。
“猜猜是什么!”他说。
“不知道呀。”罗伦假惺惺地说。
“是这个季节的第一瓶葡萄酒!克拉肯那儿来的。他们都说今年收成很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家在那边有个葡萄园,已经一百多年了;我们的‘狮子牌’在行星上可是顶有名的。”
库玛尔这儿看看,那儿翻翻,终于找到了两只玻璃杯,在里面都倒满了酒。罗伦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觉得味道偏甜,但口感非常平滑。
他问库玛尔:“这酒叫什么?”
“克拉肯特藏。”
“克拉肯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要冒这个险吗?”
“喝了这个早上一点也不会有宿醉反应。”
罗伦又多喝了一点。玻璃杯一会儿就空了,时间短得出奇;在更短的时间里,杯子又重新斟满。
用这个法子度过住院的最后一夜着实不坏。渐渐地,罗伦感觉自己对库玛尔的感激之情弥漫开来,扩散成了对整个世界的感激,就算瓦德伦镇长在这时候到访,他也不会觉得讨厌了。
“对了,布兰特怎么样?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他了。”
“还在北岛上呢,修修船,和海洋生物学家聊聊天。大家都对海蝎子的事很兴奋,但是都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你知道,我对布兰特也是这个感觉。”
库玛尔哈哈大笑。
“你就别担心啦,他在北岛上找了个姑娘。”
“哦?米蕾莎知道吗?”
“当然知道。”
“她不介意?”
“介什么意啊?布兰特是爱她的,再说他迟早要回来的。”
罗伦回味着这句话,渐渐懂了:自己是一个复杂等式中新加入的变量。那么,米蕾莎还有别的情人吗?他真的想知道吗?要去问她吗?
“总之——”库玛尔在两个杯子里倒满酒,继续说道,“——关键在于,他们的基因图谱已经得到批准,而且已经登记了一个儿子了。孩子一出生情况就不同啦,到那时候他们就只需要对方了。在地球上不是这样的吗?”
罗伦答了句:“有的人是。”这么说库玛尔还不知道,那还是米蕾莎和他之间的秘密。
至少,我还能见到我的儿子,尽管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在那之后……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不由感到一阵恐惧: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是两百年前吧,当时的他正望着燃烧的地球……
“你怎么了?”库玛尔问,“想你妻子了?”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直率,它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默契,触及了和此时此地无关的话题,但库玛尔的关切显得如此真诚,叫人没法对他生气。在罗伦看来,无论是两百年前的地球,还是三百年后的萨根二,都离萨拉萨星太远了,远得让他的情感无从把握,尤其是在当前这个令人困惑的处境里。
“不是的,库玛尔,我不是在想……我妻子。”
“你,唔,会跟她说米蕾莎的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困啊,我们把整瓶都喝光了吗……库玛尔?库玛尔!”
护士在半夜进来查房,她看了看床上,然后憋着咯咯笑,给两人掖好了被子,好让他们不至于从床上掉下来。
先醒来的是罗伦。
他看了看身边,先是猛吃了一惊,接着便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库玛尔坐起身子,睡眼惺忪。
“真要我说吗?我是在想,米蕾莎见了我们这样会不会嫉妒?”
库玛尔咧开嘴,露出一脸坏笑:“我可能是有点醉,但是我很清楚,咱们俩什么都没干。”
“这个我也清楚。”
他突然意识到他爱库玛尔——不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也不是因为他是米蕾莎的弟弟,仅仅因为他是库玛尔。这种爱和性完全无关;不过就算拿性来说事,两人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会乐不可支。还是像这样最好吧。塔纳镇上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
“你昨晚说得对,”罗伦接着说,“喝了克拉肯特藏,今早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正相反,我的精神好得很!你能送几瓶到飞船上吗?最好能送个一两百升。”
38 辩论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它的答案可不简单。如果连麦哲伦号的使命都要投票决定,那会对船上的纪律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了,投票的结果没有约束力,如有必要,他随时都能推翻。如果多数船员都赞成留下(他认为绝不可能),他就不得不出手了。但这样一个结果会对船员的心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会分裂成两派,接下来的发展他不愿多想。
不过话说回来,指挥官固然要坚定不移,却又不能顽固不化。那个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也很有吸引力。就说他自己,他就很享受总统的好客,也很想和那位女子十项全能冠军再见上一面。这是一颗美丽的行星。他们或许能加速这里的板块构造,让多出来的几百万人也有地方住,那么做肯定要比去萨根二殖民简单……
说到萨根二,他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那儿。飞船的操作可靠性虽然高达98%,但太空中总会有无法预知的外部危险:在所有船员中,只有他的几个心腹知道冰盾在大约四十八光年处损坏的事;当时的那颗星际陨石(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要是再飞近几米,那就……
有人说,那可能是地球在古代发射的一枚太空探测器,但这个可能性实在小得出奇,再说这个假设也不可能验证。
现在,这几位不具名的请愿者已经自称“新萨拉萨星人”了。贝船长不禁寻思: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的人数已经很多?他们是不是已经结成了政治同盟?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最好的对策就是让他们尽快暴露。
是的,到了召开船员大会的时候了。
摩西・卡尔多的反对迅速而有礼。
“不行,船长,我不能参加辩论,赞成和反对都不能,否则船员就不会再相信我是中立的了。不过我很愿意当个主席,或者主持人——您愿意怎么称呼都行。”
“没问题,”贝船长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盘算的就是这个,“那么,谁来提出动议呢?我们可不能指望这些新萨拉萨星人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
“我倒希望能直接投票,不要辩论或者讨论什么的。”副船长苦着脸说。
贝船长私下觉得也该如此,但这是一个民主社会,船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能够承担责任的人,飞船章程也认可了这一点。新萨拉萨星人要求在大会上公开他们的观点,他要是拒绝,那就是辜负了自己的委任状,辜负了两百年前在地球上赋予他的信任。
召开船员大会并不容易:每个人都要无一例外地获得投票权,日程和轮值表要修改,睡眠时间也得打乱。再加上半数船员目前都在萨拉萨星上,这就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那就是保密。无论会议的结果如何,都绝对不能让萨拉萨星人听到……
于是,在会议开始时,罗伦・罗伦森一个人待在塔纳镇的办公室里,还破天荒地锁上了门。和上次一样,他戴上了全景夜视镜,但这一次他不再是置身水下森林,而是登上了麦哲伦号,进入了熟悉的报告厅,来到一张张同事的面孔中间。他移动视野,眼前出现了一块屏幕,再过一会儿,屏幕上就会显示与会者的评论和意见;现在上面只有一条简短的消息:
表决:鉴于麦哲伦号的初始目标均能在萨拉萨星上得到实现,建议其任务就此终止。
罗伦环顾四周的与会者,心想摩西应该也上船了,不知道最近为什么没见到他……看到了,他看起来很疲惫;船长也是。形势或许比我想象得还要严峻……
卡尔多迅速敲了敲桌子,提醒大家注意。
“船长,各位长官,船员们:这是我们第一次召开船员大会,但各位想必都了解议程。如果哪位想要发言,就请举手表明身份。如果想要提交书面声明,就请在键盘上发送。各位的地址都作过处理,以确保匿名。无论采用何种方式,都请尽量保持发言的简短。”
“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第001条。”
新萨拉萨星人后来又加了几条理由,但归纳起来还是两周前让贝船长震惊的第001条。在这两周里,他也尝试过确定起草人的身份,但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后来加上的理由中有一条最具说服力,那就是留在萨拉萨星上是船员的责任,萨拉萨星人需要他们,无论技术上、文化上、基因上,都是如此。罗伦听了有些心动,但也表示怀疑;他心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先问问萨拉萨星人的意见,我们可不是什么老牌帝国主义者……或者,我们就是?
过了一会儿,每个人都读完了备忘录,卡尔多又敲了敲桌子,提醒大家注意。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呃……主动要求阐明动议,当然了,待会儿还有机会。因此,我先请艾尔加上尉阐述反对意见。”
雷蒙德・艾尔加是个动力和通讯工程师,罗伦和他不熟。这个年轻人有想法,在音乐方面也富有才华。他自称正在创作一部关于这次航行的史诗,别人听了不信,要他怎么也得出示一句,但他每次都说:“等到萨根二元年再说吧。”
艾尔加这次自愿担当反对派(如果真的是他主动提出的话),原因很清楚:他演说起来文辞优美,几乎不可能去干别的。或许他真的在创作那什么史诗。
“船长,各位同仁,请借诸位的耳朵一用——”
罗伦心说,这句开场白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原创?
“我想,诸位的心灵和头脑都一致认为,在萨拉萨星上留下的想法十分诱人。但是,请诸位考虑三个问题:
“首先,在座的只有161人。区区这个数字,是否有权代表尚在沉睡的百万同仁,作出不可撤销的决定?
“其次,萨拉萨星人又会如何应对?有人说,我们留下就是对他们的裨益。但是果真如此么?他们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如鱼得水。再看看我们的背景、我们所受的训练、我们在百年前决定为之献身的目标。诸位真的认为,我们这一百万人能够融入萨拉萨星社会,而不是将其完全搅乱吗?
“最后说说职责。我们的任务能够成功,是好几代男女为之牺牲的结果。我们的目标,是让全人类获得更好的生存机会。我们到达的恒星越多,对灾难的免疫就越强。诸位已经目睹了萨拉萨星火山的威力,谁知道在未来的几个世纪,这里还会发生什么?
“有人圆滑地说:我们可以用构造技术创造新的陆地,让新增人口得以栖身。但我想提醒大家一点:即便是在地球上,在经过了数千年的研发之后,构造工程仍旧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诸位都还记得3175年的纳斯卡板块灾难吧!插手萨拉萨星内部蕴藏的力量,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鲁莽的了。
“好了,别的不必多说。在这件事上只能有一种态度。我们必须让萨拉萨星人自己决定萨拉萨星的命运。我们必须前往萨根二。”
掌声渐渐响起,罗伦丝毫不觉得意外。关键是谁没有鼓掌?根据他的判断,鼓掌和没鼓掌的人大约各占一半。当然了,有些人鼓掌是因为艾尔加的演说富于感染力,并不代表同意了他的观点。
“谢谢,艾尔加上尉,”大会主席卡尔多说,“我们尤其感谢你的简洁。那么,有哪位愿意阐述相反的观点?”
会场中出现一阵不安的骚动,接着便鸦雀无声。
至少过了一分钟,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屏幕上出现了字句。
002:可否请船长公布任务的成功概率?
003:何不唤醒一定数目的休眠船员,使其代表其余休眠者发表意见?
004:干吗不问问萨拉萨星人的看法?这是他们的行星。
在完全保密、绝对中立的情况下,计算机将与会者输入的文字储存、编号。在过去两千年里,这都是收集民意、获得共识的最好办法。在飞船上、在下面的萨拉萨星上,男女船员们在小型单手键盘的七个键上五指翻飞,输入他们的疑问。不假思索地打出所有必要的组合,大概是地球上所有孩子学会的第一个技能。
罗伦的视线扫过听众,他发现了一件趣事:差不多每个人都把双手放在明处,没人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这说明没人在隐藏的键盘上发私信;但不知怎么回事,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
015:双方各退一步如何?让想留下的人留下,飞船继续起航。
卡尔多再次敲桌。
“这不是我们讨论的议案,”他说,“但电脑会记下。”
贝船长差点忘了要获得主席的同意才能发言。在卡尔多点头示意后,他开口说道:“现在回答002号发言,任务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八。也就是说,我们到达萨根二的概率,可能比北岛或者南岛不被淹没的几率还高。”
021:除了他们无能为力的克拉肯山之外,萨拉萨星人没有遭遇过任何严峻的挑战,或许我们该给他们留点儿。KNR
“KNR”是……对了,是金斯利・拉斯穆森。看来他是不想匿名。不过他表达的想法,在座的人多少都想过。
022:我们已经建议他们修好克拉肯山上的深空天线,以便和我们保持联系。RMM
023:工程最多用十年。KNR
“先生们!”卡尔多有点不耐烦了,“我们跑题了!”
罗伦心想:我有什么可说的吗?不,我还是不参加辩论了。这里的许多观点我都理解。总有一天,我会在职责和幸福之间作出选择,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屏幕上的消息停止了更新,卡尔多等了整整两分钟,最后说道:“我很意外,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人再发表意见了。”
他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分钟。
“很好,各位或许是想用非正式的方式继续讨论。我们现在暂不投票,但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各位还可以用常规的方式记录意见,谢谢。”
他扫了一眼贝船长。船长迅速站起身来,动作十分敏捷,说明他着实松了口气。
“谢谢,卡尔多博士,船员大会到此结束。”
然后,他一脸焦虑地望着卡尔多。后者正凝视着屏幕,仿佛刚刚才看到它似的。
“你没事吧,博士?”
“抱歉,船长。我就是刚刚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已。”
他说的是实话。在千万次感叹之后,他又一次为迷宫般的潜意识所折服。
打开记忆大门的是021号发言:“萨拉萨星人没有遭遇过任何严峻的挑战。”
这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梦见乞力马扎罗了。
39 雪山上的豹子
抱歉,伊芙琳,有好多天没来和你说话了。难道说,当我的精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被未来吸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在渐渐淡化吗?
我想的确是这样,从逻辑上说,我欢迎这个结果,你也曾常常提醒我,过分地沉溺于过去是一种病态。但是在心底里,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苦涩的事实。
这几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首先是船员们得了我所谓的“慷慨号综合征”。这件事我们早该预见到的,实际上也的确预见到了,只是当时把它当作了玩笑。现在玩笑成真,问题严重了,我希望还不至于太严重。
有部分船员想要留在萨拉萨星上,也坦白了自己的想法,这一点无可非议。还有部分船员想在此地终止任务,忘掉萨根二。我们暂时还不知道这股势力有多强大,因为它还没有走到明处。
在召开船员大会的四十八小时后,我们投了票,结果是151票支持继续前进,只有6票支持在此地终止任务,还有4名船员没有表决。投票是秘密进行的,但我不知道这个结果到底有多可信。
贝船长对于结果很欣慰。他认为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还是得采取点预防措施。他明白,我们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他不在乎有几个逃兵,按他的说法,“他们要是想走,我也不打算挽留。”但是他担心,这种不满情绪会在船员中间蔓延开来。
所以,他已经下令加速建造冰盾。建造工作已经完全交给机器,运行得十分顺畅,本来是每天起吊一片“雪花”的,现在准备增加到两片。如果这个方案可行,那我们再过四个月就能启程了。新方案还没公布,希望公布之后,那些新萨拉萨星人什么的别出来抗议才好。
我还想说一件事,它可能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在我看来很有意思。你记得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常给对方念故事听。要了解几千年前的人的生活和想法,这是一个绝好的法子,因为那时候还没感官记录,连视觉记录都没有……
有一次,你给我念了个故事——对这个故事,我已经没有任何有意识的记忆了。它说的是非洲的一座大山,山的名字很奇怪,叫“乞力马扎罗”。我在飞船的数据库里查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是想起这座山了。
在这座大山的高处,超出雪线的部分,有一个山洞,洞里有具尸体,那是一种大型猫科猎食动物,一只豹子[10]。这件事是一个谜:谁都不知道,这豹子为什么要到海拔这么高、离开自然栖息地这么远的地方来。
你知道,伊芙琳,我对自己的直觉一向很自豪,好多人还说我自负呢!总之,我觉得在这里正上演着什么类似的事情。
而且不止一次。这儿有一种硕大强健的海洋生物,它好几次跑到离自然栖息地很远的地方,被我们发现,不久之前,我们还捕获了第一只个体。那是一种巨大的甲壳动物,就像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海蝎子。
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智能,可能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意义,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是组织严密的社会性动物,还掌握了原始的技术——好吧,说“技术”可能有点夸大。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它们的能力并不比蜜蜂、蚂蚁或白蚁更强,但它们的行动规模要大了许多,令人难忘。
最重要的是,它们已经发现了金属,尽管暂时只当作装饰品使用,原材料也全是从萨拉萨星人那儿偷来的。它们已经偷了好几回。
就在最近,一只蝎子顺着管道爬进了我们的制冰站,一直爬到了最核心的部位。表面上看,它这是在觅食,但是在它那个五十公里之外的栖息地,食物却非常充裕。
我想知道,这只蝎子为什么要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我有种感觉:问题的答案或许对萨拉萨星人非常重要。
飞船很快就要前往萨根二了,不知道我们能否在那漫长的休眠之前找到答案。
40 交手
走进法拉丁总统办公室的那一刻,贝船长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换作平时,艾德加・法拉丁总是直接叫他“瑟达尔”,还会立刻取出酒杯。可是这一次不同,没有亲切的称呼,也没有酒,但椅子还是有的。
“贝船长,我刚刚听说了一件事,觉得很不安。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首相也过来一起说话。”
船长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总统直奔主题,不知道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也是他头一次在总统办公室里会见萨拉萨星的首相。
“总统先生,既然如此,我想请卡尔多大使也参加会谈。”
总统迟疑了片刻,然后说了声“当然可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船长见状稍稍松了口气:这代表对方也认可这个外交上的细节——客人的头衔可以比主人低,但数目不能比主人少。
在萨拉萨星上,伯格曼首相才是在幕后掌握实权的人物,这一点贝船长完全清楚。此外,首相的背后还有内阁,内阁的背后还有杰斐逊・马克三号宪法。在过去的几个世纪内,这个政体一直运行良好,但是贝船长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它马上就要经历大的动荡。
这时的卡尔多正被总统夫人当成小白鼠,试验她的总统府装修方案,船长的提议把他解救了出来。几秒钟后,首相也出现了,脸上照例是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
四人落座,总统环抱双臂,靠在他那张华丽的转椅里头,用责备的目光盯着两位客人。
“贝船长,卡尔多博士,我们得到了一条十分令人不安的消息,想在这里向二位求证一下;听说你们准备在这里结束任务,不去萨根二了?”
听到这句问话,贝船长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紧接着他就感到恼火: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他一直希望把请愿和船员大会的事对萨拉萨星人保密,现在看来是太不切实际了。
“总统先生,首相先生,如果这个消息是二位听来的,那么我在此保证,这纯粹是无中生有。不然的话,我们又何必每天把六百吨冰块吊上太空,重建我们的冰盾呢?如果我们想留在萨拉萨星,就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了吧?”
“或许是这样,可就算你们改变了计划,也不会停下手头的工程吧,因为那样就会惊动我们。”
这句迅速的反驳让船长吃惊了片刻,看来他低估这些和蔼的人了。但接着他就明白了:他们肯定已经用计算机分析了所有明显的可能性。
“您说得很对,但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这是机密,还没公开——我们计划把起吊的速度加倍,提前完成冰盾的组装。也就是说,我们非但不想留下,反而打算早走。这个计划,我本来打算在更愉快的场合向您透露的。”
这下,连首相都掩饰不住惊讶了,总统则根本不打算掩饰。
没等两人回过神来,贝船长就发起了反攻:“总统先生,公平起见,您可否提供指责我们的证据?不然的话,要我们怎么反驳呢?”
总统看了看首相,首相看了看两位客人。
“这恐怕办不到,因为这会暴露我们的情报来源。”
“那样事情就僵了,我们在离开之前都没法向你们证明什么了——根据修改后的日程,我们将在一百三十天后启程。”
现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沉思,气氛阴沉沉的。最后,卡尔多轻声说:“我能和船长私下谈谈么?”
“当然可以。”
两人离去之后,总统问首相:“他们说的是实话吗?”
“卡尔多不会撒谎,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是他对整个事情不了解。”
没等两人说几句,被告就回来和原告见面了。
“总统先生,”船长说,“卡尔多博士和我一致认为,有一件事应该向二位透露;我们本来想保密的,因为事情很尴尬,而且我们原本以为它已经解决,现在看来,也许是我们想错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可能就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简要地说了说船员大会和大会召开的由头,最后说道:“您要是愿意,可以查看我们的会议记录,我们对您一切公开。”
总统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就不必了,瑟达尔。”可首相还显得忧心忡忡。
“唔……稍微等会儿,总统先生,这并没有否定我们的情报,你知道,它们可是很有说服力的。”
“这个嘛,船长先生肯定能作出解释。”
“可是您得先告诉我情报的内容。”
现场又是一阵寂静,接着,总统朝酒杯的方向走去。
“我们还是先喝一杯吧,”他乐呵呵地说,“然后我跟你说说我们是怎么知道的。”
41 枕边对话
欧文・弗莱彻告诉自己,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
当然了,他对投票结果感觉失望,但他也怀疑那是否能反映船上的真正民意。他事先让两个同伙投了否决票,因为他生怕新萨拉萨星人那点儿可怜的势力会暴露。
下一步计划照例是个问题。他是工程师,不是政客,尽管现在正大步朝那个方向迈进。除了表明立场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寻求支持的法子。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两个方案了,比较简单的一个是做逃兵,只要在临近发射时不到船上报到就行了。到那时候,贝船长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就算想抓他们也有心无力。再说,萨拉萨星上的朋友会把他们藏起来的,直到麦哲伦号升空为止。
但是那样就意味着双重背叛,在紧密团结的撒巴拉人社区里,过去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他将要抛弃还在休眠的同伴,其中包括他的亲生弟弟和妹妹。三百年后,他的同胞将会登上环境恶劣的萨根二,到时候他们就会了解事情的经过:那个欧文,他本可以向所有人打开乐园的大门,结果却一个人留下来独自享受。到时候,他们会怎么看他?
时间不等人了。船上的计算机已经在模拟加速起吊的情况,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尽管还没有和朋友们商量过,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行动了。
但是,对于“破坏”这两个字,他的内心却始终不敢正视。
露丝・奇莉安从来没听过“黛利拉”[11]这个名字,否则,在听到别人把自己和她相比时,她一定会吓坏的。露丝是个简单得有点天真的北岛姑娘,像萨拉萨星上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她被魅力十足的地球访客给迷住了,对她而言,和卡尔・鲍斯莱的恋情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情绪体验;对鲍斯莱也是一样。
一想到分别,这对情侣就悲痛万分。一天深夜,露丝伏在卡尔肩上痛哭,卡尔见状实在忍不住了。
“答应我,对谁都别说,”他抚摸着她垂在自己的胸膛上的秀发说,“我有个好消息好告诉你,但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现在还没人知道:飞船不走了,我们要留在萨拉萨星上。”
露丝惊讶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吧?”
“不,我说的是真的。但这个消息你一个字都不能对外人说,必须完全保密才行。”
“一定保密,亲爱的。”
然而,露丝的好朋友玛丽安也在为她的地球情人哭泣,所以还是得告诉她……
……玛丽安又把好消息告诉了宝莲……宝莲忍不住又告诉了斯韦特拉娜……斯韦特拉娜又对克丽丝多说了。
而克丽丝多就是总统的女儿。
42 幸存者
这件事可真扫兴,贝船长心想。欧文・弗莱彻是个好人,他能上这条船是经我批准了的,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答案可能不止一个。如果弗莱彻不是个撒巴拉人,又没有爱上那个当地姑娘,事情或许就不会这样了。那个形容“一加一大于二”的词是什么来着?协……啊对了,是“协同”。但是船长也不由心想:事情大概没这么简单,大概还有什么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的隐情。
他想起了卡尔多的一番话。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卡尔多总有一番说辞。有一次两人谈到船员的心理,卡尔多这么对他说:“船长,不管承不承认,我们都是有心病的人。只要像我们一样经历了地球的最后几年,没人可能不受影响。我们的心里都有负罪感。”
“负罪感?”他当时觉得又惊讶,又不服气。
“是的,负罪感,尽管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幸存者,是唯一的幸存者,而幸存者都会为自己的幸存感到内疚。”
这个结论令人不安,但它或许能解释弗莱彻的行为,解释许多其他事情。
我们都是有心病的人。
摩西・卡尔多,我不知道你的心病是什么,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应付的。但我知道我的心病,我曾经利用它来造福人类,是它造就了今天的我,它让我觉得自豪。
如果出生在早一点的时代,我可能会成为独裁者或是军阀。但是在我出生的时代,我的才能却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运用,先是当了大陆警察局的局长,然后是太空建造计划的统帅,最后是一艘星舰的指挥官。就这样,我对权力的迷恋成功地升华了。
想到这儿,他朝着船长保险柜走去。保险柜的钥匙携带密码,他手上的是唯一的一把。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柜门平滑地开启,露出柜子里的东西:各种卷宗,奖章奖杯,还有一只小小的、扁扁的木盒,上面镶着银色的字母“S.B.”[12]。
把盒子拿出来放到桌上的时候,他感到下腹升起了一股熟悉而愉快的热流。他打开盒盖,俯视着这柄象征力量的器械软软地搁在天鹅绒坐垫上。
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有数百万人有着和他一样的病态嗜好。这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什么害处,在原始社会甚至是件宝物。它曾经许多次改变历史的轨迹,有的好,有的坏。
“我知道你是生殖器的象征,”船长对着它窃窃私语,“可你也是一把枪。我从前就用过你,以后还能再用。”
记忆的片段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却又长得仿佛过了好几年。回忆结束时,他仍然站在办公桌前。刚刚的一刹那间,心理治疗师兢兢业业的工作全部失效,记忆的大门再度敞开。
他怀着恐惧,也怀着惊奇,回顾着地球的末日,在那混乱的几十年中,人性中最善和最恶的一面统统暴露无余。他回忆起了年轻时在开罗担任警官的日子,那是他第一次下令对暴动的群众开枪。发射子弹的初衷只是平息暴民,但最后还是有两个人意外身亡。
他们是为什么暴乱来着?他从来就没搞清楚过。最后的那几十年是各种政治运动和宗教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也是超级罪犯横行无忌的年代——他们反正没什么可损失的,也看不到将来,所以什么风险都敢承担,其中的一些人是精神变态者,但也有几个堪称天才。他想起了约瑟夫・凯德:那个人差点偷走了一艘星舰,事发后下落不明。有几次,贝船长的心中会冒出一个噩梦般的念头:假如在船上休眠的人当中,有一个其实是……
在那个年代,当局强制人民节育,到了3600年之后更是全面禁止生育。所有的社会资源都集中起来研发量子引擎,并建造麦哲伦号这一级别的飞船。这一切的一切,加上对地球即将毁灭的认识,让地球人的神经紧绷到不行,有人居然能在那种气氛下逃出太阳系,在现在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贝船长还记得,直到最后关头,还有人在为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成败的事业鞠躬尽瘁。一想到他们,他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就油然而生。
他还记得地球的最后一届总统伊丽莎白・温莎,记得她如何带着疲惫而骄傲的神情结束对飞船的巡视,返回一颗只剩下几天寿命的行星。她自己的寿命比行星更短——就在她的座驾返回卡纳维拉尔港着陆之前,它在半空爆炸了。
他现在想到这个还觉得毛骨悚然:那枚炸弹是为麦哲伦号准备的,飞船之所以幸免,完全是因为捣乱分子算错了时间。事发之后,两个互相敌对的教派争相表示负责,想来也够讽刺的……
其中一派的领袖是乔纳森・考德威尔,他的信徒虽然日益稀少,但仍旧极为活跃,他们声嘶力竭地宣称,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只是上帝在考验人类,就像他曾经考验约伯那样,虽然太阳经受了种种劫难,但它马上就会恢复正常的,而人类也将获得救赎,除非有人不信主的仁慈,惹怒了主,主才有可能另做打算……
与之针锋相对的是神意派,这一派认为末日终于降临,我们不该逃避,反而要欢迎它的到来,因为末日审判之后,那些值得拯救的人就会在极乐中获得永生。
这两派人马从完全相反的假设出发,最终却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人类不该逃避自己的命运;所有的星舰都要一律摧毁。
也许是人类的幸运:两个教派之间的敌意实在太旺,就算目标相同都没法好好合作。温莎总统遇难之后,两派的分歧最终发展成了暴力内讧。当时流传着一个说法:炸弹是神意派的人放的,但是被考德威尔派的人动了手脚。这个流言十有八九是由世界安全局散播的,但贝船长问过同事,他们均矢口否认。与此相反的说法也流传甚广,两者还说不定真有一个是对的。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除了他之外,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而且马上就会被淡忘。可历史就是这么奇怪:时隔多年,麦哲伦号又一次遭到了破坏的威胁。
和神意派或考德威尔派不同,撒巴拉人手段高明,而且没有被派系纷争冲昏头脑。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能更具威胁,但是贝船长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在心里冷冷地说:“欧文・弗莱彻,你是个好人,但我杀死过比你更好的人。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用刑我也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相当骄傲:他毕竟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么干,而且这一次,更好的办法还是有的。
43 审讯
麦哲伦号上有了位新船员,他不久前刚从休眠中醒来,现在还在适应眼前的局势,这一点就跟一年前的卡尔多一样。唤醒船员的行动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实施。根据计算机里的船员记录,最佳的人选是前地球调查局的首席科学家马库斯・斯坦纳,只有他才具有飞船目前所需的知识和技能,不过唤醒他实属迫不得已。
在地球上时,朋友经常问他为什么会成为犯罪学教授,斯坦纳每次都作同样的回答:“否则我只会成为罪犯。”
斯坦纳在医务室的那台脑电仪上作了些调试,又检查了一下计算机程序,这两件工作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期间,四个撒巴拉人都在卧舱里关禁闭,个个都坚决否认对自己的指控。
看到为自己准备的器械,欧文・弗莱彻的脸色阴沉下来:这东西和电椅太像了,而且他一看就想起地球那血迹斑斑的历史中的各式刑具。斯塔纳博士不愧为优秀的审讯员,他先用一脸虚假的和蔼让犯人定下心来。
“不必紧张,欧文,我保证你什么感觉都不会有,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不会知道,不过,隐瞒也是没有用的。你是个聪明人,我这就把要做的事全都告诉你,你可能觉得意外,但告诉了你反而有利于我的工作。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你的潜意识都会信任我并和我合作的。”
弗莱彻心想,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不会以为我有这么好蒙吧?但是表面上,他一个字都没说,而是坐在椅子里,看着勤务兵把皮带松垮垮地绕上了自己的前臂和腰部。他不打算反抗。他的两个最强壮的前同事站在远处,表情很不自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目光。
“想喝水或者上厕所就说一声。第一轮审讯正好是一小时,以后可能还得来两次短的。我们想让你放松,让你舒服。”
在这当口,这两个诉求显得太乐观了一点,但现场似乎没有人觉得好笑。
“抱歉给你剃了头,头皮上的电极不喜欢毛发;你的眼睛也得蒙上,这样就不会接收到模棱两可的视觉信号了……好了,接下来你会觉得犯困,但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们会问你一系列问题,答案只有三种:是,不是,不知道。你完全用不着开口,你的脑会自动作答,然后由计算机上的三值逻辑系统读出答案。
“撒谎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要是愿意就随便试。我实话对你说,这机器是地球上几个最聪明的人设计的,但是就连他们自己都骗不了它。如果计算机觉得答案太模糊,就会重新组织语句,再问一次。你准备好了?很好……上面的摄像机请准备……检查一下5频道……开始运行。”
你的名字是欧文・弗莱彻……请回答“是”或“不是”……
你的名字是约翰・史密斯……请回答“是”或“不是”……
你出生在火星的洛威尔城……请回答“是”或“不是”……
你的名字是约翰・史密斯……请回答“是”或“不是”……
你出生在新西兰的奥克兰市……请回答“是”或“不是”……
你的名字是欧文・弗莱彻……
你出生在3585年3月3日……
你出生在3584年12月31日……
这些问题的间隔极短,就算弗莱彻没有轻度麻醉,也来不及伪造答案,再说,就算伪造了也没用。只过了几分钟,计算机就归纳出了他对已知答案问题的自动应答模式。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这些校正项也不时出现(“你的名字是欧文·弗莱彻……”“你出生在祖鲁兰的开普敦市……”),问过的问题偶尔会再问一遍,和前面的答案对照。一旦作出“是-不是”反应的生理特征得到确认,整个过程就变得完全自动了。
在审讯方面,原始的“测谎仪”取得过一定的成功,但很少做到百分之百准确。在那以后,人类用两百年不到的时间就完善了相关技术,司法活动也取得了革命性进展。从那时候起,无论是刑事案还是民事案,审判很少有超过几个小时的。
与其说这是审讯,还不如说是计算机控制、参与者无法作弊的古代游戏“二十问”。归根到底,任何信息都能由一系列“是”和“不是”来确定。在人类专家和专业机器的配合下,很少有信息需要问满二十个问题的。
晕头转向的欧文・弗莱彻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时间刚好过了一小时。他也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自己答了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什么都没招。
他略有些意外地听见了斯坦纳博士乐呵呵的声音:“好了,欧文,你不用再来了。”
刚刚审完犯人的斯坦纳觉得相当自豪:他的确审过不少人,但从来没伤害过谁。然而,一个好的审讯员一定得是个虐待狂,至少在心理上要有这个倾向。此外,这次审讯再次印证了他从不失手的名声,而有了这个名声,事情就成了一半。
他看着弗莱彻站稳脚步,然后叫人把他送回囚室。
“对了,弗莱彻,在冰块上动手脚是没用的。”
本来或许有用,但现在没事了。看到弗莱彻上尉的表情,斯坦纳博士觉得自己精心施展的技能完全得到了回报。
现在,他可以接着回去休眠了,直到飞船抵达萨根二。但是在那之前,他得放松放松,找找乐子,充分享受一下这意料之外的假期。
明天,他打算到萨拉萨星上四处看看,或许还会挑块美丽的海滩游上两圈,但是现在,他得先会一会那位可敬的老朋友。
他从真空包装袋里恭恭敬敬地抽出一本书来,那是本初版书,也是现存的唯一一版。他随便翻开一页就读了下去,反正每一页的内容他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当他的目光掠过行间,在这距离地球残骸五十光年的地方,雾气又一次笼罩在了贝克街上。
“盘问的结果证明,只有四名撒巴拉人参与,”贝船长说,“应该庆幸,不用再提审别的人了。”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准备怎么脱身呢?”副船长马林纳闷闷不乐地说。
“我觉得他们没想脱身,幸好这一点不必再检验了。总之,他们还没有定下具体方案。
“他们的A计划是破坏冰盾。各位也知道,弗莱彻参与了组装环节,案发前正在研究如何给起吊的最后阶段重新编程。如果一块冰以每秒两三米的速度撞上冰盾……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他可以让事故看起来像是意外,但这么做有风险,因为接下来的调查会很快证明那根本就不是意外;而且冰盾就算坏了也能再造。
“弗莱彻企图借这个机会拖延时间,多招募几个同情者。他的算盘可能没打错,如果我们在萨拉萨星上再待一年……
“B计划是破坏生命维持系统,那样飞船上的人就得全体撤出,这个计划的目标和A计划是一样的。”
“C计划是最叫我担心的,因为它成功了任务就得终止。幸好撒巴拉人没进推进组,很难对引擎动手脚……”
听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震住了,但反应最强烈的还是罗克林中校。
“长官,这一点都不难,他们决心够大就能办到。最难的还是制造事故,在不损坏飞船的前提下让引擎永久失灵。我怀疑他们还没有这个技术手段。”
船长虎着脸说:“败露前他们正在研究这个!船上的安保流程恐怕得重新评估了,明天召开高级军官会议,专门讨论这个问题,地点就在这里,时间正午。”
这时,医务总长牛顿提出了大家都在踌躇的问题。
“船长,准备召集军事法庭吗?”
“没有那个必要,罪名都定好了,根据飞船章程,就剩下量刑了。”
在场的人都不说话,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船长发话了:“女士们先生们,谢谢各位。”军官们一个个默默离开。
贝船长独自回到船长室,一肚子的火: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好在事情已经了结,麦哲伦号终于驶出了这场人为的风暴。
其他三个撒巴拉人可能没有什么危害,但欧文・弗莱彻呢?
他的心思游荡到了保险箱里的那柄致命玩具上——他是一船之长,策划一起事故应该不难……
他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这么做当然是绝对不行的。这件事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而且肯定能获得全员拥护。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任何问题都有一个简单诱人但绝对错误的解决方案。但是他敢肯定,他对这件事的解决方案简单诱人但绝对正确。
撒巴拉人既然想留在萨拉萨星,那就让他们留下吧。他一点都不怀疑他们会成为理想的公民,或许,这个社会也正需要这样一群敢于进取、敢于决断的人。
历史是何其相似啊。像麦哲伦一样,他也要放逐几个手下了。
但这对他来说,究竟是惩罚还是奖赏,他要到三百年后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