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走出嘉蒂雅的宅邸,投入落日余晖当中。他转身面向心目中的西方,很快便在地平线上找到了奥罗拉的太阳,在苹果绿的天空背景衬托之下,它是个深红色的圆盘,正上方还点缀着几片稀疏的红色云朵。
“耶和华啊。”他喃喃道。显然在这日落时分,相较于那颗孕育地球的恒星,奥罗拉的太阳显得温度更低、颜色更为橙黄,这都是因为阳光斜射而奥罗拉的大气层较厚的缘故。
丹尼尔跟在他身后,吉斯卡则照常走在很前面。
他耳畔忽然响起丹尼尔的声音:“你还好吗,以利亚伙伴?”
“相当好。”贝莱得意洋洋地说,“我把户外的挑战应付得很好,丹尼尔,我甚至能欣赏落日了。是不是每天都像这样呢?”
丹尼尔无动于衷地看了看西沉的太阳,然后说:“没错。但我们还是尽快回到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吧。如今这个季节,黄昏并不会持续太久,以利亚伙伴,我希望你趁着还看得清楚的时候赶回去。”
“我随时可以出发,咱们走吧。”不过,贝莱口是心非地想,等到天黑再走会不会更好呢。没错,伸手不见五指绝非什么愉快的事,却能为他带来一种受到保护的幻象——虽然欣赏落日(请注意,是户外的落日)的确带给他难以形容的愉悦,但在内心深处,他还真不确定这种心情能持续多久。然而,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他可不愿公开承认。
吉斯卡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他面前,问道:“你想等一等吗,先生?天黑了你会比较适应吗?我们两个都无所谓。”
这时,贝莱注意到远处有些机器人的踪迹,前后方都有。是不是嘉蒂雅派出她的户外机器人担任警戒工作?或者他们是法斯陀夫派出来的?
吉斯卡这番话突显了他们多么关心他,可是,他竟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这方面的弱点。他只说了一句:“不,我们现在就走。”随即迈开轻松的步伐,朝法斯陀夫的宅邸走去——它仍隐藏在远方的树林之后,仅仅隐约可见。
他放胆告诉自己,随便他们要不要跟过来,让这两个机器人自己决定吧。他心知肚明,如果放任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心中会出现一个怯懦的声音,提醒自己正置身于一颗行星的表皮上,只有空气替他隔绝巨大无边的虚空,可是,他绝对不会去想这件事。
远离恐惧不但令他心情愉快,甚至令他下巴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或者,这是傍晚的凉风所引起的——而这也能解释他的手背为何起了鸡皮疙瘩。
并不是置身户外的关系。
并不是。
他试着松开牙关,开口道:“你对詹德有多么了解,丹尼尔?”
丹尼尔说:“我们曾在一起一阵子。打从詹德好友出厂,到他前往嘉蒂雅小姐的宅邸为止,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
“詹德和你外形这么相似,丹尼尔,会带给你困扰吗?”
“不会的,以利亚伙伴。我和他都知道自己是谁,而法斯陀夫博士也不会把我们弄错。因此,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你也能分辨他们两人吗,吉斯卡?”现在,或许因为有别的机器人接手远距离警戒,丹尼尔和吉斯卡都靠他比较近了。
吉斯卡说:“就我记忆所及,从来没有真正需要这么做的时候。”
“假使真有呢,吉斯卡?”
“那么我一定能分辨。”
“你对詹德有什么看法,丹尼尔?”
丹尼尔说:“我的看法吗,以利亚伙伴?你希望我说说对詹德哪方面的看法呢?”
“比方说,他在工作上的表现好吗?”
“当然好。”
“他在各方面都令人满意吗?”
“据我所知,的确如此。”
“你呢,吉斯卡?你的看法呢?”
吉斯卡说:“我未曾像丹尼尔好友那样和詹德好友朝夕相处过,所以并不适合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我可以这么说,据我所知,法斯陀夫博士对詹德好友一向很满意,他对詹德好友和丹尼尔好友的满意程度似乎不相上下。然而,我认为我的程序并不足以让我对这种问题下定论。”
贝莱又问:“詹德去了嘉蒂雅小姐家之后呢?你对他的表现还清楚吗,丹尼尔?”
“不清楚了,以利亚伙伴,嘉蒂雅小姐一直让他待在她的宅邸。在我的印象中,当她拜访法斯陀夫博士的时候,他没有一次跟来过。而当我陪法斯陀夫博士前往嘉蒂雅小姐的宅邸时,我也从未见过詹德好友。”
这个答案令贝莱有点惊讶。他随即转向吉斯卡,想对他重复同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开口,最后耸了耸肩,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根本问不出什么来,正如法斯陀夫博士先前所说,盘问机器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他们绝不会主动提供任何可能伤害人类的答案,而你也休想用任何威胁利诱的手段令他们就范。他们不会摆明了说谎,可是他们会一直顽固地——但还算礼貌地——重复着毫无用处的答案。
不过——或许——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法斯陀夫家门口,贝莱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但他坚决相信,自己的双臂和下唇之所以发抖,只是因为凉风习习的关系。
太阳已经下山,星星开始逐渐露脸,天空则转成一种诡异的紫青色,好似瘀血一般。他跨出一步,走进了这栋会发光发热的建筑物。
他安全了。
法斯陀夫迎了上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贝莱先生。你和嘉蒂雅的晤谈有收获吗?”
贝莱答道:“相当有收获,法斯陀夫博士。甚至很有可能,我已经掌握了揭开谜底的钥匙。”
法斯陀夫只是礼貌地微微一笑,看不出他有任何惊讶、欣喜或是怀疑的意思。然后,他领头走向一间显然也是餐厅的房间,但和中午那间相较之下,现在这间比较小,也比较有亲切感。
“你和我,亲爱的贝莱先生,”法斯陀夫笑容可掬地说,“要单独吃一顿家常晚餐,就我们两个人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甚至可以叫机器人通通走开。而且,我们也不要谈什么正事,除非你真的很想谈。”
贝莱并未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四周的墙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片摇曳生姿、闪闪发亮的绿色图案,由下往上,无论亮度或色调都逐渐递增,其中颜色较深且闪烁不定的部分,看起来有几分像海藻。一言以蔽之,这个房间活脱一座位于浅海海底的明亮洞穴。整体而言,这种效果令人头昏眼花——至少贝莱有这种感觉。
法斯陀夫一眼便看出贝莱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他说:“我承认,贝莱先生,这并不是一下子就能习惯的——吉斯卡,把墙壁的亮度调暗一点——谢谢你。”
贝莱这才松了一口气。“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我可否先去一趟卫生间?”
“当然可以。”
贝莱却有些迟疑。“能否请你……”
法斯陀夫呵呵笑了几声。“你别担心,它完全正常了,贝莱先生,不会带给你任何不便的。”
贝莱点头示意。“非常感谢你。”
一旦关掉令人难以忍受的幻象,这卫生间——他相信正是自己之前用过的那间——就是个单纯的卫生间,只不过即使在梦里,他也从未见过这么豪华、这么舒适的格局。它和地球上的卫生间——里面是一排又一排一望无际的小隔间,每间都标示着仅限一人使用——有着天壤之别。
它的洁净几乎达到光可鉴人的程度,仿佛你每次用过之后,都能撕下最外层的分子薄膜,重新贴上一层新膜。贝莱隐隐然觉得,如果自己在奥罗拉待得太久,回到地球后势必无法重新适应,因为地球人早已被迫将清洁和卫生之类的观念束之高阁——只能在心中顶礼膜拜,永远无法达到这样的理想。
此时,贝莱站在由象牙和黄金打造的卫浴设备之间(当然并非真的象牙,也并非真正的黄金,但触感和视觉效果足以乱真),突然间心头一凛,发觉自己已经开始畏惧那个细菌泛滥和感染频仍的地球了。难道太空族不是这么想吗?自己还能怪他们吗?
他一面若有所思地洗着手,一面在长条形控制带的小按键上按来按去,试图改变水温。说也奇怪,奥罗拉人为何要对室内装潢下那么多无谓的功夫,他们既然已经驯服并改造了大自然,为何还硬要假装自己仍旧生活在自然环境中——或者,法斯陀夫只是一个特例?
毕竟,嘉蒂雅的宅邸就朴素得多——或者,这只因为她原本是索拉利人?
接下来这顿晚餐,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惊喜。正如午餐一样,令贝莱明显感到和自然界拉近了距离。菜色非常丰富,每盘都不同,而且分量都不多,其中有好几道菜,不难看出取材自动物或植物的一部分。贝莱开始学着将一些小小的不便——偶尔出现的软骨、小硬骨或纤维,这些原本会令他反胃的东西——视为一种挑战。
第一道菜是一条小鱼——因为太小了,必须连同内脏一起吞下去——起初,他觉得这是另一种逼人接受“大自然”的愚蠢方式。但他还是学着法斯陀夫,将那条小鱼丢进嘴里,下一瞬间,那种美味便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仿佛造物者前一秒钟才发明了味蕾,随即安装在他的舌头上。
每道菜的口味都不一样,有些极其古怪,不能算可口,但他已经不在乎了。真正值得品尝的并非食物本身,而是种种特殊口味所带来的刺激(他遵照法斯陀夫的指导,每吃完一道菜,就呷一小口带着淡淡香气的白开水)。
他尽量不狼吞虎咽,也避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食物上,更提醒自己不要舔盘子。问题是,他不得不一直观察并模仿法斯陀夫的动作,至于对方那显然被逗乐的友善眼神,他则装作完全没看到。
“我相信,”法斯陀夫说,“你发觉这一餐很对胃口。”
“相当好。”贝莱勉强开口答道。
“请别强迫自己遵守那些什么礼节,凡是你觉得古怪或难吃的东西,都不必硬着头皮吃。至于你真正喜欢吃的,我一定会多叫几份来。”
“没这个必要,法斯陀夫博士,每样东西都很好吃。”
“那就好。”
虽然法斯陀夫曾说这顿饭不必有机器人在场,服侍他们的仍是一个机器人。(或许法斯陀夫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早就习以为常——贝莱心里这么想,但是并未提出来。)
不出所料,这个机器人的动作既轻巧又安静,毫无任何瑕疵。他身上穿着一件帅气的制服,仿佛是从贝莱常看的历史超波剧中借出来的。除非你贴近观察,否则绝对看不出这件制服只是一种光学幻象,而这个机器人的外壳是百分之百的金属,并没有任何其他成分。
贝莱问:“这位‘侍者’的外观是嘉蒂雅设计的吗?”
“是的。”法斯陀夫显然很高兴,“要是知道你一眼就认出她的风格,她会觉得这是最大的赞美。她很优秀,对不对?她的作品越来越受欢迎,为她自己在奥罗拉社会争得了一席之地。”
席间的交谈始终很愉快,可是都没有重点。贝莱非但不急着“谈正事”,而且在享受这顿美食之际,他其实宁愿尽可能保持沉默,至于他现在认定最核心的那个问题,则留给自己的潜意识——或任何取代正式思考的机制——来决定该如何切入。
最后却是由法斯陀夫打破这个僵局,他是这么说的:“既然你提到了嘉蒂雅,贝莱先生,我能否请问一件事——你前往她的宅邸时一副绝望透顶的模样,为何回来的时候简直就是神采飞扬,而且还告诉我,或许已经掌握了解决整件事的钥匙?你在嘉蒂雅家中,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的——或许还是意想不到的线索?”
“的确如此。”贝莱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将全副心思放在甜点上,虽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这时(他渴望的眼神驱动了那位机器人侍者)第二盘刚刚端到他面前。其实他觉得很饱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进食的过程,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竟然因为不能再吃下去而憎恨人类的肉体极限。但不久之后,他就对自己的这种感觉羞愧不已。
“这个新的,而且意想不到的发现是什么呢?”法斯陀夫耐着性子委婉地问,“想必是一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或许吧。嘉蒂雅告诉我,你在大约半年以前,把詹德送给了她。”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的确是这样。”
贝莱厉声问道:“为什么呢?”
法斯陀夫的和颜悦色慢慢消失了,然后他才说:“有何不可呢?”
贝莱说:“我并不知道有何不可,法斯陀夫博士,而我也不在乎。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
法斯陀夫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贝莱又说:“法斯陀夫博士,我来到奥罗拉,是为了厘清这个看似乱成一团的情况。而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完全没有——帮上任何忙。你似乎反倒喜欢向我炫耀目前的情况到底有多糟,而且每当我提出任何推测或假设,你都乐于把它推翻。听着,我并不指望别人回答我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具有官方身份,也没有权利发问,更别说强迫对方回答。
“然而,你却不同。我是你找来的,我要拯救的是你我两人的前途,而且,根据你自己的说法,我这么做同时还能拯救奥罗拉和地球。因此,我指望你能完完整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请别再玩这种幼稚的对峙游戏,例如我问你为什么,你就反问有何不可。听好,我再问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为什么?”
法斯陀夫努着嘴,面色相当凝重。“我向你郑重道歉,贝莱先生。如果我回答得不够干脆,那是因为在回顾一番之后,我竟然看不出什么非常显而易见的理由。嘉蒂雅・德拉玛——不,她不喜欢再用这个姓氏——嘉蒂雅在此地是个异乡人。你也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上,曾有过一连串痛苦的经历;但你或许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痛苦经历同样不少……”
“我都知道,请回到正题。”
“嗯,好吧,我为她感到难过。她是那么孤单,于是我想,詹德应该能帮助她排遣寂寞。”
“为她感到难过?就因为这点?你们是情人吗?当时是吗?”
“不,绝对不是。我并没有向她求欢,她也没有向我献身——你为何这么问呢?她告诉你说我们是情人吗?”
“不,她没这么说,但无论如何,我需要从你口中证实这件事。你只管说就对了,如果出现任何矛盾,我会立刻告诉你。既然你是那么同情她——而根据嘉蒂雅的说法,她又是那么感激你——你们彼此竟然没有求欢求爱?据我所知,在奥罗拉这个社会,发生性关系就和聊天气一样稀松平常。”
法斯陀夫皱起眉头。“你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贝莱先生,所以请不要用你们地球的标准来评断我们。对我们而言,性这回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们仍旧谨慎行事。没有任何人会轻易向人求欢或献身,虽然你很可能不这么想。嘉蒂雅或许是个例外,她或许会轻易——或者应该说,不顾一切这么做——那是因为她还不熟悉我们的习俗,而且她在索拉利曾经受过这方面的挫折。因此,她对结果十分不满意,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你没有设法改善这种情况吗?”
“要我主动向她求欢?我并不适合她,而反过来说,她也不适合我。我为她感到难过,我喜欢她,我钦佩她的艺术才华,而且我希望她快乐——毕竟,贝莱先生,有件事你一定会同意:一个人同情另一个人,可以并不涉及性欲或其他因素,而纯粹出于人类的高贵情操。难道你从来没有同情过别人吗?从来没有想要对谁伸出援手,却不求快乐之外的任何回报吗?你到底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贝莱说:“你讲的这些都有道理,法斯陀夫博士,我并不质疑你具有高贵情操这件事。话说回来,还是得请你容忍我一下。当我第一次问你为何把詹德送给嘉蒂雅,你并没有用刚才那番话来回答我——而且可以说,你还相当情绪化。你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闪躲,是迟疑,是利用反问来争取时间。
“就算你最后的确说了真话,为何这个问题一开始令你那么尴尬?在你找到愿意承认的原因之前,有什么原因是你不愿承认的呢?请原谅我追根究底,但我必须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非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如果你告诉我的事情,和这件棘手的案件无关,大可当作你说的话都被丢进黑洞去了。”
法斯陀夫压低了声音说:“天地良心,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回避你的问题。你冷不防这么问我,令我面对一件或许根本不想面对的事,我才会这么不知所措。让我想想,贝莱先生。”
于是,两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机器人侍者这时已将桌面收拾干净,离开了这个房间;丹尼尔和吉斯卡则待在别处(想必是在守护这栋房子)。贝莱和法斯陀夫总算处于一个没有机器人的环境里了。
最后法斯陀夫终于开口:“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些什么,但让我从几十年前说起吧。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她们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
“你比较希望生儿子吗,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显得十分惊讶。“不,绝无此事。我二女儿的母亲应该是想要个儿子,但我不同意用筛选过的精虫进行人工受孕——即使我自己的也不行——我坚持要用自然的方法来碰运气。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希望生命中有些随机性,也是因为整体而言,我应该是希望有生女儿的机会。如果是儿子我也能接受,你了解吧,但我不想放弃生一个女儿的机会。可以说,我就是比较喜欢女儿。好啦,结果第二胎果真又是个女儿,有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导致她母亲在产后不久便结束了这段婚姻。但另一方面,其实产后离婚的比例相当高,所以我或许不必特别这么联想。”
“我猜,她把那女婴带走了。”
法斯陀夫满脸疑惑地瞥了贝莱一眼。“她为何要那么做?——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没有,当然没有。那女婴会在育幼院长大,在那里,她当然会受到良好的照料。不过事实上——”他皱了皱鼻子,仿佛想起一件令他难堪的往事,“她并没有被我送走,我决定自己把她养大。这么做完全合法,只是极不寻常。当然那时我仍很年轻,还没有过一世纪的生日,但在机器人学界已经崭露头角了。”
“你做到了吗?”
“你是指把她养大吗?那还用说,而且我越来越喜欢她。我替她取名瓦西莉娅,要知道,那是我母亲的名字。”他呵呵笑了笑,仿佛陷入美好的回忆,“我有些感情用事的怪癖——我那么钟爱我的机器人也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从来没见过我母亲,但我的记录里有她的名字。据我所知,她目前仍在人世,所以我大可去找她——可是我想,如果见到一个你曾在她肚子里待过的人,一定万分不自在——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把女儿取名为瓦西莉娅。”
“对——我的确把她养大了,而且真的越来越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我因此了解到了养儿育女的迷人之处,不过,当然,我也因此成了朋友之间的麻烦人物,每当我要和别人碰面,无论公事或私事,都得先把她藏起来。记得有一次……”他打住了。
“怎样?”
“我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想起这件事了。当时,萨顿博士在我家,我们正在讨论人形机器人最早期的设计方案,她突然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到我怀里。我想,她当时应该只有七岁,为了安抚她,我当然是又抱又亲,完全忘了手头上的工作,这种失礼是很不可原谅的。萨顿干咳两声,拔腿就走——总之他气坏了。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我才重新和他取得联络,继续我们的学术讨论。我想,大人的确不该被小孩牵着鼻子走,但我们这儿小孩实在太少了,而且没什么机会碰得到。”
“而你的女儿——瓦西莉娅——也喜欢你吗?”
“那还用说,至少在……对,她非常喜欢我。我十分重视她的教育,一定要让她的心智有机会扩展到极限。”
“你说她喜欢你的时候,那句‘至少在’显然没讲完。所以说,后来她就不再喜欢你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长大之后,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宅邸,这是很自然的。”
“而你不想让她独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希望她独立。你一直在假设我是个怪物,贝莱先生。”
“那么我可否假设,一旦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龄,她对你的感情自然比不上当初依偎在你身边、吃你喝你的时候那么深厚了?”
“并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还相当复杂。你可知道……”他似乎难以启口,“她曾向我献身,而我拒绝了她。”
“她曾向你献身?”贝莱惊讶不已。
“这点倒是顺理成章。”法斯陀夫随口说道,“我是她最熟悉的人,我教导她性知识,鼓励她尝试,还带她参加‘厄俄斯爱神祭’,总之这方面我不遗余力。其实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是我自己太笨才没料到,以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但这不是乱伦吗?”
法斯陀夫说:“乱伦?喔,我懂了,那是地球上的观念。在奥罗拉根本没这回事,贝莱先生,没有几个奥罗拉人知道自己的近亲是谁。当你打算结婚并申请生育时,自然要作亲缘调查,可是这跟日常性行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刚好相反,我拒绝了我女儿才是有违常理的事。”他脸红了——那双大耳朵红得尤其厉害。
“幸好你拒绝了。”贝莱喃喃道。
“但我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至少没有任何能向瓦西莉娅解释的理由。我竟然不能防患于未然,真是罪无可赦。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没经验,如果我能预先想到这件事,就能设法找个合理的借口来婉拒她,以免伤害她的心灵,令她受到可怕的羞辱。所以我实在是羞愧不已,我自告奋勇养大了一个小女孩,结果一不小心,就害她有了一段这么不愉快的经验。我本来还以为,我们可以继续维持父女关系,或者朋友的关系,可是她并未就此放弃。而我每拒绝她一回——不论我做得如何委婉——两人的关系便恶化几分。”
“终于——”
“终于,她提出要有自己宅邸的要求。起初我持反对立场,并非因为我不想支持她,而是我希望在她离开之前,设法将我们的关系恢复到原本那般亲密。但无论我做什么,一律徒劳无功。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辛苦的一段时间。最后,她表明了要离开这个家,而且态度相当决绝,我就再也留不住她了。当时,她已经是学有专精的机器人学家——我很高兴她并未因为讨厌我而放弃这个志业——因此她有能力建造自己的宅邸,完全不需要我的协助。事实上,她真的这么做了,打从那时候起,我们父女就几乎没有再联络过。”
贝莱说:“法斯陀夫博士,她既然并未放弃机器人学,就有可能并不觉得真正和你疏远了。”
“和我毫无关系。那是她最得心应手也最有兴趣的工作。这点我很清楚,因为起初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提出好些合作的提议,可是都石沉大海。”
“你想念她吗,法斯陀夫博士?”
“贝莱先生,我当然想念她——这就是万万不该自己抚养小孩的教训。你会注入一种非理性的冲动,一种重生的渴望,而那个幼小心灵便会因此对你产生最强烈的爱意,最后导致你自食恶果——这孩子很可能想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你,你却不得不拒绝,于是在她心中永远留下一道伤疤。此外还有另一个恶果,就是当她离去后,你将感到一种全然非理性的遗憾。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此之后也没有了。总之,我和她都经历了不必要的痛苦,而这完全是我的错。”
法斯陀夫随即陷入了沉思,贝莱轻声问道:“这一切又和嘉蒂雅有什么关系呢?”
法斯陀夫猛然惊醒。“喔!我都忘了。嗯,接下来就相当简单了。关于嘉蒂雅的事,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喜欢她,我同情她,我钦佩她的才华。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她长得很像瓦西莉娅。当我在超波报道中,第一次看到她从索拉利抵达此地的消息时,便发现了这个巧合。这令我相当惊讶,也令我开始注意她。”他叹了一口气,“后来,当我了解到她和瓦西莉娅一样,也有过性方面的创伤,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如你所见,我安排她住在我的附近,和她成了好朋友,并尽全力帮助她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
“所以说,她是你女儿的替代品。”
“对,或多或少,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贝莱先生——但是你绝对想不到,最令我高兴的事,是她脑袋里从未冒出向我献身的念头。否则,如果拒绝了她,在我的感觉中,等于再拒绝了瓦西莉娅一次。另一方面,如果由于无法重演那一幕,我便接受了她,那我下半生良心都会受到煎熬——我会觉得,只因为她是我女儿的幻影,我就把一样不肯给自己亲生女儿的东西,轻易给了这个陌生人。无论哪种情况……不过,算了,现在你总该明白,一开始的时候,我为何对你的问题百般闪躲。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就被迫重温一遍生命中的悲剧。”
“你的另一个女儿呢?”
“露曼?”法斯陀夫随口说道,“我从未和她有过任何接触,不过我时不时会听到她的消息。”
“据我了解,她正在竞选公职。”
“地方性选举,她是母星党的候选人。”
“那是什么?”
“母星党吗?他们心目中只有奥罗拉——只有我们这颗星球,你知道吧。他们主张由奥罗拉人领头开拓全银河,其他人尽可能排除在外,尤其是地球人。‘唤醒自身权益’是他们的口号。”
“当然,你不抱持这种观点。”
“当然不,我领导的是人道党,我们相信所有的人类都有共享银河的权利。每当我提到‘我的敌人’,我指的就是母星党。”
“所以说,露曼也是你的敌人之一。”
“其实瓦西莉娅也是。她是‘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这个机构是几年前成立的,里面的机器人学家个个把我视为恶魔,不惜一切代价要打倒我。然而,据我所知,我的几位前妻都不关心政治,或许还支持人道党。”他挤出一抹苦笑,“好啦,贝莱先生,你想要问的问题,是不是都问完了?”
自从在太空船上换了奥罗拉服装之后,贝莱就养成一个习惯,双手经常在那条宽松柔滑的奥罗拉式长裤上摸来摸去,试图伸进并不存在的口袋里。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做着这个徒劳的动作,最后照例采取折中之道,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他说:“事实上,法斯陀夫博士,我根本不确定你是否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在我的感觉中,你似乎一直不断在回避。你到底为什么把詹德送给嘉蒂雅?让我们开诚布公,把一切摊开来,也许就能在一团黑暗中瞥见一线光明。”
法斯陀夫再度涨红了脸,这回可能是因为生气了,但他的语气柔和依旧。
他说:“别威吓我,贝莱先生,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为嘉蒂雅感到难过,而我认为詹德可以陪伴她。要是换另一个人问我,我绝不会这么坦白,一来是因为我目前处境特殊,二来则是因为你并非奥罗拉人。将心比心,请你也给我适度的尊重。”
贝莱咬了咬下唇。这里不是地球,并没有官方当他的后盾,而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维护的并非自己的职业尊严。
于是他说:“如果害你心里不舒服,法斯陀夫博士,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是故意要暗指你不诚实或不合作,话说回来,除非掌握全盘真相,否则我无法展开行动。这样吧,我提出一个自认为可能的答案,然后你来告诉我,到底我是猜对了,猜错了,还是只猜对八成。实情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你把詹德送给嘉蒂雅,是为了让她的性冲动能找到一个出口,如此她就没有机会向你献身了?或许这个动机并不在你的意识层面,但请你赶紧想一想,这份礼物里有没有可能暗藏这样的情绪?”
法斯陀夫从餐桌上拿起一个透明的小巧摆饰,抓在手中转来转去,转来转去。除了这个动作之外,他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最后,他终于开口:“是有这个可能,贝莱先生。确实如此,我把詹德借给她之后——顺便强调一下,我从未明说那是送她的礼物——就比较不那么担心她会向我献身了。”
“你是否确定嘉蒂雅拿詹德来满足自己的性欲?”
“你这么问过嘉蒂雅吗,贝莱先生?”
“这和我目前的问题无关,我是问你确不确定。你可曾目睹他们之间有明显的性行为?你的机器人有没有哪个向你打过这种报告?她自己有没有告诉过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贝莱先生,答案通通是否定的。如果真要我好好想一想,结论会是利用机器人满足自己的性欲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男女皆然。一般的机器人并不特别适合做这种事,但人类在这方面充满了创意。至于詹德,他倒是很合适,因为我们尽可能让他酷似人类……”
“所以他能够从事性行为。”
“不,我们从未想过这一点。我和已故的萨顿博士绞尽脑汁所探讨的学术问题,只是如何制造一个百分之百乱真的人形机器人。”
“可是你们设计这种人形机器人,骨子里还是为了性,对不对?”
“我想是吧。现在,既然我愿意朝这方面想了——我承认,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嘉蒂雅很可能把詹德拿来这么用。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她能从中得到快乐,而如果她真的快乐,我就会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你做的好事有没有可能不止一件而已?”
“此话怎讲?”
“如果我告诉你,嘉蒂雅和詹德是一对夫妻,你会有什么反应?”
法斯陀夫的右手突然痉挛起来,那小摆饰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到了桌上。“什么?这简直荒唐,法律上根本行不通。他们不可能生小孩,所以想必不会提出什么申请。而不提出申请,就不会有婚姻关系。”
“这并不是法律问题,法斯陀夫博士。记得吗,嘉蒂雅是索拉利人,她的看法和奥罗拉人并不一样。这其实是情感问题,因为嘉蒂雅亲口告诉我,她把詹德视为自己的丈夫。我想,如今她则将自己视为他的遗孀,也就是说,她又经历了一次性方面的创伤——而且伤得非常深。如果,无论什么原因,这件事竟是你故意的……”
“众星在上,”法斯陀夫情绪异常激动,“绝无此事。就算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嘉蒂雅居然会幻想和一个机器人结婚,不管他多么像真人。任何奥罗拉人都不会想到居然有这种事。”
贝莱点了点头,然后举起右手。“我相信你这番话。如果你是在演戏,你装出来的真诚也把我骗倒了,但我认为你绝非那么好的演员。可是我必须弄清楚真相,毕竟,还是有可能……”
“不,不可能。你是指我可能预见这种情况?我可能基于某些原因,故意害她成为寡妇?绝无可能。这种事根本难以想象,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贝莱先生,无论我是为了什么把詹德送到她的宅邸,总之是出于一番好意,并没有打这个歪主意。‘出于好意’是个拙劣的说词,这我知道,但我也只能这么自我辩护了。”
“法斯陀夫博士,我们把这件事搁下吧。”贝莱说,“我现在要针对这个谜团,提出一个可能的解答。”
法斯陀夫靠向椅背,并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嘉蒂雅那儿回来后,就曾经这么暗示。”他望着贝莱,目光带着一丝蛮横。“难道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个‘钥匙’是什么吗?我们真有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吗?”
“很抱歉,法斯陀夫博士,想要让钥匙发挥作用,就必须先绕这么一大圈。”
“好啦,宣布答案吧。”
“我会的。你自己已经承认,即使你这位全银河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也未能预见詹德所扮演的角色。他让嘉蒂雅快乐无比,使她深深爱上他,还把他视为自己的丈夫。万一真正的情况是,他在带给她快乐的同时,也给她带来痛苦呢?”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嗯,听好了,法斯陀夫博士。她对这件事相当保密,但在奥罗拉上,我猜应该没必要不惜代价遮掩这种性事吧。”
“我们不会在超波上宣传这种事。”法斯陀夫冷冷地说,“但我们也不觉得它比其他隐私更为机密。我们一般都晓得谁最近和谁在一起,而且朋友们聊天时,大家也都会知道朋友的另一半或彼此有多么好、多么热情,或者恰恰相反的情形。这些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好的,但你对嘉蒂雅和詹德的关系却一无所知。”
“我曾怀疑……”
“那是两回事。她什么都没告诉你,你也什么都没见到,甚至没有任何机器人向你作过报告。你是她在奥罗拉最好的朋友,但她居然连你也瞒着。显然,她的机器人都接到了严格的指令,不准他们谈论有关詹德的事,而詹德自己一定也被严格要求不得泄漏半个字。”
“我想这是个合理的结论。”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法斯陀夫博士?”
“基于索拉利人对性的保守态度?”
“这不等于就是说,她对这件事感到羞愧吗?”
“她没道理感到羞愧,不过倘若硬要把詹德当成丈夫,她倒是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如果她只想隐藏这一部分,而不在意其他事实公之于世,那实在太容易了。或许,她是以索拉利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因而感到羞愧。”
“嗯,所以呢?”
“谁也不喜欢感到羞愧,所以她可能会怪罪詹德——这是很常见的情形,一个人明明自己犯了错,却毫不讲理地找个代罪羔羊,把气出在别人头上。”
“然后呢?”
“嘉蒂雅有可能因此情绪不稳定,比方说,可能常常一面流泪,一面责骂詹德,还强调她的羞愧和痛苦都是他带来的。这种情绪也许来得急去得快,她也许很快就向他道歉,恢复亲密的关系,可是,难道詹德不会牢记在心,自己正是带给她羞愧和痛苦的罪魁祸首吗?”
“或许吧。”
“那么詹德是否会觉得,如果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将令她痛苦不堪,反之如果终止这种关系,同样会令她痛苦不堪。不论他怎么做,都会违背第一法则,既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什么也不做——于是他进入了心智冻结的状态——你记不记得,今天中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拥有读心术的机器人,被机器人学先锋逼得走投无路,最后终于停摆了。”
“对,那是苏珊・凯文的故事。我懂了!你这番推理是以那个古老传说当蓝本。非常高明,贝莱先生,可是你白忙一场。”
“为什么?当你说只有你能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时候,你对他的遭遇一点也不清楚,不知道他已深陷完全意想不到的僵局中,这和苏珊・凯文的那场僵局刚好有着平行关系。”
“我们姑且假设,有关苏珊・凯文和那个读心机器人的故事并非纯属虚构,而是一个真实严肃的个案。可是我们仍不难发现,那个故事和詹德的情况并没有平行关系。在苏珊・凯文的故事里,我们面对的是个原始到难以形容的机器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连个玩具都不如。它只能定性地处理那种问题,A会导致痛苦,非A也会导致痛苦,因此只好心智冻结。”
贝莱问:“那么詹德呢?”
“现代机器人——过去这一世纪出厂的任何一个机器人——都会定量地衡量这类的问题。A和非A这两种情况,何者会造成较多的痛苦?机器人会很快作出判断,并选择痛苦较少的做法。当然,他也有可能断定这两种互斥的方案会产生完全等量的痛苦,但机会实在太小了,即使真的出现这种情形,要知道现代机器人还拥有随机化的功能。如果根据他的判断,A和非A会导致恰好相等的痛苦,他将以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式,选择其中一个方案,然后毫不犹豫地执行。总之,他不会进入心智冻结的状态。”
“你是说詹德绝不可能进入心智冻结的状态?但你曾口口声声说你做得到。”
“就人形正子脑而言,的确有办法避开那个随机化功能,具体做法则完全取决于正子脑的实际构造。但即使你了解基本理论,想要借着一连串高明的问题和指令,把机器人一步步引诱到心智冻结的边缘,也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冗长的过程。若说这是意外造成的,简直就是难以想象,除非是在最不寻常的情况下,借助于最精密的定量调节,否则光是爱恨交织所产生的那些肤浅矛盾,绝不可能具有这种神奇功效。于是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我一再强调的,毫无规律的几率是唯一可能的元凶。”
“但你的敌人会坚称你才是最有可能的元凶——我们能不能反守为攻,坚称是由于嘉蒂雅的爱恨交织造成了逻辑冲突,才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难道这个说法不是更可信吗?难道它不会把舆论导向你这边吗?”
法斯陀夫皱了皱眉头。“贝莱先生,你太心急了。请你认真地想一想,如果我们用这种不光彩的方法替自己解围,将会招来怎样的后果?姑且不论会给嘉蒂雅带来多少羞辱和痛苦——如果她真的感到过并在詹德面前流露过羞愧之情,她将不只承受失去詹德的悲痛,还会觉得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我绝不希望那么做,但让我们姑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要请你换个角度思考,我的敌人是否会指控说,我之所以把詹德借给她,目的正是要引发这件事。他们会说这是我精心策划的阴谋,一方面能发展出令人形机器人心智冻结的方法,另一方面自己又能完全置身事外。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非但我原来这个幕后首谋的罪名摘不下来,还会再被追加一条罪名,那就是我虚情假意地和一个无辜女子做朋友,骨子里却怀有邪恶无比的企图。”
贝莱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不听使唤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他们绝不会……”
“不,他们会的。不久之前,你自己也至少有一半这样的倾向。”
“那只不过是虚无缥缈……”
“我的敌人不会觉得虚无缥缈,当他们公之于世时,更不会宣称它只是虚无缥缈。”
贝莱知道自己脸红了。他明显地感到两颊发烫,简直无法再直视着法斯陀夫。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你说得对。我没好好想想就胡乱出主意,内心深感羞愧,现在我只能请求你的原谅。我想,只有找出真相,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愿我们找得出来。”
法斯陀夫说:“千万别沮丧。你已经挖掘出关于詹德的大秘密,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相信你还能挖掘出更多的内幕,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如今令人费解的谜团一一解开,让真相大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但贝莱这时羞愧难当,脑袋简直一片空白。他答道:“老实讲,我不知道。”
“好吧,我不应该这么追问。你经历了既漫长又辛苦的一天,现在脑筋有点迟钝是理所当然的。何不休息一下,看看书,睡个觉?明天早上便会感到好多了。”
贝莱点了点头,咕哝道:“也许你说得对。”
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相信明天早上情况会有任何改善。
无论就温度或气氛而言,这间卧室都冷得很,难怪贝莱有些发抖。这么低的室温,令人不禁感到仿佛置身户外,感觉上很不舒服。四周墙壁泛着淡淡的灰白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这在法斯陀夫的宅邸是很不寻常的事)。地板看起来似乎是光滑的象牙,但赤脚踩上去又觉得像地毯。床铺是纯白的,而被单的触感则是又柔又冷。
他坐在床边,但他的重量只压得床垫微微下陷。
他对陪他一起进来的丹尼尔说:“丹尼尔,人类说谎的时候,会带给你困扰吗?”
“我了解人类偶尔会说谎,以利亚伙伴。有些时候,说谎或许相当有用,甚至是必要的。至于谎言带给我的感受,则不能一概而论,要看这谎是谁说的、为何要说,以及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当人类说谎时,你一定听得出来吗?”
“不一定,以利亚伙伴。”
“你觉得法斯陀夫博士常常说谎吗?”
“我从来不觉得法斯陀夫博士说过半句谎话。”
“即使是和詹德之死有关的事?”
“根据我的观察和判断,关于这件事,他各方面都说了实话。”
“或许是他命令你这么说的——万一我问起的话?”
“他没命令我,以利亚伙伴。”
“这句话,或许也是他命令你说的……”
他打住了。又来了,盘问一个机器人有什么用呢?而且现在这种情形,无异于正在制造一个无限递回。
他突然察觉到床垫正在慢慢凹陷,险些把自己的臀部吞进去。他猛然起身,问道:“有没有办法让房间暖和一点,丹尼尔?”
“以利亚伙伴,你关上灯盖上被子,便会感到暖和些。”
“啊。”他狐疑地环顾四周,“可否请你把灯关上,丹尼尔,然后继续留在屋内?”
灯光几乎立刻熄灭,贝莱这才明白,自己假设这个房间毫无装饰,原来是完全搞错了。一旦陷入黑暗,他便感到有如置身户外。耳畔响起了树梢间的柔和风声,以及远方好些动物的慵懒鸣叫。此外,头顶上有着满天星斗的幻象,偶尔还会飘过一片勉强可见的云朵。
“灯再打开,丹尼尔!”
室内重新大放光明。
“丹尼尔,”贝莱说,“这些我通通不想要。我不要星星,不要云朵,不要树,不要风——也不要有任何声音或气味。我只要一片黑暗——无质无形的黑暗。你能替我办到吗?”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那就做吧。还有,请问当我准备睡觉的时候,该怎么把灯关掉?”
“我会留在这里保护你,以利亚伙伴。”
贝莱没好气地说:“我确定你站在门外也能执行这项任务。而吉斯卡,我猜他应该会站在窗外,我是说,如果窗帘后面真有窗户的话。”
“的确有——而如果你跨过那道门槛,以利亚伙伴,就会发现后面是个供你专用的卫生间。那堵墙有一部分是无形的,你轻而易举便能穿过去。灯光会在你进去时自动开启,离开时自动关上——而且里面没有装饰。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淋浴,或是做任何睡觉前或起床后的梳洗。”
贝莱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看不出墙上有任何裂缝,不过,该处的地板确实有个类似门槛的突起。
“我在黑暗中怎么摸过去,丹尼尔?”他问。
“那部分墙壁——其实不能算墙壁——本身会微微发亮。至于室内的照明,你的床头板上有个凹槽,你只要把一根指头放进去,亮着的灯就会关上——关着的灯则会打开。”
“谢谢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半小时后,他用完了卫生间,整个人在被单下缩成一团。灯光早已熄灭,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温暖舒适的黑暗中。
正如法斯陀夫所说,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几乎难以相信,今天早上自己才刚抵达奥罗拉。一天之中,他已经获悉许许多多的事实,可惜对他通通没帮助。
他躺在黑暗中,依据时间顺序,将今天发生的事默想了一遍,希望能把某个没意识到的环节想起来——但是白忙了一场。
真是愧对超波剧里那位心思细腻、目光敏锐、头脑灵光的以利亚・贝莱。
他再度陷入床垫里,好像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稍微动了一下,床垫随即恢复原状,然后又开始慢慢变形,以配合他目前的姿势。
现在的他又累又困,不适宜再回想一整天的经过,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试了一次——从太空航站到法斯陀夫的宅邸,然后到嘉蒂雅家,然后再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他顺着自己的脚步,重温了他在奥罗拉的第一天。
嘉蒂雅——比他记忆中更美丽,但就是有点冷——说不上来哪里冷——或是她生出了一层保护膜——可怜的女人。他想起了她碰触自己脸颊后的反应,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若能留在她身边,他就可以教导她——愚蠢的奥罗拉人——对性的态度随便到令人作呕——百无禁忌——其实等于百无一用——毫无价值——愚蠢——去法斯陀夫家,去嘉蒂雅家,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
他又轻轻动了动,随即隐约觉得床垫又开始变形。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家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我没说什么话?而在抵达奥罗拉之前,在那艘太空船上——另一件事正好吻合——
贝莱进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离境界,他的心灵完全解放,只遵循它自己的法则。就好像肉身挣脱了万有引力,腾空飞起,翱翔在半空之中。
它开始自行整理那些记忆——包括许多他未曾注意的细节——把它们放在一起——一个个加起来——像是拼图一样——形成一个网——一个脉络——
然后,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于是赶紧唤醒自己。他竖起耳朵,不过什么也没听见,只好再回到半睡半醒的状态,试图重拾刚才的思绪——它却溜走了。
就像是一件陷入泥沼的艺术品,仍看得到它的轮廓和色彩,虽然越来越模糊,但他依旧知道它就在那里。然而,即使他拼了命想抓住,最后它还是完全消失了——他什么也不记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想到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或者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梦中杂念,造成了这样一个虚假的记忆?实际上他根本没醒过来。
刚才,他曾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有了一个想法,一个重要的想法。
可是现在,除了记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凝视着无边的黑暗,维持了一阵子清醒。如果事实上,刚才他真的想到了什么,以后一定会再想起来。
但也可能不会!(耶和华啊!)
——他再度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