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地与超主

01

每次飞往发射场之前,海伦娜・莉娅霍芙总是会做一个相同的仪式。不是只有她一个宇航员这么做,只不过谁也不说这件事罢了。

离开管理局大楼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穿过松林,走到那座著名的雕像前。天空瓦蓝如洗,满月高悬。海伦娜不觉举目望向雨海[1],几周前在阿姆斯特朗基地(现在都叫它“小火星”)训练的事情又浮上脑际。

“你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尤里[2]。你所处的年代是冷战时期,我们国家还笼罩在斯大林的阴影里。如果你活着,听到恒星村到处都是外国口音,会作何感想?我觉得你肯定会很高兴的……

“要是你能看见我们正在做什么,我想你一定高兴;你要是能活到现在,也一定已经是个老人了。作为最早进入太空的人,你没活到看见人类在月球上行走,真是天大的遗憾!不过,你也一定梦想过火星吧……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去那儿,从此开启一个新纪元,那是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3]一百年前的梦想。等我们再见面,我会有好多事情告诉你的。”

她往自己办公室走去,半路上一辆满载游客的大巴猛地停在了她身边。门开了,乘客蜂拥而出,纷纷举起照相机。她这个火星探险副指挥所能做的,就是让脸上露出那种应付公众的微笑。

连一张照片还没有来得及拍,大家纷纷伸手指着月亮,连嚷带叫起来。海伦娜连忙回头,看见月亮消失在天空划过的一片巨大阴影后面。平生第一次,她感到了对上帝的恐惧。

行动指挥莫汉・卡利尔站在火山口边,越过凝冻的熔岩之海望着喷火口的远端。这等巨大规模的场面让他无法掌控,更不能想象是怎样一种力量让潮水般的熔岩涌来荡去,留下这墙垣和梯台状的地貌,一层层铺展在他面前。不过,从现在起,不出一年,他将要面对的另一座巨大火山能把眼前的一切全装进去;基拉韦厄[4]只能算是奥林帕斯火山[5]的一个小模型,他们所做的全部训练和准备可能都不足以应付现实情况。

他回想起2001年美国总统宣誓就职那天的情形,总统仿照四十年前肯尼迪的那句承诺“我们要到月球上去!”,宣称这个世纪是“太阳系的世纪”。他信心十足地预言:2100年到来之前,人类将造访绕太阳运行的各大行星,并至少在其中一颗上长久居住下来。

初升的阳光捉住了熔岩裂缝中逸散出的一缕缕蒸汽,让卡利尔博士想到“夜迷宫”[6]上聚集的晨雾。这的确让他感到自己已经带领来自六个国家的伙伴登上了火星。眼下,还没有哪个国家有能力能单独登陆火星的。

他返身朝直升机走去,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角一闪而过,让他预感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火山口,接着又朝天上望去。

跟海伦娜・莉娅霍芙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莫汉・卡利尔意识到人类历史已经走到尽头。一群闪闪发光的魔怪游弋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他不敢妄断那距离到底有多远;与天空中的这些巨怪相比,停在拉格朗日发射场的那几艘宇宙飞船就好似原始的木筏。短短的一瞬变得十分漫长,莫汉就像全世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看着那些庞大的飞船带着无法抵御的威严慢慢降落。

他感到自己毕生的成就被一扫而空,但这并不让他感到惋惜。他辛苦工作,为的是把人类送上外星,现在,这些外星,这些冷淡、漠然的外星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正是历史屏息凝神,现时从过去撕裂出来的时刻,就像冰山脱离它的母体,傲然独自漂向大海。过去一个个时代的成就现在已一文不值;莫汉的脑子里一再回响的只有一个念头——

人类已不再孤独。

02

联合国秘书长一动不动站在巨大的窗户旁边,俯瞰第43街上拥塞的车流。他时常怀疑一个人远离同类,如此孤高地在这里工作到底是好是坏。遗世独立虽说不错,但容易让人变得冷漠。也许这不过是为自己厌恶摩天大楼找理由?他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这种厌恶丝毫未减。

他听见身后的门开了,皮特・凡・瑞伯格走了进来,但他并没有回过头去。皮特看到调温器后不由停住脚步,上面的读数让他十分不解,那表明秘书长喜欢在冷藏箱一样的温度里待着。斯托姆根秘书长等自己的助手也站到窗边,才从下面那迷人的景观上收回视线。

“他们迟到了,”他说,“温莱特五分钟前就该到这儿了。”

“刚才警察署通知过了。他带了一干人马,交通全都给堵了。他马上就会到这儿的。”

凡・瑞伯格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又加了一句:“你还是觉得应该见他吗?”

“我怕现在反悔已晚了。说到底,我已经同意了,尽管一开始并不是我的主意,这你了解。”

斯托姆根回到他的办公桌边,摆弄着他那块著名的铀石镇纸。他并不紧张,只是有点儿举棋不定。他还为温莱特迟到感到高兴,这样一来,开始会谈时他就会占有一种道德优势。这种小状况能在人类事务中发挥巨大作用,靠逻辑和理念是达不到这个效果的。

“他们来了!”凡・瑞伯格突然说,脸紧贴着玻璃向下观望,“他们从街那边过来了,我敢说不下三千人。”

斯托姆根拿起他的笔记本,又回到窗边。半英里外,一小股人十分坚定地朝联合国总部大楼缓慢行进着。他们举着横幅标语,由于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但斯托姆根很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他能听到人们那不祥的吟唱声,压过了汽车的噪声。一股厌恶之情立时掠过他的全身。在这个世界上,游行的愚民和愤怒的标语口号真是太多了!

这时候人群到了大楼前面:他们知道他正在上面往下看,人群里有人挥舞着拳头。他们不是冲着他,尽管他们都摆出了这样的姿态。就好像矮人族想吓唬巨人一样,这些愤怒的拳头针对的是头顶五十公里以上银光闪耀的云团——那是“超主”的旗舰。

斯托姆根想,卡列伦很可能正在关注着这一切,洋洋自得。没有他这位“监理人”的敦促,这次会议根本无法进行。

这是斯托姆根第一次会见自由团的领袖。他不再去想这次行动是否明智,卡列伦的安排常常十分精明诡诈,人类那点儿可怜的理解力根本应付不起。往坏里想呢,斯托姆根也看不出有什么害处。如果他拒绝接见温莱特,自由团就会揪住这件事不放来攻击他。

亚历山大・温莱特高大英俊,年纪不到五十。斯托姆根清楚,这人十分诚实,因而也十分危险。无论对他的立场和他所吸引的一部分追随者抱有何种成见,他那忠厚老实的样子都会让人讨厌不起来。

瑞伯格的引介很简短,甚至有些冷淡。斯托姆根决定抓紧时间。“看来,你这次造访的主要目的是组织一次正式的抗议行动,反对联邦计划。”他说,“我的话没错吧?”

温莱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的目的,秘书长先生。你知道,五年来我们一直努力唤醒人类正视所面临的威胁。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因为大部分人都乐意让超主按他们的意愿管理我们的世界。不过,仍有超过五百万来自各国的爱国者在我们的请愿书上签名,同意发起抗议。”

“跟二十五亿比起来,这个数字算不上惊人。”

“但也不容忽视。除了签名的人,还有更多人怀疑此项联邦计划是否明智,更不用说是否正确了。就算是监理人卡列伦,无论他多强大,也无法一笔勾销千年的历史。”

“有人知道卡列伦到底有多强大吗?”斯托姆根反驳说。“我小的时候,欧洲联邦还是个梦想,我成年后它已成为现实。这都是在超主到来之前完成的事。卡列伦不过是完成了我们已经开了头的事业。”

“欧洲在文化和地理上是一个整体,但整个世界不是,这就是区别所在。”

“对那些超主来说,地球或许比我们父辈眼见的欧洲还要小,”斯托姆根嘲讽地说,“所以我说,他们的眼界远比我们成熟。”

“跟联邦分庭抗礼不是我的终极目标,哪怕我的很多支持者可能并不赞同这一点。联合应该来自内部,而不是由外部强加上的。我们应该自己掌握命运。不能再任由外部力量干涉人类事务了!”

斯托姆根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上百遍了,他的回答也只能是老一套,而自由团根本不打算接受。他相信卡列伦,但自由团的人不信任他。两者间的差别太大了,他对此束手无策。好在即使这样,自由团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他说,“超主们给世界带来了安全、和平和繁荣,这你不否认吧?”

“这没错。但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自由。人不能只靠——”

“不能只靠面包活着。不错,这我知道,但人类清楚自己吃得上面包了,这还是第一次。说到底,与超主们有史以来头一遭带给我们的东西相比,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自由呢?”

“在上帝的指引下,掌控我们自己生命的自由。”

我们终于说到问题的实质了,斯托姆根想。不管表象如何,问题实际上是宗教信仰冲突。温莱特从不会让你忘记他是个牧师,尽管他已不再佩戴牧师围领,但给人的印象是他的围领还在那儿。

“上个月,”斯托姆根说道,“基督教主教、天主教红衣主教和犹太教拉比共一百人,签署了联合声明,支持监理人的政策。世界上的宗教跟你是对立的。”

温莱特恼怒地摇头反对,“不少宗教领袖有眼无珠:他们已被超主们收买。等他们看清危险的时候,人类早就大势已去,丧失主动权,沦为奴隶了。”

一阵沉默。然后还是斯托姆根说话了:“三天后我要同监理人再次会谈。我会把你的意见带给他,我的职责就是转达地球人的意见。不过,这改变不了什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温莱特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们对超主们有不少意见,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们讨厌他们那种神秘兮兮的样子。你是唯一能跟卡列伦交谈的人,可就连你也从未亲眼见过他!那么,我们怀疑他的动机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不在乎他为人类做了那么多好事?”

“对,不在乎。我不知道是什么更让我们痛恨,是卡列伦的万能力量,还是他的故作神秘。既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为什么他从不露面?斯托姆根先生,下次跟监理人谈话时,你问问他!”

斯托姆根没说话。他没什么好说的,什么也说服不了对方。有时候他都弄不清是否已经说服了自己。

的确,在超主们看来不过是一次很小的行动,但对地球来说,这是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这些大船自深不可测的太空降临,没有发出任何警示。小说里无数次描写过这样的场景,但没人相信真会有这么一天。现在这一时刻终于来临:那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形体无声地悬停在每一块陆地之上,它们是高科技的象征物,人类再过几百年也无望匹敌。六天来它们漂浮在城市上空,一动不动,似乎并不知道下面有城市的存在。但显然并非如此:这些巨舰恰好停泊在纽约、伦敦、巴黎、罗马、开普敦、东京、堪培拉等大城市的上空,而不是别的地方,这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这让人揪心的几天还未结束,就有人已经猜到了实情。这不是不了解人类的某个物种的初次试探性接触。在这些静寂不动的大船里面,外星心理学家正在研究人类的反应。一旦紧张的曲线达到峰值,他们就会行动。

到了第六天,地球监理人卡列伦通过覆盖所有电台频率的无线电波向地球介绍了自己。他的英语完美,由此引发的争论在大西洋两岸持续了一代人之久。不过,他的演讲行文逻辑远比其风格更加惊人。无论用什么标准衡量,这篇讲话都算得上天才之作,显示出他对人类事务的把握精准老道,炉火纯青。他的学识和鉴赏能力毋庸置疑,间或挑弄般地提上几句未知的知识也是刻意而为,让人类相信,一个无法抗拒的知识权威正君临于地球。卡列伦讲完话,地球各国就都明白他们摇摇欲坠的主权国家从此完结了。地方和内部政府的权力还可维持,但更大范围的国际事务决定权已经不再归人类所有。一次次争论、一次次抗议都于事无补。

很难指望世界上所有国家都会规规矩矩,屈从于那点儿有限的权力。但积极反抗也困难重重,令人气馁。要是摧毁超主的飞船,就算能够击中,下面的城市也会遭受毁灭。即便如此,仍有一个大国试着这么做了。大概那些当权人物希望用一枚原子弹一石击两鸟,就把目标锁定了敌对邻国首都上空的飞船。

几位军官和技师坐在秘密控制室里,看着大船的图像在电视屏幕上渐渐扩大,内心极为矛盾。一旦成功,其他飞船会如何反应?他们能摧毁所有飞船,让人类重回往日的生活吗?卡列伦会对袭击他的人发动报复吗?

导弹撞击爆炸的一瞬,屏幕上突然一片空白,图像立刻切转到几英里外的空中摄像机上。理论上几分之一秒后,一个火球就会生成,它那太阳般的光芒将会布满天空。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大船依然漂浮在天边,沐浴在自然的阳光中,毫发无损。别说击中飞船了,甚至连导弹去了何处都弄不清楚。还有,卡列伦不但没有发动报复,甚至都没有指出他早就知道这次袭击计划。他只是完全无视了这些人,让他们对并不会到来的报复担惊受怕。这种手段比任何惩罚行动都更有效,更具挫败力。几周后这个政府就在一片指责声中垮台了。

还有人发动过几次消极抵抗,反对超主的政策。一般而言,卡列伦只是任其发展,直到他们发现拒绝合作最终受害的是他们自己。只有一次,卡列伦对反抗政府采取了直接行动。

一百多年以来,南非共和国始终处在各种社会纷争的中心,敌对双方保有良好意愿的人曾试图架设沟通桥梁,但均告失败——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偏见容不得任何合作。继任的一届届政府只是在容忍度上稍有差别,仇恨和内战的恶果荼毒大地生灵。

实在没办法结束群体间的歧视时,卡列伦便发出警告,它不过简单指定了时间期限。人们有些担心,但谈不上恐惧或惊慌,因为他们相信,超主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滥施暴力或采取毁灭性行动。

他们的确没有。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就是正午时分,太阳在穿越开普敦天空的子午线时突然消失,留下了一片苍白发紫的阴影,不发光也不发热。在太空中,阳光被两块交叉的区域分作两极,因此没有任何光投射出去。受到影响的区域是个完好的圆形,直径足有五百公里。

演示持续了三十分钟。这已足够了:第二天南非政府宣布恢复白人少数民族的全部公民权。

除了这类独立的事件,人类已经接受了超主,将其看做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最初的震惊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世界又恢复了常态。瑞普`・凡・温`克尔[7]猛醒之后将会发现人类世界的最大变化,是某种缄默期盼的出现,人类在引项等待超主亮相,走出闪光的飞船。

五年后,人们还在等待。斯托姆根觉得,这正是所有祸患的起因。

像往常一样,斯托姆根的车一驶进发射场,就被一群拿着相机的观光客围住了。秘书长最后跟自己的助手说了几句,就拎着公文箱走出了观望的人群。

卡列伦从不让他久等。人群里发出“噢”的一声,天上出现了一个银色的气泡,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着,一股气浪吹开了斯托姆根的外衣,转眼间一艘小飞船已经停在五十米外,离地面几厘米的高度,就像怕受到地球污染似的。斯托姆根缓步向前,看着无缝船体上那熟悉的折皱,接着,那扇让世界顶级科学家倍感困惑的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走进飞船,进入里面唯一的、光线柔和的房间。入口封上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声音和光线都被挡在外面。

五分钟后门又开了。虽然感觉不到任何运动,但斯托姆根知道自己已在离地面五十公里的高空,而且是在卡列伦飞船的正中央。他置身于超主们的世界:他们正在他的周围忙着各自的神秘事务。他比任何地球人都离他们更近,但对他们的外形特征并不比下面的千百万同胞知道得更多。

不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小会议室,除了屏幕下方的一对桌椅,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些东西似乎有意不去泄露它们制造者的任何信息。视觉屏幕上空空如也,它一直就是这样。有时候斯托姆根梦见屏幕上一下子活了起来,揭开让全世界困惑不解的秘密。但这梦一直没有实现:那黑暗的长方形后面隐藏着全部的神秘。当然,那后面还有力量和智慧,对人类的理解和宽容,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则是对下面星球上的小动物戏谑般的喜爱。

隐蔽的栅格后面传出一个沉着、和缓的嗓音,斯托姆根对它十分熟悉,尽管地球人只听过一次。语调深沉浑厚,给人一种强烈的尺寸感,唯一能显示的就是卡列伦的体格特征。卡列伦很高大,或许比常人大得多。确有一些科学家分析过他唯一的一次讲话录音,认为声音是机器发出的。斯托姆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好吧,雷吉,我听了你们的短暂会谈。你对温莱特先生是怎么考虑的?”

“他是个诚实的人,虽然他的很多追随者谈不上这一点。我们拿他怎么办?自由团本身没什么危险,但有些极端分子公开鼓吹暴力行动。我考虑过在我房子里放上个警卫。不过,我希望没这个必要。”

卡列伦避开话题不谈,有时候他就是这样令人恼火。

“到今天,世界联邦细则已经出台一个月了。百分之七反对我,这数字有实质性上升吗?那百分之十二回答不知道的,有变化吗?”

“还没有。但这并不重要。让我担心的是总体感觉,甚至在你的支持者中也存在。现在该结束这种神秘感了。”

卡列伦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相当完美,却略显做作。

“这也是你的感觉,对吧?”

这个问句不过是变相的陈述,用不着斯托姆根回答。

“我真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郑重其事地接上话,“这种态势给我的工作造成多大困难?”

“对我的工作也没什么好处,”卡列伦带着某种情绪说,“我希望人们别再把我当作独裁者,我不过是一名公仆,尽力执行殖民政策,但并未参与它的拟定。”

这番描述倒挺感人,斯托姆根琢磨这里头有多少真实成分。

“你能至少给我们点儿理由吗?你到底为什么躲着不见人呢?我们不理解这一点,这让人苦恼不已,流言四起。”

卡列伦的笑声丰满而深沉,只不过太浑厚了,不太像人声。

“我现在还能是什么样呢?机器人理论还那么时兴吗?我宁可变成一堆电子管,也不要变成蜈蚣那类东西,对了,昨天我读《芝加哥时报》,看到了那个卡通画!我正想找找它的原作呢。”

斯托姆根咬紧嘴唇。的确,有时候卡列伦会这样轻视自己的职责。

“这是严肃的事情。”他语带责备。

“我亲爱的雷吉,”卡列伦反驳说,“只有把人类的事情看得不那么严肃,我一度拥有的可观心智才能保住一点点残余。”

斯托姆根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招对我没什么大用,对吧?我得下去说服自己那帮人,尽管你不露面,也并不是要隐瞒什么。这件事不简单。好奇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之一,你永远也克服不了。”

“这是我们来地球后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卡列伦承认道,“你既然相信我们在处理其他问题上的智慧,也应该相信我们有能力处理这件事!”

“我相信你,”斯托姆根说,“但温莱特不相信,他的支持者也不信。如果他们曲解了你不愿意露面这件事,你能怪他们吗?”

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斯托姆根听到轻微的响声(什么东西在爆裂?),或许是监理人的身子轻轻挪动了一下造成的。

“温莱特和他那伙人为什么怕我,你知道吗?”卡列伦问道。他的声音变得忧郁,就像在大教堂天顶回荡的管风琴音符。“各种宗教里都能找到他这种人。他们知道我们代表着理性和科学,不管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多有把握,他们都会害怕我们将颠覆他们的神明。用不着刻意谋略,只消轻轻一点。科学可以消灭宗教,对其置之不理如同证伪它的教义一样有效。据我所知,虽然从未有人证明宙斯或托尔神不存在,但他们的信徒现在已经不多了。温莱特这些人也害怕,害怕我们知道他们信仰起源的真相。他们想知道我们已经观察人类多久了,我们是否目睹了穆罕默德从麦加逃亡麦地那,或者摩西为犹太人立法,我们是否知道他们虔信的故事全都是假的。”

“那你们知道吗?”斯托姆根低声说,一半是对着自己。

“这些,雷吉,是折磨他们的恐惧,虽然他们从不会公开承认。相信我,毁灭人类的信仰不会为我们带来快乐,但世界上的全部宗教不可能都是真的,这他们清楚。人类迟早会了解真相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我们保持神秘这件事,你说得不错,的确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但这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我跟你一样,对必须藏而不露感到遗憾,但理由很充足。不过,我还是试试问一下我的——我的上级——他们的答复会使你满意,或许也可以平息一下自由团。好了,现在我们可回到议程上,再开始记录吗?”

“怎么样?”凡・瑞伯格不安地问,“你这次走运不走运?”

“我也说不清,”斯托姆根疲倦地回答,把文件往他的桌上一扔,瘫坐在椅子上,“卡列伦正在跟他的上级请示,天知道他们是谁。他不给任何承诺。”

“听我说,”瑞伯格冷不丁说道,“我刚想起来件事。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卡列伦后面还有人呢?要是所有这些我们所谓的超主,现在都在地球上空他们的飞船上呢?也许他们没地方可去,但又对我们隐瞒了事实。”

“倒是挺有创意,”斯托姆根笑了一下,“但这推测跟我稍有了解的——或者说我认为我了解的——卡列伦的背景,有点儿矛盾。”

“那你到底了解多少呢?”

“他经常谈及他在这儿的职位是临时性的,妨碍了他的真正工作,我想大概是数学一类的。有一次我援引阿克顿[8]关于权力腐败的话,谈到了绝对权力绝对腐败的话题。我想看看他有何反应。他发出那种瓮声大笑,说,‘我没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危险。第一,这儿的工作一结束,我就立刻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越快越好,那地方离这儿有不少光年;第二,我不拥有绝对权力,怎么说也没有。我只是个监理人。’当然,他也许在糊弄我。我实在不敢肯定。”

“他长生不死,是吗?”

“是的,以我们的标准是这样,不过他害怕未来的什么东西,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对他我只了解这么多。”

“这也不足以下结论。我推测他的小型舰队在太空里遭遇迷航,正在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人单势孤。也许其他所有飞船都是自动驾驶的,里面没有人。所有飞船里都没有人。它们不过是装扮出来的假象。”

“你啊,”斯托姆根说,“科幻小说读太多了。”

凡・瑞伯格笑了一下,有点发窘。

“‘太空入侵’并非全如预料,对吧?我的推断足以解释为何卡列伦一直不肯亮相。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再没有其他超主了。”

斯托姆根摇头表示异议,但他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

“你的解释总是异想天开,不真实。尽管我们只能推测它们的存在,监理人的背后肯定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对人类已经了解了很长时间。卡列伦本人一定研究我们好几百年了。比如,他的英语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当我们的老师绰绰有余!”

“你发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吗?”

“哦,经常有,不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认为他有超凡的记忆力,只是有些东西他懒得去学罢了。比如,英语是他唯一完全理解的语言,但最近这两年他学了不少芬兰语,用来跟我取乐。谁能这么快学会芬兰语呢!他能大段背诵芬兰史诗《英雄的国土》,我会的那几句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还知道所有在世政治家的生平经历,我偶尔能够辨别他的引经据典。他的历史和科学知识看来十分全面——你知道我们已经从他那儿学了不少东西。不过,就个人而论,我并不觉得他的天资超出了人类成就的范围,只是没人能够像他那样通秉全才。”

“这多少也是我的看法,”凡・瑞伯格赞同地说,“围绕卡列伦我们能一直争论下去,但最后还得回到老问题上——这鬼东西干吗不露面?等他露面了,我才能继续我的推断,自由团也能接着谴责下去。”他抬眼看着天花板,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在某个黑夜,监理人先生,我期盼着哪个记者驾驶火箭飞抵你的飞船,从后门爬进去,带着他的相机。那得多劲爆啊!”

就算卡列伦正在听,他也不会对此做任何表示。当然,他总是这样。

他们到来的第一年,超主的出现带给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没有预想的那样大。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但这影子谦恭而温和。虽然地球上几乎所有大城市都能看见一艘银色的飞船在天顶闪闪发光,但过了不久,人们就把它当成太阳、月亮和云朵一样的自然风景了。大多数人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是超主让他们的生活水准稳步提升。他们偶尔想到这件事时——这种情况很少——便会发现这些沉静的大船有史以来第一次给全世界带来和平,因而心怀感激之情。

不过这些好处都是消极而不引人注目的,接受后便马上被忘掉了。那些超主仍然疏远,不让人类看见他们的脸孔。卡列伦可以求得尊敬和爱戴,但他若继续实施现有政策,就不会赢得任何更深的东西。对那些只用联合国总部的无线电电传打字机沟通的天神,人们无法不心生痛恨。卡列伦和斯托姆根之间的交流从未公之于众,有时候斯托姆根自己也闹不懂,为何监理人认为有必要进行那些会谈。或许他觉得至少需要与人类中的一员建立直接接触,也许他发现斯托姆根需要这种形式的支持。如果这解释行得通的话,秘书长会很感激,就算被自由团蔑称是“卡列伦的跟屁虫”,他也不在乎了。

这些超主从未同任何国家和政府单独打过交道:他们找上联合国,就选定了它,教会人类如何安装必要的无线电设备,通过秘书长之口发布他们的指令。苏联代表曾十分恰当地指出,这种做法在相当大的程度和场合下有违联合国宪章。卡列伦似乎不以为意。

让人惊奇的是,发自空中的指令让很多弊端、愚行和罪恶顿然消失。超主到来后,各个国家明白它们没必要再彼此害怕,甚至在那次核弹攻击实验之前,他们就料到现有的武器根本无法对付一个任意穿越星球的文明。这样,人类走向幸福的唯一障碍立刻就被清除掉了。

超主们似乎对各种政府体制没什么兴趣,只要它们不对民众施压,不腐败就行。地球仍然保持着民主制、君主制、温和的独裁政治以及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这令很多思想简单的人大感惊讶,他们一直确信,自己的制度才是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另一些人相信卡列伦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推出一种体制,扫清现存的所有社会制度,因而懒得进行小型的政治改革。不过,这种看法与其他有关超主的猜测一样,纯属凭空臆想。无人了解他们的动机,也无人清楚他们将把人类引向何种未来。

03

几天来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头,照理他很快就要永远摆脱缠身的公务了。他为人类工作了四十年,为人类的统治者又干了五年,回顾一生时,很少有人能成就这么多雄心大业。问题也许就出在这儿:退休之后的日子无论多长,他都不会有新的目标为生命增添激情了。玛莎死了,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从那以后他跟这个世界的纽带看来也变弱了。这也许因为,他开始认同那些超主,反倒疏远了人类。

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他的脑子像失控的机器在不停狂转。睡意不能强求,他只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进他那简朴住宅的屋顶花园。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属的住宅都远比他的豪华,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来说,这地方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已官至高位,无论是个人财产还是公务礼仪,都不能再为他的声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几乎有些沉闷,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里外,纽约城的灯光在地平线上闪耀,恰似破晓前凝冻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类中只有他才到达过的高度。虽然很远,但他仍能看见卡列伦的飞船在月色中熠熠发光。不知监理人此时在做什么,他相信超主是从来不睡觉的。

高天之上,一颗流星像长矛一样刺破天穹。一道朦胧的光影停顿片刻,随即消失,只留下漫天星辰。这是个严酷的警示:在以后的一百年内,卡列伦仍将带领人类朝向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标前进,而四个月后,就会有另一个人成为新的秘书长。斯托姆根处之泰然,但如果他想了解那块厚厚的屏幕背面藏着什么,时间已所剩不多。

只是这几天他才敢于承认,超主的神秘感开始困扰他。在此之前,对卡列伦的信任还让他没什么疑虑,但现在,有点儿讽刺的是,自由团的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影响他了。他们扬言人类在遭受奴役,这已不仅是一种宣传。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并不真的希望回到过去的日子。人类已经习惯了卡列伦那种不易察觉的统治,但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急于想知道是谁在统治他们。怎么能因此责怪他们呢?

尽管自由团最大,但它仅仅是反对卡列伦的众多团体中的一个,这些团体进而也反对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们的目标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为立场,有的只是宣泄自卑的感受。他们的感觉就像十九世纪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伦统治一样。侵入者为地球带来和平和繁荣,但谁又知道这要付出多大代价?人类历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之间,纵使签订最和平的条约,其结果也往往是落后的群体被消灭。国家如同个人一样,面对无法抵御的挑战可能丧失斗志。而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超主文明,就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隔壁房间的传真机发出轻微的响声,吐出一份中央新闻社发来的每时简报。斯托姆根踱进房间,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几页纸。在地球的另一面,自由团授意刊发了一个算不上独创的头条:《人类被怪物统治了?》。接着这句提问,报纸援引道:“在马德拉斯会议上,自由团东方分部主席克里施南博士说,‘超主们的行为很好解释:他们的长相定然相当怪异,令人憎恶,因此不敢露面。我质疑监理人,希望他来否定这一点。’”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简报。就算这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种推测早就有过,他从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种生物形式会奇怪得让他无法马上接受,或许,他倒有可能觉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说服卡列伦相信这一点,超主们或许会改变他们的政策。他们一来到地球,报纸上就铺满了人们凭想象绘制的画,他们的吓人程度肯定连那些画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于结束这个事态,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继任者的体谅,主要还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他最终坦承了这一点。他已经把卡列伦看作一个人,还要弄清卡列伦到底是何种生物,才会觉得满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没有按时上班,这让皮特・凡・瑞伯格感到惊讶,也有点儿不高兴。秘书长到自己办公室前常常会到其他地方办点儿事,但一般都会留下话说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这天早上有好几个急件需要呈报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电话到六七个部门询问也没有找到他,最后只得作罢。

到了中午他更觉不安,便派车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钟后,警笛响起,一辆警察巡逻车疾速驶进罗斯福大道。车里一定有新闻社的知交,因为在凡・瑞伯格还在老远望着带来消息的警车时,收音机里就开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经成为联合国的代理秘书长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里有那么多麻烦事,他会乐于研读报纸上有关斯托姆根失踪事件的反应。在斯托姆根失踪前的一个月,全世界的新闻界划分成了两大针锋相对的阵营。西方媒体总的来说支持卡列伦的计划,让所有的人都成为世界公民。另一方面,东方国家陷入了一场猛烈、但很大程度上是人为操纵的国家尊严癫狂症。他们中的一些国家独立后刚度过一代人的时间,感到这是在诈取自己的胜利果实。对超主的指责遍及各地,气势汹汹:经过谨小慎微的一段时间后,媒体很快发现怎么糟践卡列伦都行,什么也不会发生。现在的媒体也变聪明了。

大多数攻击虽然连喊带叫,但并不代表广泛大众。即将永久消失的边境线上在增兵添岗,但士兵互相间仅用眼神就能传递友善。政客和将军们或许会勃然动怒,但几百万静静等待的民众却觉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将到来,历史上漫长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结束了。

现在,斯托姆根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嚣一下子停息了,整个世界发现他们失去了唯一的联系人,超主出于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只通过他同地球说话。报纸和电台的评论员们都像得了失语症一般,但一片静默之中还是听得到自由团的声音,他们急于声辩,为自己撇清干系。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然后,整个意识恢复了,他一下子坐起来,去摸索床边的开关。

黑暗中他的手触摸到的是光滑的石头墙,凉凉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儿,这意外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和身体僵住了。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跪在床上,用指尖探索这面完全陌生的墙壁。

正摸着,他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边。他瞧见一个男人的侧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闪,门又很快关上,黑暗重现。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片刻之后,他又被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光束朝他的脸上扫过来,停了一会儿,然后照到整个床铺上——他这才看见,那床不过是几块粗木板架起的床垫而已。

黑暗中,一个柔和的声音操着纯正的英语对他讲话,语音中有种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时无法分辨。

“哦,秘书长先生,我很高兴你醒来了。希望你感觉一切正常。”

最后那句话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于想问的问题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望着黑暗,沉静地问道:“我失去知觉多长时间了?”

对方笑了。

“好几天了。我们得到许诺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很高兴看到这是真的。”

一方面为了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也为了测试一下身体的反应是否正常,斯托姆根将两条腿悬在床边。他睡衣仍穿在他的身上,只是给揉得皱巴巴的,上面好像还沾了不少灰土。移动时他感到有些头晕,虽然没有太多不适,但足以让他相信自己的确被麻醉过。

他转过来对着光。

“这是什么地方?”他严厉地问,“温莱特知不知道?”

“好了,不要太激动,”那个影子回答,“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想你一定很饿。穿上衣服去吃饭吧。”

一束椭圆形的光扫过屋子,斯托姆根这下才知道这屋子有多大。它几乎算不上一间屋子,墙壁都是裸露的石块,草草打磨成型。他发现自己是在地下,或许是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就有可能是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手电光照亮了搭在一个包装盒上的一堆衣服。

“应该足够你穿了,”黑暗里的声音说,“洗衣是这儿的一大问题,所以我们带来了你的几件外套和半打衬衣。”

“你们真够细心的。”斯托姆根并没有在开玩笑。

“遗憾的是没有家具和电灯。这地方有些方面还算方便,只是缺少康乐设施。”

“什么方便?”斯托姆根一边问,一边穿上衬衣。奇怪,手指触摸着熟悉的衣物,竟会让他感到一种安慰。

“就是——方便,”那声音说,“顺便说一句,我们大概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你就叫我乔好了。”

“不管你的国籍是什么,”斯托姆根反问道,“你是波兰人,对吗?我想我可以念出你的真名。并不比很多芬兰名字更难念。”

停顿了一小会儿,灯光也闪动片刻。

“是的,我本该预料到这一点,”乔顺从地说,“你大概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对我的职位来说,算是个有用的爱好吧。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美国长大,但离开波兰时你已经……”

“行了,”乔坚定地说,“已经足够了。我看你已经穿好衣服了——谢谢你。”

斯托姆根为小小的胜利有些得意,他走向门口时,门自动打开。乔往边上靠了一下让他过去。不知道抓他的人带了枪没有,应该带了的,周围或许还有乔的同党吧。

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有一盏油灯照着,显得有些昏暗。斯托姆根这才看清乔的模样,他大概五十岁上下,体重应该有两百多磅。从那布满污迹的、不知是哪个部队的作战服,到他左手上那枚大得吓人的图章戒指,他身上的东西都是超大号的。他这个块头带不带枪都无所谓了。斯托姆根想:如果自己能从这地方出去,要想找他也不会太难。他意识到乔也一定十分清楚这一点,又不免有些沮丧。

周围都是裸露的石头墙,只偶尔有些混凝土墙面。斯托姆根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某个弃置不用的矿井里,没有哪个监狱比这更管用了。此前他对自己被绑架的事并不怎么担心。他一直觉得无论发生什么,超主都会动用巨大资源很快找到并解救他,现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卡列伦的能力看来也有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藏在遥远陆地之下的某处,超主的科技手段或许无法找到他。

另外两个人坐在桌边,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斯托姆根进屋时,他们抬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显而易见的敬重。其中一个人把一块三明治推给他,斯托姆根立刻接受了。尽管饿得够呛,他仍觉得自己的午餐应该丰富些,大概他的看守们吃得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一边吃,一边扫视了一下身边的三个人。乔不只是块头大,甚至还是一个头领,其他人显然只是他的助手。两个人没什么特征,只有听他们讲话斯托姆根才能知道他们是哪里人。

不太洁净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斯托姆根就着它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等到他感到自己多少可以把握局面了,才把头转向那位波兰巨人。

“好吧,”他平静地说,“大概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吧,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乔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得直言相告,”他开口道,“这跟温莱特毫无关系。他跟其他人一样蒙在鼓里。”

斯托姆根对此有所预料,尽管他不知道乔如何揣测出他的想法。他早就怀疑自由团内部或周围存在一股极端势力。

“我好奇的是,”他说,“你们是怎么绑架我的?”

他没打算得到回答,但对方早有准备,甚至急于回答他,又让他有些错愕。

“整个儿就像好莱坞惊悚大片,”乔来了劲头。“我们不清楚卡列伦是不是在守护你,因此我们采取了细致的防范措施。你被空调带进去的毒气熏倒了,这很容易。然后我们把你弄到车上,也毫无麻烦。我得说明,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们雇了一些,嗯,专业人员。卡列伦可能会抓住他们——实际上他也应该抓得住他们,但他什么也得不到。车离开你的住所后就进了一条隧道,离纽约不到一千公里,它按时从另一端出来,仍带着那个受了麻醉、酷似联合国秘书长的人。片刻后一辆拉着金属货箱的大卡车从对面驶来,开往一个飞机场,把那些货箱装上飞机,货运完全是合法经营。如果那些箱子的货主知道是怎么被我们利用的,我想准会大吃一惊。

“同时,完成任务的那辆小车继续执行规避动作,往加拿大边境开。也许卡列伦现在已经抓到它了,这我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你知道——希望你赞赏我的开诚布公——我们的所有计划取决于一点。我们很清楚卡列伦能眼见耳听,了解地面发生的一切。他看不到地面以下的事情,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学。所以他不会知道发生在隧道里的转移行动,就算最后知道也太晚了。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些冒险,但我们还有一两个保全措施没用上,得留着日后再用,泄露出去太可惜了。”

整个故事乔讲得津津有味,斯托姆根忍不住笑了。同时,他也深感不安:这个计划的确很巧妙,很可能骗过了卡列伦。斯托姆根甚至无法肯定超主是否对他进行过某种保护性监视。乔呢,很显然,他也不清楚。他如此坦白,或许也是为了试探斯托姆根的反应。现在,无论他的内心感觉如何,他都要保持自信,沉着冷静。

“你们真是一群笨蛋,”斯托姆根轻蔑地说。“竟然以为这样就能骗得过超主。说到底,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乔递过一支烟,见斯托姆根拒绝,就自己点上,往桌子边上一坐。桌子发出断裂的吱嘎声,让他慌忙跳了下来。

“我们的意图十分明确,”他说,“我们发现争论毫无用处,应该采取其他手段。原来就有一些地下运动,无论卡列伦有多大势力,他会发现对付我们不太容易。我们为自己的独立而战。别误解我的意思,不会有任何暴力行动,至少一开始不会。但超主要使用人类的代表行使统治,我们能让他们统治得极不舒服。”

估计就从我开始了,斯托姆根想。他怀疑对方只讲了全部故事的一小段。他们真以为这种强盗手段能对卡列伦产生一丁点儿的影响吗?另一方面,良好组织的抵抗运动会使生活变得异常艰难,这一点儿不假。乔的手指触到了超主统治的弱点。说到底,他们的所有命令是通过人类代理人发布的,如果这些代理人被吓得不再听从命令,整个体系就崩溃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因为斯托姆根相信卡列伦很快就会找到解决办法。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斯托姆根最后问,“我是人质,还是别的什么?”

“别急,我们会照料你的。我们要等几天,有人要造访你。在这之前,我们会尽量让你开开心心的。”

他用自己人的语言说了句什么,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拿出了一副崭新的扑克牌。

“特别为你淘来的,”乔解释说,“我在《时代》杂志上读到,你很擅长玩扑克牌。”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希望你钱包里有不少现金,”他不安地说,“我们都没想过看一看。总之,我们不收支票。”

斯托姆根忍住惊讶,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的看守。随即,此情此景引发的真正幽默让他心领神会,所有公务烦扰好像突然一下子从他的肩上卸掉了。从此往后,该凡・瑞伯格出头露面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无能为力——眼下,这帮想入非非的罪犯正急着要跟他玩牌哩。

猛然间,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多年他都没这样笑了。

温莱特说的无疑是真话。凡・瑞伯格愁眉苦脸地琢磨着,他可能怀疑某些人,但他不知道是谁绑架了斯托姆根。他也不赞成绑架这种做法:凡・瑞伯格机敏地想到,自由团里的极端分子过去一直给温莱特施压,让他采取更积极的策略。现在他们自己动手了。

毫无疑问,绑架过程组织得很完美。斯托姆根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要想找到他希望渺茫。但他有件事情要做,凡・瑞伯格想,还必须赶紧做。虽说他经常插科打诨,但内心对卡列伦却是敬畏有加。一想到要近距离接触超主,他就满心恐惧,但看来没有别的选择。

通信设备占据了大楼的整个顶层。一台台传真机一字排开,伸向远处,有的静默着,有的频繁地发出咔咔声。无尽的生产统计、普查反馈和世界经济体系的所有簿记事项通过这些机器滚滚而来。上面,在卡列伦飞船上也应该有一个类似的房间。在那儿,来回取阅地球发给超主的信息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形状?凡・瑞伯格想到这儿,只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凉。

不过今天他对这些机器和它们的日常工作不感兴趣。他走进那间只有斯托姆根使用的私人小屋。门锁已按他的指示砸掉了,通信部主管在那儿等着他。

“这是一台普通电传打字机,标准的打字键盘,”主管对他说,“还有一台传真机,你可以发送图片或表格,但你说过用不着这个。”

凡・瑞伯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了。谢谢你。”他说,“我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你过会儿再把门锁好,所有钥匙都交给我。”

等通信主管离开,他才在电传打字机前坐定。他知道,自从卡列伦和斯托姆根通过每周一次的会面处理大部分事务后,这台机器就不怎么用了,它成了应急通联线路。他期望很快就能收到回复。

迟疑了片刻,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打出自己的信息。机器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打出的文字在变暗的屏幕上闪了几秒钟。打完字,他向后一倚,等待回答。

过了不到一分钟,机器就又呼呼响了起来。凡・瑞伯格早就怀疑监理人根本不睡觉。

信息不长,也没什么用。

无信息。所有事务全部由你做主。卡。

太痛苦了,其中没有任何让人满意的成分,凡・瑞伯格发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三天来斯托姆根仔细分析了绑架自己的人。乔多少有点儿地位,另外两个就什么也不是了,任何非法活动都能召集一帮这种人。自由团的理念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关心的是怎么混日子,尽量少干活。

乔这个人比较复杂,尽管有时候斯托姆根觉得他像个大孩子。他们玩起牌来无休无止,间或就某个政治问题激烈争吵一番,而斯托姆根很快发现,这个波兰大个子从未认真考虑过他为之奋斗的目标。情绪冲动又极端保守,这两种东西如乌云蔽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的国家多年来为获得独立而战,完全改变了他,让他依然生活在过去的年月里。在有序的生活方式中,这种人已经派不上用场,他本人可谓前朝遗物。如果有一天这类人消失了,世界会安全些,但也会变得缺乏生气。

现在,斯托姆根相信卡列伦没办法找到他,这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他还对几个看守虚张声势,但他们并不相信。他很清楚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儿是为了观察卡列伦的反应,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可以走下一步计划了。

被劫持四天后,乔告诉他有客人造访,斯托姆根并不惊讶。几个看守变得愈发坐立不安,这让他们的囚徒猜出个大概:行动的头目看到已无危险,终于亲自来提审他了。

乔礼貌地招手请他进屋,他们已经围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旁等着他了。乔的腰里别着一支从未见过的大号手枪,很有些卖弄,让斯托姆根觉得好笑。那两个帮凶不在,就连乔都显得有些拘谨。斯托姆根立刻觉察对面这些人的官阶高得多,让他想到自己见过的一张俄罗斯革命初期列宁与战友们的照片。这六个人有着同样的智力、冷酷和铁一般的决心。乔那一类人其实无害: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原来在这儿。

斯托姆根敷衍地点了下头,朝唯一的一张空椅子走过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一位年龄较长、体型结实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用一双灰眼睛紧紧盯着他。这让斯托姆根很不舒服,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先开了口:“看来你们是来谈条件的。要多少赎金呢?”

他注意到后面有人在速记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话。一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领头的回话了,声音悦耳,带着威尔士口音。

“随便你怎么说,秘书长先生。但我们要的是信息,不是现金。”

这样看来,自己是战俘,这是一次审讯了。斯托姆根想。

“你很清楚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对方接着说,嗓音柔和轻快,“如果你愿意,叫我们抵抗运动也行。我们认为地球迟早要发动一场独立之战,但我们发现斗争只能以间接手段进行,比如暗中破坏或拒不听命。我们挟持你,部分是要卡列伦明白,我们目的明确,组织周密,但更主要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有关超主信息的人。你是个明白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们合作,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你们具体想知道什么呢?”斯托姆根谨慎地问。

那双超凡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深处,这种眼神斯托姆根一生从未见过。接着,那歌唱般的声音又响起了:“你知道超主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吗?”

斯托姆根差点儿笑了。

“相信我,”他说,“我跟你一样,也急于了解真相。”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了?”

“我没答应什么,但可能吧。”

乔解脱般地舒了一口气。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期待的窸窣声。

“对你跟卡列伦见面的情境,我们只粗略了解。”那人接着说,“你或许可以仔细描述一下,别漏掉任何重要的线索。”

这倒是个无害的要求,斯托姆根想,以前他就回答过多次,于是便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样子。这儿的几个人脑子机敏,也许能发现点儿新东西。随便他们从他这儿榨取任何新鲜信息——只要他们分享它。至于说这类信息会对卡列伦造成什么伤害,他是绝不相信的。

斯托姆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旧信封。他一边快速画着草图,一边说:“当然,你们知道,这个小型飞行器没有明显的推进装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伦的飞船上。它进入船体——你们无疑看过望远镜拍摄这个操作过程的影片。门就打开了——如果你把它叫门的话——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块屏幕。平面布局就像这样。”

他把草图推给威尔士人,但那双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脸上,他看见这双眼睛的深处发生了某种改变。屋里一团死寂,但他听到乔在自己身后猛地吸了一口气。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恼火地看着对方,这一看,让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把信封搓成一个球,扔在了脚下。

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双灰眼睛让他如此错愕了。对面的人是个瞎子。

凡・瑞伯格没有再联络卡列伦。大部分部门的工作——发送统计资料、摘要国际新闻等事务都在自动进行着。巴黎的律师们还在为世界宪法议案争吵不休,但这暂时也跟他无关。要到半个月后,监理人才会索要这一议案的最终草案,如果到那时还没完成,卡列伦无疑会采取他认为合适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那部标为“仅限紧急”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听筒,越听越惊讶,随即扔下它,冲向敞开的窗户前。惊恐的喊叫声由远而近,街上的交通几近瘫痪。

千真万确,卡列伦的飞船,那超主一成不变的象征物,现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寻了一回也没看见一丝踪影。接着,突然之间,似乎天幕瞬间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飞来,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云,低低擦过纽约的摩天楼顶。

这扑面而来的怪兽不禁让凡・瑞伯格连连退缩。他也清楚超主这艘飞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悬太空是一回事,看着它像恶魔驱遣的乌云飞过头顶,绝对是另一回事。

在这片局部的日蚀中,他看着飞船拖着巨大的阴影朝南飞去,最后消失。没有声音,连空气中的飒飒响声都没有,凡・瑞伯格发现,虽然飞船飞过时显得很近,但离他头顶至少有一公里。接着,大楼受到声波的撼动开始战栗,不知哪里的窗玻璃向内炸开,传来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但凡・瑞伯格没有动。他趴在窗台上,望着南面的天空,无限之力的降临把他给吓瘫了。

斯托姆根说话时,感觉自己的思维同时在两个层面进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羁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帮自己揭开卡列伦的秘密。这是种危险的游戏,让他惊奇的是自己又有些得意。

大部分问话都是那个威尔士盲人提出来的。看着这个头脑敏锐的人尝试解开一个个问题的答案,测试然后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弃了的推测,实在让人觉得有趣。现在,威尔士人仰坐在那里,叹了口气。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他气馁地说。“我们需要更多事实,这就得行动,而不是争论。”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视着斯托姆根,过了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敲起了桌子。这让斯托姆根发觉他开始变得没有把握了。然后,他又说话了。

“你从来没有费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况。秘书长先生,我真有点儿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斯托姆根冷冷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兴趣,“我已告诉过你,我跟卡列伦会面的那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们设计几种器械,”对方审慎地说,“或许可能让我们发现点儿什么。我不是科学家,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如果给你自由,你愿意协助我们完成这个计划吗?”

“让我最后再说一遍,”斯托姆根愤怒地说,“明确一下我的立场。卡列伦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会为他的敌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终计划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计划是与人为善的。”

“有什么真正的证据呢?”

“他的全部行动,从他的那些飞船到来之日起。我敢说你分析来分析去,也找不出一件人类没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顿了片刻,任思绪返回过去的年月,他笑了起来,“要想找个单独的例子证明——我该怎么说呢?——超主们的仁慈,想想他们刚来的一个月内推行的‘虐待动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说我以前对卡列伦存有疑虑,这下也完全消除了。尽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这项命令给我带来的麻烦最多!”

这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斯托姆根想。整个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对残暴行径的痛恨。这一点,以及他们对公正和秩序的热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导情感,至少凭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这样判断。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伦表示出愤怒来,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愤怒。“你们可以随意互相杀戮,”他的信息这样写道,“这是你们之间和你们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却获取食物和出于自卫,如果你们杀戮那些与你们同处一个世界的动物,就将受到我的问责。”

没人确切知道这项禁令涉及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列伦如何执行它。但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大斗牛场内座无虚席,斗牛士和服务生们正式出场。看来一切如常:灿烂的阳光在传统服饰上迸发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欢迎着他们宠爱的选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样。人群中偶尔有人抬起头,焦虑不安地望着天空,望向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处那艘孤零零的银色形体。

斗牛士进入自己的地盘,公牛喷着响鼻冲入竞技场。骑手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马匹迎战敌人,马儿却吓得鼻孔大张,在阳光下原地打转。第一支投枪一闪,射向目标——与此同时,响起一种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一万人因疼痛发出的叫喊声,他们受了同样的伤——当这一万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但斗牛就此结束,所有的斗牛活动均告完结,因为消息在飞速传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热斗牛迷们受此一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赌注,再就是伦敦的《每日镜报》也来添乱,往伤口上撒了把盐:它建议西班牙人把板球当作新的全民体育运动。

“你可能是对的,”那个威尔士老家伙说,“也许超主的动机是好的——按照他们的标准,因为有时候跟我们的标准相同。但他们是外来者,不请自来,把我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摧毁了理想,还有几代人浴血奋战得以保护的国家主权。”

“我来自一个小国,它也曾被迫为自由而战,”斯托姆根反驳说,“但我支持卡列伦。你们可以骚扰他,甚至可以耽搁他,让他不能按期实现他的目的,但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无疑你们很真诚,相信自己的事业。我可以理解你们害怕世界国家到来之日,那些小国的传统和文化遭到毁灭。但你们错了:墨守成规无济于事,超主到来之前主权国家已行将就木,超主们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没人能够挽救它,也不该有人挽救它。”

没人答话。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威尔士人半张着嘴坐在那儿,双眼毫无生气,看上去就是瞎子。他边上的人也没有动,凝固在紧张而不自然的姿势中。斯托姆根吓得喘不上气,站起身向门边退去,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得很好,雷吉,谢谢你。现在我们该走了。”

斯托姆根转过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与目光平齐的位置有个普普通通的小球——无疑,这是超主启动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斯托姆根隐约觉得他听到了一种嗡嗡声,就像懒洋洋的夏日里一群蜜蜂发出的声音。

“卡列伦!谢天谢地!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担心,他们没事儿。算是一种麻醉吧,但比麻醉轻多了。他们不过是比正常时间慢个几千年。我们一走,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吗?”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让他们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他朝小屋和里面几个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别。乔单脚立在那里,傻傻地盯着虚空。斯托姆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伸手向口袋里摸去。

“谢谢你的款待,乔,”他说,“我得给你留点儿什么做纪念。”

他从一堆纸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数字。然后,他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纸上仔细写下:

曼哈顿银行:

支付乔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纸条放在波兰人身边,卡列伦问道:“你这到底是干什么?”

“我们斯托姆根家的人从不赊欠。那两个家伙玩牌耍赖,但乔规规矩矩,至少我没抓到他做手脚。”

出门时他感到十分轻松快活,就像年轻了四十岁。金属球移到一旁让他通过。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机器人,这也解释了卡列伦如何能够透过头顶上那么厚的岩层找到他。

“照直走一百米,”小球用卡列伦的声音说,“然后左转,直到我给你下一步指示。”

他急匆匆往前走,尽管他知道没什么必要。小球还悬在走廊里,大概是在为他做殿后。

一分钟后他遇到了第二个球,它在走廊的拐角处等着他。

“你还要走半公里,”它说,“靠左侧走,直到我们再碰头。”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后才走到了外面。一开始他还纳闷,小球是怎么跑到自己前面去的,后来他才猜到,一定有一个机器人组成的链条,从矿井深处一直连到地面。出口处一群警卫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站立着,他们的头上悬浮着又一个无处不在的小球。几米之外的山坡上停着那架小飞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见卡列伦的。

他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强烈的阳光。然后,他看见四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采矿机械,远处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通向山那边。几公里外,茂密的森林盘亘在大山脚下,极目之处,斯托姆根看到一个大湖泛着点点波光。他猜测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南美的某个地方,虽然他说不清这个判断的依据来自何处。

登上小飞行器后,斯托姆根最后看了一眼矿井出口和边上那些凝固的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他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里。

过了一阵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发自心底地吐出那个字:“喂?”

“很抱歉我没能立刻赶来救你。不过你看,等所有头目全凑齐了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斯托姆根几乎语无伦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儿?要是我想——”

“你先别急,”卡列伦回答,“至少让我说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丧地说,“我听着呢。”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用一个——大概用‘示踪器’称呼它最为合适——一直在监视着你,”卡列伦说,“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错,我无法在地下跟踪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里的偷梁换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辆车停止反应后,这计划也就露馅了,我很快就再次确定了你的位置。接下来就是坐等时机了。我很清楚,一旦认为我找不到你,那些头目就会到这儿来,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放了他们!”

“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这个星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谁是这个组织的真正领导。现在确定了他们的位置,我就能跟踪他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动,如果我喜欢,还能监视到他们行动的细节。这比把他们锁起来强多了。他们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出卖余下的同党。他们被有效地压制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解救你的事情将成为他们的一个不解之谜,你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小屋里回荡起那浑厚的笑声。

“整个事情就像一出喜剧,但目的很严肃。我关心的不仅是这个组织的几十个人,我还要考虑这件事对各地的其他组织产生的影响。”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满意,但能理解卡列伦的看法,因此渐渐消了气。

“很遗憾,在我离任的前几周还得做这件事,”他最后说,“从现在起我要在家里安排警卫。下一个遭绑架的就轮到皮特了。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么样?”

“我这一周仔细观察了他,故意没有帮他。总体来说他干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运气了。”斯托姆根说,仍然有些忿忿不平,“还有,你从你的上级那儿得到什么答复了吗,关于对我们露面的事?我敢肯定,这是你的敌人反对你的最有力口实。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如果见不到超主,我们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

卡列伦叹了口气。

“没有。我没得到答复。不过我知道那答复是什么。”

斯托姆根没有继续追问。以前他可能会那样做的,但现在,一个计划的模糊构想第一次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审讯者的话再次回到了他的脑际。是的,也许可以发明一种仪器……

强迫之下被他拒绝的事情,自由之时他会愿意尝试一下。

04

直到几天前,斯托姆根都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现在正在计划的行动。回想那次荒诞可笑的绑架,简直就像一出三流电视剧,但它可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看法。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身体上的暴力事件,这跟在会议室里进行的唇枪舌剑差别太大了。病毒肯定进入了他的血液,或者,他只不过超出自己的预料,提前进入了智力衰退期。

纯粹的好奇也是强大的动因,而且他决意从玩弄了他的把戏中扳回一局。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卡列伦把他当成了诱饵,就算理由多么光明正大,斯托姆根也不打算立刻原谅监理人。

皮埃尔・杜瓦尔看见斯托姆根走进他的办公室,并未表示惊讶。他们是老朋友,秘书长亲自造访科学部主任也是常事。如果卡列伦或他的下属把监控仪器转到这里来,他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两个人谈了些公事,交换了几句政治传闻,随后,斯托姆根有些犹豫地谈到了正题。来访者说话时,这个老法国人仰坐在椅子里,不停地向上扬起他的眉毛,一毫米又一毫米,直到快跟额发搅到一块儿了。有一两次他好像要说话,但又忍住没说。

等斯托姆根说完,科学家紧张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你觉得他在偷听吗?”他问。

“我不认为他能听见。他在我身上装了他所谓的示踪器,用来保护我。但那东西在地下不好使,这就是我到你这座地牢里来的原因。这里能阻隔各种辐射波,对吧?卡列伦不是魔术师。他知道我在哪儿,但仅此而已。”

“希望你想得没错。除此之外,要是他发现你在干什么的话,不会有麻烦吗?他迟早会发现的,这你知道。”

“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我们互相很了解。”

这会儿,物理学家摆弄着铅笔,眼睛望着空中。

“这是个十分完美的难题,我喜欢它。”他简短地说,随后低头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巨大的记事本,斯托姆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本子。

“好了,”说着,他在本子上狂写起来,那字就像某些个人速记一样潦草难辨,“我得搞清楚所有事实。关于你们会面的那间屋子,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包括所有细节,无论看上去多琐碎,都别漏掉。”

“实在没什么可描述的。屋子是金属的,大概有八平米,四米高。一边有个一米见方的屏幕,正下面就是一张桌子,我还是画给你吧,这样还快一些。”

斯托姆根飞快地画着他十分熟悉的房间,然后把画推给杜瓦尔。这让他一下子回想起上次他这么做时的情形,不免浑身激灵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瞎眼的威尔士人和他的同伙们怎么样了,对他的突然离去又作何反应。

法国人研究着他的草图,紧皱眉头。

“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些?”

杜瓦尔嫌恶地擤了一下鼻子。

“采光呢?你完全是在黑暗中吗?还有通风设备、取暖……”

这种急脾气让斯托姆根莞尔一笑。

“整个天花板都是亮的,至少按我的判断,空气是从通话栅格那儿进来,我不知道是如何排气的,或许气流是按时置换的,可我没注意到。没有任何加热器,但屋子里总是正常温度。”

“那意思,换句话说,是水汽已经冻死,但二氧化碳还没有。”

这个老掉牙的笑话只能让斯托姆根勉强一笑。

“我觉得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他最后说,“至于那个载我去见卡列伦的机器,我坐的那个屋子平淡无奇,跟升降梯的笼子一样,要是没有沙发椅和桌子,两者就毫无区别了。”

几分钟的沉默。物理学家在记事本上小心翼翼地画着一个个微小装饰花边,斯托姆根看着他画,思忖着为什么像杜瓦尔这样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却从未在世界科学领域做成什么大事。他想起一位朋友在美国国务院作出的不太友好、或许也不甚准确的评断:“法国出产世界上最好的二流人物。”杜瓦尔就是这句话的一个佐证。

物理学家满意地对自己点着头,探身过来,用铅笔指着斯托姆根。

“你为什么会觉得,雷吉,你所谓的这个卡列伦的屏幕,就是一个屏幕?”

“我一直觉得它是,它看上去的确像个屏幕。它还能是什么呢?”

“你说它像一个屏幕,你的意思是,它像我们的那种屏幕?”

“就是。”

“我觉得它本身很可疑。我相信超主自己的机构不会使用实体屏幕这样粗糙的东西。他们也许会在空中直接生成图像。卡列伦怎么可能不嫌麻烦地使用电视系统?最简单的解释常常是最好的解释,你说的视觉屏幕会不会仅仅是一块单向玻璃?”

斯托姆根很为自己气恼,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发一言。回顾往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质疑过卡列伦的说法,但现在往回想,什么时候监理人说过他使用电视系统了?他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圈套,他完全被欺骗了,当然,这要假设杜瓦尔的推测是正确的。但他又一次跳到结论上了:还没人证明过任何事情。

“如果你是对的,”他说,“我就该把那块玻璃砸了——”

杜瓦尔叹息一声。

“瞧这些科学的门外汉!你以为那是不用炸药就能砸碎的东西吗?如果你真砸碎了它,你相信卡列伦会与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吗?让他活在氯气环境中,这对你们两个不都好吗?”

斯托姆根感到有点愚蠢。他本该想到这一点的。

“那么,你有何见教?”他有些恼火地问。

“我想考虑考虑。首先我们要看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了解一下那个屏幕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要派几个自己人干。还有,你去会见监理人时带着手提箱吧?是你现在拿的这只吗?”

“是。”

“这个够大。我们不用换了,免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卡列伦已经习惯它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斯托姆根问,“藏一个X光机带去?”

物理学家咧嘴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得策划一下。我过半个月会告诉你。”

他又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

“当然,”斯托姆根立刻接上说,“想起你在德国占领期间非法制造收音机。”

杜瓦尔有点儿扫兴。

“哦,我以前的确提过一两次。但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要是你被逮到,我可不知道你要用这些装备做什么。”

“什么?你不是一直嚷嚷,说科学家要为其发明承担社会责任吗?真的,皮埃尔,我真为你害臊。”

斯托姆根放下那个厚厚的打印文件夹,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终于定下来了,”他说,“想到这几百页纸掌握着人类的未来,真是不可思议。世界联邦!从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能亲眼得见!”

他把文件夹放进手提箱。手提箱的后面离那块矩形的黑色屏幕不到十厘米,他下意识地不时用手指摸那锁扣,这是内心紧张的反应,但他不打算在见面结束前按下隐藏的按钮。有可能出错,尽管杜瓦尔发誓说卡列伦绝不会发现,可谁说得准呢?

“还有,你说你有消息要告诉我,”斯托姆根接着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心情,“是关于……”

“是的,”卡列伦说,“我几个小时前收到了一个决定。”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斯托姆根猜测着。监理人不可能跟远方的老家取得联系,他的基地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也许——按凡・瑞伯格的推断——他只是咨询了某种可以预测任何政治行动后果的大型计算机。

“我并不认为自由团及其党羽会对此满意,”卡列伦继续说,“但这会化解紧张局面。我们不用记录这些。

“你经常跟我说,雷吉,无论我们外形上与人类有多大差别,人类都会很快适应我们。这显示你缺乏想象力。也许在你来说是这样,但你想过没有,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受到过任何程度的教育,他们被各种偏见和迷信所蛊惑,根除它们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我们对人类心理有所了解,这一点你会认同吧?我们十分清楚在世界现有发展水平下,向人类显露真容会发生什么。我不能讲太详细了,就算跟你也不能,所以你应该接受我的分析,相信它。不过,我们可以做一个明确的允诺,能让你满意些。五十年后,也就是从此两代人以后,我们会从飞船上走下来,人类最终会看见我们的样子。”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领会着监理人的话。如果说卡列伦的言辞曾经给过他些许满足,现在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实际上,自己的不完全胜利多少让他有些困惑,一时间失去了信心。真相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大白天下,他的所有谋划都毫无必要,也许也不明智。如果他继续执行下去,恐怕只是出于私心,因为他活不过五十年。

想必卡列伦看出了他的犹豫,接着说道:“我很遗憾这让你感到失望。但至少,你不必为不远的将来所出现的政治问题负责了。或许你认为我们的担心缺乏根据,但相信我,我们掌握足够的证据,证明其他任何方法都充满危险。”

斯托姆根身子前倾,呼气急促。

“那么说,你们被人类看到过!”

“我没这么说,”卡列伦马上回答,“你们的地球不是我们监理的唯一一个星球。”

斯托姆根不能被他就这么打发了。

“有很多传说,说地球在过去曾被其他外来物种光顾过。”

“我知道。我读过历史研究部的报告,认为地球就像宇宙的一个十字路口。”

“可能有些外星物种曾经来过,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斯托姆根说道,希望引他上钩,“你们已经观察我们好几千年了,我看这不太可能吧。”

“我觉得不可能。”卡列伦回答,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这一刻,斯托姆根拿定了主意。

“卡列伦,”他突然说,“我要就此起草一个声明,呈交你来批准。但我保留就此事继续纠缠你的权力,一旦发现机会,我会尽全力去弄清你的秘密。”

“我很明白,”监理人说,轻轻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但我划了条线,排除核武器、毒气或任何可能损害我们友谊的方式。”

斯托姆根纳闷,是不是卡列伦知道了什么?在监理人善意说笑的背后,他察觉出了理解的信号,或许,那甚至是一种鼓励。谁知道呢。

“这让我很高兴,”斯托姆根用尽量平稳的音调回答。他站起身,像以往那样合上提箱盖。他的拇指摸到了锁环。

“我马上就去写那个声明。”他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晚些时候用电传机传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按下按钮。他明白了,所有的恐惧都是多余的。卡列伦的感觉并不比人类敏锐。监理人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说“再见”并念出那熟悉的开门密码时,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但斯托姆根还是有种从百货店偷了东西,在店内监控员的眼前走出去一样的心理。直到那光滑的墙面在身后闭合,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凡・瑞伯格说,“我的有些推测并不成功。现在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必须听吗?”斯托姆根轻叹一声。

瑞伯格并没在意。

“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主意,”他谦虚地说,“是我从切斯特顿的小说里得来的。假设超主隐瞒的事情恰恰是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呢?”

“这听上去有点儿复杂,”斯托姆根说道,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说,“我认为形体上他们跟我们人类一样。他们发现我们能容忍被一种我们想象的——比如,外星人或者超级智慧的生物统治。但人类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被同种类的生物所主宰。”

“非常独到,跟你以前的那些理论一样,”斯托姆根说,“希望你给这些作品编个号,好让我一个个记住。这次的缺陷是——”话说到这儿,亚历山大・温莱特被引进门来。

斯托姆根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也不知温莱特是否跟绑架他的那些人接触过。他对此有所怀疑,因为他相信温莱特真心实意地反对暴力。在他运动中的极端分子已经声名扫地,会销声匿迹很长时间。

自由团的首领认真听着那份声明的草案。斯托姆根希望他喜欢这个姿态,那是卡列伦的主意。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后,地球人就会都知道这个为其孙子辈所做的承诺。

“五十年,”温莱特思忖着,“要等这么长时间。”

“对人类来说长,对卡列伦来说则不然。”斯托姆根回答。现在他才意识到超主采取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解决方案。这让他们有足够的喘息空间,同时给自由团来了个釜底抽薪,让他们无法立足。他并不认为自由团会乖乖服输,但他们的地位会被严重削弱。温莱特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五十年后,”他痛苦地说,“破坏已经造成。记得我们曾有过独立的人都死了,人类早已忘记了他们的传统。”

空话,无谓的空话。斯托姆根想。为了这些空话,人类曾不惜奋战牺牲,但今后他们将再也不会为言辞而斗争,甚至死亡。世界会由此变得更好。

看着温莱特离去的背影,斯托姆根想,不知日后自由团还会惹出多少麻烦。但想到这些麻烦都留给继任者了,他的心情又轻松了一些。

有些东西只能由时间来治愈。恶人会被消灭,而对受到迷惑的好人就什么也不能做。

“这是你的提箱,”杜瓦尔说,“还跟新的一样。”

“谢谢,”斯托姆根回答,还是仔细查看了一下,“现在你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吧,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物理学家若有所思。

“我弄不明白的是,”他说,“我们就这么容易搞到手了。现在我要是卡列——”

“可你不是。言归正传吧,说说我们发现了什么?”

“唉,你们这些感情冲动的北欧人!”杜瓦尔感叹道,“我们做的就是一个低功率雷达装置。除了高频率的无线电波,它还用了远红外波,实际上,我们确信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看到它,无论它的眼睛构造多么奇特。”

“你就这么有把握?”斯托姆根问,对这种技术问题一下子来了兴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是的,我们并无完全把握,”杜瓦尔勉强承认说,“但卡列伦是在普通光线下看你的,对吧?这就是说,他的眼睛的光谱范围跟我们的差不多。不管怎么说,这仪器生效了。我们证明你那个屏幕后面有一个大房间。屏幕的厚度三厘米左右,后面的空间至少十米见深。我们没有测到远端墙体发出的任何回波,我们不敢使用更高功率的雷达,所以也没指望测到什么。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他递过来一张相纸,上面只有一条波形线,其中有一处扭结起来,像微弱地震的波形图。

“看到这个扭结的地方了?”

“看到了。那是什么?”

“正是卡列伦。”

“老天!你敢肯定?”

“一点儿错都没有。他坐着,或站着,或者在干其他什么,大概在屏幕后面两米远的地方。如果仪器的辨析力再好点儿,我们或许能测算出他的个头。”

斯托姆根盯着那根模糊而曲里拐弯的线条,心情很是复杂。直到如今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卡列伦确有物质实体,眼下的证物也不太直接,但他仍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

“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杜瓦尔开口道,“计算那屏幕在普通光线下的透光性。我们对此有个合理的想法,十有八九的把握,就算有一分错也无关紧要。你会发现,真正的单向玻璃并不存在,这只不过是光线布置的问题。卡列伦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你在明处,就这么简单。”杜瓦尔嘿嘿笑了,“我们这就把它改变一下!”

他用魔术师变出一窝小兔子的架势,走到书桌那儿,拖出一个巨大的闪光灯。它的一端向外散开呈宽大的喷嘴状,整个家伙就像一支大口径短枪。

杜瓦尔咧嘴一笑。

“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你只管把喷嘴抵住屏幕,扣动扳机就行。它会发出强光,持续十秒钟,你这会儿就可以摆动它,扫视那个房间,好好看看。所有光线会穿过玻璃,把你的朋友照个全身发亮。”

“不会伤害卡列伦吧?”

“如果你先对准下面,从下往上扫就不会。这让他眼睛有时间适应。我觉得他的眼睛跟我们一样,会做保护性反射的。我们不希望把他照瞎了。”

斯托姆根犹疑地打量着这件武器,用手掂了掂。几周以来他的良心备受煎熬。卡列伦对他,除了偶尔说话惊人地直率以外,一直以毋庸置疑的友情相待。现在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快到头,他不希望发生任何破坏友情的事情。不过,他已经警告过监理人了,斯托姆根相信如果卡列伦自己能做主,他可能早就现身了。现在,这一决定已经为他量身定做好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结束的时候,斯托姆根要一窥卡列伦的那张脸。

当然,如果卡列伦真有一张脸。

斯托姆根最开始有过的那种紧张感早已消失。卡列伦只是在不停地说,时而编织出一些复杂难解的句子。斯托姆根曾一度将其看作卡列伦所有天赋中最出色、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部分,现在看来也没有多了不起了,他知道,这就像监理人的大部分能力一样,纯粹是智能的计算结果,不是什么特殊天分。

卡列伦放慢思考以便适应人类的语速,腾出空来遣词造句,要多少有多少。

“你和你的继任没必要担心自由团,就算它从目前的败局中恢复元气也没关系。上个月它非常安静,虽然还会东山再起,但几年之内没有什么危险。实际上,有了它才能知道你的对手时刻在做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自由团是个非常有用的组织。要是它遭遇财政困难,我甚至还可能出钱资助。”

斯托姆根时常无法分清卡列伦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保持一脸的冷漠,继续往下听。

“很快自由团就会失去另一个抗辩的理由了。这几年来,对你所持的特殊立场有过大量的批评,它们全都有些幼稚。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阶段,你的立场对我非常有价值,但现在,世界正按照我所计划的路线前行,这种中间人的角色就可以中止了。往后,我不再同地球进行直接联系,秘书长的职责也恢复到原来应有的状态。

“五十年内会出现很多危机,但都会过去。未来的格局已十分清晰,有朝一日所有的困难都会被遗忘——甚至像你们这样拥有长久记忆的人种,也会遗忘。”

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种特殊的强调意味,让斯托姆根立刻僵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卡列伦从未出现过口误,言语闪失几率可以用小数点后很多位计算。但现在没有时间提问——显然也不会得到回答——卡列伦又一次换了话题。

“你一直在问我们的远期计划是什么,”他继续说,“创建世界联邦,当然了,不过是第一步。你会活着看见它的成立,但变化很难察觉,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来临。随后是缓慢的巩固期,等你们人类变得适合接纳我们,我们承诺的那一天就来临了。我很遗憾,那时候你已不在世了。”

斯托姆根大睁双眼,但他凝视的是黑暗屏幕后面的远处。他也在遥望未来,想象着自己无法看见的那一天,超主的巨大飞船终于在地球着陆,向久候的人们打开舱门。

“到那天,”卡列伦继续说,“人类会有一种只能称作‘心理中断’的经历。这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那个时代的人要比他们的爷爷辈更稳定一些。我们会一直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见到我们时,不会像你们见到我们那样大惊小怪。”

斯托姆根从未见过卡列伦如此沉湎于冥想,但他也不觉得奇怪。他相信自己对监理人性格的诸多侧面只略识一二。真实的卡列伦未被世人所知,或许无法被人类所知。斯托姆根再次感到监理人的真正兴趣在其他地方,统治地球不过占用了他一部分心力,不用花费太多,就像三维棋大师玩普通的跳棋一样。

“然后呢?”斯托姆根轻声问。

“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做我们的正事了。”

“我常想那到底是什么。世界整合和人类文明化只是一种手段,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走出去,进入太空,看看你们的宇宙——或许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完成某种艰巨任务?”

“你可以这么说,”卡列伦说。这时,他的声音带了一种明显但难以解释的悲伤,这让斯托姆根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是,假如最后你在人类身上做的试验失败了呢?这种事情我们了解,跟原始人部落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们也有失败的时候吧?”

“有过,”卡列伦说,声音很轻,斯托姆根几乎听不到,“我们也失败过。”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等待,然后再从头来。”

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钟。卡列伦再开口时,出言之意外,让斯托姆根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见,雷吉!”

卡列伦把他耍了!大概现在已经太晚了。斯托姆根只愣了一下,然后,他迅速而熟练地抽出那支闪光枪,把它抵在玻璃上。

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岸边留出几米宽的一条草地。

每天晚上,只要天气还算暖和,九十高龄的斯托姆根都会沿这条小径往码头那边散步,看着日光在水面上渐渐散去,然后在森林送来寒夜的冷风之前回到他的房子。这简单的仪式化散步给了他很多满足,只要体力允许,他会一直做下去。

远处湖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从西边飞来,飞得很低,很快。这块地方不常见到飞机,如果不算那每小时一班的跨极地班机。班机不分昼夜在头顶上飞过,但从没见过飞机出现,只偶然见到它留在同温层蓝色背景上的气体尾巴。这是一架小型直升机,直冲他飞过来,目的十分明确。斯托姆根扫视了一下湖岸,看到自己无处可逃,只得一耸肩膀,在码头前端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记者过于谦恭的样子让斯托姆根有些吃惊。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但是个老资格的政治家,而且,在他的国家以外,还算得上是个神秘人物。

“斯托姆根先生,”造访者说,“我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刚听到一些有关超主的消息,希望你愿意就此事谈谈看法。”

斯托姆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跟卡列伦一样讨厌“超主”这个字眼。

“我认为,”他说,“我不能再做任何补充,为别处的那些报道添枝加叶了。”

那记者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好奇。

“我认为你可以。我们听说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大约三十年前,科学部的一个技师为你制造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装置。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讲讲这件事。”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阵儿,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秘密被人发现,对此他并不惊讶。实际上,它竟然隐藏了如此之久,这才让人感到吃惊。

他站起身来,沿着码头往回走,记者在几步之外紧跟着他。

“那个故事确有其事,”他说,“我最后一次造访卡列伦的飞船时,随身带着一些仪器,希望能见一见监理人。这件事做得很蠢,不过呢,那会儿我刚六十岁。”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故事不值得你跑这么远。你知道,那玩意儿没起作用。”

“你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恐怕你还得继续等下去,但毕竟只剩下二十年了!”

还有二十年。不错,卡列伦是对的。到那时,世界就准备就绪了,而三十年前他对杜瓦尔说出同样的谎言时,世界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卡列伦信任他,斯托姆根也没有背叛自己的忠诚。他确信卡列伦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计划,预见到了他最后行动的每一瞬间。

当那束光投射在巨大的椅子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急急地晃动着光柱,生怕已经来不及。等他看到一扇两人多高的金属门时,它也一下子关上了,不快也不慢。

是的,卡列伦信任他,不希望他在余生中长夜难眠,被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所煎熬。卡列伦不敢违抗在他之上的未知权力(是否与他同属一个种族呢?),但他已尽力而为了。如果他曾违背律令,他们也无法证明。斯托姆根知道,这最终证明卡列伦喜欢他,尽管这可能像一个人喜爱他忠实而又聪明的狗,但其真心程度却也毫不逊色,这是斯托姆根一生得到的最大满足。

“我们也失败过。”

是的,卡列伦,是这样。在人类历史初期就遭遇了失败的是你们吗?那的确算得上一次失败,斯托姆根想,那失败的回声传彻一个个时代,搅扰着不同种族人类的童年,五十年后,你们能够战胜世上的所有神话和传说吗?

斯托姆根知道,不会有第二次失败了。

两个族类再次相遇时,超主将会赢得人类的信任和友谊,甚至相认带来的震惊也不会破坏这一切。他们会一同走向未来,那些被未知的灾难所暗淡的过去将永远消失在史前时代幽暗的通道中。

斯托姆根希望当卡列伦再次来地球闲游时,能到这片北部森林看一看,在他的第一个地球人朋友的墓前稍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