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次坐进气翼车——三人都坐在前面,贝莱照例坐在中间,左右两侧都感到被紧紧夹着。虽然他俩只是不能违背命令的机器,但对于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贝莱心中仍充满感激。
但他随即想到:为什么要拿“机器”这两个字来贬损他们呢?在这个好坏无常的宇宙里,他们即使是机器,也是两台好机器。我并没有权利把“机器和人类的区分”置于“好与坏的区分”之上。而且,至少就丹尼尔而言,我无法将他想成机器。
只听吉斯卡说:“我必须再问一遍,先生,你觉得还好吗?”
贝莱点了点头。“相当好,吉斯卡,我很高兴有你俩陪着我。”
此时天空几乎全是一片白色——更正确地说是灰白色。微风阵阵吹拂,带来相当的凉意,直到上了车才暖和起来。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刚才我一直在仔细聆听你和瓦西莉娅博士的对话。我并不希望驳斥瓦西莉娅博士的言论,但我必须告诉你,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法斯陀夫博士是个既亲切又有礼貌的人。据我所知,他从未有过任何残酷的作为,而且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曾经牺牲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贝莱仿佛在丹尼尔脸上看到了无比的真诚,他忍不住问道:“即使法斯陀夫博士其实既残酷又自私,你能对他作出负面评价吗?”
“我至少能保持沉默。”
“但你会这么做吗?”
“在瓦西莉娅博士完全诚实的前提下,我如果说谎,就是对她提出不当的质疑,因而会对她造成伤害;而如果我保持沉默,则会伤害到法斯陀夫博士,因为他所受到的正确指控将更加坐实。上述这两种伤害,如果在我看来强度大致相等,我就必须保持沉默。一般而言,在所有的条件大致相等的情况下,主动作为所导致的伤害,总是超过了被动的不作为。”
贝莱说:“所以,即便第一法则宣称‘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它前后两部分其实地位并不相等?根据你的说法,采取或不采取行动,导致的错误总是前者比较大?”
“这些字句只是大概的描述而已,以利亚伙伴,真正的三大法则其实是正子径路中那些‘正子电动势’的恒常变化。我没有足够的知识用数学来描述这件事,但我很清楚自己会怎么选择。”
“如果几乎会造成相等的伤害,那么在采取与不采取行动之间,你总是会选择后者?”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此外,如果几乎会造成相等的伤害,那么在说实话和说谎之间,我总是会选择说实话。同样的,这也是一般而言。”
“而现在这个情况,既然你已开口驳斥瓦西莉娅博士,造成了她的伤害,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在说实话,所以第一法则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你?”
“正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然而事实上,即使刚才那番话是不折不扣的谎言,你还是可能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只要法斯陀夫博士事先对你下了一道足够强的命令,要求你在必要时那么说,而且拒绝承认你曾接到这样的命令。”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才说:“正是这样,以利亚伙伴。”
“情况可真是复杂,丹尼尔——但你还是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并没有谋杀詹德・潘尼尔?”
“根据我和他相处的经验,以利亚伙伴,我判断他是个诚实的人,绝对不会伤害詹德好友。”
“然而,针对他是凶手的指控,法斯陀夫博士自己竟然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动机,另一方面,瓦西莉娅博士则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动机,不但同样强而有力,而且甚至比前者更可耻。”贝莱沉思了一下,“这两个动机,无论哪个公之于世,普天下都会相信法斯陀夫博士确实有罪。”
贝莱突然转向吉斯卡。“你怎么说呢,吉斯卡?你认识法斯陀夫博士的时间要比丹尼尔来得长,根据你对博士人格的了解,你是否也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不可能犯下这个案子,不可能毁掉詹德?”
“我同意,先生。”
贝莱凝视着这个机器人,心中难免有几分怀疑。他不如丹尼尔那么先进,所以他的证词能有多么可信呢?他会不会身不由己,被迫对丹尼尔所作的选择照单全收呢?
他又问:“你也认识瓦西莉娅博士,对不对?”
“我和她非常熟。”吉斯卡答道。
“我猜,你还很喜欢她。”
“我照顾了她许多年,她从来没有带给我任何麻烦。”
“即使她曾任意修改你的程序。”
“她的技术很高明。”
“她会不会说谎诬陷她的父亲——我是指法斯陀夫博士?”
吉斯卡迟疑了一下。“不会的,先生,她不会这样做。”
“那么你是说,她所讲的都是实话。”
“也不完全是这样,先生,我只是说她相信自己是在说实话。”
“可是,如果事实上,她父亲的为人真是丹尼尔所说的那样,她又为何要相信他做过那些邪恶的事呢?”
吉斯卡慢条斯理地说:“她年轻的时候受过不少委屈,而她将问题通通归咎于法斯陀夫博士,况且,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不幸确实是他的无心之失。在我看来,会有那样的结果根本不是他的本意。然而,人类不像机器人,并非几个直截了当的法则就能规范。因此大多数的时候,人类各种动机的复杂性都是很难判断的。”
“有道理。”贝莱喃喃道。
吉斯卡问:“你是否认为,想证明法斯陀夫博士是无辜的,已经没希望了?”
贝莱双眉紧锁。“有可能。目前为止,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瓦西莉娅博士照原定计划,公开说出那些话……”
“但你已经命令她别说。你已经对她说明,那会给她带来危险。”
贝莱摇了摇头。“我是在吓唬她,当时我也只能那么讲。”
“所以说,你打算放弃了?”
贝莱慷慨激昂地说:“不!此事若只牵涉到法斯陀夫,我也许会放弃。毕竟,他会受到什么实质伤害呢?杀害机器人顶多只是民事案件,显然不算什么重罪。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令他失去政治影响力,此外,他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从事科学研究。我很不愿意见到这种事,但如果我无能为力,那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另一方面,此事若只牵涉到我自己,我也可能会放弃。无功而返虽说有损我的声誉,但我碰到的情况,正应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我将会灰头土脸地回到地球,会开始过着遭到解雇的悲惨日子,但每个地球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坏运气。许多比我优秀的人,同样碰到过这么不公平的事。
“问题是,这件事还关系到了地球。如果我失败,除了会让我自己和法斯陀夫博士遭到难以承受的打击,还会把地球人离开地球、走向银河的希望彻底葬送掉。基于这个原因,我一定不能失败,只要我没有被逐出这个世界,就一定要继续努力下去。”
他近乎耳语般讲完最后几句话之后,突然抬起头来,用发牢骚的口吻说:“我们干嘛停在这里,吉斯卡?你让发动机空转着好玩吗?”
“恕我直言,先生,”吉斯卡说,“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对!——很抱歉,吉斯卡。首先,瓦西莉娅博士提到此地有不少公共卫生间,带我去最近的一处。你们两人或许没这个问题,但我的膀胱可得清一清了。然后,在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我的肚子也得填一填了。再然后……”
“怎样,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实话告诉你,丹尼尔,我也不知道。然而,等照顾完这些生理需求,我一定能想到下一步。”
贝莱衷心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这句话。
这回,气翼车并未贴地飞行太久。它很快就停止前进,开始轻微摇晃,而贝莱又照常出现腹部抽紧的感觉。他原本觉得车身好像墙壁,自己则安全地夹在两个机器人之间,可是由于这种轻微的摇晃,他记起自己正置身于一辆交通工具之内。透过前方和两侧的玻璃窗(以及后方的,但他看不到),他能望见白色的天空和绿色的景致——这些加在一起就等于户外,也就是无边的空旷。他不安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们停在一栋小型建筑旁边。
贝莱说:“这就是公共卫生间吗?”
丹尼尔说:“在研究院范围内,这是最近的一间了,以利亚伙伴。”
“你们效率真高。灌入你们记忆库中的地图,也包括这些建筑吗?”
“是的,以利亚伙伴。”
“这间现在有人用吗?”
“或许吧,以利亚伙伴,但它可供三四个人同时使用。”
“还有我的空位吗?”
“很有可能,以利亚伙伴。”
“很好,那就让我出去,我要去碰碰……”
两个机器人并未有所行动。吉斯卡说:“先生,我们不能陪你进去。”
“对,这点我很清楚,吉斯卡。”
“所以我们无法好好保护你,先生。”
贝莱皱起了眉头。构造越简单的机器人,心智自然越僵硬。贝莱惊觉大事不妙,他们势必会禁止自己离开他们的视线,换句话说,不准自己进卫生间去。于是,他改用急迫的口吻说:“我忍不住了,吉斯卡——丹尼尔,这种事由不得我,让我下车。”他对丹尼尔比较抱希望,因为他想必较为了解人类的需要。
吉斯卡只是望着贝莱,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一时之间,贝莱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机器人该不会要自己像动物一样,在附近找个地方,公然解决吧。
好在丹尼尔及时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必须遵从以利亚伙伴的意思。”
于是吉斯卡对贝莱说:“那么请你稍等一会儿,先生,让我先过去看看。”
贝莱做了一个鬼脸。吉斯卡随即下车,慢慢走向那栋建筑,然后刻意绕着它走一圈。贝莱早已有预感,一旦吉斯卡在眼前消失,自己的急迫感便会升高。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瞭望四周的景物。经过一番审视,他察觉到半空中零星散布着许多细线——像是白色的天幕上挂着好些黑色发丝。起初,他根本没看见什么线,最先进入他眼中的,是一个滑行在云层下方的卵形物体。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个交通工具,并且想通了它并非飘浮在半空中,而是挂在一条很长的水平线上。他用目光来来回回追踪那条长线,不久便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线条。然后,在较远的地方,他看到另一个同类型的交通工具——随即在更远处又看到一个。最远的那个看起来只是个小黑点,他是根据其他两个,才推断出它是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穿梭于机器人学研究院内的交通缆车。
贝莱忍不住想到,这所研究院范围有多大,浪费了多少空间啊。
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并未吞噬这片土地。建筑物彼此都相隔甚远,因此这里似乎依旧是绿油油的一片,而动植物(根据贝莱的想象)继续照常生长。
贝莱一直记得索拉利十分空旷,现在则确定太空族世界一律如此。原因很简单,奥罗拉是人口最稠密的太空族世界,既然奥罗拉上最密集的区域都那么空旷,其他世界可想而知。事实上,就连地球也算是个空旷的世界,只有大城里面例外。
可是地球上好歹有那些大城,想到这里,贝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赶紧设法将这股乡愁抛在脑后。
丹尼尔说:“啊,吉斯卡好友侦察完毕了。”
吉斯卡刚走回来,贝莱便尖酸刻薄地说:“怎么样?可否请你恩准我……”他突然打住了。机器人在这方面明明百邪不侵,又有什么好挖苦的呢?
吉斯卡说:“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卫生间是空的。”
“太好了!那就快给我让开。”贝莱用力推开车门,一脚踏到了碎石小径上。他随即快步向前走去,丹尼尔则紧跟在后。
他们来到了那栋建筑的门口,丹尼尔默默地指着门上的开关,并未贸然伸手按下去。贝莱推测,想必是在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如果主动那么做,会显得他有打算进去的意图——机器人连这种意图都不能有。
贝莱按下开关,走了进去,让两个机器人留在外面。
直到他置身这个卫生间,才想到吉斯卡绝不可能进来巡视过——那机器人说里面没有人,一定只是从外面观察所得的结论,而这种结论并不算可靠。
然后,贝莱又有点不自在地想到,这是自己头一回身边没有任何保镖——如果突然出现状况,门外那两名保镖并不容易进来。所以说,万一此时此刻,这里面还有别人,那该怎么办?万一敌人通过瓦西莉娅获悉了他的行踪,知道他正在找卫生间;万一敌人此时正躲在这栋建筑内?
突然间,贝莱又惊觉自己竟手无寸铁(这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发生的事)。
事实上,这栋建筑并不算大。里面共有六个小便斗,以及六个小洗脸台,两者皆是一字排开。但是并没有淋浴间,也没有衣物清洗机或刮脸装置。
不过倒是还有六个隔间,每间都附有一扇小门。会不会某间里面正藏着一个人呢——
由于隔间门和地板之间有些空隙,他轻轻弯下腰来,从那些空隙望进去,看看会不会瞥见一双脚。然后他又走近每扇门,如临大敌般一一打开,而且心中早有准备,只要发现一丝不对劲,立刻用力把门关上,拔腿冲向通往户外那扇门。
结果,每个隔间都是空的。
他又四下望了望,以确定并没有其他可供藏身之处。
最后,他检查了一下那扇外门,发觉竟然无法将它锁上。这时他才想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卫生间显然是供多人同时使用,必须让其他人随时能够进来。
但他不能轻易离开这里,去找另一个卫生间,因为任何一间都有同样的危险——此外,他也不能再憋了。
一时之间,他无法决定该用哪个小便斗。他可以任选一个,问题是别人也能这么做。
他终于强迫自己作出选择,但由于四周毫无遮拦,他羞得连膀胱都使不出力气。虽说他尿急,可是在那股担心有人闯进来的情绪慢慢消退之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再害怕敌人闯进来,他现在担心任何人闯进来。
然后他想到,如果有人走近,两个机器人至少会挡一阵子。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勉强宽心了——
他总算解完小便,感到无比轻松,正准备要转向洗脸台,忽然听到有人以音调颇高、带点紧张的声音说:“你是以利亚・贝莱吗?”
贝莱僵住了。他担了那么多心,作了那么多预防,结果还是未曾察觉有人进来。想必刚才在最后关头,他完全专注于清空膀胱这个简单的动作。可是这种事,不该令他有一丝一毫分神才对。(他是不是老了?)
其实,他听到的那个声音似乎并未带有任何威胁,更没有一丝敌意。贝莱之所以错愕,只是因为他很有把握——甚至内心万分肯定——就算吉斯卡办不到,丹尼尔也一定会替他挡住所有的威胁。
令贝莱难以接受的,是凭空冒出一个人这回事。他活到这么大,从未碰过有人在卫生间里靠他那么近——更遑论和他说话。在地球上,那是最严重的禁忌;而在索拉利(以及直到现在在奥罗拉),他一律使用单人卫生间。
那声音又出现了,而且听起来很不耐烦。“好了!你一定就是以利亚・贝莱。”
贝莱慢慢转过头去,见到一个中等身高的男子,穿着一件剪裁合宜的服装,整套衣服都是深浅不同的蓝色。他的肤色和发色都很淡,两小撇八字胡的颜色则比较深。贝莱不禁望着对方的小胡子出了神,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蓄八字胡的太空族。
贝莱(声音中充满在卫生间说话的羞愧)答道:“我就是以利亚・贝莱。”即使在他自己听来,这句话也轻声细语到毫无说服力的程度。
当然,那名太空族也觉得这个回答没什么说服力。他眯起眼瞧了瞧,说道:“外面的机器人说以利亚・贝莱就在这里,可是你和超波剧里面的你根本不像,一点都不像。”
贝莱咬牙切齿地想,又是那个愚蠢的超波剧,真是没完没了!他所碰到的陌生人,无不因为剧中那个绝不忠于原型的角色,对他有个先入为主的错误印象。因而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无法接受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是个也会犯错的凡人——等到发现他竟然会犯错,他们失望之余,便会开始把他当成笨蛋。
想到这里,他愤愤地来到洗脸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一面在半空中微微甩手,一面寻找热风机在哪里。那太空族按下一个开关,手中便凭空出现一小团能吸水的松软物质。
“谢谢你。”贝莱伸手接了过来,“超波剧中那个人不是我,是个演员。”
“我知道,但他们应该找个更像你的人来演,对不对?”他对这件事似乎颇为不满,“我想跟你谈谈。”
“我的机器人怎么会让你进来?”
他对这件事显然同样不满。“我差点进不来了。”那太空族说,“他们试图阻拦我,而我身边只带了一个机器人。我必须装作急得不得了、非进来不可的样子,没想到他们竟然对我搜身。他们真的把双手放到我身上,确认我是否带有危险物品。如果你不是地球人,我一定会告你。你不能对机器人下那种羞辱他人的命令。”
“我很抱歉。”贝莱硬邦邦地说,“不过这个命令并不是我下的。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想跟你谈谈。”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请问你是谁?”
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格里迈尼斯。”
“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
“没错。”
“你为什么想要跟我谈谈呢?”
格里迈尼斯显得有点尴尬,他凝视贝莱片刻,然后含糊地说:“嗯,既然我进来了……希望你别介意……我不妨也……”说着,他便朝那排小便斗走去。
贝莱立刻了解格里迈尼斯要做什么,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转身,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不不,别走。”格里迈尼斯急得几乎像在尖叫,“一下就好,拜托!”
正巧贝莱现在也急着要跟格里迈尼斯谈谈,不想因为任何小事得罪对方,惹得对方不愿开口,否则他可不愿答应这个请求。
他一直背对着小便斗,由于惊吓引发的反射动作,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直到格里迈尼斯转到他面前,手上同样捏着一团蓬松的纸巾,贝莱才再次有了宽心的感觉。
“你为什么想要跟我谈谈?”他又问了一次。
“嘉蒂雅——那个索拉利女子——”格里迈尼斯显得有些犹豫,没有再说下去。
“我认识嘉蒂雅。”贝莱淡淡地说。
“嘉蒂雅用显像和我联络——你知道,就是三维影像——告诉我说你在打听我。而且,她还问我有没有用任何方式欺负她的机器人——那是个外表酷似人类的机器人,和外面那个很像……”
“究竟有没有呢,格里迈尼斯先生?”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她有个那样的机器人,直到——难道你告诉她是我做的吗?”
“我只是问了她一些问题,格里迈尼斯先生。”
格里迈尼斯右手握拳,按在左手手掌上不停地磨蹭。“我可不想遭到任何不实指控——尤其是那种会影响到我和嘉蒂雅关系的诬陷。”他紧张兮兮地说。
贝莱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格里迈尼斯说:“她先问我有没有欺负她的机器人,然后又说你在打听我。我本来就知道你是被法斯陀夫博士找来奥罗拉,来帮忙解开关于那个机器人的——谜团。这些事超波新闻都报道过,而……”他一句句说得很辛苦,仿佛对他而言,说出这些实情有着天大的困难。
“请继续。”贝莱说。
“我觉得必须向你解释清楚,我和那个机器人没有任何瓜葛,绝对没有!嘉蒂雅并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猜法斯陀夫博士应该知道。”
“所以你联络了他?”
“喔,不,我——我自己并没有这个胆子——他是那么伟大的科学家。但嘉蒂雅替我问了他,她这个人——就是那么热心。他告诉她,你去找他的女儿瓦西莉娅・茉露博士去了,这对我是好消息,因为我也认识她。”
“对,这我知道。”贝莱说。
格里迈尼斯显得局促不安。“你是怎么——你也跟她打听了我?”他的不安似乎很快转化成悲哀,“等到我终于和瓦西莉娅博士取得联络,她说你刚离开,但我或许能在某个公共卫生间找到你——而这间离她的宅邸最近。我确定你没有理由舍近求远,耽搁更多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你何必那么做呢?”
“你的推理相当正确,但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我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工作,我的宅邸就在研究院里面。骑机板车几分钟就到这儿了。”
“你一个人来的吗?”
“对!只带了一个机器人。要知道,机板车是双座的。”
“而你的机器人等在外面?”
“是的。”
“请再讲一遍,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我必须说服你相信我和那个机器人毫无瓜葛,在这件事爆成大新闻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他。所以我能跟你谈谈了吗?”
“可以,但不是在这里。”贝莱坚决地说,“我们先出去。”
贝莱心想,说来也真奇怪,自己竟然那么渴望走出这几堵墙,投向户外的怀抱。在这个卫生间里,他遇到一件完全陌生的事物,可以说是他在奥罗拉或索拉利都从未见识过的。在这种场所,竟然有人公然地、若无其事地跟他说话——将这个特殊场所和其他场所一视同仁——这要比公开谈论卫生间更加令他惊讶。
关于这件事,他所读过的胶卷书都只字未提。显然,正如法斯陀夫所强调的,那些书并非为了地球人而写,作者心目中的读者主要是奥罗拉人,其次则是来自其他四十九个太空族世界的观光客。毕竟,地球人几乎永远不可能前往太空族世界,其中又以奥罗拉最不可能。这里根本不欢迎地球人,所以说,又何必替他们写什么书呢?
更何况,对于众所周知的事,那些胶卷书又何必详加说明?难道书中还要不厌其烦地强调奥罗拉世界是球形的,或者水是湿的,或者男性在卫生间可以自由交谈?
但这样一来,岂不是亵渎了“卫生间”这三个字吗?然而,贝莱又不免想到地球上的女用卫生间,正如洁西经常提到的,女性在里面总是喋喋不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为何女性可以,男性却不行?在此之前,贝莱只是将它当作习俗——牢不可破的习俗——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既然女性可以,男性为何不行?
当然可以。不过,这个想法只停留在他的理智层面,并未影响他的内心,因此他对这种事还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强烈反感。于是他再度强调:“我们先出去。”
格里迈尼斯表示反对。“但你的机器人就在外面。”
“完全正确,那又怎样?”
“可是这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谈,所谓仅限人类和人……人类之间。”最后半句话,他说得有点结巴。
“我想你的意思是,太空族和地球人之间。”
“这么说也行。”
“我的机器人一定要在场,他们是我查案的工作伙伴。”
“但我要说的话和你的查案毫无关系,我试图说服你的正是这一点。”
“有没有关系,由我来决定。”贝莱说得十分坚决,随即走出了卫生间。
格里迈尼斯迟疑片刻,然后才跟上去。
丹尼尔和吉斯卡仍旧耐心地等在外面——他们面无表情,仿佛漠不关心。不过贝莱觉得,至少能在丹尼尔脸上看到一丝挂念,但另一方面,他也有可能只是把情绪投射到了这个足以乱真的机器脸孔上。至于比较不像人的吉斯卡,即使再有想象力的人,也无法对他作出拟人化的联想。
此外还有另一个机器人等在门外——想必就是格里迈尼斯带来的。他的外观甚至比吉斯卡更简单,而且看起来有点破旧感,显然格里迈尼斯并不怎么富裕。
丹尼尔说:“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事,以利亚伙伴。”贝莱自然而然把这句话解释成丹尼尔大大松了一口气。
“完全没事。然而,有件事令我感到好奇,如果听见我在里面大声呼救,你们会闯进去吗?”
“会立刻行动,先生。”吉斯卡说。
“即使你们的程序禁止你们进卫生间?”
“保护人类——尤其是你——是至高无上的要求,先生。”
“的确没错,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贝莱说,“这个人就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格里迈尼斯先生,这是丹尼尔,这是吉斯卡。”
两个机器人都庄重地点头行礼。格里迈尼斯只是瞥了他们一眼,然后随便挥了挥手。他也根本懒得介绍他自己的机器人。
贝莱四下望了望。太阳已经完全躲进云层里面,天色明显地暗了下来,凉风则吹得更起劲,把空气吹得更冷了。不过,这种阴暗的天气似乎并未影响贝莱的心情,他仍在暗自庆幸总算逃出了卫生间。当他察觉自己对户外真的有了好感,精神不禁大为振奋。他知道这只能算是特例,但这一小步得来不易,他还是忍不住视之为丰功伟绩。
贝莱正准备转向格里迈尼斯,和他继续谈下去,却无意间望见一些动静——一名女子正带着一个随行的机器人跨过那片草地,一路朝他们走来,可是似乎对他们完全视而不见。显然,她的目的地是这个卫生间。
虽然女子距离他们还有三十米,贝莱仍朝她举起手来,仿佛要阻止她继续前进。与此同时,他还低声抱怨:“难道她不知道这是男用卫生间?”
“什么?”格里迈尼斯说。
那女子继续前进,贝莱越看越觉得一头雾水。最后,她的机器人在门口站定,女子则走进了那栋建筑。
贝莱莫可奈何地说:“可是她不能进去啊。”
格里迈尼斯回应道:“有何不可?这是公用的。”
“但却是男用的。”
“不,大家都可以用。”格里迈尼斯似乎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男女通用吗?你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凡是人类皆可使用,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希望怎么样?我真搞不懂。”
贝莱转过身去。几分钟之前,他还认为在卫生间公开交谈是最糟的一件事,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就算要他尽力设想更糟的情况,他也无论如何想不到有可能在卫生间遇到女性。根据地球上的惯例,只要进入大型的公共卫生间,他就必须装作其他人都不存在,但即使所有的惯例加在一起,也不能阻止他察觉迎面而来的人是男是女。
万一,当他还在卫生间的时候,有个女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就像刚才那位一样——那该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情况,万一他走进卫生间,发现已经有个异性在里面,那又该怎么办?
他无法推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他从未估量过这种可能性,更遑论遇到过这种情形,但即使想一想,他也觉得完全难以忍受。
而胶卷书中,对这件事同样只字未提。
当初他之所以阅览那些书,是为了避免在进行调查之际,对奥罗拉人的生活习惯一无所知——结果读完之后,他对所有的重要环节仍旧一无所知。
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形,几乎令他寸步难行,所以说,对于詹德之死这个谜中谜,他又要如何破解呢?
不久前,他还因为稍微克服了户外恐惧而沾沾自喜,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事物全都不够明白,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不明白。
他竭力避免想象有个女子正走在自己刚刚站立的位置,但他发觉自己眼看就要完全绝望了。
吉斯卡又说(从他的遣词用字,不难察觉出关怀之意——虽说从口吻中听不出来):“你不舒服吗,先生?需要协助吗?”
贝莱喃喃道:“不,不,我很好——但我们赶紧走吧,我们挡住了通往卫生间的路。”
他迅速朝气翼车的方向走去。刚才他们将气翼车停在碎石小径旁的空地,现在空地的另一侧还停了一辆小型双轮车——共有一前一后两个座位。贝莱假设那就是格里迈尼斯的机板车。
贝莱心里很清楚,由于饥肠辘辘,他心中的沮丧和难过更加严重了。现在显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而他尚未填饱肚子。
他转向格里迈尼斯。“我们继续谈吧——但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边吃边谈。我是说,如果你还没吃午饭,而且不介意和我一起用餐的话。”
“你要去哪里吃?”
“我不知道。研究院哪里有卖吃的?”
格里迈尼斯说:“不能去公共餐厅,那里不方便说话。”
“还有别的选择吗?”
“去我的宅邸吧。”格里迈尼斯立刻答道,“它并非那种高级住宅,我可不是这里的高阶主管。话说回来,我还是有几个仆佣机器人,可以弄一顿像样的午餐——我看这么做吧,我仍骑车载着布朗迪吉——你知道,就是我的机器人——而你们跟在我后面。你们得开慢点,不过只有一公里多的路程,两三分钟就到了。”
他小跑步离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贝莱望着他瘦长的背影,觉得他似乎散发着一种青春气息。当然,想要准确判断他的年龄并不简单,太空族的外表不会显露年龄,所以格里迈尼斯很可能已经五十岁了。但他的言行令他看起来很年轻,几乎可以说就是地球人心目中的青少年。至于他怎么会给人这种印象,贝莱自己也说不准。
贝莱突然转向丹尼尔。“你认识格里迈尼斯吗,丹尼尔?”
“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以利亚伙伴。”
“你呢,吉斯卡?”
“我见过他一次,先生,但只是擦肩而过。”
“你对他有任何了解吗,吉斯卡?”
“全都是很浮面的,先生。”
“他的年龄?他的个性?”
“都不知道,先生。”
只听格里迈尼斯喊道:“准备好了?”他的机板车随即发出刺耳的噪音。显然这辆车并不具备喷射辅助动力,因为它的轮子一直未曾离开地表。这时,布朗迪吉已端坐在格里迈尼斯后面。
吉斯卡、丹尼尔和贝莱迅速钻进气翼车。
格里迈尼斯沿着一条弧线骑出去,只见他的头发飞扬在半空中。贝莱忍不住想象,骑着像这样的开放式交通工具,风吹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他很庆幸自己坐在完全封闭的气翼车内——而且他突然觉得,这是一种文明得多的旅行方式。
机板车开始走直线了,并在一声闷响之后猛然向前冲。格里迈尼斯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坐在他后面的机器人并未搂着他的腰,却能轻轻松松地保持平衡,贝莱确定换成人类绝对做不到。
气翼车跟了上去。虽然机板车一路畅行无阻,似乎在高速前进,但那显然是它的大小所造成的假象。气翼车必须尽可能放慢速度,才不至于把它撞倒。
“还有一件事,”贝莱若有所思地说,“令我百思不解。”
“什么事,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瓦西莉娅提到格里迈尼斯的时候,曾不屑地说他只是个‘理发匠’。显然,他的工作不外是替人设计发型、服装,以及各种随身饰品。所以说,他的宅邸怎么会在机器人学研究院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