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侯在外面,见她脸色白得吓人,连忙扶住人:“殿下。”
江辞宁搀着她的手:“回宫。”
风荷摸到她掌心的汗,忍不住低声道:“那位怎么都没看出来殿下生着病,也不让您早些离开。”
她话音刚落,头顶传来“喵”的一声。
却是雪眉不知何时跳上了屋檐,蹲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上,睁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望着她们。
风荷惊道:“这不是雪团吗?”
江辞宁定定看了那猫两眼,喃喃道:“它是雪眉。”
那只叫雪团的猫,早因为不听太后的话,给活活打死了。
风荷迷糊了:“不是雪团吗?可奴婢瞅着跟雪团一模一样呢。”
江辞宁面无表情看着那只消失在红墙之内的猫。
恐怕在太后眼里,自己与这只狮子猫……也并无不同吧。
也难怪梦中她被陷害勾搭圣上之际,太后如此勃然大怒。
她是太后为太子准备之人,却忤逆她的意思“攀附”了圣上……
她此刻还算听话,若是将来违背了她的意愿呢?
她收敛心神,问风荷:“方才上书房周围有没有人,可探查清楚了?”
说起这个,风荷也是脸色一变:“有个宫女躲在暗处偷听,被奴婢撞见,匆匆跑了。”
想必是看到卫世子单独来这边,哪家主子暗中示意下人前来窥探。
不管是谁命令的,但若她和卫世子独处被人瞧见,恐怕会给两边都带来不小的麻烦。
江辞宁叹道:“又欠他一次。”
这回风荷听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殿下不若再挑一件礼物给谢大人送去?”
江辞宁转念一想,哪怕自己是只狮子猫,但也是一只富可敌国的狮子猫,这些年她可没少得好东西。
昔日愚笨,不懂筹谋,那些积压在库房里的宝贝或许都落了厚厚一层灰了。
而如今……她笑了下:“先回毓秀宫。”
***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如今形同困兽,若想破局,必须尽早动作,江辞宁回去服了药之后,沉沉烧了一夜,第二日便精神大好了。
回首人生数十年,她竟无形之中被这温柔富贵乡养成了一只温驯的狮子猫。
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对她失望吧?
幸好,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眸光凛冽,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溅起细小尘埃。
院中海棠开得正灿,风荷托着绢帕立在一旁,看自家公主有板有眼地打着拳。
公主病了一场之后,忽然开始早起练拳。
据说公主还在将军府的时候,每日都会跟着镇国大将军练拳,只是后来进了宫,便渐渐不练了。
风荷眼角含着笑,看着庭院中央马尾高束,劲装潇洒的公主。
她长公主几岁,乃是看着公主长大的。
她还记得公主刚进宫的时候,比同龄皇子公主都高上一截。
有一次被一个顽皮的皇子欺负了,公主竟把那皇子一个过肩摔在地上。
只是后来,公主越来越沉默内敛,平日里安静地待在毓秀宫,从不招惹是非。
风荷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了。
江辞宁缓缓收势,随意用衣袖拭去额角汗珠,笑着喊了风荷一声:“风荷。”
风荷忙迎上去替她擦拭汗水:“公主快回去换身干衣裳,小心着凉。”
江辞宁舒展着身子:“不碍事的,没那么娇弱。”
她随口问:“昨儿让流溪替我去库房盘点东西,好了吗?”
“好了,册子一早就递来了。”
江辞宁点点头,道:“那便先去看看,等我这身汗散了再去沐浴。”
主仆两人来到正殿。
流溪候在殿中,见江辞宁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殿下。”
江辞宁笑着拿起桌案上的册子,道:“辛苦了。”
流溪道:“都是小的该做的。”
他退到一旁,垂手站立。
江辞宁随手翻着册子。
这几日她思索了许久。
昔日她以为只要凭借太后和太子的宠爱,自己便能后半生无虞。
而如今,这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打碎了。
她于太后,不过是只养在膝头的猫,若不听话,便可随意打杀。
她于太子,恐怕连青梅竹马的情分都没能攀上几分,否则梦中他也不会下令射杀她,不给她留一条活路。
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她难免背脊发寒。
但到底也是自幼长在宫中的,天家薄情,她不是不知道。
前几日她已经试探过太后,太后是铁了心要把她塞给太子的。
偏偏孙蔓怡却容不下她。
如此看来,梦中那场荒唐的筵席,恐怕背后也有孙蔓怡的手笔。
还有什么办法,既不用嫁给太子,又不用被送去和亲?
江辞宁想到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那便是找一个愿意同她一起冒险的人,演一场戏。
梦中她在宴上“失了清白”,如今亦未尝不可。
只是这种方法到底不光彩,对方最好是家世不算高,于仕途上也没什么野心的。
而自己能带给对方的实际好处……便是这一库房的东西。
若事情顺利,她成功出了宫,将来对方想要和离,也不是不行。
江辞宁这么想着,积郁多日的心绪终于开释了不少。
然而她的手指在下一刻僵住。
江辞宁看着册子最后一页的寥寥几行,眉头蹙起:“流溪,库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在册了?”
流溪沉默片刻,点头道:“回公主,都在册了。”
江辞宁将册子重重放在几案上,冷声道:“六年前我生辰,皇祖母赐的勾莲纹双环耳盒呢?四年前淑妃娘娘送的点翠珊瑚蜻蜓簪呢?”
见她动怒,宫中哗啦啦跪了一地。
流溪头埋得越发低了,却一言不发。
风荷担忧地看他一眼:“流溪,你老实跟公主交代,中间可有差错?”
流溪晚风荷几年来毓秀宫,为人沉默寡言,江辞宁看他做事踏实,才放在身边留用。
她已然动怒,身为领事人的流溪却不为所动,只能说明他有话要禀报。
于是江辞宁屏退左右,只留了风荷和流溪,才问他:“你发现了什么,都可与本宫说。”
流溪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
殿下向来平易近人,极少自称“本宫”。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叩首:“流溪擅作主张,扣押贪污殿下财物之人,还请殿下责罚!”
风荷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江辞宁,又连忙问他:“何人如此大胆?快一并说来!”
流溪伏在地上,盯着江辞宁靴边沾染的一圈淡淡灰尘——那是公主在院中练武所致。
公主最近……似乎的确不一样了。
他一咬牙,磕头道:“流溪要举报周嬷嬷私吞公主财物!”
风荷心中一惊。
周嬷嬷乃是殿下进宫便在身边照顾,那时殿下年纪尚幼,形只影单。
周嬷嬷陪伴在殿下身边,从生活起居料理到宫廷礼仪教导,无处不周全,便像是她的第二个娘亲。
殿下入宫的前几年,晚上必须有周嬷嬷陪伴在身边,才能安心入睡。
只是这周嬷嬷,这么些年未免有些恃宠而骄了。
两年前便发生过类似的事。
宫中膳食份例均有规定,周嬷嬷为仆,竟逾矩享用殿下的份例,并且还打点膳房帮她瞒下此事。
后来是被一个宫女撞破周嬷嬷在吃不属于她份例的焖烧黄羊肉,才将此事捅破到殿下面前。
只是当时殿下念在多年主仆情分,并未责罚周嬷嬷。
反倒是周嬷嬷一边掴着自己巴掌,一边哭道:“是奴婢丢了殿下的脸……”
殿下心软,人又良善,亲自扶起周嬷嬷,自责道:“是长宁平日疏忽了,毓秀宫上下一体,有好东西大家应当一起享用才是。”
此事之后,毓秀宫上下无人敢不尊周嬷嬷,下人都知道,这位老嬷嬷,在毓秀宫也算是小半个主子的。
流溪的额头紧紧挨着冰凉的地面,整个人一动不动。
殿下信赖他,命令他盘点库房,他自然不能徇私枉法。
但流溪也不是傻的,知道周嬷嬷在殿下心中非同一般,于是得知周嬷嬷私吞殿下财物之后,他只是先将人暂时扣下,按而不发。
周嬷嬷被抓起来的时候,本想以钱财笼络他,让他帮忙保密,自己拒绝之后,还叫嚣着:“你个没根的东西!殿下待我之心,毓秀宫上下谁人不知,你敢得罪我,日后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流溪捧着册子回来的时候,掌心都是冷汗。
他不忍殿下被恶奴掏空私库,但万一殿下这一次……也能容忍周嬷嬷呢?
他是在赌。
赌殿下这一次……不会像以往姑息,容忍恶奴作祟。
“起来说话。”殿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流溪心头一松,他闭了闭眼,方觉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是,殿下。”
江辞宁面无表情道:“不用顾忌其他,你知道多少,都尽数说与我听。”
因着出了这桩事,江辞宁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前往偏殿。
一众宫人随在她身后,心中皆惴惴不安。
毓秀宫向来一团和气,何时像这般剑拔弩张过。
江辞宁今日着的是练武服,几步路生生走出煞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