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顾,根据准确的估计,贝莱失去意识的时间,介于十到二十分钟之间。
不过,在他当下的感觉中,那段时间则有可能从零到无限大。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却只知道那是有人在说话,听不清楚说些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很古怪,但他还是设法解开了这个谜,因为他终于听出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好几只手开始抓住他,慢慢将他抬起来。其中一只手——他自己的右手——无力地垂荡着,而他的脑袋也一样。
他试着抬起头,偏偏毫无反应。不久,他又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虽然仍旧觉得又湿又冷,但他忽然惊觉雨水不再打到身上。而且,周遭已不再是全然的黑暗。借着一点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一个机器人的脸孔。
他立刻认出来,轻声叫道:“吉斯卡。”随着这声呼唤,他想起了那场暴风雨,以及逃亡的过程。所以说,吉斯卡的确先一步找到自己,他的确抢在那些机器人前面了。
贝莱满意地想到,我就知道他会抢先一步。
他再度闭上眼睛,随即感到自己正在迅速移动。一路上都有轻微(但很明确)的颠簸,代表抱着他的人正在步行。然后他们停下来,慢慢做了一些调整,最后让他躺到一个相当温暖舒适的物件上。他知道那是车内的座椅,上面或许还盖着毛巾,但他并未追究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他感到进行了一段安稳的飞行,接着又出现了一连串的感觉:柔软的毛巾(或类似的布料)压向他的脸庞和双手、上身的衣服被撕开、胸膛接触到冷空气、毛巾随即又压下来。
然后,更多的感觉接踵而至。
他置身于一座宅邸。每当他睁开眼睛,便会瞥见一堵又一堵的墙壁,一团又一团的灯光,以及许多形状各异的东西(想必是各式各样的家具)。
他觉得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脱下来,虽然他勉强试着配合,却帮不上什么忙。然后他的肌肤感到了水的温暖,以及强有力的擦拭动作——来来回回好舒服,他希望永远别停下来。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立刻抓住抱着自己的那只手。“吉斯卡!吉斯卡!”
他果然听见吉斯卡的声音。“我在这里,先生。”
“吉斯卡,丹尼尔安全吗?”
“他相当安全,先生。”
“很好。”贝莱再度闭上眼睛,再也不管自己会被怎样摆布了。不久,他觉得自己在干燥的气流中翻来覆去,最后被披上一件温暖的、想必是睡袍之类的衣服。
真享受!唯有在婴儿时期,他才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突然为那些宝宝感到遗憾:虽说事事有人服侍,他们并未充分意识到自己多么幸福。
真是这样吗?婴儿时期的美好记忆,虽然尘封已久,仍会决定成年后的行为吗?他现在这种感受,象征着他乐于重温婴儿时期的旧梦吗?
而且,他曾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母亲吗?
不,不可能。
——妈?
现在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感官至少能确定这一点。此外,他还察觉到“重温旧梦”的短暂快乐时光即将结束。他必须回到悲惨的现实世界,自行面对一切真实的喜怒哀乐。
但他的确听到过一个女子的声音——究竟是谁呢?
贝莱猛然张开双眼。“嘉蒂雅?”
那并非呼唤,而是个疑问,一个令他惊讶的疑问,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真的惊讶。只要回想一下就知道,他当然早已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看到吉斯卡站在壁凹内,但他暂时不理会他,因为事有轻重缓急。
他问:“丹尼尔在哪里?”
嘉蒂雅说:“他已经洗净烘干,换上一身干衣服了。现在他待在机器人的房间,我派了好些管家机器人陪他,他们都奉有明确的命令。我可以告诉你,外人无论从哪个方向接近我的宅邸,一旦来到方圆五十米内,我们都会立刻知道——吉斯卡同样洗净烘干了。”
“对,我看得出来。”贝莱说。现在他只关心丹尼尔,无心想到吉斯卡。嘉蒂雅似乎也同意确有必要把丹尼尔保护好,因此他不必多费唇舌解释这件事,这使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个保护网还是有个漏洞,于是他带着一丝埋怨的口吻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嘉蒂雅?你一走,你的宅邸若闯进一帮外来的机器人,就没有人类能阻止他们了,而丹尼尔就有可能被强行带走。”
“乱讲。”嘉蒂雅中气十足地说,“我们并没有走开多远,而且事先还通知了法斯陀夫博士。他派了许多机器人来我这儿,和我的机器人合作,若有必要,他自己也能在几分钟内抵达——我倒想看看外来的机器人要怎样对付他。”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见过丹尼尔,嘉蒂雅?”
“当然有!我告诉你,他很安全。”
“谢谢你!”贝莱闭上眼睛,总算放心了。说也奇怪,他竟然想到,这样也不坏。
当然不坏。他历劫归来了,对不对?当他想到这里,心中忍不住窃笑窃喜了一番。
他历劫归来了,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嘉蒂雅?”
“多亏了吉斯卡。他们来到这里——两人一起来的——吉斯卡很快对我说明了当时的情形。我立刻想要把丹尼尔藏起来,不过,直到我答应会命令吉斯卡去找你,他才终于愿意配合。他非常会说话,而且一提到你,他的反应就非常强烈,以利亚。
“当然,丹尼尔再也没有离开,这令他非常不高兴。但吉斯卡坚持要我用最高的音量,命令他务必留下来。你一定对吉斯卡下了万分严格的命令。然后我们和法斯陀夫博士取得了联络,再然后,我们就上了我自己的气翼车。”
贝莱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不该来找我,嘉蒂雅。你应该坚守在这里,确保丹尼尔的安全。”
嘉蒂雅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什么也不做,任由你死在风雨中?或是被法斯陀夫博士的敌人抓走?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坐视那种事。不,以利亚,如果其他机器人抢先找到你,我就能派上用场,不会让他们碰你一根汗毛。或许我有许多事做不好,可是让我告诉你,任何一个索拉利人都能轻易应付一大堆机器人,我们从小就习惯了。”
“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并没有多么困难。事实上,你的气翼车停得并不太远,如果没有风雨,其实走都走得到。我们……”
贝莱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乎开到了法斯陀夫家?”
“对。”嘉蒂雅说,“有可能是因为你们的气翼车损坏得不太严重,并未太早抛锚,也可能是因为吉斯卡技术高明,让气翼车的表现出乎对方意料之外。这真是万幸,如果车子迫降在研究院附近,你们三个或许都被他们抓去了。总之,我们驾着我的气翼车前往你们停车的地点。吉斯卡当然知道正确位置,于是我们下了车……”
“你们都淋湿了,是吗,嘉蒂雅?”
“完全没有。”她答道,“我带着一个很大的雨篷,还有一个光球。我的鞋子的确沾到了泥巴,脚也弄湿了一点,那是因为我没时间喷上乳胶,但这丝毫不碍事——总之,我们很快赶到了你们停车的位置,距离吉斯卡和丹尼尔离开你还不到半小时。当然,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试着……”贝莱只说了三个字。
“对,我们知道。我原本以为他们——对方——把你带走了,因为吉斯卡曾说有人跟踪你们。可是后来,在距离气翼车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吉斯卡发现了你的手帕,便一口咬定你朝那个方向跑了。吉斯卡还说,那是不合逻辑的行为,不过人类行事经常不合逻辑,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你。于是借着光球的照明,我们——我和他——开始四下寻找,但最后是他找到你的。他说,他远远看到一棵树下发出红外线,认出了那是你的体热,我们便赶紧把你抱回来。”
贝莱带着些许恼怒说:“我的做法为什么不合逻辑?”
“他没有说,以利亚,你想问他吗?”她指了指吉斯卡。
贝莱问:“吉斯卡,你是什么意思?”
吉斯卡立刻跳脱了呆滞状态,两只眼睛紧盯着贝莱,答道:“我觉得你没必要闯进风雨中,如果你等在原地,我们会更早把你接到这里来。”
“对方的机器人有可能先找到我。”
“他们的确找到了——但又被你赶走了,先生。”
“你怎么知道?”
“两侧车门附近的地面,先生,都有许多机器人的脚印,但气翼车内却几乎没有水迹,由此可知那些机器人并未伸手进来抓你。而根据我的判断,你绝不会自行走出气翼车,主动跟他们离去,先生。所以说,一旦把他们赶走了,你就不必担心他们很快会再回来,因为他们要找的是丹尼尔,而不是你——这是你自己对情势的分析。此外,你应该可以确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贝莱喃喃道:“我正是这么推论的,但我觉得故布疑阵或许会有帮助。我所采取的行动,是我心目中最佳的选择,即便如此,你终究还是找到我了。”
“是的,先生。”
贝莱说:“可是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呢?既然我们停车的地点离嘉蒂雅家很近,那么离法斯陀夫博士家应该也不远,或许还更近些。”
“不全然如此,先生。相较之下,这座宅邸的确比较近。由于你的命令异常急迫,在协助丹尼尔脱险的任务中,我判断一分一秒都很珍贵。丹尼尔虽然万分不愿离开你,但他还是认同这一点。既然他来到了这里,我觉得你应该也会想来这儿,这样你就能亲眼见到他安全无虞。”
贝莱点了点头,没好气地说(他仍然对“不合逻辑”的批评耿耿于怀):“你做得很好,吉斯卡。”
嘉蒂雅说:“你是不是得尽快和法斯陀夫博士碰个面,以利亚?我可以把他请到这里来,或者你也可以用三维显像和他交谈。”
贝莱上身靠回椅背上。他终于有机会体认到自己非常疲倦,而且脑筋也变迟钝了。现在和法斯陀夫见面,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帮助。于是他说:“不,明天吃完早餐后,我再跟他碰面不迟。然后,我想我还会见到那个叫凯顿・阿玛狄洛的家伙,也就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还有那个高官——你们管他叫什么?——主席是吧。我猜,他也会来到这里。”
“你看起来疲倦极了,以利亚。”嘉蒂雅说,“当然啦,这里并没有地球上那些微生物——我是指细菌和病毒——而你全身也早已消毒干净,所以地球上那些常见的疾病,你通通不会染上,但你显然很疲倦。”
贝莱心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竟然不会伤风?不会感冒?不会得肺炎?——太空族世界果然还是有些优点。
他说:“我承认我很累,但只要稍加休息,就能复元了。”
“你饿了吗?现在是晚餐时间。”
贝莱做了个鬼脸。“我并不想吃东西。”
“我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你或许不想大吃一顿,但喝碗热汤如何?会对你有好处的。”
贝莱差点笑了出来。她或许是索拉利人,但在某些情况下,她的口吻像极了地球女子。他不禁怀疑,奥罗拉人也不例外吧,有些事情和文化差异是扯不上关系的。
他说:“你有现成的汤吗?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怎么会给我添麻烦?我有一班机器人——虽然不比在索拉利时那么多,但足以在短时间内做出任何像样的食物。你只要坐在那里,告诉我想喝什么汤,就能很快心想事成。”
贝莱不能再婉拒了。“鸡汤可以吗?”
“当然可以。”然后,她一派天真地说,“我正想作这个建议呢——再加上些鸡块,这样就能填饱肚子。”
一碗鸡汤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他面前。“你不一起吃吗,嘉蒂雅?”他问。
“刚才你在接受清理和治疗时,我已经吃过了。”
“治疗?”
“只是例行的生化调整罢了,以利亚。你受到的心理创伤不轻,我们可不想让你留下后遗症。快吃吧!”
贝莱将汤匙举到嘴边,试着喝了一小口。算是挺好喝的鸡汤,只不过对贝莱而言,它像其他奥罗拉食物一样口味过重了些。或者,也可能是里面的佐料都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蓦然涌现的回忆中,她显得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好几岁。他记得,每当自己拒喝那碗“好汤”的时候,她总是会来到他身边。
她会说:“别这样,以利亚。这是真正的鸡肉,非常珍贵,就算太空族也吃不到。”
他们吃不到。他在心里遥遥对她呼唤:妈,他们真的吃不到!
千真万确!如果这些记忆值得相信,而且小贝莱的味蕾确实灵光,那么他母亲所做的鸡汤——除非偶尔喝腻了——真的好喝得多。
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喝到一滴不剩时,他有点害羞地轻声问道:“能再给我一点吗?”
“你要多少都行,以利亚。”
“再一点就好了。”
等到他终于喝完了,嘉蒂雅开口道:“以利亚,明天早上那场会议——”
“怎么样,嘉蒂雅?”
“是否代表你的调查结束了?你知道詹德的死是怎么回事了吗?”
贝莱审慎地说:“对于这件事,我自己有个理论。不过,我想我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我是对的。”
“那你为什么要召开这场会议?”
“不是我,嘉蒂雅,而是那个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主意。他反对进行这样的调查,所以要设法把我赶回地球。”
“不就是他破坏了你们的气翼车,还派他的机器人追捕丹尼尔吗?”
“我想你说得对。”
“好,既然他做了这些事,难道不能让他受审定罪,接受应有的惩罚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贝莱语重心长地说,“只不过有个小问题,那就是我完全无法证明。”
“难道他能够逍遥法外——还能让你的调查半途夭折?”
“这两件事,只怕他做得到的机会都很大。正如他自己所说,对正义不抱希望的人也就不会失望。”
“但绝不能这样,你绝不能让他得逞。你一定要完成调查,把真相找出来。”
贝莱叹了一口气。“万一我无法找出真相呢?或是即使我能找出真相,却无法让大家相信我呢?”
“你一定能找出真相,也一定能让大家相信你。”
“你对我的信心令人感动,嘉蒂雅。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奥罗拉世界立法局决定把我送回地球,并下令终止调查,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绝不会愿意一事无成地回到地球吧。”
“我当然不愿意。事实上,结果会比一事无成更糟,嘉蒂雅。我一动身,自己的前途和地球的未来就等于毁了。”
“那就别让他们这么做,以利亚。”
他回应道:“耶和华啊,嘉蒂雅,我会努力的。但我不可能赤手空拳举起一颗行星,你不能指望我制造奇迹。”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她垂下眼睑,用手捂着嘴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贝莱才注意到她正在默默哭泣。
贝莱赶紧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他依稀察觉(因而有点恼怒)自己的双腿正在发抖,而且右大腿的肌肉还在抽筋。
“嘉蒂雅,”他急切地说,“别哭嘛。”
“别管我,以利亚,”她悄声道,“一会儿就好了。”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想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我不会碰你的,”他说,“我想我最好别那么做,可是……”
“喔,碰我吧,碰我吧。我并没有那么珍惜自己的身体,何况你也不会传染什么给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于是贝莱将手伸过去,用指尖非常轻柔、非常笨拙地抚摸她的手肘。“我明天会尽力而为,嘉蒂雅。”他说,“我会尽全力放手一搏。”
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站起来,面对着他唤道:“喔,以利亚。”
贝莱自然而然伸出双臂,几乎未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与此同时,她也自然而然冲向他。当她的头靠上他的胸膛,他一把抱住了她。
他尽可能轻轻地抱着她,等待她察觉自己正在一个地球人的怀抱中。(毫无疑问,她曾经投入一个人形机器人的怀抱,但詹德并不是地球人。)
她紧靠着贝莱,发出浓重的鼻息,说话的声音也含混不清。
她说:“真不公平。因为我是索拉利人,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詹德的死因。如果我是奥罗拉人,情况将完全不同。归根究底,都是偏见和政治因素作祟。”
贝莱心想,太空族果然也是人。如果洁西碰到类似的情况,一定也会这么说。而如果换成是格里迈尼斯抱着嘉蒂雅,他也会做出和我现在完全相同的回应——但愿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然后他说:“不能一概而论,我确信法斯陀夫博士他就真正关心詹德的死因。”
“不,他不关心,并不真正关心。他只是想巩固自己在立法局的势力,而阿玛狄洛也想巩固自己的势力,他们两人都把詹德当成了交换条件。”
“我向你保证,嘉蒂雅,我不会拿詹德交换任何条件。”
“不会?如果他们跟你说,你回到地球后,非但前途不受影响,你的世界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条件是你要把詹德忘得一干二净,你会怎么做呢?”
“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假设性状况,讨论起来毫无意义。他们绝对不会因此给我任何回报。他们只是想把我送回去,唯一的附赠品就是毁掉我和我的世界。可是,如果他们让我办下去,我就会抓到那个毁掉詹德的元凶,而且务必让他受到应有的制裁。”
“你说‘如果他们让我办下去’是什么意思?一定要让他们答应你!”
贝莱挤出一抹苦笑。“如果你觉得由于你是索拉利人,奥罗拉人因此不重视你,那么请想想,如果你和我一样是地球人,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简直忘了自己是地球人,虽然他嘴上正在这么说。“但我会努力的,嘉蒂雅。我不想让你抱任何希望,但我手中并非完全没有筹码。我会努力的……”他越说越小声。
“你一直在说你会努力——但要怎么做呢?”她将他稍微推开一点,抬头直视着他的脸庞。
贝莱一脸错愕地说:“喔,我可以——”
“找出凶手?”
“不无可能——嘉蒂雅,拜托,我得坐下了。”
他伸手扶住桌子,倾身靠在桌面上。
她问:“怎么回事,以利亚?”
“谁都知道我今天多灾多难,我想是还没完全康复吧。”
“那么你最好躺到床上去。”
“实话告诉你,嘉蒂雅,我很想这么做。”
她放开了他。这时她脸上充满关切之情,再也没有空间容纳泪水了。她举起手来,迅速做了一个动作,(在他看来)立刻就有好些机器人来到他身边。
当他终于躺下来,而所有的机器人都离去之后,他张大眼睛,望着上方的一片黑暗。
他无从判断户外是否还在下雨,也不知道强弩之末的闪电是否还在苦撑,但他确定自己再也没有听到雷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我对嘉蒂雅到底作了什么承诺?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叫作“失败”?
当意识逐渐飘向梦乡之际,贝莱想到了之前那不可思议的灵光一闪。
那种情形前后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在昨夜,当他像现在这样快要入睡之际;另一次则是在几小时前,当时他在暴风雨中,靠在一棵树下,即将陷入昏迷。每一次,突如其来的灵感都带给他解谜的启示,宛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
不过,这个灵感也像闪电一样短暂。
到底是什么灵感呢?
它还会再出现吗?
这回,他试着在意识层面将它攫获,试着抓住这个飘忽的真相——或者,只是个飘忽的幻象?只是因为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导致理性思维出走,由胡思乱想取而代之?
然而,不论要找的是什么,他都越来越不起劲了。就好像在一个没有独角兽的世界里,想要召唤一只独角兽一样。
不如想想嘉蒂雅以及她的触感,那要简单多了。他刚才直接碰触的,只是她的丝质上衣,但在衣裳之下,便是她纤细的手臂,以及柔滑的背脊。
当时如果双腿并未开始发软,他敢不敢亲吻她?或是那样做会太过分了?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化作轻微的鼾声,一如往常地感到有点窘。他硬生生将自己唤醒,继续想着嘉蒂雅的种种。当然,在他离去前——但若是无法提供她回报可不行——这就是他想要的报酬吗——他又听见自己的鼾声,这次他不在乎了。
嘉蒂雅——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再见到她——更何况是碰触——更何况是拥抱——拥抱她——
他无从确定自己的思绪是何时由清醒进入梦境的。
他又像刚才那样抱着她了——但这回她没穿衣服——她的肌肤温暖而柔嫩——他的手慢慢从她的肩胛骨向下滑,一路滑到肋骨最底端——
一切实在太像真的了。他所有的感官都派上了用场。他闻到了她的发香,尝到了她肌肤上淡淡的咸味。他俩不知不觉已经躺了下来——是刚刚躺下的,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站着?灯光又是怎么暗下来的?
他感觉到床垫和被单将自己夹在中间——周遭一片漆黑——她仍在他的怀里,而且全身一丝不挂。
他终于给吓醒了。“嘉蒂雅?”
那是尾音上扬、难以置信的口气——
“嘘,以利亚。”她用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嘴唇,“什么也别说。”
要他什么也别说,还不如要他的血液停止流动。
他问道:“你在干什么?”
她说:“你不晓得我在干什么?我和你在床上。”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她用身体磨蹭着他。
然后她伸出手来,在他的睡衣顶端掐了一下,接缝随即整个裂开。
“别动,以利亚。你太累了,我不想让你再消耗体力。”
以利亚觉得有股暖流在体内蹿动。他决定不再替嘉蒂雅把关了,于是说:“我不累,嘉蒂雅。”
“不。”她厉声道,“躺好!我要你躺好,一动也别动。”
她的唇贴了上来,仿佛打算强行封住他的嘴。贝莱松懈下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在服从命令;他已经很累了,乐意放弃主动改用被动。然后,他不无羞愧地想到,这个想法多少冲淡了自己的罪恶感。(我没办法,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是她强迫我的。)耶和华啊,真孬种!真是自甘堕落!
但这些想法也逐渐消散了。不知不觉间,耳畔响起了轻柔的音乐,室温也升高了一点。被单不见了,他的睡衣也失踪了。他觉得自己的头埋在她双臂之间,感受到一股柔软的压力。
他猛然想通了,从她的姿势不难判断,那股柔软压力来自她左边的乳房,而且乳头正尖挺地塞进他嘴里。
她随着音乐轻哼,那是个令人沉醉的优美曲调,但他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歌。
她缓缓地前后摇摆,手指不时划过他的下巴和颈部。他全身放松,乐得什么也不做,完全让她采取主动,主导着每一个动作。当她抓住他的双手,他丝毫未曾抗拒,由得她将这双手摆放在任何地方。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出力协助。而当他兴奋至于极点,达到高潮之际,也是因为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似乎毫不疲倦,而他也不希望她停下来。除了性爱的官能享受,他还再度感受到了先前那种愉悦——那种像婴儿般一切全由他人照料的幸福。
终于,他再也无法消受,而她似乎也不能继续了。她躺了下来,脑袋塞进他左侧的腋窝,左手压在他的肋骨上,手指温柔地轻抚着那片卷卷的胸毛。
他似乎听见她在呢喃:“谢谢你——谢谢你——”
谢什么?他不禁纳闷。
不多久,他就几乎不觉得她的存在了,今天经过无数波折,最后以这个温柔的方式画下句点,令他像是吃了传说中的忘忧草般昏昏欲眠。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滑落,仿佛他已松开了紧抓着现实悬崖的手,让自己从严酷的真实世界不断坠落——坠落——穿过浓浓睡意织成的云朵,最后掉进轻柔摇晃的美梦之洋。
而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召唤不到的事物,竟然自行出现了。神秘的戏码第三度开演,他离开地球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再次在他脑海中重新聚焦,而且和前两次一样清晰无比。他挣扎着想开口,想听听必须听到的那句话,想将它烙印在思绪中。可是,虽然他放出所有的心灵触须设法抓住,它还是狡猾地溜走,最后消失无踪。
因此,就这点而言,贝莱在奥罗拉上的第二天,结束的方式和第一天几乎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