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

05

“就在今天!”各家电台以上百种语言传送着消息。

“就在今天!”上千家报纸刊出这样的头条。

“就在今天!”摄影记者们满脑子想着这句话,一次次检查设备,他们已经聚集在卡列伦的飞船将要降落的巨大空场上。

现在,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悬停在纽约上空。实际上,整个世界刚刚发现,人类其他城市上空的那些飞船从不存在。一天以前,伟大的超主舰队四散无踪,就像晨露时分的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些来往于太空深处的补给船真真切切,而一辈子都高悬在地球大部分都市上空的银色云团不过是一场幻象。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看来,那些飞船不过是卡列伦自己那条船的影子。这绝不是简单的光影游戏,因为它们也骗过了雷达,而且一些还在世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曾听见过舰队穿入地球上空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

这些都不重要。问题的关键是卡列伦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炫耀武力。他已经把心理武器丢到一边去了。

“船在移动!”这句话顷刻间飞速传出,遍及地球的每个角落。“它朝西面去了!”

大船以每小时近千公里的速度,缓慢下降到同温层的高度,朝大平原下降,朝向第二个即将永载史册的地点。它顺从地降落在等候已久的摄影机和几千名拥挤的人群面前——这些人倒不如坐在电视机前的几百万名观众看得更清楚。

庞大的质量本来会让大地绽裂和震颤,但飞船仍被驱遣它在群星中游弋的某种力量掌控着,着陆十分轻柔,就像飞落的雪花亲吻地面。

高出地面二十米的弧形墙体似乎流动起来,闪着光彩。在平滑光亮的表面,一个大大的开口出现了。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就连摄像机镜头也无法探清,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一个闪着光亮的宽大舷梯从开口处吐了出来,一直伸向地面。它像一块坚硬的金属板,两边带着扶手。上面没有台阶,像是一块又陡又滑的滑梯,让人根本无法正常上下。

全世界都望向这个洞口,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随后,卡列伦那很少被人听到却又令人难忘的声音从某个隐蔽处飘然而至,他的话完全超乎人们的预料:“舷梯下面有一些孩子,我想让其中两个上来见我。”

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出人群,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走上舷梯,走入历史。其他的孩子跟了上去,但船上卡列伦的笑声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两个就够了。”

两个孩子急于参与冒险——他们的年龄还不到六岁——一下子就跳上了金属滑梯。接着,第一个奇迹出现了。

他们高兴地朝下面的人群挥手,朝他们焦虑的父母亲挥手——他们的父母好像这会儿才想起那个花衣吹笛人[9]的传说,但为时已晚,孩子们开始快速登上陡坡。不过,他们的两条腿并没有动,接着,人们还看到他们的身体与奇特的舷梯形成了直角。那舷梯自有一种引力,不受地球引力的束缚。两个孩子感到新奇万分,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把他们拉到上面,随后就消失在飞船中。

漫无边际的静默笼罩在整个世界上,总共二十秒钟,虽然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十分漫长。然后,大开口处的黑暗似乎向前移动了一些,卡列伦上前一步走到了阳光下,男孩坐在他的左手臂上,女孩坐在右手臂上,两个孩子在摆弄着卡列伦的翅膀,无暇顾及下面观望的人群。

这得归功于超主们对人类心理的研究,加上他们经过了多年细心的准备,现场只有少数几个人晕倒。但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可能还有为数更少的另一种人,他们的心灵并未感到亘古恐怖的拂拭,理智就在转瞬之间将这恐怖永久驱散了。

没错,羽毛的翅膀、小小的犄角、带刺的尾巴,一应俱全。传说中最恐怖的东西活了起来,脱离未知的过去。现在它站在那儿微笑,古树般伟岸,阳光倾泻在它巨大的身躯上,双臂上坐着两个对它倍感信赖的人类之子。

06

用五十年的时间去改变世界和人类,足以使两者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完成这种使命所需要的,是健全的社会工程学知识、对最终目标的高瞻远瞩以及足够的实力。

超主拥有这一切。尽管目的秘而不宣,但他们显然拥有足够的知识和实力。这实力形式多样,其中很少为命运受超主统治的人们所知。那力量珍藏在他们巨大的飞船中,有目共睹。但除昭示众人的沉睡力量外,还有其他微妙得多的武器。

“所有政治问题,”有一次卡列伦告诉斯托姆根,“只要施以正确的力量,都能解决。”

“这听上去实在有点儿玩世不恭。”斯托姆根含混地回答,“就好像说‘强权即公理’一样。在我们过去的年月,使用权力明显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关键的是‘正确’一词。你们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力量,或者,没有足够的知识去使用它。所有问题都如此,存在高效率和低效率的处理方式。比如,你们的某个国家的统治者丧心病狂想要反对我,对付这种威胁,最无效的手段是动用以原子弹为形式的几十亿的马力。如果我用了足够的炸弹,问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就像我说过的一样,这是低效方法,哪怕它没有别的缺陷。”

“高效的解决办法呢?”

“只需要小无线电发射机那么大的能量,以及一点儿操控技巧。因为决定一切的是力量的使用,而不是力量的大小。如果希特勒无论走到哪儿,总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或者有个音符一直高声响着,淹没其他所有声音,让他睡不成觉,整日整夜灌进他的脑子,他这个德国大独裁者的日子能长得了吗?手段毫不残忍,你同意吧?分析下来,就结果而言,它与投放一枚氚弹差不了多少。”

“我明白了,”斯托姆根说,“这种声音躲不了吗?”

“我的这个——哦,设计,能向任何地方发送声音,如果我觉得理由足够充分的话。因此,我从不会使用过激手段来维护我的立场。”

这么说,那些飞船只不过是象征物,现在,整个世界都明白了,除了卡列伦这一艘以外,其他全是幻影。

不过,它们一出现,就改变了地球人的历史。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它们的功绩将世代流传下去。

卡列伦估计得很准。情绪上的震动很快就过去了,但仍有不少人,尽管自豪地认为自己丝毫没有迷信的思想,却始终无法面对超主中的任何人。这里面有点儿奇怪,无法用理性和逻辑来解释。中世纪时,人们相信并害怕魔鬼,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难道说,到头来真有所谓的种族记忆这回事儿?

当然,人们普遍假定超主或者同种类的生物曾与古人类有过激烈冲突,这种相遇一定存留在遥远的过去,而在有记录的历史中找不到它的任何痕迹。还有一个谜,卡列伦不会帮忙解开它。

超主们虽然已经在人类面前亮相,但却很少离开他们唯一的飞船。或许地球让他们的身体不舒服,他们的个头和翅膀,说明他们来自一个引力小得多的世界。从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戴那条机械结构复杂的腰带,一般认为那是用于控制体重并互相联络的。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会让他们痛苦,连几秒钟都忍受不了。一旦他们必须外出,无论时间长短都得带上墨镜,因此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尽管他们好像可以呼吸地球的空气,但有时还是带着气筒,偶尔吸上一口提提神。

他们的超然态度可能完全是身体上的原因。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实际见到过某位超主。没人猜得出卡列伦飞船上到底装了多少。看到他们同时出现时最多不超过五个,但巨大的飞船里也许有几百、甚至几千。

从很多方面看,超主的露面带来的问题比他们解决的问题更多。他们的来历依然没有弄清,其生物属性也引发出无尽的猜测和思索。他们可以在许多问题上直言相告,但就另一些问题,他们的行为就只能用“神秘”来形容。不过,总体说来,除了科学家,谁也不关心这个。一般的人大概都不愿意碰到这些超主,但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为地球所做的一切。

按过去时代的标准,这就是乌托邦。无知、疾病、贫困和恐惧实际上已不复存在。战争的记忆就像黎明时消失的噩梦一样,与过去一同隐没,很快就成了所有活着的人经历之外的事了。

人类的精力直接被引入建设性的渠道,地球的面貌得以重塑。这完全就是一个新世界。那些对前几代人来说已经很不错的城市又被重建,或者由于不再有用而被荒废,当成了博物馆标本。工商业模式已经完全改变,很多城市就这样遭到废弃。生产大部分自动化——机器人工厂为消费者提供源源不断的产品,生活必需品完全免费。人们要么是为了奢求某种高档享乐而工作,要么就什么工作都不做。

这是一个大同世界。原有国家的旧名字仍在使用,但这不过是为了有个方便的邮政区划。世界上没有人不会讲英语、不认识字、看不到电视或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达地球的另一面。

犯罪实际上已经消失。犯罪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谁都不缺少什么,偷窃毫无必要。此外,所有潜在的罪犯都知道超主的监控无处不在。在统治的初期,他们为维护法律和秩序所做的干预十分有效,教训令人刻骨铭心。

由情感引发的犯罪虽然并未绝迹,但是至少几乎少有耳闻。现在,大多心理问题都已得到解决,人类心智多了一份理性,少了一份感性。前几代人可能会称为恶行的事,现在看来不过是古怪行为,或者顶多算得上有失体统。

最显著的变化是二十世纪特有的疯狂发展速度放慢了,生活较前几代人更悠闲。虽然有少数人觉得日子过得缺乏激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平静、更祥和了。西方人重新学会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从未忘却的东西:只要不是彻底的懒惰,悠闲地生活绝非罪过。

不管未来会带来什么问题,时间还是一样轻快前行,从人们手边溜走。现在的教育更为彻底,持续的时间更长。很少有人在二十岁前离开学校,而这时也仅仅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教育,经过旅行和体验,拓宽了思想,然后他们在二十五岁时回到校园,再读上三年书。尽管这样,他们日后或许还要偶尔进修几门自己感兴趣的课程。

人类延长的学习期超过了体格成熟的最初阶段,由此衍生很多社会变革。有些改变是早在几代人之前就必须要面对的,但早期人们拒绝面对挑战,或者假装没必要变革。值得一提的是性的习俗模式——如果之前的单一方式也算是一种习俗模式的话——发生了根本改变。两个发明彻底动摇了传统的根基,讽刺的是,这些发明完全是来自人类,跟超主毫无干系。

头一个发明是绝对可靠的口服避孕药,第二个发明跟指纹识别同样可信,通过对血液进行极其细致的分析来鉴别新生儿的生父。这两种发明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只能用破坏性三个字来形容,清教徒的褊狭思想残余被一扫而光。

另一个巨大变化是新社会极大的流动性。完善的航空交通让任何人都能在片刻间前往另一个地方。天空比地上的道路更为宽裕通达,二十一世纪在较大范围内重复了美国建立“车轮上的国家”的壮举,它让世界长了翅膀。

说翅膀也不确切——普通的私人飞行器和空中客车就没有翅膀,也没有可见的控制台面。连旧式直升机笨拙的螺旋桨也被淘汰。不过,人类还未发现反引力,只有超主掌握这个终极秘密。人类的空中汽车靠的是莱特兄弟理解的那套原理。喷气动力直接作用,辅以形式更微妙的高度控制,将飞行器前推升入空中。无处不在的小型空中汽车打破了人类不同族群的最后界限,这是超主的法律法规所不能企及的。

更深刻的变化也已发生。这是一个完全世俗的时代。超主到来之前存在于世的那些信仰,只有一个经过净化的佛教派别(它或许是最为严苛的一种宗教)存活下来。以奇迹和启示为基础的宗教信条彻底崩溃。随着教育的兴盛,宗教日渐衰微,但超主一时并未明确立场。时常有人问起卡列伦对宗教的看法,他总是回答说这是个人的事情,只要不妨碍别人的自由就行。

如果不是人类的好奇心重,旧的宗教信仰或许会再持续几代人。人们知道超主能回到过去,因此历史学家多次请求卡列伦出面平息古代的一些论战。也许是这些问题让他心烦,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慷慨相助会带来什么结果……

他以永久借用的形式给了世界历史基金会一台仪器。那只是一个电视接收机,带有一个精致的控制器用来控制时空同步。它可能与卡列伦飞船上远为复杂且无人知晓操作原理的机器相连接。只消在控制器上轻轻一按,朝向过去的窗口就打开了。人类五千年的全部历史转瞬间近在眼前。机器去不了更早的时空,屏幕上一片空白,令人沮丧。也许这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也许超主刻意不想让人看到。

尽管任何有头脑的人都清楚,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著述都可能不真实,但这次探究带来的震撼仍十分强烈。新的发现不容置疑,超主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魔法,让人看见世上所有主要宗教的真正起源。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出于高贵的目的,能够振奋人心——但这并不足以让它们继续存在。几天之内,人类的各种救世主便失去了神性。在强烈而冷静的真理之光的照耀下,两千年以来支撑了几百万人的信仰如朝露一样消散。宗教塑造的善与恶也一朝成为过去,再也不能影响人类的心智。

人类失去了古老的神灵,现在他们已经成熟,不再需要新的神灵。

不过,很少有人发现,宗教没落的同时,科学也在衰退。技术方面人才济济,拓展人类知识前沿的创新者却寥寥无几。好奇心依然存在,受安逸生活的滋养与纵容,但人类却无心顾及基础科学的研究。花上一辈子时间破解那些超主早就揭开的谜,实在没有出息。

这种衰退部分地被动物学、植物学和观测天文学等记述科学的巨大繁荣所掩盖。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多的业余科学家,出于自身爱好而搜集数据事实,却少有理论家总结这些事实的相关性。

各种纷争和冲突的终结也意味着创造性艺术的终结。专业和业余的表演家多如牛毛,但一整代都没有出现真正优秀的文学、音乐、绘画或雕塑作品。世界仍停留在过去的辉煌中,那过去再不复返。

只有少数哲学家感到焦虑。人类过于沉迷于享受新发现的自由,无法透过眼前的乐趣看到未来。乌托邦终于降临,它带来的新奇尚未被所有乌托邦的天敌——厌倦所袭扰。

或许超主对此已有答案,就像他们解决其他所有问题那样——超主已经来了一代人的时间,人们并不比以前知道得更多,没人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人类开始相信他们,坚信卡列伦和他的伙伴们是出于超人的利他主义的动机才远离家乡来到地球的。

希望的确是利他主义。对超主的政策是否始终符合人类的福祉,仍有些人心存怀疑。

07

鲁珀特・鲍依斯发出晚会请柬,客人飞行的总里程数着实让人吃惊。暂且列出头一打客人吧:阿德莱德的福斯特夫妇,海地的肖恩伯格夫妇,斯大林格勒的法兰夫妇,辛辛那提的莫拉维亚夫妇,巴黎的伊万科夫妇,还有复活节岛附近、但在四公里以下海床上的萨利文夫妇。尽管只邀请三十位客人,却来了四十多位,鲁珀特觉得很受恭维,这与他的预料大体相仿。唯独克劳塞夫妇让他失望,但那不过是他们忘记了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事儿,晚到了二十四小时。

中午时分各种飞行器在空场摆出壮观阵势,晚到的只能找地方降落,再走上一段距离,至少,在大晴天一百一十华氏度的气温下,那距离显得有点儿长。列阵的飞行器从单座的“小飞虫”到飞行宫殿般的家用凯迪拉克一应俱全。不过,这年月人们已经不再以出行的时尚评判客人的社会地位了。

“这房子真丑,”简・莫瑞尔在“流星”飞行器盘旋下降时说,“简直像个被人踩扁的盒子。”

乔治・格瑞森习惯了老式驾驶,讨厌自动降落,他重又调了调下降速度,然后才答话。

“从这个角度评价这个地方,不太公平,”他通情达理地说,“从地面水平看就不一样了。噢,老天爷!”

“怎么回事?”

“福斯特一家也在。瞧那色彩搭配,到哪儿我都能认出他们来。”

“你不愿意跟他们说话,就别说呗。鲁珀特的聚会就有这点儿好处:要寻清静,往人堆里一躲就行了。”

乔治选了一块着陆的地方,对准它降落。他们平稳着地,左侧也停着一架“流星”,另一侧是什么型号,两个人谁也说不上来。它飞得很快,简觉得一定很不舒服。她想,那准是鲁珀特某个玩技术的朋友自己制造的。她记得好像有条法律禁止人们干这种事。

一下飞行器,热浪就像喷灯爆出的气流一样击打着他们。他们身上的水分几乎被吸干了,乔治觉得他的皮肤仿佛在开裂。当然,这里有一部分要怪他们自己。他们三小时前离开阿拉斯加,那时就该记得调节舱内的相应温度。

“在这儿可要怎么活啊!”简气喘吁吁,“我还以为这气候可以控制呢。”

“的确可以,”乔治答道,“过去这儿全是沙漠,你看看现在。走吧,进到屋里就没事了!”

鲁珀特的声音兴高采烈,欢快地在他们耳边回响。他们的主人站在飞行器旁边,两只手里各有一只酒杯,一脸调皮的样子俯视着他们。说他俯视,是因为他本人身高十二英尺,还是半透明的,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这么耍弄你的客人合适吗!”乔治抗议道,一边去抓饮料,却只够到了他的手,当然是一穿而过,“希望我们进屋的时候,你给我们来点儿真格的。”

“放心吧,”鲁珀特笑着说,“我现在就给你下单,你进屋之后就都备好了。”

“两大杯啤酒,液态气体冷却,”乔治马上说,“我们马上就到。”

鲁珀特点点头,把一只手里的酒杯放在隐形桌子上,按下了同样隐形的操控器,一下子从人们眼前消失了。

“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使这玩意儿呢。鲁珀特是怎么弄到手的?我以为只有超主才有呢。”简说。

“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他弄不到手的吗?”乔治答道,“那就是个玩具。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工作室里,跑遍半个非洲。没有炎热,没有昆虫叮咬,不用花力气,冰箱触手可及。我很纳闷,斯坦利和利文斯顿[10]若有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炽热的太阳让他们中断了谈话,径直朝房子走去。他们一靠近前门(从面前的一片玻璃墙上认出它来并不容易),门就自动打开了,霎时间号角齐鸣。简觉得自己肯定得被这号角声折磨一整天。

现任鲍依斯夫人在凉爽宜人的前厅迎接他们,事实上,她才是宾客盈门的主要原因。大概半数的人是为了看看鲁珀特的新家,拿不定主意的那些人最后是被鲁珀特新妻的报道吸引来的。

要形容她,用一个词再合适不过:风情万种。虽说这里美女如云,但她进屋的那一刻,男人们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乔治猜,她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希腊美女的身材,长发流光溢彩,唯有暗色的皮肤——只能拿那个用烂了的词“巧克力色”来形容——让人看出她的混杂血统。

“你们是简和乔治,对吧?”她开口道,拉着她的手,“真高兴见到你们。鲁珀特正在调一种复杂的饮料,来吧,去见见大家。”

她那浑厚的女低音让乔治觉得后背上下一阵发痒,就好像有人在把他脊梁骨当笛子吹。他不安地看了看简,后者勉强在脸上弄出一个做作的笑容来。他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非、非常高兴见到你,”他支吾道,“我们一直盼着这次聚会。”

“鲁珀特的聚会每次都很精彩,”简加了进来。她在“每次”上加重语气,不难看出她想的是“每次他结婚”。乔治有点儿脸红,朝简投去责备的一瞥,但看来他们的女主人并没有上钩。她满心友善地引着他们进了主客厅。客厅被占了一半,鲁珀特众多朋友的代表们济济一堂。鲁珀特自己则坐在一个类似电视工程师的操控台前,乔治寻思,就是这个装置把鲁珀特的图像发送到外面迎接他们的。鲁珀特正忙着为两个刚到停车场的客人制造惊喜,抽空跟简和乔治打了声招呼,为刚才把他们的饮料给了别人而道歉。

“那边有不少喝的,自己去找吧,”他说,一只手朝身后随便挥了一下,另一只手依然按着各种控制键,“别拘束。这里的大多数人你们都认识。其他人玛娅会给你们介绍。谢谢你们光临。”

“谢谢你邀请我们。”简有些含混地说。乔治抬腿朝酒吧走去,简也随后跟上,跟认识的人打打招呼。在场的人里头他们有四分之三不认识,这是鲁珀特的聚会上常有的事儿。

“咱们到处探索一下吧,”喝过饮料,跟熟人一次次摆手之后,简对乔治说,“我想看看这房子。”

乔治不加掩饰地回头瞧了一眼玛娅・博伊斯,跟上了简。简一点也不喜欢他那种迷离的目光。男人本质上喜欢妻妾成群,这真让人讨厌,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他们不这样……是啊,说到底,也许还是这样更好些。

乔治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们开始研究鲁珀特新居的种种奇观。这房子两个人用太大了,但是从经常需要容纳这么多人的角度看,也刚好合适。房子有两层,上层要比下层大很多,向外凸出,在底层四周投下一片阴凉。屋子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厨房简直就像一架客机的座舱。

“可怜的鲁比!”简说,“她肯定会喜欢这房子的。”

“就我所知,”乔治说,他不怎么同情那位前博伊斯太太,“她跟澳大利亚男友过得很开心。”

对这种尽人皆知的事简也无法反驳,于是就换了个话题。

“她特别漂亮,对不?”

乔治对这种圈套一直保有足够警惕。

“啊,就算是吧,”他漠然地说,“当然,还得有人喜欢那种深肤色的。”

“你不喜欢吧,我想?”简甜蜜地说。

“别吃醋,亲爱的,”乔治笑了,捋了一下她浅金色的头发,“我们去看看书房吧。你觉得它应该在哪一层?”

“应该在上面。下面没有更多房间了。再说,这也跟整体的设计相配。所有饮食起居等等都归在一楼,这儿属于娱乐游戏区——不过我还是觉得把游泳池放楼上有点儿发疯。”

“我想这里面有一定的原因吧,”乔治说着,试着推开一扇门,“鲁珀特盖房子的时候一定采纳了相对成熟的建议。我认为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干的。”

“你说的也许对。要是他自己干,就会出现没有门的房间,或者哪儿也不通的楼梯。实际上,要是全都由他一个人设计,这房子我都不敢进门。”

“我们到了,”乔治带着导航员完成着陆一般的骄傲说,“这就是博伊斯家新居的传奇收藏。只是不知道鲁珀特到底读过多少。”

书房占据房子的整个宽度,但实际被纵向排列的大书柜划分成六个小屋。如果乔治没记错的话,这里的藏书多达一万五千册,几乎包括各类巫术、精神研究、占卜、心灵感应的所有出版物,以及隶属精神物理学范畴各类难解现象的全部著作。在这个理性的时代,拥有这种嗜好的人绝无仅有,也许这不过是鲁珀特逃避现实的一种特殊方式。

乔治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味道。很轻微,但又很刺鼻,不太难闻,也不太怪。简也注意到了,皱着眉头辨别着。也许是醋酸,乔治觉得非常接近,但又掺进了其他什么东西……

书房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开放空间,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跟几块靠垫。这大概是鲁珀特读书的地方。这会儿就有个人在那儿读书,光线暗得有些反常。

简倒吸了一口气,一下抓住了乔治的手。这种反应情有可原:电视里看见的跟实际遇到总归不是一回事。乔治很少对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立刻反应过来。

“希望我没有打搅你,先生,”他礼貌地说,“我们没想到这儿会有人。鲁珀特从未告诉我们……”

超主把书放下,仔细看了看他们,然后继续读了起来。这个举动对于一个能够同时读书、说话,或许还能干其他好几种事情的生物来说,并不算失礼。不过,此情此景对人类的旁观者来说不啻是精神分裂。

“我叫拉沙维拉克。”超主和悦地说,“我恐怕自己不太合群,但鲁珀特的书房是个不容错过的地方。”

简几乎神经质地笑出声来,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她注意到,这位不期而遇、同被邀请的客人每两秒钟就能读完一页。她并不怀疑他每个字都读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两只眼睛分别读不同的页面。然后呢,当然喽,她暗自想,他可以学盲文,然后用自己的手指……想来想去她只觉得又滑稽又不自在,于是她强忍住想象,加入谈话。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跟地球的主人交谈的。

乔治与超主互相引介后,就让她闲谈起来,只希望她别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跟简一样,他从未面对面接触过超主。尽管超主们混迹于社交场合,跟政府官员、科学家以及其他人处理各种事务,但他从没听说有哪一个出席一般的私人聚会。看来一切非同一般,并不是什么私人聚会。鲁珀特手里的那件属于超主的器材也暗示了这一点,这让乔治脑子里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是能有机会把鲁珀特堵在墙角,一定好好问个究竟。

椅子太小,拉沙维拉克就坐在地板上,显然还算舒服,没去碰一米外的那些靠垫。这样坐着时,他的头离地面两米高,给了乔治一个研究地外生物的好机会。可惜,他对地内生物都不怎么了解,也就不能指望学到任何新东西。只有那种特别的、说不上讨厌的酸味算得上新知。不知道人类的气味对超主来说怎么样,希望闻起来不错。

拉沙维拉克一点儿也不像人类。乔治能够理解如果未开化的原始人打老远看他们,惊恐之中的确会把他们当成鸟人,这么一来,也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惯常的恶魔形象。但是,近距离接触时,有些幻象就消失了。小小的犄角(乔治琢磨,那到底有什么功用呢?)像是按规格造出来的,但身体既不像人,也不像任何地球上的动物。超主来自全然迥异的进化图谱,既不是哺乳动物,不是昆虫,也不是爬行动物,是不是脊椎动物也不得而知——他们坚硬的外壳可能是唯一的支撑骨架。

拉沙维拉克的翅膀收拢着,让乔治无法一看究竟,但他的尾巴像一根裹着盔甲的橡胶管,卷曲地压在身子下面。那著名的“恶魔的尾梢”不太像箭头,更像一个扁平的菱形。现在人们普遍接受的推测是,它使飞行更稳,就像鸟儿尾巴上的羽毛一样。科学家靠这些有限的实证和想象,推断超主来自一个引力低、大气密度高的世界。

鲁珀特的叫喊声突然从一个隐藏的扬声器里传来。

“简!乔治!你们躲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快下来,到大伙这儿来。我们要开始了。”

“也许我也该走了,”拉沙维拉克说,把他的书放回书架。他做这件事毫不费力,并没从地上站起来。乔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双手各有两个相对的拇指,中间夹着五根指头。乔治想,要是他们用的是十四进位制,做算术还不得把我烦死。

拉沙维拉克站立起身的一幕令人大开眼界,超主弯下身子以免碰到天花板,让人想到即使他们急于同人类打成一片,实际交往中的困难也不容忽视。

半个小时内又来了几拨客人,屋里挤得满满当当。拉沙维拉克的出现让事态更为恶化,因为旁边几间屋子的人也都跑过来看热闹。鲁珀特对这场轰动洋洋自得。简和乔治没那么高兴,因为没人注意到他们,事实上他们站在超主身后,别人几乎看不到。

“到这儿来,拉沙,见见朋友们,”鲁珀特嚷道,“坐沙发上,你就不会碰到天花板了。”

拉沙维拉克的尾巴挂在肩膀上,穿过屋子时,就像一条破冰船艰难地在冰层中破路前行。他在鲁珀特身边一坐下,屋里的空间又立刻显得大了起来,终于让乔治松了口气。

“他站着的时候,我简直要得幽闭恐惧症。我奇怪鲁珀特怎么把他弄来的,看来这聚会还挺有意思。”

“鲁珀特当着众人的面那么跟他说话,他好像也不在意,真是挺奇怪的。”

“我敢说他在意。鲁珀特的麻烦在于他太爱出风头,又不讲策略,就像你提的某些问题一样!”

“哪些问题?”

“比如,‘你到这儿多久了?’‘你跟监理人卡列伦关系如何?’‘你喜欢地球吗?’说真的,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跟超主说话!”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总该有人开个头吧。”

眼看两人就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时肖恩伯格夫妇过来搭话,才把他们岔开。两个女人到一边议论博伊斯太太去了,男人们朝另一边走去,议论的无外乎也是同一件事,尽管着眼点不同。本尼・肖恩伯格是乔治的老朋友,对此掌握不少内情。

“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别跟任何人讲,”他说,“露丝都不知道,是我把她介绍给鲁珀特的。”

“要我看,鲁珀特根本配不上她。”乔治明显是出于嫉妒,“不过,这也长不了。很快她就会厌倦他的。”这念头让他感到莫大宽慰。

“那你可要失望了!她不但长得漂亮,人也很好。是得有人好好调教调教鲁珀特了,此人非她莫属。”

这会儿,鲁珀特和玛娅两人坐在拉沙维拉克旁边,颇为隆重地接待着各位宾客。鲁珀特的聚会很少有什么焦点,一般来说会分成五六个单独的小圈子,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这次就大不一样了,大家都被吸引到了同一个兴趣点上。乔治为玛娅感到有些忿忿不平。这本该是她一展风采的日子,却被拉沙维拉克遮去了不少光芒。

“哼,鲁珀特是用什么鬼法子请到超主的?”乔治咬了一口三明治说,“没听他说过,可你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邀请我们的时候提也没提。”

本尼咯咯笑了几声。

“就算他的一个惊喜吧。你最好直接问他。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头一次。卡列伦去过白宫、白金汉宫的宴会,还有——”

“哎,那可不一样!鲁珀特不过是一个普通公民。”

“也许拉沙维拉克恰好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超主呢。不过你最好问他们自己。”

“我会问的。”乔治说,“等我逮到鲁珀特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去问他。”

“那你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本尼说对了,不过聚会正在升温,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拉沙维拉克的出现带来的轻微骚乱已经退去。还是有一些人围着超主,但别处也开始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气氛变得十分自然。那个萨利文又在绘声绘色地讲他最近的海底考察,他周围的一伙人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还不清楚它们能长到多大。”他说,“离我们基地不远处有个峡谷,里头住着真正的巨无霸。我有一次见过它,它的触须展开足足有三十米,下周我要去找找它。有人喜欢把那种奇特的动物当作宠物来养吗?”

女人堆里有人吓得惊叫起来。

“天啊!想想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真是太有胆量了。”

萨利文显得很惊讶。

“这我从没想过,”他说,“当然了,我做了适当的防范措施,但我从未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那些乌贼知道它们吃不了我,只要我不靠得太近,它们就没事儿。大多数的海洋动物都不会招惹你,除非你妨碍了它们。”

“不过,说真的,”有人问道,“是不是早晚你会遇到一种认为能吃掉你的动物?”

“噢,”萨利文轻快地说,“这种事儿偶尔是会发生的。我尽量不去伤害它们,因为我要跟它们交朋友。如果遇到什么事,我只需把几个喷射器开足马力,一般来说一两分钟我就摆脱了。如果我忙于工作不能停下来,就用几百伏的电流胳肢它们。这招很见效,它们再也不会来骚扰我。”

在鲁珀特的聚会上总能遇到些有趣的人。乔治这样想着,踱步走向另一个圈子。鲁珀特的文学口味或许单调,但他的交友圈却很广。乔治都用不着转身,就能瞧见一个著名的电影出品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诗人、一个数学家、两个演员、一个原子能工程师、一个狩猎监督官、一个新闻周刊编辑、一个世界银行的统计专家、一个小提琴演奏家、一个考古学教授和一个天体物理学家。乔治本人的专业——电视工作室设计——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代表,这正好,他反正不想谈职业上的事。他喜爱自己的工作:的确,在这个年代,人类历史上头一遭,没人再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不过,乔治更喜欢下班后,自己的这部分心思也随着工作室的门一道锁上。

乔治终于在厨房逮到了鲁珀特,他正在那儿做饮料实验。看他那两眼迷离的神色,真不忍心把他拽回人世,但如有必要,乔治不会手软。

“往这儿看,鲁珀特,”他开口道,自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坐,“我看你该给我们大家一个说法。”

“嗯,”鲁珀特琢磨着,舌头在嘴巴里转着圈,“恐怕,杜松子酒放得稍稍有点儿多。”

“别打岔,别装作喝醉了,我知道你清醒得很。你那超主朋友是打哪儿来的?他在这儿干什么?”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以为我给每个人都解释过了。你没在场,对了,你们躲书房里去了。”鲁珀特吃吃一笑,那样子让乔治十分不快,“是书房把拉沙招来的。”

“奇事!”

“怎么?”

乔治停了一下,觉得回答需要策略。鲁珀特非常看重他那些独特的藏品。

“哦,你要是认为超主了解科学的话,就无法想象他们会对诸如精神现象等其他无聊的事情感兴趣了。”

“不管无聊与否,”鲁珀特回答,“他们对人类的心理感兴趣,而我的一些藏书可以教他们不少知识。我搬来这儿之前,有一位不知该叫低超主还是超低主的助理找到我,想借用我最珍贵的大概五十卷藏书。是不列颠博物馆图书馆的管理员给他们推荐的。当然,你可以猜到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不出来。”

“我很客气地回答说,搜集这些书花费了我二十年时间。我欢迎他们读我的书,但这帮该死的只能在这儿读。所以拉沙就来了,每天读上二十卷。我倒要看看他能读出什么来。”

乔治琢磨着他的话,最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坦白地说,”他说,“我对超主的评价降低了。我认为他们该把时间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唯物论者,我没说错吧?简肯定不同意你的看法。就算从你所谓实用的观点看这件事,他们的兴趣也不无意义。要跟某个原始种族打交道,你总得研究一下他们的迷信吧!”

“应该吧,”乔治不置可否地说。桌面感觉很硬,他站了起来。鲁珀特终于调出了让他满意的饮料,连忙赶回客人那儿去。客人也在嚷着要他到场。

“嗨,等等!”乔治拦住他,“趁你消失前我还有个问题。你吓唬我们的那个双向电视配件是从哪儿搞来的?”

“一桩小小的交易。我提出这东西对我这种工作很有用,拉沙把这建议提交给上层了。”

“原谅我太笨,你的新工作是什么?我想,是跟动物有关吧。”

“没错。我是个超级兽医。我管的地盘有一万平方公里的丛林,既然患者不能前来就诊,我就只好去找它们。”

“基本上是个全职工作。”

“是啊,当然不涉及那些小型动物,划不来,只包括狮子、大象、犀牛等等。每天早上我把控制器调到一百米的高度,自己坐在屏幕前巡视整片地方。如果我看见哪只动物有了麻烦,就登上飞行器前去,希望我的临床救助能管点儿用。有时候还要耍点小技巧。像狮子这类动物还好说,但要从空中朝犀牛投射麻醉飞镖,那可就惨了!”

“鲁珀特!”隔壁的屋子里有人大声喊着。

“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弄得我把客人们都忘了。这儿呢,拿着这个托盘。这些杯子里掺了苦艾酒,我可不想把它们搞混了。”

直到太阳快落山,乔治才找到去屋顶的路。烦心事一件又一件,让他感到有些头疼,只想逃离楼下的喧嚣和混乱。简跳舞跳得远比他好,正陶醉其中不肯离开。这让乔治很恼火,借着酒性引发的那点儿脉脉温情,现在只能空对漫天星斗。

他乘滚梯来到楼上,然后爬上空调通风口四周的盘旋楼梯。楼梯直通天花板的出口,上去就是宽阔平展的屋顶。鲁珀特的飞行器停在一边,中心区域是一个花园,已经略显荒芜,其余的地方就是观察台了,有几把椅子放在那儿。乔治扑通往一把椅子上一坐,用帝王般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一时间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客观地说,这里的景致的确不错。鲁珀特的房子建在一个大盆地的边沿,坡面往东延伸,五公里外就是大片的湿地和湖泊。西面的地势平坦,丛林几乎贴近了鲁珀特的后门口。至少五十公里外,大山的轮廓线如一道高墙,朝南北两个方向绵延而去,消失在视线以外。白雪散布在峰峦之巅,太阳在收工前的最后几分钟点燃了山顶的片片云朵。望着远处的一座座营垒,让乔治立时感到敬畏有加,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太阳一落下,一颗颗星星便不顾体面匆忙登场,却全都是他不认识的。他找了一遍南十字星,也没找到。他对天文知之甚少,只认识几个星座,相熟的老友没有出现,让他感到失落。丛林里飘来的种种噪音简直近在耳畔,令人不安。乔治想,吸足了新鲜空气,在吸血蝙蝠之类可爱的家伙飞过来搭讪之前,赶紧回去吧。

他刚想往回走,就看见另一个客人从天花板出口爬了上来。天色太暗,乔治看不清来人,便喊了一声:“嘿,谁啊,是不是也忍受不下去了?”黑暗中那个人笑了起来。

“鲁珀特要放电影了。我以前都看过了。”

“来支烟吧,”乔治说。

“谢谢。”

就着火光——乔治喜欢打火机这种古董——他看清了这个客人的脸。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黑人男子,有人说过他的名字,但乔治立刻就给忘了,其他二十位陌生客人的名字他也没记住。不过,他身上有种东西似曾相识,乔治一下子想起来了。

“我想我们没有真正见过面,”他说,“不过,我猜你是鲁珀特的新内弟,对吧?”

“对。我叫扬・罗德里克斯。人们都说我跟玛娅长得很像。”

乔治不知是否该对扬就结下的这门新亲戚表示同情,想了想,觉得还是让这可怜的家伙自己去发现好了。再说,也许鲁珀特这一次真能安定下来呢。

“我叫乔治・格瑞森。你是头一回参加鲁珀特这种知名聚会吧?”

“是的。你能一下子见到很多新人。”

“还不光是人。”乔治补充说,“这是我头一次在聚会上见到一个超主。”

对方迟疑了一下,乔治以为自己触到了一个敏感话题。但听回答才知道不是。

“我以前也从没见过,在电视上看见的不算。”

谈到这儿,两人都没了话题。过了一会儿,乔治才发现扬实际是想单独待着,况且天气变冷了,他便离开了顶棚,回到聚会中去。

丛林这时一片寂静。扬独自倚在弯曲的通风进气墙体上,耳边只能听见这房子用它那机械肺呼吸时发出的轻微噪声。孤独让他感受良多,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又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而这是他完全不想要的。

08

乌托邦不会让所有人一直感到满意。物质条件一得到改善,人的眼界也就提高了,便会对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能力和财富感到不满。就算外部世界已尽其所能满足人类需求,精神的探索和内心的渴求也不会停下脚步。

尽管扬・罗德里克斯很少感激命运的赐予,可要是他早生几年就会更加不满了。一个世纪前,他的肤色很可能是种极大的、甚至让人无法承受的缺陷。今天,肤色说明不了什么。作为一种必然反应,黑人在二十一世纪初期还会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化而产生满足感,现在也已经完全不会有了。“黑鬼”这个常见的词不再是文明社会的禁忌,使用起来也不再让人难堪,就跟共和党人、卫理会教徒、保守派或自由派这些标签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扬的父亲是个讨人喜欢但又胆小无能的苏格兰人,在职业魔术师的行当里混得不小的声名。他过度消费自己国家最有名的特产,这加快了他的死亡,四十五岁便英年早逝。虽说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醉酒,可也说不清何时见他清醒过。

罗德里克斯太太还活得挺结实,在爱丁堡大学教授高等概率。这是二十一世纪典型的人口极度流动的结果——罗德里克斯夫人皮肤炭黑,生在苏格兰,而他金黄头发的丈夫却移居国外,在海地差不多过了一辈子。玛娅和扬从未有过固定的家,像两只羽毛球一样在双亲的父母家飞来荡去。这种待遇很好玩,但无助于纠正他们遗传自父亲的变化无常的性格。

扬现在二十七岁,还要再念几年大学才会认真考虑自己的事业。他轻松获得了学士学位,所学的课程提纲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一定十分奇怪。他主修的是数学和物理,但副科选修了哲学和音乐欣赏。即使以这个时代的高标准看,他也算得上一流的业余钢琴家。

三年中他要拿下工程物理学博士,副科为天文学。这需要做很多辛苦工作,但扬已做好充足准备迎接它。他的学校开普敦大学地处山脚下,算得上全世界地理位置最美丽的高等学府了。

他不用担心物质上的需求,但他仍不满意,也不知如何改变这种状况。玛娅的幸福让情况更加复杂化了——虽说他毫无嫉妒之意,但这件事刚好戳中了他自己问题的要害。

扬还沉溺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中,这种幻想充满苦痛,却十分富于诗意:他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真爱。虽说年龄已经不轻,但他还是头一次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那女子以美艳的外貌闻名遐迩,性情却十分多变。罗西塔・秦声称自己拥有满人皇族血统。很多人对她俯首称臣,这包括开普敦大学科学部的大多数教员。扬被她如花似玉的美貌所俘虏,两个人的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它的戛然终止更让他伤心欲绝,甚至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自然,他能熬过去。不少男人也经历过类似灾难却挺了过来,并没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甚至更达到了一种境界,敢于断言:“我从来就没对这种女人动过真心!”不过,这种超脱对他来说还遥不可及,只等将来再看了,而眼下的扬总觉得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总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的另一桩心病也不好治,它事关超主对他个人野心造成的冲击。扬的浪漫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也是思想上的。征服太空成为可能后,扬也像不少年轻人一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遨游未曾开拓的空间之海。

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的双脚已经踏上通往其他星球的梯子,就在这时(这难道是巧合吗?)通向行星的大门在他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超主基本上从未强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人类活动(战争行为恐怕是一个最大的例外),但外太空飞行研究事实上已经终止。超主的科学带来的挑战实在太大,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人类丧失了信心,转向其他的活动领域。超主拥有无限高级的推进方式,其工作原理他们从来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在这种时候去研发火箭装置,可以说毫无意义。

几百人曾造访过月球,目的是在那儿建一座月球观测站。他们像乘客一样坐上一艘向超主借来的小飞船,还是用火箭推动的。显然,就算主人把它毫无保留地交到好奇的地球科学家手里,从这种原始的飞行器上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人类依旧是自己星球上的囚徒。这星球比一个世纪以前更漂亮,也更小了。超主们废除了战争、饥饿和疾病,同时他们也废除了冒险。

初升的月亮用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涂抹着东方的天空。扬知道,超主的主基地就在那高天之上,在冥王星某个陨坑的营垒里。补给船七十年来肯定一直在飞来飞去,只是到了扬这一代人他们才不再隐藏,让人从地球上清晰地看到飞船从那儿启程。借助两百英寸口径的望远镜,可以看清早晨和黄昏时分阳光照着这些大船,在月球平原投下几英里长的阴影。超主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人类的强烈兴趣,人们仔细观察飞船的往来活动,超主的行为模式(虽然其原因有待证实)也渐次显露。几个小时前其中一艘船的影子消失了,扬知道,这意味着月球附近有一艘超主的飞船在太空悬停,正在进行某种必要的常规准备,然后踏上遥远的回家之路。

他还未亲眼见过任何一条飞船的启动过程。实际上,如果观测条件允许,大半个地球都能见到这种场面,但扬总是不走运。当然,谁也说不清启动在什么时候发生,超主也从不宣传这类事。扬决定再等上十分钟,然后就回聚会那儿去。

那是什么?哦,不过是一颗划过波江座的流星。扬松了口气,见烟已经熄了,便又点上一支。

这支烟抽到半截,五十万公里之外的飞船就开始起航了。月华中央,一个小小的火花开始攀向天顶。起初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几乎无法察觉,但只过了几秒钟就大大加快了,升到高处时也变得更亮,随后就一下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出现,更快、更亮了。就这样,它在盈亏之间有节奏地交替着,疾速升入天空,在星辰间画出一道摇曳的彩色光带。不管实际距离有多远,光看那速度就已足够惊人,要是知道它已远离月球,再想想那巨大的速度和能量,谁都得头昏眼花,自觉脑力不济了。

扬很清楚,他看到的不过是那种能量的次要附带物。飞船本身是隐形的,远远处在上升的光线前面。就像高速喷气机留下的尾气一样,超主远遁的大船也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迹。通常人们认为,启动时的骤然加速让空间扭曲,扬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飞船航路上聚集的遥远星光,它们刚好具备了足够的条件折射到他的眼睛里。这是相对论的可见证据——在巨大的引力场作用下,光发生了弯曲。

现在,巨大的铅笔状光线的末端移动得更慢了,但那不过是观察角度造成的。实际上飞船在继续加速,它一直向外飞往星辰,因而路径看上去似乎短了。一定有不少望远镜正在跟随着它,扬知道,地球上的科学家尝试揭开飞船驱动之谜,已经发表了几十篇相关论文,超主们一定饶有兴致地一一读过。

那幻影开始变弱,现在成了一条淡淡的、指向船底座的细纹,扬知道那里有超主的老家,不过,那片空间包括了上千颗恒星,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也不知离太阳系到底多远。

都结束了。大船不过是刚刚开始它的旅程,人眼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但那段闪耀轨迹的印象还在扬的脑海里燃烧,只要他还拥有雄心和欲望,这道光亮就永远不会暗淡下去。

聚会结束了。所有的客人都升空而去,飞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不过,还有一些例外。

其中之一是那个叫诺曼・道兹沃斯的诗人,这家伙醉得不成样子,但还算明智,在大家被迫采取必要武力之前就不省人事了,被人给胡乱扔到草坪上,指望哪只鬣狗的非礼能把他唤醒。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什么活动都和他没关系了。

乔治和简留下没走。这全不是乔治的主意,他本打算立刻回家。他不赞成鲁珀特和简之间的友谊,虽然并非出于通常的那种原因。乔治自认讲求实际,头脑冷静,他觉得简和鲁珀特的共同爱好放在这个讲究科学的年代不仅十分幼稚,而且也很不健康。有人对超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抱有一丝信任态度,都会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而这些人中竟然也包括了拉沙维拉克,让他对超主的信任发生了动摇。

看得出鲁珀特是要制造什么惊喜,或许简在其中也有份儿。乔治怏怏不乐,等着看他们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把各种东西全试过了,后来才选中了这个。”鲁珀特得意地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减少摩擦,这样你才能活动自如。老式的光面桌子和酒杯托盘都不错,可那种东西都用了几百年了。我相信现代科学能做得更好。看,结果来了。把你们的椅子挪近点儿,拉沙,你真的不想参加吗?”

那位超主迟疑了一秒钟。然后,他摇了摇头(乔治想,他们也学会了地球上的习惯吧)。

“不,谢谢你。”他回答说,“我还是看看吧,也许,下回我会参加的。”

“好吧。有的是时间让你改变主意。”

哦,有的是吗?乔治想着,沮丧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鲁珀特让朋友们围在一张不大但十分结实的桌子边,形成一个整齐的圆圈。一块塑料板盖在桌子上面,他揭开塑料板,露出下面紧密排列着的滚珠,亮闪闪连成一片。桌沿略高,以防它们掉到外面。乔治一时想不出这些珠子有什么用处。几百个反射球组成了令人迷幻的图案,让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把椅子移向近前,鲁珀特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直径大约十厘米的盘子,盖在滚珠上面。

“你们看,”他说,“把手指放在这上面,它就会划圈子,毫无阻力。”

乔治眼睁睁看着这个装置,满心疑惑。他注意桌边上写着字母表,字母隔开一定距离,也没有按原有的顺序,还有从0到9的数字随意穿插其中。有两张写着“是”和“否”的纸片相对放置在桌子的两端。

“这种迷魂阵我是一窍不通。”他嘀咕道,“奇怪,这年头还有人喜欢这种玩意儿。”他这句温和的抗议是对简,同时也是对鲁珀特说的,说完也就觉得舒服了。鲁珀特对这类现象抱着一种超然的科学研究的态度。他思想开放,但并不轻信。简就不同了,她好像真的相信心灵感应和预见力一类现象的存在,乔治有时挺为她担心。

那句话刚出口,乔治就意识到自己也在暗中批评拉沙维拉克。他紧张地往四下瞧了瞧,这位超主没有什么反应,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现在大家各就各位。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鲁珀特、玛娅、简、扬、乔治、本尼・肖恩伯格。露丝・肖恩伯格坐在圈外,拿着一个记事本。她显然不太愿意参与这种事,这让本尼含沙射影地对恪守《犹太法典》的人评论了一番。不过,露丝倒是愿意为大家做记录。

“现在听好了,”鲁珀特说,“为照顾像乔治这种怀疑论者,我们不妨直来直去。无论有没有超自然的力量,这个盘子动了。我个人认为,这纯属机械学可以解释的现象。我们把手放在盘子上的时候,即使我们尽量避免影响它的运动,但我们的潜意识却在作祟。我分析过很多降神会,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一群人中的某一个可能已经知道或猜到了的,虽然有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我想在这个非常——哦,特殊的情境,来做这个实验。”

那“特殊情境”正坐在那儿默默看着,但无疑并非毫无兴趣。乔治很想知道拉沙维拉克如何看待这场古怪的仪式,他的反应是否就像人类学者看待原始宗教仪式一样?整个排场实在稀奇古怪,乔治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如果别人也跟他一样觉得愚蠢可笑,那也是深藏不露,伪装得天衣无缝。只有简脸上红扑扑的,挺兴奋,也许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

“都准备好了?”鲁珀特问道,“好极了。”他刻意停了一下,然后并不特别对着某个人,大声喊了一句:“那儿有人吗?”

乔治感到手指下面的盘子轻微地颤动着。这不奇怪,大概是圈里六个人按压不均引起的。它绕圈滑出了一个小小的数字“8”,然后回到桌子中心停下。

“那儿有人吗?”鲁珀特又喊了一声,然后,用谈话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平常要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开始,但有时……”

“嘘!”简小声说。

盘子在动。它开始摇摆着,在写着“是”和“否”的纸片间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乔治强忍住笑。如果答案是“否”,又能证明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老笑话——一个偷鸡贼进了鸡窝,主人发觉异样,喊:“那儿有人吗?”偷鸡贼回答:“没有啊,这儿只有我们鸡……”

但答案是“是”。盘子很快转回桌子中央。现在它好像活了一样,等待着下一个问题。乔治不由得专注起来。

“你是谁?”鲁珀特问。

一个个字母被毫不迟疑地拼写出来。盘子像有了知觉一样,在桌面来回穿梭,运动之快,让乔治觉得有时候手指都很难把持住它。他敢发誓他绝没有去促使它移动。他快速扫了一眼桌子周围,在这些朋友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怀疑的神情,他们跟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期待着答案。

“我是一切。”盘子拼写完毕,回到了它的静止点。

“我是一切。”鲁珀特重复着,“这是典型的回答。回避问题,但也很有趣。也许指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头脑。”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下一个问题,然后再次向空中问。

“你有什么消息给在座的各位吗?”

“没有。”盘子很快回答。

鲁珀特看了看桌子四周。

“该我们了,有时候它会主动提供信息,不过这次我们要问些明确的问题。谁先开始?”

“明天有雨吗?”乔治打趣地问。

盘子立刻在“是”与“否”之间来回摆动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无聊。”鲁珀特责备道,“有些地方要下雨,其他的地方就是晴天。不要问那些答案模糊的问题。”

乔治给驳得无话可说,决定让别人提问。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玛娅问。

“蓝色。”答案即刻送出。

“太对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儿至少有三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乔治提醒道。

“露丝最喜欢什么颜色?”本尼问。

“红色。”

“对吗,露丝?”

记录员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

“对。可本尼知道,他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本尼反驳说。

“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告诉你多少次了。”

“潜意识记忆,”鲁珀特嘀咕道,“这种情况经常有。拜托,你们能不能提点儿智力性的问题?我们的开头不错,我可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真奇怪,乔治开始被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现象吸引了。他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超自然的解释,鲁珀特说了,盘子不过是受到他们下意识的肌肉运动的作用。但事实本身令人惊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敢相信盘子的回应如此快速、准确。他尝试是否可以影响它拼出自己的名字,得到的是一个字母“G”,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乱七八糟了。看来,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圈内其他人不知道其想法的情况下控制盘子。

半个钟头过去了,露丝已经记下了十几条信息,有些还特别长。其中包括偶然出现的拼写错误和让人好奇的表达法,但很少。不管如何解释,乔治现在确信自己没有因为好奇去影响这些结果。有几次拼写时,他预想着下一个字母以及整个词的意思,可每次盘子都走到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上,拼出的东西完全不同。因为盘子是连续拼写,完成一个词和开始另一个词时并不停顿,有时候要等整个信息全部写完,由露丝念出来才能理解。

这次体验让乔治感到十分离奇,就好像在接触一个意念明确、思想独立的人。谁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此事的是与非。很多答案价值不高,又很含混,比如,有一条是:

相信人类自然与你同在

有时候它提供的真理更加深奥、更令人费解:

记住人类不孤独人类附近有其他人的国度

每个人都清楚这一事实,但这信息指的是超主吗?

乔治觉得十分困倦,心想早该回家睡觉了。实验挺吸引人,但也没起多大作用,而且东西再好,多了也就不新鲜了。他扫了一眼桌边的几个人,本尼看来跟他的想法一致,玛娅和鲁珀特两个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简呢,她一直很专注,那神情让乔治很担心:她好像生怕停下来,又不敢再玩下去。

剩下的只有扬。乔治好奇他到底如何看待自己姐夫的乖张之举。这位年轻的工程师一个问题也没问,对任何答案都不表惊奇。他似乎一直在研究盘子的运动,把它当成了一种科学现象。

鲁珀特从昏昏欲睡中强打精神。

“我们再问一个问题吧,”他说,“然后我们就结束。你怎么样,扬?你还什么都没问呢。”

奇怪,扬毫不含糊,好像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一直在等待机会似的。他又瞧一眼冷漠的大块头拉沙维拉克,然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超主的太阳是哪一颗恒星?”

鲁珀特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玛娅和本尼毫无反应。简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拉沙维拉克朝前俯下身子,越过鲁珀特的肩膀看着这圈人。

盘子动了起来。

它再次静止下来后,大家停顿了片刻,然后露丝迷惑地问道:“NGS 549672是什么意思?”

她刚说完,就听见乔治急急地叫道:“快过来帮我一把,简晕倒了。”

09

“至于这个博伊斯,”卡列伦说,“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当然,监理人实际上说的不是这些词句,表达的内容也更为微妙。人类可能听到简短而急促变换的音调,就像莫尔斯电码发报机那种连续快速的声音。虽然人们记录下不少超主的语言样本,但它实在太过复杂,无法分析。即使有哪位翻译掌握了语言基础,也会因为它的语速太快,无法跟上超主的谈话。

地球监理人背对拉沙维拉克站着,眺望大峡谷那五彩缤纷的沟壑。十公里外,沟壑的侧壁攫住了阳光的所有能量,丝毫不受距离的阻碍。卡列伦站在高坡的边沿,几百米下的阴影中,一列骡车队蜿蜒而行,缓慢朝深谷挺进。卡列伦觉得奇怪,竟然有这么多人执著于这种原始的方式,他们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转眼之间抵达谷底,却宁愿沿着那些危险的车辙上下颠簸。

卡列伦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巨大的全景画淡出视线,只留下一片幽暗的虚空。办公室里的一切,以及监理人职位的繁杂公务又回到了他身边。

“鲁珀特・博伊斯个性有些古怪,”拉沙维拉克回答,“职业上,他负责动物福利,管理非洲主要保护区一个重点地段,他很有效率,也喜欢自己工作。因为他要照看几千平方公里,我便从我们批准出借的十五个全景观察仪里拿了一个给他,当然带了安全防护。捎带一句,他拿的那台是唯一带有全尺寸投影功能的。他陈述的理由很充足,我们就给他了。”

“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想在各种野生动物面前展示自己,让它们习惯他,等他真的出现时就不会攻击他了。这种假设用在凭眼睛看而不是闻气味的动物上很管用,尽管他最终还是会给咬死。当然,我们还有别的理由。”

“让他更加合作?”

“正是。我原来接触他是因为他拥有地球上最好的超心理学图书馆。他礼貌而坚决地回绝了我的借书请求,所以我不得不造访他。我现在读完了他的一半藏书,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这我相信,”卡列伦冷淡地说,“你从那堆垃圾里发现了什么?”

“有发现。有十一个局部突破,还有二十七个有望突破。那些材料经过了精挑细选,不过,不能用于取样目的。证据混入了神秘主义的空想,那或许是人类头脑产生的最异常的东西。”

“博伊斯对待这些事的态度呢?”

“他看上去思想开放,抱怀疑态度,但很显然,若不是他潜意识里相信这一套,他不会在这上面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我对此提出质疑,他承认也许我说得对。他希望找到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因此一直在做那些实验,尽管他假装是在做游戏。”

“你能肯定他没有怀疑你的兴趣不仅仅是学术性的?”

“相当肯定。这个博伊斯在很多方面都很愚钝,头脑很简单。他专门找上这个领域来研究,实在可悲。对他用不着采取什么特殊措施。”

“知道了。那个昏倒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整个事情最有趣的地方。很清楚,简・莫瑞尔是传递信息的通道,但她二十六岁,就我们以前的经验而论,她作为最佳联系人来说年龄太大了,联系人应该是离她很近的人。结论很明显。我们不能再等很多年了。我们该把她移到紫色那一类。她可以成为活着的地球人中最重要的人物。”

“我会做这件事的。那个问问题的年轻人呢?是出于好奇随意问的,还是另有动机?”

“他是偶然到那儿的。他的姐姐刚嫁给了鲁珀特・博伊斯。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些客人。我认为他的问题不是有所预谋的,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情形很特殊,也许是因为我在场。考虑这些因素,他提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他最大的兴趣是航天学,又是开普敦大学太空旅行小组的秘书,显然要把这个领域当成终身事业。”

“他的事业会很有趣的。话说回来,你认为他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无疑会尽快去核实,但他没办法证实那些信息是否准确,而且因为消息的来源很特殊,他也不可能拿去发表。就算他这么做了,会有任何影响吗?”

“我要权衡一下两方面的情况,”卡列伦回答,“我们所受的指令要求不能暴露我们的星球,但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法用来做什么不利于我们的事。”

“我同意。罗德里克斯会掌握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看来是这样,”卡列伦说,“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这么肯定。人类非常聪明,常常还很执著。低估他们就会有危险,况且,监视罗德里克斯先生的研究事业也该很有意思。我要再考虑考虑。”

鲁珀特・博伊斯并没有真正彻底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客人走后,他变得比平常沉静了许多,规规矩矩地将桌子挪回墙角。脑子里的酒精像一层薄雾,让他无法对发生的一切做任何细致的分析,就连实际发生的情况也变得有点儿模糊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发生了一件难以捉摸的重要事件,不知该不该跟拉沙维拉克讨论一下。再一想,他觉得那样做不太老练。总归是他的小舅子惹出的麻烦,他对扬感到有些恼火。可这是扬的错吗?是哪一个人的错吗?一想到终究是他的实验,鲁珀特不免有些自责。他决定忘掉整件事,好在他说忘也就忘了。

要是能找到露丝记事本的最后那一页,他或许能够做点儿什么,可那页纸却在混乱之中消失了。扬总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而且,也无法指控拉沙维拉克拿走了它。任何人都记不得具体拼出了什么,只记得它看上去毫无意义。

最直接受到影响的人是乔治・格瑞森。他永远忘不了简跌入他怀里时感受到的那份惊恐。她突然如此无助,从一个有趣的伙伴变成了一个柔弱、让人怜爱的对象。女人自古以来总是爱昏倒,有时候并非毫无预谋,而男人们就该挺身而出,做他该做的事。但简的晕厥完全不是假装的,不过,就算是刻意计划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乔治后来发现,就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人生一个最重要的决定。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女孩,尽管她想法怪异,交友也怪异。他也不打算完全放弃奈奥米、乔伊或者埃尔萨以及——叫什么名字来着?丹尼丝。但对他来说,已经到了维持一种持久关系的时候。他毫不怀疑简会答应他,她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显露无疑。

他的决定还受到了另一种因素的影响,他对此尚无察觉。今晚的经历削弱了他对简那特殊兴趣所持有的轻视和怀疑态度。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简昏倒的真正原因,但事实的确如此:这件事消除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看着躺在飞行器躺椅上的简,她很苍白,但还算镇静。下面一片漆黑,上面满天星斗。乔治不知道一千公里的航程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用操心这个,这是自动导航机器人的事,它引导他们飞回家,把他们安全送回地面。控制板显示还要飞行五十七分钟。

简回视着他,笑了笑,轻轻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让我活动活动吧,”她恳求道,揉着手指,“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现在完全好了。”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一定还记得什么吧?”

“不记得。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听见扬提问,后来你们就全都来围着我忙活了。我觉得只是有点恍惚。说到底——”

她停住了,决定不告诉乔治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她知道他对这类事情的态度,不想让他扫兴——他要是听了或许真得给吓跑了呢。

“说到底什么?”乔治问。

“哦,没什么。我在想那个超主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们大概给他太多材料了,他都没指望能讨到这么多。”

简打了一个哆嗦,眼睛有些迷蒙。

“我害怕那些超主,乔治。啊,我不是说他们邪恶,或者什么类似的愚蠢的形容词。我相信他们心怀好意,做的事情都是为我们好,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乔治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人类自打他们来地球的那天就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等我们准备好了,他们就会告诉我们。说实话,我没什么好奇。再说,我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转过来对着简,握住她的双手,“我们明天去档案处,签一份五年期的协议,好吗?”

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前这一切让她满心欢喜。

“签十年的吧,”她说。

扬在等待时机。不能操之过急,他该好好想一想。简直就像他害怕去做任何验证,以免他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期望这么快就破灭。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至少他还可以梦想一番。

还有,在采取进一步行动前,他应该去见一下观测站的图书管理员。她认识扬,很了解他的兴趣爱好,他肯定能说动她。也许这也于事无补,但扬决定做到万无一失。一周以后可能有个更好的机会。他已经很小心谨慎了,但仍被它逗引得像个小学生一样跃跃欲试。扬也害怕被愚弄,或是遇上其他别的什么超主完全有可能会做的事,最终被阻挠了行动,如果他正在进行的计划很荒诞,那么至少没有别人知道。

他去伦敦的理由很充分。几周前就都已经安排妥当。虽说他还年轻,没有资格成为正式代表,但他们三个学生还是想办法加入了官方随员团队,去参加国际天文联盟会议。这样的机会实在浪费不得,再说他从童年时代起就再没去过伦敦了。他对国际天文联盟会议上的几十份论文没什么兴趣,甚至根本就看不懂,所以像任何参加科学会议的代表一样,只出席被人看好的讲座,其他时间就跟同行聊聊天,或者干脆外出观光。

伦敦在近五十年里变化很大。现在它的人口不到两百万,是汽车数量的一百倍。伦敦不再是个大港,几乎每个国家都是自己生产生活必需品,世界贸易的整体模式已经改变。某些国家仍出产名特产品,但这些产品直接被空运到目的地,贸易通道从大港口转换到了大机场,最后被拆分成为遍布世界的复杂网络,不再有那些大型的运输枢纽了。

有些东西却还是老样子。伦敦依然是行政、艺术、学术中心,在这些方面,没有任何一座欧陆首府,哪怕一再声称自己才有资格的巴黎也无法与之匹敌。一百年前的伦敦人若重返城市,还是可以轻易找到周围熟悉的条条道路,至少在市中心如此。泰晤士河上架起了几座新桥,但还是在原址重建。那些污秽不堪的老火车站已不见踪影,被移到了郊区。国会大厦毫无变化,纳尔逊那双孤独的眼睛仍在向下凝视着白厅,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屋顶依然高踞路德门山,只是有不少新起的高楼大厦来挑战它的卓然风采。

警卫齐步前行,依然值守在白金汉宫门前。

所有这些都得等一等再看了。扬这样想着。这是学校假期,他同另外两位同学一道,住进了一所大学旅店。布卢姆斯伯里百年来本色未改,仍是旅店和寄宿公寓聚集地,倒不像原来那样拥挤,不再是一排又一排毫无差别、灰头土脸的砖房了。

会议的第二天扬才找到机会。科学中心的大会议厅正在宣读重点论文,这里离音乐厅不远,那地方为伦敦成为国际音乐之都贡献良多。扬想听一听这天的第一篇演讲,据说它将彻底推翻现有的行星生成理论。

也许它能推翻什么,可直到中场结束离开时,扬也没有听出个大概。他匆忙跑到楼下地址栏前,寻找他想去的房间。

安排楼层的人很有些幽默感,皇家天文学会被放在了大楼的顶层,这让理事会成员大为欣赏,因为顶层可以一览泰晤士河和整个城市北部的壮观景色。环顾左右没见什么人,不过扬还是紧紧攥着自己的会员证以备有人查验,就像那是他的护照一样。他很快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也学会了怎么使用那本有几百万个条目的恒星大目录。接近探寻的终点,他紧张得都有些发抖,好在周围没人看到。

他把目录放回它的同类那里,静静坐下,空空凝视着面前的书墙,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缓步走出门去,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走廊和秘书办公室(有人在里面忙着给书拆包),下了楼。他没乘电梯,因为他想放松一下,不受任何约束。他原想听听另一个讲座,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走上防护堤,两眼望着泰晤士河缓缓流入海洋,他的思绪依然动荡不宁。任何一个像他这样有正规科学素养的人都难以接受现在他拿到手里的证据。他无法确定它的真实性,虽然极有可能是真的。他在河堤上慢慢踱着,一个个罗列着基本事实。

事实一:在鲁珀特聚会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要问什么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是随着当时的情境自己冒出来的。因此,谁也不会准备什么答案,他们的脑子里,也不可能有这个答案。

事实二:NGS 549672对一般人来说毫无意义,除非这人是个天文学家。尽管国家地理调查早在半个世纪前已经完成,但它的存在仅为几千个专家所知晓。若是随便拿出一个号码来,谁也说不清它代表的特定恒星在天上的具体位置。

但——这也就是事实三了,是他刚刚发现的——很小、很不起眼的星球NGS 549672的位置恰恰跟事实相符。那是在船底座的正中央,几天前扬看见的那道亮闪闪的轨迹从太阳系射入太空深处,它的末端就在那里。

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的巧合。NGS 549672就是超主的家。不过,接受这一事实却违背了扬所珍视的科学方法观。好吧,违背就违背吧。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即:鲁珀特的荒谬实验以某种方式开启了一个迄今尚未了解的认知之源。

拉沙维拉克?这很可能就是问题的答案。这个超主当时没在圈子里,但这一点无关紧要。不过,扬对精神物理学的运作机制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怎么使用这些结果。

人类对NGS 549672所知甚少,无法将它同其他上百万颗恒星区别开来。但那本目录提供了它的大小、坐标和光谱型。扬用不着做太多研究,几个简单的计算就能知道,或者大概知道超主的世界离地球多远。

离开泰晤士河,朝科学中心那幢耀眼的白色建筑走去,此时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知识就是力量——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超主来自何方的地球人。他还无法说清自己该如何利用这个信息,但它将安全地储存在他的大脑里,等待命运的时刻。

10

人类继续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在漫长无云的夏日午后享受阳光。冬天还会到来吗?不可思议。法国革命领袖在两个半世纪前呼唤的理性时代现在真正到来了。这一次不会出错。

当然,也有一些缺憾,但这些缺憾也被普罗大众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人只有到了很老的时候才会发现,家家户户的电视传真机打印出来的报纸实在是索然无味。原来的那种以大副标题渲染的危机没有了,让警察难堪、让百万公众的胸膛升起道德愤慨(往往是被压抑的嫉妒)的神秘谋杀案也没有了。这类谋杀就算有,也毫无神秘可言:只要拨弄旋钮,犯罪场面就会重演一遍。这种有特殊技能的仪器最初在守法的民众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慌,这是超主所没有料到的。他们掌握人类绝大部分心理状态,但对乖张反常心理缺乏认知。超主因而明确宣布这种仪器不能用做偷窥和监控他人,人类手中很少的几台必须在严格的控制下使用。比如,鲁珀特・博伊斯的投影仪就只能在保护区内使用,那里只有他跟玛娅两个人。

发生过的几起严重犯罪也没有引起新闻媒体的关注。总体说来,有良好教养的人不会特意去关注别人的罪愆过失。人们平均每周工作二十小时左右,但这二十个小时绝不轻松。日常程序安排之外的工作很少,一切都是机械化完成。人类的思想十分珍贵,不能浪费在几千个晶体管、一堆光电单元和一立方米印刷线路板所能完成的任务上。有些工厂一连几周自动运转,用不着任何人前去照应。人类只需要排除故障、做出决定、计划设立新企业,剩下的事情由机器人完成。

若在一个世纪前,这种过多休闲的生活可能会造成很大麻烦。现在,教育克服了大部分问题,因为一个头脑丰富的人不会闲得发慌。人类的总体文化水平提高到以往难以置信的程度。没有证据证明人类增进了智力,只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充分的机会去利用他们的大脑。

大部分人拥有两个家,处在相隔遥远的两地。现在,极地区域已经被开发,不少人每隔六个月在北极和南极之间往返一次,就为了追随那漫长无夜的极地之夏。有些人进驻沙漠、登上高山或潜入海底。整个星球上的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人非常想去,科学和技术就能为他提供一个舒适的家。

有些更奇特的居住地为新闻提供了兴奋点。在一个最完美的秩序化社会里,总会有意外发生。或许这是个好迹象,人们觉得为了珠穆朗玛峰下的温馨别墅,或者为了从维多利亚瀑布向外看飞流,哪怕意外折断脖子也值得。结果是,不断发生某人困在某地需要前往解救的事件。冒险成了一种游戏,一种全球性的体育运动。

人类纵情于这些奇怪的举动,因为他们既有时间又有金钱。军队的废除让整个世界有效资产立刻翻了一倍,生产的增长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此一来,二十一世纪个人的生活水准是以往任何前辈都难以企及的。所有东西都很廉价,因而生活必须品是免费的,就像原来社区公共服务、道路、街道照明和排水是免费的一样。一个人可以旅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吃他能想到的任何食物,不用付出一分一毫。他是社会中的生产成员,因此他有这种权利。

当然,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人。但真正心智健全却偏好完全闲散生活的人远比一般估计得要少。养活这些寄生者比养活一帮检票员、店员、银行职员、股票经纪人等等负担轻多了,后面这些人的主要功能,从全球经济的观点看,不过是把一个账本的款项转到另一个账本而已。

据统计,现今人类的全部活动有接近四分之一消耗在各项运动中,从较为静态的棋类运动到滑雪穿越山谷这类致命性的追逐。这就导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即职业运动员渐趋绝迹。出现了大批天才的业余玩家,经济条件的改善废除了旧的体制。

与体育相仿,娱乐业及其各个分支成了最大的单一产业。一百多年以来,一直有人认为好莱坞是世界的中心,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更有理由确信这一点了。但保险一点说,2050年生产的大部分电影若放在1950年,一定显得艰深晦涩,故弄玄虚。此外也有一些进步:票房不再是决定一切的主人。

这个星球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大运动场,在各种娱乐和消遣中,依然有人不时重复着古人那从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将何去何从?”

11

扬斜倚在大象身上,两只手摸着象皮,它粗糙得像树皮一样。他看着那对长长的象牙和弯曲的象鼻,标本剥制师巧妙地让它固定在一种进攻或是敬礼的姿势里。扬寻思,在那个未知的世界,会来看这个地球放逐者的,又是怎样的怪物呢?

“你给超主运去过多少动物?”他问鲁珀特。

“至少五十只,当然,这只是最大的。它挺漂亮,对吧?其他都是些小的,蝴蝶啊,蛇啦,还有猴子什么的。去年运过一只河马。”

扬苦笑了一下。

“有个想法很荒唐,但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搜集了一堆填塞好的人类标本,真想知道谁有这种殊荣。”

“也许吧,”鲁珀特说,显得有些冷淡,“这事儿通过医院很好办。”

“要是有谁自愿要当活标本呢?”扬沉思着说,“当然,得保证最后能回来。”

鲁珀特不无同情地笑了起来。

“你想自荐吗?要不要我转告拉沙维拉克?”

扬很有些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想到哪儿就随口而出。他们肯定会回绝我的。对了,你这几天见过拉沙维拉克吗?”

“他六个星期前叫我过去,说是找到了一本我一直在寻找的书。他真挺不错的。”

扬绕着填充巨兽慢慢踱步,赞赏着将充满活力的一刻凝固起来的高超技巧。

“你还没有发现他到底要找什么?”他问,“我的意思是,超主的科学那么发达,而他却对那些超自然现象感兴趣,有点儿不协调。”

鲁珀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扬,不知小舅子是否在取笑自己的嗜好。

“他的解释说得通。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他对我们文化的任何方面都有兴趣。不要忘了,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能比任何人类工作者研究得更细。通读我的全部藏书恐怕只花费拉沙的一点点精力。”

或许答案就是这样,但扬不能信服。有时他想把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鲁珀特,但天生的审慎性格让他没有这样做。要是告诉了鲁珀特,下次再见到超主朋友,估计他就得说出去,对他这样爱出风头的人来说,这诱惑太大了。

“顺便说一句,”鲁珀特突然改变了话题,“如果你认为这一件好得不得了,那真该看看萨利文得到的委托,他答应送上两个最大的动物,一头抹香鲸,一只巨型乌贼,两个家伙要固定成一种殊死搏斗的姿势,那场面实在是太有戏剧性了!”

扬一时间没有答话。他脑子里爆出了一个乖张荒谬的念头,它太过想入非非,经不起仔细琢磨。可是,就因为这念头太大胆,它才有可能成功。

“怎么回事?”鲁珀特不安地问,“是不是觉得太热,不舒服?”

扬一惊,立刻回到了现实中。

“没事,”他说,“我只是在想,超主该怎么取走这种小包裹。”

“呃,”鲁珀特说,“他们会派一条运输船下来,打开舱门,把它们吊进去。”

“是啊,”扬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它原来肯定是太空船的船舱,现在被挪作他用了。墙壁上满是仪表和器械,没有窗子,只有一个大显示屏挂在驾驶员面前。这里可以容纳六名乘客,现在只有扬一个人。

他专注地看着屏幕,当这个陌生的未知区域在眼前闪过时,留意记下每个细节。未知,的确,如果他那疯狂的计划获得成功,他在恒星之外可能遇到的一切都属于未知。他正在进入噩梦生灵的领地,它们在创世以来从未受到惊扰的黑暗中互相追杀、猎食。人类在这片领地之上航行了几千年,现在,它就在他们船底一千米下的深处,一百年以前人们对它还不如对月球表面了解得更多。

驾驶员沿着海底高山向下沉降,朝着从未被勘察过的广袤的南太平洋海盆进发。扬知道,潜艇正跟随着一个无形的声波网前行,声波由海底铺设的一个个信号器发出。他们还离海床很远,就像云朵漂浮在大地之上……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潜水扫描仪在水中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潜艇喷射的水流吓跑了小型鱼类,要说有什么生物前来一探究竟,也只能是那种不懂得害怕的大家伙。

小座舱被自身的能量撼动着,这种能量足以抵抗头顶上重重的水压,创造出这个有光、有空气、能让人在其中生活的小气泡。如果这种能量断绝,扬想,他们就会成为这座金属坟墓的囚徒,被深深埋葬在海床的淤泥中。

“现在应该定一下位,”驾驶员说。他按下了几个开关,引擎停止助推,潜艇随之在和缓的减速波流中停了下来。船静止不动,平衡漂浮着,就像一只飘在空中的气球。

一会儿的工夫就确定了他们在声纳网上的位置。驾驶员检查了仪表上的读数,然后说:“在重启马达之前,我们先看看能不能听到什么。”

扩音器发出一种低沉、连续的嗡嗡声,充溢在狭小的空间。扬无法分辨出里头任何特殊的噪音,所有单独的声音一同混杂在一种稳定的背景音中。扬觉得自己在聆听无数海洋生物的齐声交谈,就好像他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中,不同的是,在森林里他至少还听得出个别动物的声音。在这儿,所有的声音都纠结在一起,拆不散,分不清。这与他了解的一切太遥远,太陌生,让他感到头皮发麻。可是,这毕竟是他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啊……

一声尖叫突然打破背景音,恰似一道雷电在乌云间划过,但它很快就遁入一种类似女妖的哀号声中,慢慢减弱、消失,但过了片刻它重又出现,来自更远的地方。接着,各种不同的尖叫齐声爆发,巨大的嘈杂声让驾驶员急忙调低了音量。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扬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奇怪吧?这是鲸群,大概在十公里以外。我知道它们就在附近,以为你想听听它们的声音。”

扬哆嗦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海洋是无声的!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叫大嚷呢?”

“它们互相在说话吧,我想。萨利文会给你解释的。有人说他能分辨出个别鲸的声音,不过我不大相信。嗨!我们有搭伴的了!”

一条鱼出现在观察屏幕上,一张大嘴十分夸张。鱼看起来很大,但扬不知道屏幕图像的比例,无法断定它的真正大小。它的腮下有一根长长的卷须,卷须的尽头长着一个铃铛一样的器官,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刚才看到的是它的红外图像,”驾驶员说,“现在来看看正常的图像。”

那鱼完全消失了。只有那件垂饰还在那儿,散发着阵阵磷光。紧接着,一道光线闪过它的全身,显现出大鱼的轮廓。

“这是琵琶鱼,那东西是它捕获其他鱼的诱饵。有趣吧?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它的诱饵不会吸引来能吃掉它自己的大鱼呢?只是我们没法在这儿待一整天观察它。我发动引擎,你来看看它是怎么逃的。”

船向前移动,船舱再次震颤了起来。那条发光的大鱼一惊,全身一下子亮了起来,像颗流星一样簌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

又慢慢下潜二十分钟后,扫描仪电波无形的手指才第一次触到海底。潜艇驶过下方的低矮山脉,它们轮廓柔和、圆钝,令人好奇,即使它们曾一度棱角分明,无休无止压下来海水也会把它们打磨平滑。即使在这太平洋的中心,远离那些将大陆冲入海洋的大河入海口,海雨也从未停歇过。它来自被风暴蹂躏的安第斯山侧翼,来自亿万个生物的尸骸,来自在太空游荡多年,最后在地球找到归宿的流星之尘。在这永恒的黑夜中,它们积淀成一块新陆地的地基。

山脉向后漂去。扬从图表上看到,这里是一块大平原的边沿。平原延伸到极远处,扫描仪根本无法测到。

潜水艇继续轻轻向下滑行。屏幕上开始形成另一个画面,但由于视角的关系,扬过了一会儿才弄清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他们正在接近一座大山,它高高耸立在隐匿起来的平原之上。

现在看清楚了——由于距离较近,扫描仪的分辨率提高了,成像就如同在充足光线下拍摄的一样清晰。扬能看到很多细节,观察到没见过的鱼在岩石间追逐。一忽儿,一只长相凶狠、嘴巴像个大洞的怪物游过一个若隐若现的裂缝,说时迟那时快,长长的触须一闪而出,将挣扎的鱼儿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快到了,”驾驶员说,“过一分钟你就能看到实验室了。”

他们缓慢驶过山基上凸起的山嘴。现在可以看清下面的平原了,扬猜测它高出海床不过几百米。然后他看到,大概前面一公里左右,一簇球状物在三角支架上竖立着,几根管子将球体相互连接,看起来很像化工厂的储藏罐,实际上它就是按相同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唯一差别就是这里的压力来自外部,而不是内部。

“那是什么?”扬突然紧张地问,指着最近的一个球体,手指都有些发抖。表面那些奇特的纹状图案变成了一根根大触须结成的网。潜艇靠近时,他看见它们的末端伸向一个大大的柔软的袋子,里面有两只大眼睛向外窥探。

“那大概是露西弗,”驾驶员轻描淡写地说,“又有人喂它了。”他按了一下开关,向操控台俯下身子。

“S2呼叫实验室。我正在连接,能把你的宠物轰走吗?”

立刻有了答复。

“实验室回复S2。好的。继续往前进行连接。露西会让开路的。”

弯曲的金属墙占据了整个屏幕。扬瞥见那个长满巨大吸盘的手臂在他们接近时甩到了一边。咣当一声闷响,接着是一连串的叮叮当当声,锁夹在潜艇光滑、椭圆形的船体上寻找锁扣。几分钟的工夫,船已经被紧压在基座的墙体上,两个舱门端口在一起锁定,然后沿着潜艇外壳向前移动到一个巨大的空心螺栓末端。接着传来“压力均衡”的信号,舱门打开,前往“深海实验室一号”的通道开启了。

扬在一个杂乱无章的小房间里见到了萨利文教授。这间屋子既是办公室,又是车间和实验室。他正用显微镜朝一个小炸弹似的物件内部窥视。那大概是压力舱,用来存放某种深海动物标本,它还在里面来回游动,优哉游哉,在每平方厘米承受几吨的压力的条件下显得十分正常。

“那个鲁珀特怎么样?”萨利文说,从目镜上抬起头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鲁珀特很好,”扬回答说,“他向你表示衷心的问候,他说,要不是他害了幽闭恐怖症,会很愿意来拜访你。”

“他要是来这儿的确好受不了,五公里深的水在头顶上压着呢。对了,你没事吧?”

扬耸了耸肩膀。

“跟坐高空客机没什么区别。如果哪儿出了问题,两者的后果都一样。”

“这种态度很明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这么看。”萨利文摆弄着显微镜控制旋钮,探询般地瞥了扬一眼。

“我很高兴带你到处看看,不过说实话,鲁珀特把你的请求转给我,让我有些吃惊。我不理解像你这种太空迷怎么会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你这不是走错了方向吗?”他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就个人而言,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急着去太空。我们能把这海洋里的一切弄清楚,制表分类,就得花好几百年。”

扬深吸了一口气。他很高兴萨利文自己打开这个话题,这让他的事情好办多了。尽管被这个鱼类专家取笑了几句,但他们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沟通或许不会太难,他也会赢得萨利文的同情和帮助。这个人想象力丰富,否则也就不会进驻这个水下世界了。但扬应该小心谨慎才行,因为他要提出的请求无论怎么看都太特殊了。

有一件事给了他信心。即使萨利文拒绝合作,他也肯定会为扬保守秘密。在太平洋海床上的这间狭小、安静的办公室里,不管超主拥有多么奇特的力量,似乎也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利文教授,”他开口道,“假如你对海洋深感兴趣,但超主拒绝让你靠近它,那你该是什么感觉?”

“极端恼火,这是肯定的。”

“我想你会的。但假如有一天你有机会达到目标,可以不让他们知道,你该怎么做?你会利用这个机会吗?”

萨利文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可以先斩后奏。”

我正等着这个呢!扬想。他现在不能退却——除非他害怕那些超主。我不知道萨利文还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他俯身朝向乱糟糟的桌子对面,准备和盘托出他的计划。

萨利文教授不是傻瓜。不等扬开口,他的嘴角已经挂上了讥讽的笑容。

“你想玩个游戏,对吧?”他慢条斯理地说,“非常、非常有趣!你现在就说吧,告诉我为什么我该帮你——”

12

若是在上一个时代,萨利文教授会被看成挥金如土、奢侈无度的人。他在各种研究运作上花掉的钱足以打一场小型战争:事实上,他就像一位将军,指挥着一场与永不懈怠之敌进行的持久战。萨利文教授的敌人是大海,大海有寒冷和黑暗做武器,尤其是它还有水压,这武器比什么都厉害。而他这边呢,他利用智慧和工程技能迎击敌人。他赢得不少次胜利,但是大海很有耐心,它可以等待。萨利文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犯错误。好在他还可以自我安慰,自己一定不会被淹死。死亡应该转瞬即至,不会来得那么慢。

对扬提出的请求他拒绝表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他知道自己该作何回答。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一个最有趣的实验,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结果。不过,在科学研究中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他曾发起的计划中有些就需要几十年时间才能完成。

萨利文教授属于那种有勇有谋的人,不过,回首过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事业并未带给他流传百世的声名,现在机会突然降临,十分诱人,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这种野心他是不会对任何人坦承的——不过,也该为他说句公道话。即使这件事他只是秘密参与,无法为世人所知,他也是会帮助扬的。

至于扬,他现在把整个事情重新思考了一遍。他的发现将他一路带到这里,并没花多大力气。他做过不少调查,但尚未采取任何积极的步骤来实现他的梦想。不过,这几天他就得做决定。如果萨利文教授同意合作,他也就无路可退了。他应该面对自己选择的未来,不管未来预示着什么。

如果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他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会带着徒然的懊悔度过余生,没有比这更糟的了。这个念头让他最终下定决心。

几小时后萨利文的答复来了,他知道骰子已经投出去了。不着急,还有不少时间,他要把事情一项一项理理清楚。

亲爱的玛娅(他这样写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大概会让你觉得吃惊的。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地球上了。但我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去登月。不,我就要去的地方是超主的家。我将成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

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帮助我的朋友,这封信留在他那儿,直到他得知我的计划成功了,至少获得第一阶段成功后再交给你。到那时,超主就是想干预也来不及了。我将远离地球,速度之快,估计任何召回信息都赶不上我,就算能赶上,飞船也不可能掉头飞回地球。再说,我也不相信自己真有那么重要。

首先,我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你知道我一直热衷于太空飞行,但他们不许我们飞往其他行星,不让我们了解超主的文明,这让我一直心有不平。如果不是他们干涉,我们可能早就到达火星和金星了。我承认,我们同样也有可能自毁于钴弹或其他二十世纪发明的全球性武器。不过,我时常希望我们有机会靠自己的两条腿独立于世。

或许超主有理由把我们控制在幼儿园里,或许那理由非常合理。可就算真是那样,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也照样会采取行动。

事情是从鲁珀特的聚会开始的(顺便提一句,虽然是他把我引入正途,但他本人并不知情),你还记得他主持的那个滑稽的降神会吧,最后还有个女孩——我忘了她叫什么了——昏了过去。我问超主来自哪个星球,答案是“NGS 549672”。在此之前我并没期待什么答案,一直把这些当做一个玩笑。我了解到这是星球目录上的一个编号,就决定研究一番。我发现它的位置在船底座,我们对超主的情况掌握很少,但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知道他们恰好来自那个方向。

眼下,我并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如何传到我们这儿的,也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是不是有人读到了拉沙维拉克的想法?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星球在我们目录里的查询编码。这简直太神秘了。这道题还是留给鲁珀特那样的人来解答吧,希望他们能够胜任!我只要这消息就足够了,我要按照它来行动。

通过观察他们起飞返程,我们了解了不少东西,包括超主飞船的速度。他们离开太阳系时增速极快,不到一小时就接近了光速。这意味着超主必然拥有一种推进系统,平等作用于他们整条船的每一个原子,这样船上的一切才不会被瞬间压碎。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使用如此巨大的加速度,到了太空不是更有空间和时间提升速度吗?我猜测他们在设法利用恒星周围的能量场,从此在他们离太阳很近的时候起飞或停止。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他们需要走多远,此行要花多少时间。NGS 549672距离地球四十光年,超主的飞船以稍多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光速行驶,因此整个行程需要我们的时间四十年。我们的时间——这是问题的关键。

你可能听说过,当接近光速飞行时会出现一些怪事。时间本身开始以另一种速度流逝,变得更慢了,因此地球上的数月时间,在超主的飞船上不过是几天。这一结论十分具有奠基性,是一百多年前伟大的爱因斯坦发现的。

根据我们掌握的启动情况,我做过不少计算,也借助了相对论的一些坚实可靠的结果。从某个超主飞船乘客的角度看,前往NGS 549672的旅程需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在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四十年。这看起来有些吊诡,不过,想想爱因斯坦宣布这个理论以来,世界上那么多最聪明的大脑为此困惑伤神,也算稍有安慰吧。

大概这个例子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让你看清楚状况。如果超主直接把我送回地球,我回家时只不过比原来老了四个月,但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八十年。所以,玛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得说再见了……

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让我牵挂。你应该很清楚,我走得清清白白。我还没有告诉妈妈,她会歇斯底里的,这我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了。自从父亲死后我尽力体谅她——唉,再提这些事情干什么!

我办了休学,告诉校方是家里的原因,我要去欧洲。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你不必有任何担心。

现在看,你可能觉得我太疯狂,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登上超主的飞船。但是,我找到了办法。这种时机不常有,在这以后就绝不会有了,我相信卡列伦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知道那个有关木马的传说吧,那个把希腊战士带入特洛伊城的木马?不过《旧约》里的一个故事更接近……

“你肯定比约拿[11]舒服些,”萨利文说,“没有证据证明当时他有电灯和卫生间。不过,你还需要更多给养,这儿还带了氧气。这么小的空间,你能带两个月用的东西吗?”

他指点着扬铺在桌子上的那张他精心绘制的草图。显微镜当做镇纸压住它的一角,一个奇形怪状的鱼类头骨压住了另一边。

“我真希望氧气不是必需要带的,”扬说,“都知道他们可以呼吸我们的空气,他们只是不太喜欢,而我则有可能完全无法呼吸他们那里的大气。至于补给问题,嗜眠安可以解决。这很安全。上路后我打上一针,倒头睡上六周,多少差不了几天。醒过来也差不多到那儿了。实际上,我担心的并不是食物和氧气,而是一路上闲着无聊。”

萨利文教授沉思着点点头。

“不错,嗜眠安还算安全,剂量也很容易掌握。不过,手边上一定得备好充足的食物——一醒过来你肯定会饿得要命,身体弱得跟个小猫似的。你想象过连打开罐头的力气都没有,活活被饿死的滋味吗?”

“这我想过,”扬说,有点儿不快,“我用通常做法,吃糖和巧克力缓缓力气。”

“好吧。看来你把什么事情都考虑过了,也不会临阵后退。你这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险,我可不想感觉自己在帮你自杀。”

他拿起那个头骨,茫然地举在手上。扬连忙压住图纸,免得它卷起来。

“幸运的是,”萨利文教授接着说,“你需要的装备都是一般标准的,我们的车间几周内就能把它们凑齐。如果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扬说。

……我慎重考虑过所有风险,计划看来也没有什么漏洞。六周之后,我就会像偷渡者一样出现,向他们自首。那时候——按我的时间,别忘了这一点——整个旅行就差不多结束了。我们将要在超主的世界着陆。

当然,接着会发生什么全由他们说了算。也许我会被下一艘飞船送回家——但至少我能看见点儿什么。我会带上四毫米的照相机和几千米的胶卷。就算不能用上这些东西,也不能怪我。最差,我还能证明人类不能被永远隔离。我要制造一个先例,迫使卡列伦采取行动。

亲爱的玛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知道你不会太想我:诚实地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紧密的关系,现在你又嫁给了鲁珀特,在你自己的宇宙里快乐生活。至少,我有此祝愿。

再见了,祝你好运。我会乐意见到你们的孙儿孙女,跟他们讲讲我的事,好吧?

爱你的弟弟

13

第一眼见到它时,扬以为那就是一架正在组装的小型客机。它的外壳有二十米长,呈完美的流线型,工人们带着各种工具,在它四周的轻型脚手架上忙上忙下。

“不错,”萨利文回答扬的问话,“我们使用了标准的航空技术,这里的人大多数来自飞机制造业。很难相信有这么大尺寸的活物,还能让自己跃出水面,但我亲眼见过。”

这的确令人称奇,但扬脑子里想着别的事。他在大骨架上搜寻着能藏下他的小舱——被萨利文称作“空调棺材”的地方。有一点他立刻放心下来:单看这里的空间,它几乎可以容纳一打偷渡客。

“框架看来就要完成了,”扬说,“什么时候你给它套上外皮呢?大概你已经捕到了你的鲸鱼了吧,否则怎么知道做多大的骨架?”

听扬这么一说,萨利文很是得意。

“我们从没打算捕捞什么鲸鱼。它们的皮也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皮。所谓鲸鱼的皮是一层二十厘米厚的鲸脂,根本无法铺到这个框架上来。我们要用塑料仿制,然后再精确着色。做成以后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要是这么说,还不如超主拍了照,然后回到自己的星球按比例做个等大的模型呢。不过也许他们的补给船回程时是空的,装上一头二十米长的抹香鲸算不得什么。如果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和能源,谁还会在乎节省这么一点半点呢。

萨利文教授站在一尊雕像旁。因它出土而给考古学家带来的迷惑,堪比发现复活节岛。这是一位君王、神祇或是别的什么人?它用一双盲眼凝视着他,跟随他的视线看着他打造出的手工品。他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可惜的是它就要流放天涯,人类再也看不见它了。

这是疯狂的艺术家在癫狂迷幻状态下才能完成的戏剧性造型。然而,它更是苦心孤诣才得以创造出的生命拷贝,自然本身就是艺术家。在水下摄像尚未完善之前,很少有人目睹过这种场面,就算见过,也仅仅只是在两个庞大的敌手被冲上水面的几秒钟。交战总是在大洋深处的无尽黑夜中进行,抹香鲸在那里猎食,这食物竟也拼死抗争,避免被生吞的命运——

鲸鱼那长长的、锯齿般的下颚大张着,准备一口咬住它的猎物。这家伙的脑袋差不多整个藏在巨型乌贼翻卷起来的白色、柔软的触角下面。乌贼在拼命挣扎,那些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的青紫色吸盘在鲸鱼皮上留下片片斑痕,一只触角已经折断,拼杀结果已无悬念,在地球上这两种巨型动物的争斗中,总是鲸鱼获胜。虽说乌贼的触角多,力气大,但它唯一的指望就是在被鲸鱼的大嘴撕成碎片之前一逃了之。它那无神的眼睛足有半米来宽,盯着它的死对头——当然,很有可能,在黑暗的深渊里它们谁也看不见谁。

整个展品的长度超过三十米,现在四周已经用一个铝条笼子罩了起来,下面安上了滑轮车。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为超主效劳了。萨利文盼着他们快点行动,悬而不决的滋味可不好受。

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炽热的阳光下,显然是来找他的。萨利文认出那是他的主任,便朝他走了过去。

“我在这儿,比尔。有什么事吗?”

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电报单,看上去挺高兴。

“有个好消息,教授。我们获得一份殊荣!监理人要在起运前亲自下来看看我们的杰作。这样一来我们就出名了!这对我们申请新款项肯定大有帮助!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呢。”

萨利文教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从不反对扬名,但他担心这次一下子来得太多了。

卡列伦站在鲸鱼头的一侧,仰视它巨大、圆钝的口鼻和布满白色牙齿的下颚。萨利文掩饰着不安,揣测着超主在想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容不得猜疑,这次访问也属于很正常的那种。不过,萨利文还是希望它快点儿结束。

“我们的星球没有这么大的动物,”卡列伦说,“因此我们向你定制了这一套。我的——嗯,同胞们,会觉得很惊奇的。”

“你们那里引力低,”萨利文回答,“我还以为你们有非常大的动物呢。不管怎么说,你们长得就比我们高大。”

“的确。但是我们没有海洋。就动物的形体大小而言,陆地永远不能跟海洋相比。”

说得一点儿不错。萨利文想。就他所知,人类还未曾了解到超主世界的这一事实。扬,见他的鬼,对此一定很有兴趣。

这会儿,那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公里外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用野外望远镜观察这里的一切。他一直在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无论多么靠近鲸鱼观察,也发现不了那个秘密。不过,也有可能卡列伦怀疑到了什么,然后继续跟他们玩下去。

这种疑虑在萨利文的脑子里滋生起来,他看见卡列伦正朝那巨大的喉咙里窥视。

“在你们的《圣经》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卡列伦说,“希伯来先知约拿被从船上扔了下去,让鲸鱼吞进肚里,又被安全带回岸上。你觉得这种传说有什么根据吗?”

“我相信,”萨利文谨慎地回答,“有一个经过证实十分可信的例子,一个捕鲸者被吞掉后又被吐了出来,没受任何损伤。当然,要是他在鲸鱼体内多待几秒钟就会窒息,幸运的是也没有被牙齿咬到。这故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

“很有意思,”卡列伦说。他在鱼的大颚旁边又站了一会儿,就过去查看乌贼了。萨利文松了一口气,希望卡列伦没注意到这一点。

“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多麻烦,”萨利文教授说,“当初就该把你从办公室撵走,省得被你的精神错乱传染。”

“对此我很抱歉,”扬回答说,“但我们弄成了。”

“但愿是成了。不管怎样,祝你交好运吧。如果你改变主意,还有最少六个小时可以考虑。”

“我不需要这六个小时。现在只有卡列伦能够阻止我。谢谢你做的一切。如果我能回来,写本有关超主的书,我会把它题献给你。”

“好像我缺这个似的,”萨利文粗声粗气地说,“那时候我都死了很多年了。”让他吃惊甚至有些惶然不安的是,自己从来不多愁善感,可这种离情别绪影响了他。一同经历了几周的时间经营谋划,他开始喜欢上了扬。再者,他也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了一次复杂自杀行动的帮凶。

他扶稳梯子,让扬小心地躲着成排的牙齿,爬进那只大嘴巴。就着手电光,他看见扬回过头来摆手,随即消失在洞穴之中。气闸盖子砰地打开再合上,然后,一片沉寂。

月光将凝固的战局转化成噩梦中的一景,萨利文教授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导致什么结果。但这结果他永远不会知道了。扬可能再次回到这儿来,只不过花费了他几个月的生命,在超主与地球间走一遭。如果他如愿以偿,一切会在无法穿越的时间屏障的另一端,在未来的八十年以后。

扬刚一关上里面的门,小金属筒里的灯就亮了。他毫不耽搁,立刻着手早已计划好的例行检查。所有供给设施在几天前都装好了,最后检查一下是否已完成所有该做的事,能让他思路清晰,更加放心。

一小时后他才算踏实下来。他躺在海绵橡胶床垫上,回顾了一遍整个计划。唯一的噪音是那只电子日历闹钟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它会在旅程接近结束时提醒他。

他很清楚,不能指望在这个小单间里感觉到什么,无论推动超主飞船的力量有多强大,都会被完全抵消掉。萨利文曾指出他的展品造型会在大于地球几个引力的条件下散架,他的“客户”让他尽管放心,说不会发生这种危险。

不过,还是会发生大气压的较大变化。这无关紧要,因为空心模型会用不少孔洞“呼吸”。在离开他的单间之前,他要进行压力平衡,还得考虑到超主船舱里的空气可能会让他无法呼吸。用一个简单的面罩和氧气装置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用不着太复杂。如果他能不通过仪器呼吸,那就更好了。

没必要再等下去了,等待只能让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他拿出那支针管,里面早已装好精心准备的溶液。嗜眠安是在研究动物冬眠过程中发现的,一般认为它能促成假死,这并不确切。它只是大大放慢了生命运转的过程,尽管新陈代谢依然持续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就像压熄的一堆生命之火仍在灰烬下燃烧,几周或几个月过去,药性一过,它会再度燃起熊熊烈火,沉睡者就会苏醒。嗜眠安非常安全,大自然已经使用了上百万年,保护它的无数孩子度过食物匮乏的严冬。

扬睡着了。他丝毫没有察觉起重缆绳拖拽着金属结构升上超主货船。他也没有听到舱门关闭的声音,直到三百万亿公里之外它才会再度开启。他不会听到穿过万能船体的遥远而微弱的声音,那是飞船快速返归自己的生存天地时,地球大气发出的抗议呼喊。

他也同样感觉不到,飞船开始了星际航行。

14

每周一次的会议总是让会议室里拥挤不堪,今天更是人满为患,挤得记者们都无法写字。他们一次次地相互抱怨卡列伦太保守,考虑不周。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他们都能携带相机、录音机之类专业的技术设备,但在这儿,他们只能依靠老掉牙的纸和笔,更不可想象的是,还有速记。

当然,有过那么几次,有人偷偷带了录音机进场,又瞒天过海带了出去,可打开一看机芯在冒烟,说明这种尝试毫无意义。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超主三番五次警告他们,为了自身利益要把手表等金属物件留在会议室外。

但卡列伦自己却把会议全程统统录下来,这就更不公平了。疏忽大意或者错误领会了意思的记者(虽然这种情况不多)会被召去开一个令人不快的短会,重放录音,让他们仔细听监理人到底说的是什么,这种小会只开一次就足够了。

奇怪的是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先前并没有通知,但每次卡列伦有重要声明发布的时候,会议室总是满满当当。这种情况平均每年能有两三次。

大门开启,沉默立刻降临在低声说话的人群中,卡列伦向前走上讲台。光线很暗——无疑这种亮度接近超主微弱的太阳光——地球的监理人没像在户外那样戴着墨镜。

对人们嘈杂的问候他仅回答了一个公式化的“各位早上好”,然后转向人群前排的一位身材高大、十分著名的人物。这位古尔德先生是记者协会的元老,让人想起那个有趣的笑话——管家对主人回禀:“来了三位报社记者,老爷,还有一位来自泰晤士河的绅士[12]。”——他就是里面的那位绅士,穿着和举止就像一位老派外交家,任何人都会毫不迟疑地信任他,任何人也从未对他感到失望。

“今天实在太挤了,戈尔德先生。一定是新闻短缺吧。”

来自泰晤士河的绅士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你可以改变这一状况,监理人先生。”

他专注地看着卡列伦,后者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真是不公平,超主们的脸像戴着一块坚硬的面具,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流露。一双很大很宽的眼睛,即使在这种微弱的光线下,瞳孔也缩得很小,莫测高深地凝视着人们坦诚而好奇的眼睛。如果那凹陷的、黑陶般的曲面能叫做脸颊的话,一对呼吸的孔洞在脸颊一左一右,随卡列伦那未必存在的、加工着地球稀薄空气的肺脏发出微弱的鸣音。古尔德能看见一丛细小的白色毛发跟着卡列伦快速的一呼一吸来回摆动。人们普遍相信那是一对灰尘过滤器,依照这种贫乏的证据竟也衍生出不少关于超主家乡大气的理论。

“是的,我有一些新闻给你们。你们显然都很清楚,一艘补给船最近才离开地球返回基地。我们刚刚发现船上有一位偷渡者。”

一百支铅笔霎时停住,一百双眼睛盯着卡列伦。

“一个偷渡者,你是这样说的吗,监理人先生?”戈尔德问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他是谁,是如何登上飞船的?”

“他的名字是扬・罗德里克斯,开普敦大学工程系学生。其他细节你们无疑会通过各自非常有效的渠道挖掘出来。”

卡列伦笑了。监理人的笑很怪,大部分动作都在眼睛上,那没有嘴唇的嘴巴却是僵硬的,一动不动。戈尔德想,这是不是卡列伦又一个精心模仿的人类习惯呢?整个效果的确是笑,那就照单收了也好。

“至于他是怎样离开地球的,”监理人继续说,“并不十分重要。我可以向你们,或者任何一位潜在的宇航员保证,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

“你们要把这个年轻人怎么样?”戈尔德追问道,“会把他送回地球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但我希望他能搭乘下一条飞船回来。他会发现自己去的地方太不一样,完全谈不上舒服。现在就说到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了。”

卡列伦顿了一下,台下陷入更深的沉默。

“你们那些年轻和喜爱浪漫的人抱怨我们对你们关闭了外太空。我们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并不是因为它带来了乐趣而强加禁止。你们是否停下来仔细考虑过,抱歉我打个不太讨好的比方,一个来自你们石器时代的人如果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现代城市,他会如何感想?”

“可是,”《先驱论坛报》的记者抗议道,“这里有个本质的区别。我们已经习惯了科学。你们的世界无疑有不少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但对我们来说并不具备魔力。”

“你怎么会如此肯定?”卡列伦说,语气轻柔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电力时代和蒸汽时代之间仅相隔一百年,但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工程师怎么理解电视机或者计算机呢,他要是开始琢磨这些东西的原理,他还能活多久?两种技术之间的鸿沟巨大,是致命的。”

“嘿,”路透社记者对BBC的代表耳语道,“我们运气好,他就要宣布一项重要政策了,我能看出苗头。”

“我们把人类限制在地球上,还有其他原因。看吧。”

灯光变暗,进而完全熄灭。然后,屋子中央出现了一团乳白色的光,凝聚成一个星星的漩涡——这是从遥远距离观看的螺旋星云。

“人类以前从未见过这个景象,”黑暗中传出卡列伦的声音,“你们看的是自己的宇宙,岛星系,你们的太阳是其中一员,这是从五十万光年以外的距离观看的。”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卡列伦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说不上是同情还是轻蔑的腔调。

“你们的种群显然完全无力处理自己这个相当小的星球上的问题。我们到来时,你们正处在被自己的力量毁灭的边缘,科学轻率地赋予了你们这种力量。没有我们的干预,地球早已是一片充满辐射的荒野。

“现在你们拥有一个和平的世界,一个联合的种族。不久以后,你们的文明程度就足以管理自己的星球,不需要我们的协助了。或许你们最终能够处理整个太阳系里五十颗卫星和行星的问题。但你们真正想过有朝一日你们能应付这些问题吗?”

星云在扩大。一颗颗星星匆匆流过,飞速闪现、消失,就像打铁迸出的火花。每个短暂的火花都是一个太阳,不知有多少行星世界绕着它旋转……

“在你们这个单独的星系,”卡列伦低声说,“一共有八百七十亿颗‘太阳’,这个数字对于浩渺的太空而言无足轻重。同它挑战,就如同蚂蚁要给全世界沙漠的每一粒沙子贴标签分类一样徒劳。

“你们的种群在目前的进化阶段还不能面对这样的巨大挑战。我的一项使命就是保护你们免受星系之间能量和力的侵害,那种力量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旋转着火与雾的星系图暗淡下去,灯光又亮了起来,大会议厅一下陷入沉默。

会议已经结束,卡列伦转身要走。他在门边停了一下,望了望安静的人群。

“想来有些痛苦,但你们必须面对。你们有朝一日可能拥有某个行星,但恒星不适合人类。”

“恒星不适合人类。”的确,天际之门就这么一下子迎面关上,一定让他们心烦意乱。不过他们应该学会面对真理,或者说他出于怜悯所给予的那部分真理。

自同温层这个孤高之境,卡列伦望着下面他勉强受命看管的世界和人类。他在思考着摆在前面的一切,想着再过仅仅几十年后这个世界的模样。

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多么幸运。人类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得到了那么多幸福,别的种族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是一个黄金时代。不过,金色也是日落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只有卡列伦的耳朵能捕捉到冬天风暴的第一声呼号。

也只有卡列伦知道,这个黄金时代会以怎样无情的速度冲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