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猛然惊醒,机警地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丝不明的气味,但很快就再也闻不到了。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站在床边,说道:“以利亚伙伴,我相信你睡了一个好觉。”
贝莱四下望了望。窗帘并没有拉开,但户外显然已是白昼。吉斯卡已经换了一套完全不一样的服装,从鞋子到外套,都是贝莱从未见过的。
他说:“睡得相当好,丹尼尔,但我好像是被叫醒的?”
“我们在室内空调中加入了抗睡剂,以利亚伙伴,它能活化人类的醒觉系统。由于不确定你的反应会有多强,我们用的剂量刻意低于正常值。或许,应该把剂量调得更低一点。”
贝莱说:“的确像是在我屁股上打了一板。现在几点了?”
丹尼尔说:“根据奥罗拉的算法,现在是0705时。就生理时钟而言,再过半小时就该吃早餐了。”他毫无语带诙谐的样子,如果换成人类说这句话,应该会伴着一抹微笑。
吉斯卡接着说:“先生,如果你要使用卫生间,我和丹尼尔好友不能进去,所以请告诉我们你需要些什么,我们会立刻提供。”他的声音比丹尼尔生硬些,而且少了一点点抑扬顿挫。
“对,有道理。”贝莱坐起来,一转身便下了床。
吉斯卡立刻动手取下床单。“请把你的睡衣给我好吗,先生?”
贝莱仅仅犹豫了一下子。这只是机器人尽忠职守的表现,没有别的意思。他脱下整套睡衣递给他,吉斯卡接过去,并郑重其事地点头示意。
望着自己赤裸的身体,贝莱不禁起了一阵反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中年,但相较于年龄几乎是自己三倍的法斯陀夫,很可能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不如他。
然后,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拖鞋,却怎么也找不到。想必他根本不需要,地板既温暖又柔软,大可光着脚踩在上面。
走进卫生间之后,他随即提高音量,询问使用的方法。从幻影墙壁的另一侧,吉斯卡郑而重之地开始解释如何使用刮胡器和牙膏供应器,以及如何把冲水装置设定成自动模式、如何控制淋浴的水温等等。
相较于地球的卫生间,这里面的一切都显得更豪华、更精巧,而且隔壁并非另一个卫生间,所以不会听到他人的动静或不经意发出的声音——在地球上,人们必须坚决地忽略这一切,才能维持一个隐私的假象。
贝莱一面进行着这个奢华的仪式,一面闷闷不乐地想:这意味着退化,但却是(他已经知道)自己能够习惯的一种退化。如果他在奥罗拉待久一点,一旦回到地球,将会受到极强烈的文化冲击,尤其是使用卫生间这回事。他希望调适期不会太长,但是他更衷心希望,当地球人建立新世界的时候,不会死守着公共卫生间这个传统。
贝莱想到,“退化”或许就该这么定义:让人很容易适应的事物。
贝莱走出了卫生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下巴刮得干净,牙齿洁白光亮,身体也已经洗净烘干。他随口问道:“吉斯卡,体香剂在哪里?”
吉斯卡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丹尼尔赶紧接口:“当你启动泡沫控制器的时候,以利亚伙伴,体香剂便释放出来了。请原谅吉斯卡好友不明白你的问题,他不像我,他从未去过地球。”
贝莱半信半疑地扬了扬眉,随即在吉斯卡的帮助下开始着装。
他说:“我注意到你和吉斯卡仍前脚后脚地跟着我。难道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人想让我消失吗?”
丹尼尔说:“目前还没有,以利亚伙伴。话说回来,只要不算太勉强,还是让我和吉斯卡好友随时陪着你,那才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呢,丹尼尔?”
“有两个原因,以利亚伙伴。第一,如果你对奥罗拉的风俗文化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我们能够适时提供协助;第二,吉斯卡好友能够记录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事后可以原音重现,这对你可能会很有帮助。你应该记得,当你和法斯陀夫博士或嘉蒂雅小姐谈话时,我和吉斯卡好友有时距离你们很远,或在另一个房间……”
“所以那些对话没有被吉斯卡记录下来?”
“其实是有的,以利亚伙伴,只是逼真度较低——而且某些部分可能不如我们预期中那么清楚。所以,在不打扰你的前提下,最好让我们尽可能贴近你。”
贝莱说:“丹尼尔,你是不是认为,如果把你们视为导游手册和录音装置,而并非贴身保镖,我会觉得比较自在?那么何不干脆下个结论,说你们两人完全没必要担任保镖?既然目前为止,没有人对我有任何图谋,为何不能就此断言,类似的图谋将来也不会出现?”
“不,以利亚伙伴,不能妄下结论。法斯陀夫博士觉得,你在他的敌人眼中是个大麻烦。他们曾经试图说服主席,希望他别允许法斯陀夫博士把你找来,今后他们一定会继续试图说服他,希望他尽快命令你回地球去。”
“这种和平的手段,不必动用保镖来防范吧?”
“这话没错,但是,如果对方开始担心你能够还法斯陀夫博士清白,便有可能觉得非常手段势在必行了。毕竟你不是奥罗拉人,这个世界虽有反暴力的法令,用在你身上却会打折扣。”
贝莱沉着脸说:“我已经来了一整天,可是一事无成,这个事实应该能让他们大大松一口气,也大大降低了我自己的危险。”
“的确,这似乎有道理。”看来丹尼尔完全没察觉到贝莱这句话中的讽刺。
“另一方面,”贝莱说,“如果我似乎有些进展,那么我的危险便立刻增加了。”
丹尼尔默想了一下,然后说:“这似乎是个合乎逻辑的结论。”
“因此,不论我去哪里,你和吉斯卡都要跟着我,以防我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丹尼尔又默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这种说法把我搞糊涂了,以利亚伙伴,但你仍旧似乎没错。”
“既然如此,”贝莱说,“我准备要吃早餐了——虽然我的胃口难免打了折扣,因为我刚刚听说,我若不失败,就有可能遭到暗杀。”
法斯陀夫隔着餐桌对贝莱展现笑容。“你睡得好吗,贝莱先生?”
贝莱正入迷似的研究着面前那片火腿。它有着颗粒状的纹理,其中一侧还夹着一条油花,要吃这种食物,必须刀叉齐用才行。总之,这是未经处理的天然食物,因此吃起来更像火腿——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餐桌上还有几个煎蛋,其中的蛋黄都像是扁平的半球,周围则是一圈白色,令他联想到地球田野间(班指给他看的)那些雏菊。理论上来说,他知道生鸡蛋是什么样子,而且知道里面有蛋黄和蛋清两部分,但他从未在餐盘里见过两者仍旧分离的模样。即使是在前来此地的太空船上,乃至当初在索拉利,他所吃的也一律是炒蛋。
他猛然抬起头,望着法斯陀夫。“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法斯陀夫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你睡得好吗?”
“睡得相当好。如果不是那个什么抗睡剂,我现在可能还在睡呢。”
“是啊,那的确不是什么待客之道,但我觉得你也许想早些开工。”
“你说得完全正确,而且严格说来,我也不算是客人。”
法斯陀夫默默吃了一两分钟,然后呷了一口热饮,这才重新开口:“这一觉是否睡出任何灵感?你醒来之后,有没有什么新的看法,新的想法?”
贝莱狐疑地望着法斯陀夫,并未从对方表情中看到任何挖苦之意。于是,他一面将饮料举到嘴边,一面说:“只怕没有,我还是和昨晚一样束手无策。”他呷了一口饮料,不由自主做了一个鬼脸。
法斯陀夫说:“真抱歉,你觉得不好喝吗?”
贝莱咕哝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又尝了一口。
法斯陀夫说:“这就是咖啡啊,你知道吧,而且是无咖啡因的。”
贝莱皱了皱眉。“口感并不像咖啡啊——不好意思,法斯陀夫博士,我并不想表现得疑神疑鬼,可是,刚刚我和丹尼尔才半开玩笑地讨论我遭到攻击的可能性——当然,半开玩笑的人是我,不是丹尼尔——我因而想到,他们对付我的方法之一,就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法斯陀夫双眉一扬,咕哝了一声抱歉,便拿起贝莱的咖啡闻了闻。然后,他又用汤匙舀了一点点,尝了尝味道。“完全正常,贝莱先生,没有人想要毒害你。”
贝莱说:“请原谅我有这种愚蠢的反应,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机器人所准备的——可是你确定吗?”
法斯陀夫笑了笑。“以前是有机器人给动了手脚的例子——然而,这回绝对没有。虽然咖啡在每个世界都一样受欢迎,可是品种各有不同。众所皆知,所有的人类都只喜欢母星世界的咖啡。很抱歉,贝莱先生,我没有地球咖啡可招待你。你想不想喝牛奶?这种饮料倒是每个世界都差不多。果汁如何?举世公认,奥罗拉的葡萄汁是太空族世界中的极品。有人还故意造谣,说我们设法让葡萄汁发酵,可是,那当然不是真的。或者喝水?”
“我来试试葡萄汁吧。”贝莱又犹豫不决地望着那杯咖啡,“我想自己应该试着习惯这种口味。”
“没那回事。”法斯陀夫说,“如果没必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对了,所以说,”随着他言归正传,他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一夜好眠并未带给你什么有用的启示?”
“很抱歉。”然后,一个模糊的记忆令贝莱皱起了眉头,“不过——”
“怎样?”
“我记得昨晚快要入睡之际,在半睡半醒的浮想联翩中,我似乎想到了一件事。”
“真的?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那个想法把我惊醒了,却没有跟着我醒过来。也可能是我脑海中的声音令我分了神,总之我不记得了。我试着把那个想法抓回来,可是并未成功,它就那么消失了。我想,这种情况不算多么罕见吧。”
法斯陀夫显得若有所思。“这事你确定吗?”
“不算真的确定。那个想法很快就变得虚无缥缈,我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真正存在过。即使它确实曾经浮现,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处于半睡状态,才觉得它很有道理。如果它在大白天再来找我,我可能会觉得它毫无意义。”
“可是,不论那是什么想法,也不论多么虚无缥缈,它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想是吧,法斯陀夫博士。这么说的话,它就会再来找我,这点我有信心。”
“我们应该等吗?”
“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有一种东西,叫作心灵探测器。”
贝莱仰身靠向椅背,凝视了法斯陀夫一会儿,然后说:“我听说过这种装置,可是在地球上,它并未用于警方办案。”
“这里不是地球,贝莱先生。”法斯陀夫柔声说。
“它会造成脑部伤害,我说得对不对?”
“由专家操作,就不大可能。”
“即使由专家操作,也并非绝不可能。”贝莱说,“据我了解,除非是在严格规范的情况下,它在奥罗拉也禁止使用。接受心灵探测的人,必须是罪大恶极,或是……”
“没错,贝莱先生,但那是针对奥罗拉人的规定,而你并不是。”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地球人,所以不把我当人?”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同时摊开了双手。“别这样,贝莱先生,这只是个提议罢了。昨天晚上,你在情急之下,也曾建议牺牲嘉蒂雅——把她置于既可怕又悲惨的境地——来帮助我们脱困。既然你那么焦急,我很好奇你是否同样愿意牺牲自己?”
贝莱揉了揉眼睛,维持了约莫一分钟的沉默。然后,他换了一种口吻说:“我承认,昨晚是我错了。至于现在这个争议,首先,我在半睡状态中想到的事到底有没有用,都还根本无法确定。那有可能纯粹只是我的幻想——完全不合逻辑。也有可能,我压根儿没冒出什么想法,压根儿没有。既然你说要仰赖我的头脑解决这个难题,现在为了这么小的赢率,就要拿它来冒险,你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吗?”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你这番话谁也无法反驳,别担心,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
“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希望和嘉蒂雅再谈一次,还有几个疑点需要厘清。”
“你昨天就应该问清楚。”
“的确如此,但昨天我脑子里装进太多东西,来不及消化吸收,所以有些事疏忽了。我只是个探员,并非永不犯错的电脑。”
法斯陀夫说:“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不愿见到嘉蒂雅受到不必要的骚扰。根据你昨晚告诉我的一切,我只能假设她正处于深沉的悲痛中。”
“毫无疑问。可是她也万分渴望找出真相——如果她心目中的‘丈夫’真是遭人杀害的,那么凶手到底是谁?那种心情同样是可以理解的。我确信她会愿意帮助我——此外,我还希望能和另一个人谈谈。”
“谁?”
“你的女儿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为什么?那样做有什么用?”
“她是机器人学家。除你之外,我希望能再请教一位机器人学家。”
“我不希望你那么做,贝莱先生。”
他们已经吃完早餐,贝莱索性站了起来。“法斯陀夫博士,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我是应你之邀而来的。我并没有从事警务工作的官方身份,而且我和任何奥罗拉官方都没有正式关系。对于这件不幸的悲剧,想要我有机会查个水落石出,就必须指望人人都能自愿和我合作,诚恳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阻止我作这样的努力,那么我显然只能原地踏步,不会有任何进展。这对你也会是极为不利的,而地球也会因此遭殃,所以我劝你千万别妨碍我。如果你让我想见谁就见谁,哪怕只是试着替我穿针引线,奥罗拉民众一定会认为这意味着你心中光明磊落。另一方面,如果你阻碍我的调查工作,那么他们除了认定你有罪和心虚,还会有第二个结论吗?”
法斯陀夫勉强压抑住不满的情绪,说道:“这我了解,贝莱先生。但为什么是瓦西莉娅呢?还有其他的机器人学家啊。”
“瓦西莉娅是你的女儿。她不但认识你,而且或许坚决相信你极有可能毁掉了一个机器人。既然她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同时又是你的政敌之一,不管她提供任何有力证据,都会极具说服力。”
“万一她的证词对我不利呢?”
“那时我们再另作打算。麻烦你联络她,请她接见我好吗?”
法斯陀夫无可奈何地说:“我姑且答应你,但如果你认为我能轻易说服她,那就大错特错了。她也许很忙,或自认为很忙;她也许不在奥罗拉,或者,她也许就是不想卷入这件事。昨天晚上我试着向你解释,她对我抱持敌意是有原因的——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如果由我出面,很可能适得其反,她光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满,就会一口回绝。”
“你愿意试试吗,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稍后你去找嘉蒂雅的时候,我会试试看——我猜你希望直接和她面对面是吗?请容我提醒你,三维显像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影像的逼真度很高,你会觉得和亲临现场没有任何差别。”
“这点我了解,法斯陀夫博士,但嘉蒂雅是索拉利人,三维显像会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此外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认为近在咫尺时会多一点无形的效率。目前的情势万分棘手,而且困难重重,既然有办法多一点效率,我就一定要把握。”
“好吧,我会通知嘉蒂雅。”他转过身去,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转回来,“可是,贝莱先生……”
“什么事,法斯陀夫博士?”
“昨晚你告诉我,由于情势太过危急,你无法顾及嘉蒂雅的感受。你特别指出,相较之下那根本不算什么。”
“的确如此,但请相信我,除非真有必要,我不会去打扰她。”
“我现在说的并不是嘉蒂雅。我只是提醒你,你这个态度基本上很正确,记得要一视同仁地用到我身上。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瓦西莉娅,我绝不希望你担心我的感受或尊严。虽然我并不期盼你有什么收获,但如果你真的见到她,我就甘心忍受随之而来的任何难堪,而你一定不能对我留情。了解了吗?”
“老老实实告诉你,法斯陀夫博士,我压根儿没打算对你留情。如果我必须把你的难堪或羞辱放在天平一端,把你的政策以及地球的兴衰放在另一端,两相比较之下,我会毫不犹豫地羞辱你。”
“很好!还有,贝莱先生,这个态度也必须一视同仁用到你自己身上。你自己的感受同样不能对我们造成妨碍。”
“你问也没问我一声,便私自决定把我找来,我的感受还能碍着什么事?”
“我指的是另一件事。如果,过了一段时间——不是很长的时间,而是一段合理的时间——你仍然毫无进展,我们终究要考虑使用心灵探测器的可能性。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或许就是在你心灵中找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
“它也许一文不值,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感慨万千地望着贝莱。“同意。可是,正如你刚才讨论到瓦西莉娅可能成为敌意证人时所说的——那时我们再另作打算吧。”
他再度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
贝莱心事重重地望着他的背影。接下来的发展,看来只有两个可能:如果他有任何收获,迎接他的将是某种不明的——但可能很危险的——实质报复;而如果他毫无进展,等着伺候他的则是心灵探测器,那同样好不了多少。
“耶和华啊!”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前往嘉蒂雅住处的路程似乎比昨天短了些。阳光再度普照大地,感觉上很舒服,但景色和昨天不太一样。当然,那是因为此时阳光来自另一个方向,而且颜色似乎有点不同。
可能正是这个缘故,植物在清晨和傍晚看起来,或说闻起来,就是有那么点差异。贝莱记得自己偶尔也会想到地球的植物同样如此。
丹尼尔和吉斯卡照例陪在他身边,但今天他们靠得比较近,而且似乎不再那么严阵以待。
贝莱随口问道:“这里是不是天天有大太阳?”
“不是的,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万一真是这样,植物就要遭殃了,而人类也将无法幸免。事实上,根据气象预报,今天一整天都是多云的天气。”
“那是什么?”贝莱突然问。原来有个棕灰色的小动物蹲在草地里,吓了他一跳。看到他们后,小动物便从容不迫地跳走了。
“先生,是一只兔子。”吉斯卡说。
贝莱松了一口气。他在地球的原野间,也曾看过这种动物。
嘉蒂雅这回并未在门口相迎,不过她显然正在等他们。等到他们被机器人引进屋内,她并没有起身,便直接以介于蛮横和厌倦之间的口气说:“法斯陀夫博士告诉我,你一定要和我再碰一次面,这是怎么回事?”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长袍,袍下显然没有任何衣物。她的脸色苍白,头发随随便便束到脑后。看起来她要比昨天更憔悴,显然她昨夜没睡多久。
丹尼尔牢记着昨天的情况,因此并未进屋去。然而,吉斯卡径自跟了进来,他敏锐地察看一番之后,便退到一个壁凹里。而另一个壁凹中,则站着嘉蒂雅家的一个机器人。
贝莱说:“真的很抱歉,嘉蒂雅,我不得不再打扰你一次。”
嘉蒂雅说:“昨天我忘了告诉你,等到詹德炬化之后,当然会被机器人工厂回收再利用。我想,知道这点也不错,这样一来,以后每当我看到一个新出厂的机器人,就会忍不住联想到他身上有好些詹德的原子。”
贝莱说:“我们自己死去后,同样会被大自然回收——谁知道现在你我身上有些什么人的原子,而我们的原子将来又会到谁身上。”
“你说得非常正确,以利亚。你提醒了我一件事,别人的哀痛总是容易被讲成人生哲理。”
“你这话也很正确,但我并不是来谈人生哲理的。”
“那么,该做什么你就做吧。”
“我必须再问你一些问题。”
“昨天还问得不够吗?你回去之后,是不是就一直在想新的问题?”
“这么说也可以,嘉蒂雅——昨天你曾经说,即便你和詹德在一起之后——我是指做了夫妻——还是有些男士向你求欢,而你一一拒绝了。关于这一点,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为什么?”
贝莱并未理会她的问题。“告诉我,”他说,“在你和詹德成为夫妻之后,曾有多少男士向你求欢?”
“我并未刻意记下来,以利亚,应该有三四个吧。”
“其中有没有人特别坚持?有没有人向你求欢不止一次?”
嘉蒂雅原本一直在回避贝莱的目光,这时突然正视着他,问道:“你和别人谈论过这件事吗?”
贝莱摇了摇头。“除了你,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然而,既然你这么问,我猜至少有一个人特别坚持。”
“是有一个,他叫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她叹了一口气,“奥罗拉人有许多古怪的名字,他的名字却连奥罗拉人都觉得古怪。在这种事情上,我从未碰过像他这么越挫越勇的人。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带着微笑接受我的婉拒,还会郑重其事向我鞠个躬。然后,他很可能下周甚至隔天就会再试一次。这种越挫越勇的行为有点失礼,有教养的奥罗拉人都知道婉拒是无限期的,除非对方明白表示自己改变了心意,否则你就不该卷土重来。”
“请再告诉我一次——那些向你求欢的男士,是否知道你和詹德的关系?”
“我在聊天的时候,不会刻意提这件事。”
“好吧,那么,我们专门讨论一下这个格里迈尼斯。他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我从来没告诉他。”
“别想这么敷衍过去,嘉蒂雅,这不是你有没有告诉他的问题。他和别人不同,他曾一试再试。对了,你印象中有几次?三次?四次?到底多少次?”
“我没算过。”嘉蒂雅不耐烦地说,“应该有十来次,也许更多。要不是他还算可爱,我会叫机器人将他拒于宅邸之外。”
“啊,但你并未这样做。而他求欢过那么多次,前前后后总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上门,常常和你见面,就有不少机会注意到詹德,以及你和这个机器人的互动。难道他不会猜到这层关系吗?”
嘉蒂雅摇了摇头。“我认为不会。当我接待客人的时候,詹德绝不会闯进来。”
“是你下的指令吗?根据我的推测,一定是这样的。”
“没错。但你别急着说是因为我羞于承认这层关系,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罢了。我并非奥罗拉人,对于性仍旧保有一些含蓄的本性。”
“你再想想,他会不会多少猜到些?他是个坠入爱河……”
“爱!”她几乎像是嗤之以鼻,“奥罗拉人懂得什么是爱?”
“好吧,他是个自认为坠入爱河的人,而你却对他相应不理。害单相思的人总是最敏感也是最多疑的,他怎么可能不猜呢?想想看!他有没有旁敲侧击提到过詹德?有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令你起疑……”
“没有!没有!没听说过有哪个奥罗拉人会恶意批评别人的性癖好或性习惯。”
“不一定是恶意的,或许只是半开玩笑。总之,可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开始怀疑你们的关系?”
“没有!如果小格里迈尼斯曾经说过这种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他便休想再进我的宅邸,而且我绝不会让他再接近我——但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在我心目中,他是那种最礼貌的典型。”
“你称他‘小格里迈尼斯’,这人到底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我三十五岁,而他或许还要小一两岁。”
“还是个孩子嘛。”贝莱伤感地说,“甚至比我还小。但在这种年纪……假设他猜到你和詹德的关系,但嘴上不说,什么也不说。然而,他会不会吃醋呢?”
“吃醋?”
贝莱突然想到这种说法在奥罗拉或索拉利可能都毫无意义。“因为你选择了别人,而令他感到气愤。”
嘉蒂雅疾言厉色地说:“我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我之所以反问,只是因为难以相信你竟然认为奥罗拉人会吃醋。在奥罗拉,没有任何人会为了性而吃醋。其他原因当然有可能,但绝不会为了性。”她脸上挂着明显的冷笑,“即使他吃醋,又有什么关系?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有没有可能告诉詹德,说你和一个机器人产生那种关系,会危及你在奥罗拉的地位……”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如果詹德听到这种说法,他很可能会相信——相信他自己正给你带来危机,带来伤害。这难道不可能是他心智冻结的原因吗?”
“詹德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说法。我常常告诉他,有他做我的丈夫,我每天都非常快乐。”
贝莱竭力保持冷静。她还没弄清楚重点,不过没关系,自己再讲明白些就行了。“我绝不怀疑他相信你,但如果有人告诉他完全相反的事,他也有可能觉得自己不得不相信。万一他陷入了无法承受的第一法则矛盾……”
嘉蒂雅面容扭曲,尖声叫道:“这太疯狂了。你刚刚说的简直是神话,是苏珊・凯文和那个读心机器人的翻版。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孩,才会相信这种事情。”
“难道不可能……”
“不,就是不可能。我是索拉利人,我对机器人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我知道绝无可能。除非是超凡入圣的专家,才有办法用第一法则困住机器人。法斯陀夫博士或许有这个本事,可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绝对没有。格里迈尼斯是个造型师,他替人修剪头发,设计服装。我的工作和他类似,但我的设计对象是机器人。格里迈尼斯从来不碰机器人,他对机器人一无所知,顶多只会命令他们做些关窗户之类的工作。你是否想要告诉我,是詹德和我——和我——”她用一根手指使劲戳着自己的胸口,但那娇小的胸部仍旧并不明显,“——之间的关系,导致他的死亡?”
“即使如此,也不是你故意的。”贝莱想要到此为止,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刺探,“万一格里迈尼斯从法斯陀夫博士那儿学到些……”
“格里迈尼斯并不认识法斯陀夫博士,而且,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倾囊相授,他也完全听不懂。”
“你无法断言格里迈尼斯听得懂或听不懂什么,也不能一口咬定他不认识法斯陀夫博士——既然追你追得那么勤,格里迈尼斯一定常来你这里……”
“但法斯陀夫博士几乎不曾来过我的宅邸。昨天他陪你来,仅仅是他第二次跨过我的门槛。他担心走得太近会把我吓跑,这点他曾经承认过。他认为,他的女儿就是这么失去的——虽然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你瞧,以利亚,如果你有几个世纪好活,就会有太多的时间失去太多的事物。对于寿命短这回事,你要心存……心存感激,以利亚。”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贝莱显得(也觉得)爱莫能助。“今天实在很抱歉,嘉蒂雅,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要不要我叫个机器人来?你需要任何协助吗?”
她摇了摇头,并对他挥了挥手。“你走吧——走吧。”她以哽咽的声音说,“走吧。”
贝莱犹豫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出那个房间。当他跨出房门之际,还对她投以最后的、迟疑的一瞥。吉斯卡一直紧跟在他后面,等到他们来到户外,丹尼尔也凑了上来,而他几乎都未曾注意。不过,他倒是隐约浮现一个念头:自己逐渐接受了他们的随侍,把他们当成和影子或衣服一样,甚至快到了没有他们就觉得赤身裸体的地步。
他快步走回法斯陀夫的宅邸,一路上脑筋转个不停。他之所以想见瓦西莉娅,起初只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调查对象,甚至可以说走投无路,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很有可能,他已在无意间撞见了一个重大线索。
贝莱进门时,法斯陀夫绷起了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孔。
“有任何进展吗?”他问。
“我把一个可能性排除了一半——或说也许吧。”
“排除了一半?另一半你又要怎么排除呢?还有,你是怎么认定有这个可能性的?”
贝莱答道:“我发觉到不可能排除某个可能性,然后就一步步认定了它。”
“这个被你故弄玄虚的可能性,万一你发现它的另一半也无法排除,那该怎么办?”
贝莱耸了耸肩。“我们先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听好,我一定要见你的女儿。”
法斯陀夫显得有些沮丧。“这个嘛,贝莱先生,我照你的要求试着联络她,结果我不得不把她叫醒。”
“你的意思是她住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而那里正是黑夜?这点我并未想到。”贝莱觉得相当懊恼,“只怕是我太傻了,以为自己仍在地球上。在那些地底大城里面,昼夜已经失去意义,大家都使用统一的时间。”
“并没有那么糟。厄俄斯城是奥罗拉的机器人学中心,几乎所有的机器人学家都住在这里。她只是正在睡觉而已,但既然是被叫醒的,她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总之,她不肯跟我说话。”
“再试一次。”贝莱急切地催促。
“我通过她的秘书机器人沟通过,那种传话方式令我很不舒服。她摆明了不会以任何方式和我说话,但是愿意对你稍加通融。那机器人宣称,她可以在她的私人显像频道上,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不过你得——”法斯陀夫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带,“半小时内打过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和你面对面交谈。”
“那种交谈方式没用,时间也太短了。我必须和她面对面,而且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你可曾对她解释过其中的重要性,法斯陀夫博士?”
“我试过,她根本不在乎。”
“你是她的父亲,不用说……”
“我对她的影响力还比不上街头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不太可能会为我改变任何决定。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用上了吉斯卡。”
“吉斯卡?”
“是啊,吉斯卡是她最宠爱的机器人。当年她在大学攻读机器人学的时候,曾经自作主张,对他的程序作了轻微的调整——人类和机器人的关系,再也没有比这更亲密的了——当然,嘉蒂雅的方式又另当别论。几乎可以说,吉斯卡就像是安德鲁・马丁。”
“安德鲁・马丁是谁?”
“他是个历史人物。”法斯陀夫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吗?”
“没有!”
“多奇怪啊!我们这些古老传说一律以地球为场景,你们地球人却通通没听过——安德鲁・马丁是个机器人,据说,他一步步逐渐拥有了足以乱真的人形。事实上,在丹尼尔之前,早就出现过人形机器人,但他们全都是简单的玩具,比发条机器人强不了多少。虽然如此,关于安德鲁・马丁的本事却被描述得相当惊人——充分显示这只是传说而已。在这个传说中有个女性角色,通常称为小小姐。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一时之间讲不清楚,但我想可以这么说,奥罗拉每个小女孩都曾梦想自己是小小姐,拥有一个像安德鲁・马丁那样的机器人。瓦西莉娅也不例外——而吉斯卡就是她的安德鲁・马丁。”
“好,所以呢?”
“我要她的机器人告诉她,吉斯卡会陪你一起去。她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他,因此我想这可能会诱使她答应见你。”
“但我猜并未奏效。”
“没错。”
“那么我们必须想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其他方法能让她愿意见我。”
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能想到。不久之后,你便会透过三维显像见到她,然后你有五分钟的时间,说服她相信自己应该跟你碰面。”
“五分钟!五分钟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总比没有的好。”
十五分钟后,贝莱站在三维显像屏幕前,准备好和瓦西莉娅・法斯陀夫相见。
法斯陀夫博士早已离去,他走开的时候曾带着苦笑说,如果自己在场,一定会让他的女儿态度更加强硬。丹尼尔也不在了,只有吉斯卡留下来陪伴贝莱。
吉斯卡说:“瓦西莉娅博士的显像频道已经开通,你准备好了吗,先生?”
“完全准备好了。”贝莱绷着脸说。他坚持不肯坐下,因为他觉得站着会显得更有气势。(但一个地球人又能有多少气势呢?)
这时室内逐渐变暗,屏幕则显得越来越亮,一名女子随即出现其中——一开始的时候,画面相当不稳定。只见她站在那里面对着他,右手放在一个摆满图表的实验桌上(毫无疑问,她也打算要有气势)。
随着画面越来越清晰,屏幕边缘似乎逐渐融化了,而瓦西莉娅的影像(假设那就是她)慢慢加深,最后变成一个立体图像。她置身的那个房间在各方面皆真实无比,只不过它的装潢和贝莱这个房间并不相同,两者相交之处显得很不协调。
她穿着一件深褐色裤裙,宽大的裤脚是半透明的材质,膝盖以下和半个大腿皆隐约可见。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的紧身罩衫,整条手臂裸露在外。此外,她的领口开得很低,一头美丽的金发则烫得很卷。
她丝毫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平庸长相,更没有一对招风耳。因此贝莱只能假设她的母亲很漂亮,而她幸运地完全继承了母系的基因。
她个子不高,而贝莱很快看出她的容貌和嘉蒂雅确实极其相似。只不过相较之下,她的神情冷酷许多,并隐隐透出一股支配欲。
她猛然开口,劈头就说:“你就是那个来帮我父亲消灾解难的地球人?”
“是的,法斯陀夫博士。”贝莱以同样干脆的方式回答。
“你可以叫我瓦西莉娅博士,我不希望和我父亲混淆不清。”
“瓦西莉娅博士,我必须和你面对面谈一谈,而且要有足够的时间。”
“显然你很希望这么做。但你当然是地球人,所以肯定是个感染源。”
“我已经接受过消毒杀菌处理,现在的我相当安全,你父亲和我在一起已经超过一天了。”
“我父亲喜欢假扮理想主义者,有时必须做些蠢事来证明这个假象,我可不想学他。”
“我想你并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如果你拒绝见我,就一定会伤害到他。”
“你是在浪费时间。除了显像,我不会以任何方式见你,而我给你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们不妨现在就提早结束。”
“吉斯卡也在这里,瓦西莉娅博士,他想劝你当面见我。”
吉斯卡走进了显像范围。“早安,小小姐。”他低声道。
一时之间,瓦西莉娅显得有些尴尬,等到终于开口时,她的语气变得轻柔了些。“我很高兴见到你,吉斯卡,也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可是我不会接见这个地球人,即使你劝也没用。”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要孤注一掷了,“我不得不在未曾和你商议的情况下,便将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事公之于世。”
瓦西莉娅张大了眼睛,她举起放在桌上的手并紧握成拳。“格里迈尼斯的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且和你很熟罢了。我是否不必听你说什么,就可以自行处理了?”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不。”贝莱大声说,“除非让我和你面对面,否则什么也不必说。”
她的嘴角微微抽动。“那么我答应见你,但我说完就会走人,不会多陪你一秒钟,这点我有言在先——还有,带着吉斯卡。”
三维显像联线毫无预警地猛然中断。面对着突变的背景,贝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慢慢走到椅子前面,然后坐了下来。
吉斯卡一直扶着他的手肘,确保他一路平安无事。“我能帮你什么吗,先生?”他问。
“我很好,”贝莱说,“我只是需要喘口气。”
这时,法斯陀夫博士来到他面前。“身为主人的我再次失职了,为此我郑重向你道歉。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在一个只收不发的分机上全程监听了。即使她不想见我,我还是想看看我女儿。”
“我了解。”贝莱一面说,一面微微喘息,“如果基于礼貌,你必须为这件事道歉,那么我愿意接受。”
“可是那个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字听来很陌生。”
贝莱抬起头,望着法斯陀夫说:“法斯陀夫博士,我也是今天早上,才从嘉蒂雅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我对他知道得非常少,但我还是放手一搏,跟你女儿说了那番话。我的胜算小得可怜,虽然如此,结果却正好如我所愿。你都看到了,就算掌握的讯息少之又少,我还是可以作出有用的推论,所以你最好放手让我继续这么做。从今以后,拜托了,请百分之百和我合作,再也别提什么心灵探测器了。”
法斯陀夫陷入了沉默,贝莱则感到一种冷酷的成就感,短短几分钟,他已一前一后将自己的意志加诸一对父女身上。
至于这种情势能持续多久,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