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遥远地球之歌

50 冰盾

最后一片“雪花”升空本该是件欢乐的事,现在的气氛却显得有些肃穆。在萨拉萨星上空三万公里处,最后一块六边形冰块调整就位,冰盾完成了。

量子引擎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首次发动,尽管只开到了最小马力。麦哲伦号脱离静止轨道,载着即将携往星空的人造冰山开始加速,对它的平衡性和完整性展开了测试。结果一切正常,工程质量很高。贝船长如释重负。在此之前,他的心里老是放不下一件事:冰盾的首席工程师是欧文・弗莱彻(现正处于北岛的严密监视之下)。现在他又有了个疑问:当弗莱彻和其他被流放的撒巴拉人观看竣工仪式时,他们的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仪式从一段回顾视频开始。视频里播放了制冰站的建造以及第一片“雪花”起吊的场景。接着是一场快放的空中芭蕾,巨大的冰块在太空里翩翩起舞,它们被送入轨道,一块块嵌入稳步成长的冰盾之中。这一幕由正常速度开始播放,接着迅速加快,等到临近最后几片“雪花”时,已经达到几秒钟一片的速度。萨拉萨星的首席作曲家给这个场景谱了段诙谐的音乐,先是舒缓的孔雀舞曲,然后渐渐加速,最终演变成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波尔卡。然后,乐声再度放缓,最终恢复正常,而在屏幕上,最后一片“雪花”也恰好安装到位。

接着,视角切换到了太空中的摄影机上,它正悬浮在行星的夜空中,在麦哲伦号前方一公里处的轨道上实况拍摄。白天里抵挡阳光的防辐射罩已经撤去,冰盾首次展现了它的完整面目。

白色和绿色相间的巨大冰盘在泛光照明下闪烁着寒光,它的温度马上还会大幅下降,因为它即将驶入只比绝对零度高出几度的银河之夜。到那时,能为它提供一点暖意的,就只有遥远的星光、它自身泻出的辐射以及它和尘埃撞击时偶尔迸发的能量。

摄像机从人造冰山前方缓缓飞过,背景处传来摩西・卡尔多那标志性的嗓音。

“萨拉萨星的人民,感谢你们的馈赠。在这面冰盾的保护下,愿我们能顺利飞行三百年,安全抵达那颗等候在七十五光年之外的行星。

“如果不出意外,在我们到达萨根二时应该还有超过两万吨冰块,我们将会把它们投放到行星表面。当我们进入大气层,它们会在摩擦产生的热量中融化,化作那个寒冷世界的第一场降雨。再次凝固之前,这些降水将在地表会聚,为海洋的诞生打下基础。

“终有一天,我们的传人会看见和萨拉萨星上一样的海,尽管没有这么宽广、这么深沉。地球和萨拉萨星水将融会贯通,在我们的新家园哺育生命。而我们也将永远把你们记在心里,怀着爱意,怀着感激。”

51 圣物

“它真美!”米蕾莎满怀敬意地说,“这下我明白黄金为什么在地球上那么贵重了。”

“黄金是最不重要的部分,”从垫着天鹅绒的盒子里,卡尔多取出了那座熠熠生辉的金钟,“你能猜到这是什么吗?”

“这显然是件艺术品,但它肯定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否则你是不会带着它飞过五十光年的。”

“你说得一点没错。这是照着一座大庙原样仿制的模型,实物有一百多米高。像这样的小盒子原来有七个,造型一模一样,一层层地套在一起,我手上这个是最里面的一层,里面装着圣物。这是几个亲爱的老朋友送给我的,那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晚,他们对我说:‘万物都不长久,但这东西我们已经守护了四千多年,你就带着它去星星那里吧,带上我们的祝福。’

“我没有他们那样的信仰,但我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件无价的馈赠呢?我现在就把它放在这儿,放在人类在这颗行星上首次登陆的地方,就当是地球的又一件礼物,可能也是最后一件了。”

“别那么说,”米蕾莎说,“你们已经留下了太多礼物,我们永远都数不过来。”

卡尔多露出忧伤的微笑,他的眼睛眺望着图书馆窗外熟悉的风景,好一阵子没再说话。他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查阅了萨拉萨星的历史,还学会了许多无价的知识,而这些在殖民萨根二时都用得上。

别了,母船,他暗暗说道,你已经功成身退,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愿麦哲伦号忠诚地服务于我们,一如你曾经忠诚地服务这些渐渐让我们喜欢上了的人民。

“那几个老朋友一定赞成我的做法,我尽到责任了。圣物保存在地球博物馆里,一定会比保存在飞船上安全。毕竟,我们有可能永远到不了萨根二。”

“你们肯定能到那儿。可是你还没告诉我,这第七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它装的是一个人的遗骸。那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就是他,创立了唯一不曾被鲜血染红的宗教。他要是知道,在他死后四十个世纪,会有人带着他的一颗牙齿飞向群星,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的。”

52 遥远地球之歌

终于,到了迁徙的时候,道别的时候,生死契阔的时候。在洒下许多泪水之后,萨拉萨星人和船员的心中都感到了一股释然。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生活还将恢复平常。船员们就像叨扰了太久的客人,是该走了。

就连法拉丁总统都接受了现实,不再幻想他的星际奥运会了。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慰藉:红树林湾的制冰站正在迁往北岛,萨拉萨星的第一个溜冰场已经动工,到奥运会时就能使用了。有没有参赛者暂且不提,至少现在,萨拉萨星上的许多年轻人已经看起了过去那些伟大运动员的表演录像。他们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大家一致同意:应该举行一个仪式,送别麦哲伦号,不巧的是,对仪式的具体形式却没有什么共识。民间自发组织了许多聚会,对参与者的身心都构成了很大的负荷,官方的活动则迟迟不见动静。

瓦德伦镇长宣布塔纳镇享有举办仪式的优先权,还提议仪式在登陆原点举行。法拉丁总统则认为,总统府尽管地方不大,却是个更加合适的场所。有几个聪明人提议双方都作些让步,把仪式搬到克拉肯山举行,还说那里著名的葡萄园正好开告别酒会。就在一片争论声中,萨拉萨广播公司这个还算有点干劲的政府机构,悄悄地抢下了整个项目。

最后确定以音乐会的形式送别船员。音乐会办得很成功,未来的好几代人都将纪念它、重播它。现场没有干扰注意的视频,只有音乐,以及最简短的致辞。音乐中细数了人类两千年的文化遗产,它回顾过去,祈愿将来,既是镇魂歌,也是摇篮曲。

尽管在技术上已经没有改进的余地,但作曲家总能谱出新的曲子,这一点怎么看都是个奇迹。电子学发展了两千年,作曲家对人耳所能识别的一切声响都已经掌控自如,按理说,声音这种媒介应该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

实际上,历史上的确有那么一个时期,新的音乐作品都充满了滴答声、叽喳声和电音打嗝声。在这么胡闹了将近一个世纪之后,作曲家们逐渐掌握了技术赋予他们的无穷力量,他们终于再次将技术和艺术结合在了一起。到如今,贝多芬和巴赫的境界尚无人能超越,但已经有人接近他们了。

对在场的众多听者来说,这场音乐会展示了他们从来就不知道的事,那些只和地球有关的事:雄伟的大钟缓缓响起,仿佛无形的烟雾,升腾在教堂的尖顶之上;船夫用早已失传的语言哼唱歌谣,船桨劈开波浪,在最后一线夕阳中返回家乡;士兵们奔赴战场,他们的痛苦和邪恶终会被光阴掳走;千万人齐声低语声中,伟大的城市迎来了朝阳;极光在空中跳着冷艳的舞,映照着冰封的无垠大洋;引擎发出隆隆的轰鸣,奔驰在通往群星的公路上。这一晚,听众在音乐中领略了这一切,它们跨越数十光年来到此地,它们是来自遥远地球的歌声……

到了最后部分,制作人采用了交响曲历史上的最后一部杰作。那是在萨拉萨星和地球失去联系的年代写成的,在场的听众从未听过。它的主题是海洋,和眼下的局面不谋而合,等到一曲终了,听者无不动容,这正是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作曲家所期望的。

《亚特兰蒂斯哀歌》是在差不多三十年前写的,当时我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画面。我关心的是音乐里的情感,而不是外在的场景。我想让这部作品传达一种神秘而悲伤的情绪,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我不想用音乐来描绘一座破败的、只有鱼群出没的城市。可是,每次我听到那段阴郁的慢板——我现在就在脑子里回放——都会发生一件怪事……

它从136小节开始,管风琴上的和弦不断下降,降到了最低音域,另一方面是女高的无歌词咏叹调,它越升越高,最终和管风琴声交织在了一起……你肯定知道,我是根据鲸鱼的歌声创作的这个主题,那些动物不愧为海洋中伟大的游吟诗人,人类和它们的和平来得太晚太晚了……咏叹调是为欧尔佳・康德拉辛写的,只有她,能够在没有电子音效的帮助下把那几句唱下来……

人声的部分一进来,我就好像看到了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我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城市广场上——它很大,和圣马可广场、圣彼得广场差不多。我的周围全是塌了一半的建筑,类似希腊神庙,地上倒着雕像,雕像上爬满水草,绿色的叶子慢慢地来回摆动,所有东西上都盖着几块厚厚的淤泥。

广场上一开始是空的,可接着我就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骇人的东西。不要问我为什么每次都会吓一跳,为什么每次听都有全新的感受……

广场中央有个矮土堆,从上面发散出线条和图案。我心想这可能是被淤泥部分掩埋的断墙,可我却一点也看不懂上面的图案。突然我发现土堆不大对劲:它在搏动。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两只巨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到这儿就没有了,什么都没发生。这地方,一连六千年都没有再发生过什么了。自那一晚,海水冲过海格力斯之柱,冲垮了堤坝,淹没了城市,自那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变过。

慢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乐章,但我不能让曲子在这样的悲痛、绝望的气氛中结束,于是我又写了个末乐章——“复苏”。

我当然知道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从来就没存在过,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它也永远不会灭亡。它永远是一个理念,是对完美的梦想,是不断激励后人的目标。因此,这首交响曲的末尾,是在斗志昂扬地朝着未来进军。

我知道对这场进军最流行的解读:一座新的亚特兰蒂斯从波浪中升起。但这么理解就太直白了,我认为,末乐章描绘的是对宇宙的征服。我找到了这个主题,把它写出来,后来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它忘掉——那该死的十五个音符每天每夜在我脑袋里响个不停……

现在嘛,这部《哀歌》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就算有一天地球毁灭,它还是会以光速飞向仙女座星云。齐奥尔科夫斯基环形山[16]里有架深空发射仪,会以五万兆瓦的功率将它发送出去的。

总有一天,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有人会截获它、理解它。

《口述回忆录》

——谢尔盖・迪・皮耶罗(3411~3509)

53 黄金面具

“我们一直假装她不存在似的,”米蕾莎说,“但现在我想见见她,见一面就行。”

罗伦沉默了片刻说:“你也知道,贝船长不许外人上船的。”

这个她当然知道,她也知道船长的理由。

萨拉萨星人起初对这条禁令觉得反感,但现在大家都理解了:麦哲伦号上的船员太少,又太忙碌,根本来不及给客人当导游;再加上百分之十五的人会在船上的零重力舱里感到头晕恶心,船员也没时间给这部分人当保姆。即便是法拉丁总统也曾遭到婉拒。

“我和摩西谈过,他又去找船长谈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在飞船启飞之前保密就行。”

罗伦惊讶地注视着她,接着便不禁莞尔。米蕾莎总是能让他觉得意外,这也是她魅力的一部分。他突然觉得心里一痛,悲从中来:她的弟弟是唯一登上过飞船的萨拉萨星人,整个星球上,只有她有资格再破一次例。贝船长是个公道的人,必要的时候愿意修改规章,况且飞船再过三天就要起航,在那之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你要是晕机怎么办?”

“我连船都不晕……”

“那又不能证明……”

“……而且我去见过牛顿中校,她给我评了九十五分呢。她还建议我搭午夜的班机,因为那时候周围没人。”

“你什么都想到了是吧?”罗伦的欣赏之情表露无遗,“那么,我们就在二号着陆点见面,半夜前十五分钟。”

他顿了顿,然后艰难地加了一句:“我不会再下来了,请代我向布兰特道个别。”

这是他无法面对的严酷考验。自从送走库玛尔,布兰特就从北岛回来安慰米蕾莎,从那以后,罗伦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里奥尼达家的房子。不久之后,那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就好像罗伦从来就没走进过他们的生活似的。

现在,他真的要从他们的生活中走开了,因为现在的他对米蕾莎已经只有爱意,没有欲念。他的内心充塞着一种更深的情感,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疼痛。

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孩子,但麦哲伦号的新日程表破灭了这个渴望。他听过孩子的心跳声,当时它和母亲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但现在,他永远也不能将他抱进怀中了。

班机在行星的向阳面与飞船会合。因此当米蕾莎刚看见飞船时,它还在百来公里开外。她知道飞船的实际尺寸,但眼前的飞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却像是一件孩子的玩具。

到了相距十公里处,它还是没有变大。她的大脑和眼睛都认定飞船中心周围的那些黑色圆形不过是舷窗,直到那一望无际的弧形船身驶到身边,她的大脑才意识到那些是货舱和码头的大门,它们的班机即将从其中的一个进入船体。

罗伦紧张地看着米蕾莎解开安全带。这是最危险的时刻,当束缚最终解除,有些自大的乘客会意识到失重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美好。但米蕾莎却像没事人一样,罗伦轻推几把,她就稳稳地飘进了气密舱。

“还好不用进1G区,不必再适应一遍重力了,在回到地面之前,你都不用再操心重力的问题。”

米蕾莎想,去参观一下位于飞船旋转部分的生活舱想必很有意思,但那样就得没完没了地寒暄、交谈,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她很高兴贝船长还在萨拉萨星上,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礼节性地前去致谢了。

两人离开气密舱,走进了一条管状走道。走道很长,看样子纵贯整个船身。管道壁的一侧有一面梯子,另一侧有两行软环,手可以抓,脚可以踩,它们正在平行的轨道中缓慢滑动。

“这地方可不能在加速时来,”罗伦说,“那时,这里就会变成一根两公里深的垂直管道,那就真用得上梯子和拉环了。你抓住那个拉环就可以,它自己会动。”

两人毫不费力地移动了几百米,随后进入了一根垂直于主走道的支线。又移动了几十米后,罗伦说:“放开拉环吧,我给你看样东西。”

米蕾莎松开手,和罗伦飘行一阵,在走道侧面的一扇狭长舷窗跟前停下了。

她隔着厚厚的玻璃朝里望去,见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金属洞穴。她已经辨不太清方向,但她猜想这个巨大的圆柱舱室一定占满了飞船的整个横截面,由此推断,中间的那根棒子想必和飞船的轴心重合。

“这就是量子引擎!”罗伦自豪地说。

他根本就不打算介绍那些零件的名称:防护罩后面的金属和晶体设备,从舱室墙壁上伸出的古怪支架,持续脉动的一簇簇灯光,还有表面漆黑、但仿佛转动着的球体……

过了一阵,他接着说道:“这是人类才智最伟大的成就,是地球送给它孩子的最后一件礼物。总有一天,它会让我们成为银河的主人。”

这些话里透着傲慢,米蕾莎不禁身子一颤:说这些话时,罗伦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变回了那个还未被萨拉萨星软化的罗伦。但她转念一想,就随他去吧,反正他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她轻声问道:“你觉得银河会在意谁是它的主人吗?”

话虽这么说,她的内心毕竟还是受到了震动。她久久凝视着这些体积巨大、功能不明的物体,是它们让罗伦跨越光年,来到她的身边。它们曾经带来许多,又将带走许多。对于它们,米蕾莎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诅咒。

罗伦带着她在迷宫里越走越深,向着麦哲伦号的心脏进发,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这让人不由想到飞船的庞大、船员的渺小。

“我们快到了,”罗伦换上了一副庄重的口吻,低声说道,“这位就是守卫。”

前方毫无征兆地冒出了一张金色的脸孔,在墙上的凹槽里向她投来目光。米蕾莎一路飘去,差点一头撞上。到了跟前,她伸手摸了摸,冷冷的,有金属的质感。这么说,这东西是个实体,她刚刚还以为是全息投影呢。

“这是什么……是谁?”她小声问道。

罗伦的神态既黯然又骄傲:“我们收藏了许多地球上的宝贝,这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件。他是位国王,年纪很轻就死了,死时还是个孩子……”

罗伦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缄默,他和米蕾莎想到了同样的念头。米蕾莎眨了眨眼,止住泪水,然后读起了镌刻在面具下方的文字:

图坦卡蒙

公元前1361~1353

(公元1922年发现于埃及帝王谷)

是啊,他和库玛尔几乎同龄。那张金色的面庞射出两道目光,穿过数千年的岁月,穿越数十光年的距离,凝望着他们。这张脸孔属于一位逝于韶华的年轻神祗,他的眉宇间有力量、有信心,傲慢和残忍还来不及滋长。

米蕾莎问:“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但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因为它是个合适的象征。古埃及人认为,只要举办恰当的仪式,就能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这当然纯粹是迷信,但是在这里,我们把神话变成了现实。”

只是并非我所希望的现实,米蕾莎悲哀地想。她凝望着年轻的国王那乌亮的眼珠,它们也从无瑕的黄金面具上朝她回望。她很难把这看作一件艺术精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穿越了几十个世纪的目光宁静而醉人,让她无法移开视线。她再次伸手在金色的脸颊上摩挲,贵金属的质感让她蓦然想起从前念过的一首诗——当时她正在登陆原点的档案库检索过去的文学作品,想找一些能安慰人心的语句。她看了上百句,觉得大多数都不合适,只有这一句显得恰到好处(作者佚名,约公元1800~2100年):

但眼前你可以只管瞧,怎样也看不出
哪些是荣华时夭折的幸运少年人;
他们会和你擦肩过,但是你没法说
谁将把崭新的人币送还给铸钱神。[17]

罗伦耐心地等米蕾莎抒发完了感慨。然后,他掏出一张卡片,插进面具后面一道几不可见的插槽。一道圆形的舱门随之无声地打开。

在太空船里出现挂满厚厚皮草的衣帽间,这景象的确不怎么协调,可是米蕾莎明白它的用途。才一进门,周围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几度,她的身体不习惯寒冷,瑟瑟地发起抖来。

罗伦帮着她穿上了保温服,在失重状态下可着实费了点劲。两人飘到小小舱室的彼端,在一块覆满白霜的圆形玻璃跟前停下。它像表面玻璃一般向外打开,冰冷的寒风打着转迎面扑来。米蕾莎根本不曾想象过如此寒冷的空气,更不要说亲身体验了。一缕缕湿气在酷寒中凝成霜雪,在她的周围旋转摇曳。她望着罗伦,眼神仿佛在说:“你不是要让我进去吧!”

罗伦抓住她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保温服会保护你的。再说几分钟后脸上就感觉不到冷了。”

她起初并不相信,但随即发现真的没错。她跟着他走进玻璃门,小心翼翼地吸了几口气,接着便惊奇地发现一点都没有不适之感,精神反而为之一振。这下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自愿去地球的南北两极了。

她仿佛觉得自己正置身一个冰冷雪白的宇宙中,孑然一身。四壁布满蜂巢状的结构,数千间六角形的巢室闪烁着寒光,就像是用冰雕成的。这里粗看就像是麦哲伦号的冰盾,但仔细辨认之下,每间巢室的长宽都只有一米左右,一排排管道和一捆捆缆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就是这儿了。这就是几十万拓荒者沉睡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地球的的确确还存在于昨天的记忆里。他们总共要沉睡五百年,现在还没到一半呢。米蕾莎暗暗觉得纳闷:不知道他们都梦见了些什么?在这夐不见人的生死之间,大脑还会做梦吗?罗伦说过不会,但这件事谁说得准呢?

以前,米蕾莎也在视频里看过蜜蜂在蜂巢中忙碌的景象。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蜜蜂,跟着罗伦,两手交替,在巨大蜂巢表面纵横的轨道上攀援。她已经适应了失重状态,也几乎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了。她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快忘记了,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我不是在一场即将醒来的梦里。

巢室上没有标志姓名,但是都用字母和数字写出了编号。罗伦径直来到H-354号巢室,按下了一个按钮。金属和玻璃的六边形容器顺着伸缩轨道缓缓滑出,露出了里面沉睡的女子。

她长得并不漂亮。不过在去掉秀发的前提下,任何女子的相貌都得不到公允的评价。米蕾莎从未见过这样的肤色,她知道这在地球上也已经十分罕见了。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黑,黑得几乎泛出一丝蓝色来,而且它十分光洁,没有一点瑕疵。米蕾莎不由得感到一阵妒忌,她的脑中瞬间掠过了两具肉体交缠的画面,一具黑如檀木,一具白如象牙。她知道,在接下来的年头里,这个景象还会来纠缠她。

她又看了一眼那张面庞:即便是在长达几个世纪的安眠中,那上面依然显露出决心和智慧。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她心想,我看不行,我们太相像了。

那么你就是绮塔妮了,你将带着罗伦的第一个孩子飞向群星。但那真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吗?她可要是在我的孩子之后几个世纪才会降生呢。但无论她是第几个,我都为她祝福……

玻璃门在身后合上时,米蕾莎感到一片麻木,不全是因为寒冷。罗伦轻轻搀扶着她,飘进过道,飘过守卫。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了那位不朽的黄金少年。手指拂过脸颊时,上面传来一阵暖意。她不由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过来:是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适应常温。

身体只需几分钟就能回暖,但结在心上的冰要多久才会融化?

54 道别

伊芙琳,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再过不久,我就将开始最长的一次睡眠。我现在还在萨拉萨星上,但过几分钟就会搭乘班机前往麦哲伦号。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要过了三百年,等飞船着陆之后,我才能再发挥作用……

我感到悲伤极了,因为我刚刚和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米蕾莎・里奥尼达告别。你要是还在,一定和她谈得来!她或许是我认识的萨拉萨星人中最有智慧的一个。我们曾在一起长谈多次,虽说是“长谈”,恐怕主要还是我在自说自话,你以前老是为了这个批评我……

她当然问了上帝的事。但她的另一个问题才是最睿智的,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她疼爱的弟弟遇难之后,她问我:“悲伤的目的是什么?它在生物学上有什么功能?”

真奇怪,我居然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种智能生物:它们记得死者,却又完全不带感情,或者根本就不记得。那将是一个丝毫没有人性的社会,但它们至少能像地球上的白蚁或蚂蚁那样成功。

悲伤是否是爱的一件意外的副产品?甚至是一件病态的副产品?要知道,爱的确是具有重要生物学功能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了种既奇怪又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说,人正是因为有了感情才成其为人。诚然,每一次爱,都是在往时间和命运这对强盗手中交付一个人质,可是谁又会因此放弃爱呢?

伊芙琳,米蕾莎常跟我谈起你。她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一生只爱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她死后不追求别人?有一次我用戏弄的口吻对她说:对萨拉萨星人而言,忠诚是和嫉妒差不多陌生的东西。她立刻反驳道:他们失去了这两者,但是得到了许多。

好了,他们在呼叫我了。班机已经待命,现在我得和萨拉萨星永别了。你的形象也在我脑袋里变淡了。我很擅长给别人忠告,但我自己恐怕已经悲伤了太久,这对于我记忆中的你是没有好处的。

是萨拉萨星治愈了我。现在我该觉得高兴:我已经能够理解你,而不是一味地追悼你。

我的心里平静得出奇。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几位佛教徒朋友所说的“无住”,甚至理解了“涅槃”……

就算我不能在萨根二上醒来,那也随它去了。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心满意足了。

55 启程

三体船刚好赶在午夜来临前开到了海草带。布兰特在三十米深的海水中下了锚,日出时分,他会开始投放侦查球,直到蝎子城和南岛之间的围墙建成,在那之后,海面下的一切动静就能尽收眼底。如果侦查球被蝎子当作战利品带回老巢,那就再好不过了,它们会持续工作,比在远洋时发回更多有用的数据。

眼下无事可做,他在轻轻摇晃的小船里躺下,调到塔纳镇广播电台听轻音乐。今晚上的电台安静得出奇,时不时有人发表个声明、祝愿、诗歌什么的,送给镇上的居民。今天夜里,南北两岛上都没有几个人睡觉。米蕾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欧文・弗莱彻和他那些被流放的同伴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是要在这个外星世界度过余生呢。上次见他们露面是在北岛的一条视频广播里,几个人看起来一点没有不高兴,反而兴冲冲地讨论着当地的商业机会。

两个人并排躺着,仰望着星星,布兰特一声不吭,要不是他的手掌始终牢牢抓着她,她都要以为他睡着了。经过这些事,他也变了,可能变得比她还多,他变得更有耐心、更加周到了。最好的是,他还接受了这个孩子,他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这孩子会有两个父亲。”她听后感动落泪了。

塔纳广播电台终于开始了无甚必要的倒数计时。除了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录音,这还是萨拉萨星人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倒数计时。米蕾莎心想,这儿恐怕什么都看不到吧?麦哲伦号位于行星的另外半边,正停在晌午的大洋上空。我们和它隔着一整颗行星呢。

倒数到“0”的刹那,广播声被一片白噪音覆盖。布兰特伸手去够按钮。他刚把声音关掉,亮光就从夜空中喷薄而出。

整个天际都被火光点燃了。东、南、西、北,到处都亮堂堂的。长长的火焰从海面升到半空,瑰丽得如同极光。这是萨拉萨星人从未见过的景象,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看着这美丽而不失庄严的一幕,米蕾莎终于明白麦哲伦号为什么要停在半颗行星之外了。这还不是量子引擎本身的威力,只是从引擎里逃逸的无害能量被萨拉萨星电离层吸收的效果罢了。罗伦对她说过超空间震荡波的事,她觉得难以领悟。他补充了一句,说这是一个连引擎的设计者都不理解的现象。

有那么一会儿,她琢磨起了那些蝎子会怎么看待这一幕太空烟花。这股光的怒潮必然会有一小股波及海草森林,照亮那座水下城市的僻静小道。

或许是她的错觉:明亮的彩带组成的光冠仿佛正在缓缓爬升。光的源头正沿着轨道不断加速,准备永远离开萨拉萨星。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确定光芒的确是在移动,同时,光的强度也在显著减弱。

这时,光芒骤然消失。广播里又传来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一切按计划进行……飞船正调整航向……过一会儿还有其他景观,但都没有刚才的壮丽……初步分离的所有阶段都将在行星的另一侧进行,麦哲伦号将在三天后离开我们的恒星系,届时将能直接观测。”

米蕾莎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仰望夜幕,凝视着重新出现的星星,从今天起,她看到这些星星就会想起罗伦。她此刻的感情一片麻木,即使有泪,也要过一阵才能掉下来。

她感到布兰特的手臂围了上来。她任由他抱住自己,有他在,天地间的寂寞就有人慰藉。这里才是她的故乡,她的心将不再游荡,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爱罗伦的优点,也爱布兰特的缺点。

别了,罗伦,她默默低语。祝你在远方获得幸福,祝你和你的孩子能为人类征服那颗遥远的行星。但是偶尔也请想想我,想想我这个在你身后三百年的故人。

布兰特抚摸着她的头发,笨拙而不失温柔。他希望自己能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他也知道沉默才是最好的安慰。米蕾莎的确回到了他的身边,但他的心中却没有胜利的喜悦: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相伴岁月早已远去,不复记忆。他明白,在将来的每一天,都会有一个男人的幽灵在他们中间徘徊;就算两人终究化成灰烬、随风飘散,那个男人都不会衰老分毫。

三天之后,麦哲伦号在东方的海面上升起。量子引擎经过了静心调节,使飞船泻出的大部分辐射都不会正对萨拉萨星。即使是如此,它看起来还是那么光芒夺目,叫人难以直视。

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光芒渐渐散去。但即便是当它驶入白昼的日光,知道方位的人还是能轻易发现它的踪迹。到了晚上,它更是一连几年都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在失去视力之前,米蕾莎最后一次看见了飞船。那几天里,量子引擎肯定正对着萨拉萨星——相距那么遥远,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当时的麦哲伦号已经行驶到了十五光年之外,但米蕾莎的孙辈还是能轻易地指出它:那是一颗亮度三等的蓝色星星,它就在蝎子电网的瞭望塔上方,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56 海面之下

它们还不具备智能,但具备了好奇,而好奇正是通向那条漫漫长路的第一步。

就像许多曾在地球的海洋中欣欣向荣的甲壳类动物一样,它们能够在陆地上随意停留。然而,直到最近的几个世纪之前,它们都没有登上陆地的动力:广袤的海草森林足够应付一切需求,修长的草叶可以充当食物,坚硬的草茎可以制成原始的工艺品。

它们的天敌只有两种:一种是巨大而罕见的深海鱼类,它的形态非常简单,几乎只有一张贪吃的嘴和一个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还有一种是在水中搏动的有毒水母,亦即那种能够运动的巨型珊瑚虫,有时它会让整片海床陷入死寂,所经之处只剩一片惨白的荒原。

这些蝎子已经彻底适应了环境。除了偶尔到水和空气的交界处远足几次,它们大可以永远生活在海底。然而它们不是蚂蚁,不是白蚁,它们还没有走入进化的死胡同。对于变化,它们还能够反应。

变化已经来了,尽管幅度还小,但已经实实在在地来到了海底世界。空中掉下了神奇的东西,它们掉下来的地方一定还有更多。一旦作好了准备,蝎子们就会出发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