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藏地下

押送三名囚犯去地下室花的时间比赫尔曼想象中要多。博士把这一路当成了有导游陪伴的私家艺廊半日游。他会对着一幅莫奈欣喜地自言自语,罗曼娜会无所事事地琢磨能不能摆得更显眼些。

他们穿行于城堡的走廊之中,感觉就好像赫尔曼根本没有拿枪指着他们。博士不停指着珍宝啧啧称奇,顺着走廊飞奔,欣赏伯爵浩若烟海的收藏。

“这些画多么美丽啊!”博士惊呼道,他们走在一条会让博物馆馆长昏厥的走廊里。“罗曼娜,你不觉得这些画很美丽吗?”

“不怎么觉得。”她答道,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博士转而向赫尔曼征求意见,赫尔曼一声不响,他只好去纠缠达根。“我认为这些画非常美丽。达根你觉得呢?”

“非常美丽。”达根已经明白了,顺着博士的话往下说是最稳妥的。

他们穿过一间积灰的宴会厅,博士一张一张数着他们经过的画。“根兹伯罗,嗯哼……鲁本斯……哦哦,伦勃朗!”他吹声口哨。“非常、非常美丽!”

赫尔曼充耳不闻。

他们来到一扇古老的橡木门前。赫尔曼打开门锁,里面是一段长长的石阶,冷风迎面而来。他用枪比划了一下。“下去,”他说。

博士在枪口下尽量开动脑筋,尤其是好好利用了下地牢的这一段时间。枪口和地牢,这两样富有魔力的东西,帮助逻辑跳出了相当出乎意料的好几大步。这座城堡古老得令人惊讶。来的这一路上他们都待在一辆雷诺面包车的封闭车厢里,博士只知道城堡位于一条幽静老街上,而这条街道藏身于奥斯曼男爵设计的两条辉煌大街之间。它能够存活到今天,仅仅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注意了。

巴黎人把他们历史上的许多时间花在寻找一个又一个理由上,为的只是拆掉某一块古老的城区,然后爱上不知怎么幸免于难的那些地方。比起毁在德国人轰炸下的街区,反而是解放后政府重建巴黎时拆除的面积比较大。这座城市有好些个人满为患的部门,专注于寻找最美丽的街道,然后精心制订计划,用购物中心和公路取而代之。

奥斯曼男爵无疑是这类狂人中疯劲儿最大的一个。巴黎得名“光明城”就要归功于他,感谢他在天际线上凿出许多个巨大缺口,那效果恰似乞丐的笑容。他尝试过让巴黎循规蹈矩。设计用来漫步的小巷和邀请人们流连的街角被夷为平地,在原址建起笔直得可怖的街道。在奥斯曼的铁腕之下,奇思妙想别出机杼的宏伟巴黎不见了,只剩下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建筑物,无论是高度、比例还是特征都一模一样。但是不知怎的,这座巨大的城堡逃脱了奥斯曼的视线,博士赞叹不已,否则这里现在多半是个停车场。

当然了,奥斯曼男爵也是个多面人,博士记得很清楚。他是城市规划师,曾经是拿破仑的心腹,他是情人、收藏家、谋士,也是个无聊得出奇的同伴。他是罪犯和勒索者,甚至根本没有男爵的头衔。不过巴黎才不在乎区区一两个假贵族呢。巴黎甚至不怎么在乎被他重整的街道。他的宽敞街道建成之后,巴黎人只是耸耸肩,然后和以前一样闲逛,依然找到了能够漫步的小巷和可以流连的街角。这就是巴黎。巴黎永远存在。

他们拐过一个转弯,踏上一段比刚才那段更加古旧的台阶。“来,赫尔曼,告诉我,”博士说,“城堡在这儿有多久了?”

“足够久了。”

“足够久!我喜欢这个说法。真有那么久吗?”他们下了许多台阶,博士心想。他们向地下走了很远。隆隆震动说明附近不远处有地铁线路。很有意思,修建地铁也没有打扰这座城堡。再这么一想,它能存在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了。“而且翻修过——至少四五百年前,对吧?”

“也许是的。”

“真的吗?刺激,实在太刺激了。”

五百年前翻修过?假如你能管这个叫翻修的话,不过否则还能叫什么呢?一幢古老建筑物的稳步增长和演化?他经过一截从墙上戳出来的木头,那面墙是砖头、石方和山岩的怪异组合。他们就好像在进入一个洞穴。这截木头太古老了,有一部分已经石化,仿佛是烂泥茅屋残存下来的一小部分。你想想看,呃,史前烂泥茅屋的一小部分,那时候人类……那时候的人类……

博士经过一块石头,很久以前,有人在这块石头上刻出了古老的岩画:两个人在猎野牛。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眼睛,头发蓬乱,手持长矛。当然了,这只是原始人的涂鸦。

想想看,博士心想。想想看,假如这幢屋子一直存在,而城市是围绕它生长起来的?岂不是很有意思吗?

博士很想仔细研究一下那幅岩画。他转过身,问下台阶是哪个方向。“往哪儿走?向下?”

“一直到最底下。”

台阶的终点是个空旷的殿堂,滴淌着冰冷和时间。博士能想象一群考古学家下来后兴奋异常的样子——不过他们首先要搬开那些机器和酒瓶。

“所以这就是地窖了,对不对?”地窖?更像是地下墓窟。

博士的嘴里唠叨个不停,大脑在琢磨更重要的事情。比方说,他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那台电脑。当然了,一方面,就其所在时代而言,这台电脑先进得可怕。另一方面,它其实是一堆过时的陈年垃圾。但博士一向对过时的陈年垃圾情有独钟。他问赫尔曼插头在哪儿。

赫尔曼终于受够了。“博士,我对与你交谈不感兴趣。”

博士噘起嘴巴。“真的吗?奥斯卡可觉得我特别有意思。”

“奥斯卡?”罗曼娜问。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她知道博士肯定在盘算什么,所以一直在思考到底会是什么。但在枪口底下,这么做并不容易。罗曼娜讨厌枪械。它们最喜欢在不恰当的时候,也就是事情刚刚变得有趣的时候开火。

她大致看了几眼,按照她的估算,地下室位于海平面下20.3米,从她此刻站立位置向前延伸了17.4米。尽管电脑只占据了这个厅堂大约百分之八的体积,但看起来似乎处于主导地位。非常有意思的布置。总而言之,很快就会有时间仔细思考这些了——只要等拿枪的男人把他们关起来,然后被打晕或者自己回去。她比较希望他识相点,自己回去,因为她觉得枪这东西总的来说就挺惹人讨厌。

博士和她一样,也对那台电脑着了迷。

“奥斯卡?”她重复道。

“王尔德。”

“是吗?”

“那是他的习惯。”博士熟不拘礼地走向电脑旁的设备。“好老天啊,一个实验室!”他猛地转向赫尔曼,管家险些对他开枪。“赫尔曼,你要把我们关在实验室里?”

那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罗曼娜心想。只要你不希望博士一不小心炸毁你家。

赫尔曼不是傻瓜。他指了指台阶底下一个潮湿阴暗的小房间,房门看起来相当坚固。“关在那里,”他怒喝道。

博士、罗曼娜和达根走进顶多只能称之为储藏室的那个房间。钉在砖墙上的诸多铁链说明它以前还派过不少其他用场,但目前只是城堡主人堆放空包装箱的地方,一团团散发难闻气味的干草不时发出吱吱叫声和飒飒响动。

满地废物的中央摆着一张小桌。假如这里是古董店,这张小桌肯定会占据一个显赫的位置,说不定还会有自己的小展台。桌上放着一盏脏兮兮的油灯和一盒火柴,用过的火柴烤焦了精致的雕花。

“需要的话自己点灯。”赫尔曼干巴巴地说。

“那东西能亮多久?”罗曼娜怀疑地说。

“两个小时。也许三个。”

“然后呢?”

“我不认为然后你们还会需要光亮。”赫尔曼微笑道,转身离开。他锁好门,走上楼梯。他没有得意地说个不停,总算让人松了一口气。罗曼娜最受不了的就是唠叨鬼。她听着电脑发闷的运转声音。假如1979年电脑的处理器也能称之为处理器的话,那么这台电脑的处理器显然正在全力运转。有意思。大概是在计算该怎么煮熟一个蛋吧。

她看了一圈储藏室。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从门上格窗透进来些许光亮。罗曼娜开始用慢而坚定的步伐丈量牢房。

达根转身面对博士,看样子像是想揍他一顿。

“你以为你在搞什么名堂,博士?”他怒气冲冲地喝问。他觉得受到了背叛,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觉得非常生气。

“安静,把灯点上。”博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儿童派对上的魔术师、和蔼可亲的放浪汉子、嘴巴片刻不停的傻瓜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博士严肃得无可救药。他要达根点灯,因为他的大脑有许多事情要做。

博士把火柴盒递给达根。盒子里只有一根火柴。

“你去搞定。”博士叫道。

“你叫我去搞定?”达根怒吼。“我们本来可以逃掉两次了,要不是你——”

无聊啊,多么无聊的人类。

“正是如此。”博士拼了老命才换上通情达理的语气。“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转眼逃出去有什么意义?我们首先要让他们认为我们被他们关了起来。现在咱们可以开始逃跑了。快点灯。”他不耐烦地打个响指,指着油灯说。

达根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且非常倒霉,他擦燃火柴,一抬头发现罗曼娜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险些扔掉火柴,火苗都快烧到手指了才好不容易点燃灯芯。达根受过颇为成功的训练,能够忍受相当强度的疼痛,但他实在很不喜欢被火柴烧到手指。鱼油灯冒出呛人的黑烟,微弱的光线和鳕鱼的气味充满了牢房。

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模样新奇的银笔,拿着它在房门四周轻轻地挥来挥去。假如他这是想用什么怪诞行为惹恼达根的话,那么他无疑已经如愿以偿。达根怒目而视,博士把那东西举在看起来很古老的铸铁锁上,它发出起伏不定的呜呜声。

“音速起子。”罗曼娜替博士解释道,她开始重新丈量。

达根从没听说过什么音速起子,一时间有点困惑。那是什么新型的开锁工具吗?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所以?”他不耐烦地问。

博士只是嘟囔了一声。无论他打算怎么对付门锁,显然都不太管用。音速起子刺耳的呜呜声变成了哀怨的吱吱声。

“鬼东西不管用。”博士说,证实了达根最坏的猜想。

“你和你的伶俐点子!”他叫道,从博士手上抢过音速起子。看似先进的开锁工具就有这个问题:永远不管用。他把音速起子插进锁眼,鬼东西发出愤怒的嗡嗡声。要是能顶住锁簧,想办法借上一点力,那他就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使劲一转,感觉它像尤里·盖勒的调羹似的弯了回来。垃圾玩意儿。

“别!”博士嚎叫道,拍开他的手,把音速起子搂在怀里,仿佛它是什么受伤的宠物。

“很好,”达根嗤笑道,“这东西有个屁用。”

“当然有用,”博士辩解道,“对付戴立克的时候就特别有用。”他把音速起子贴在面颊上,看样子是想说:“对不对,我的小可爱?”

“戴立克?那是什么?”这家伙显然是在胡言乱语。

“斯卡罗星。你肯定不知道。”

我需要的正是这些:被锁在地牢里,无路可逃,同伴是两个满脑子飞碟的疯子。

博士吹了吹音速起子,掸掉灰尘,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它发出正常工作的呜呜声。

“哦,现在好了。”博士笑得分外愉快。“一直想自己动手修来着。达根,谢谢。”他朝门锁挥了挥音速起子,但立刻又熄了火。博士连半秒钟都没有犹豫,抓着音速起子在墙上使劲砸了几下。音速起子怒气冲冲地活过来,门随即打开。

博士喜滋滋地搂住达根的肩膀。“我说,愿不愿留下来当我们的科学顾问?”

“啊?”

博士准备走出牢房,但罗曼娜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博士,台阶的水平长度是5.48米,对吧?”

“应该对吧。怎么,你想给台阶重新铺地毯?”

“很好,储藏室与台阶平行,但宽度只有2.49米。”

“有意思,”博士嘟囔道,想从她身边挤过去。外面是实验室和电脑,而且他很想让围巾离油灯远一点儿,否则他们接下来几周去的每一颗星球都会散发出鳕鱼味。罗曼娜继续挡住他的去路。“能让我出去看看实验室吗?”他恳求道。

罗曼娜让到一旁。博士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跟我来,K9,”他说,达根顺从地小跑跟上。

罗曼娜在牢房里又待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壁。

既然能够自由行动了,达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跑。

“很好,径直上台阶,咱们逃出去。”他说,攥起一个拳头,猛砸另一只手的手掌。

“不行。最上面肯定有两个警卫。”博士友好地提醒他。他对警卫的了解毕竟不比他对牢房的了解少。

“这就对了!”达根今天第一次露出喜色。“我就想打倒几个人。”

“不行,”博士叹息道,“我要先看看这个实验室。”实验室。电脑。然后要是没出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那就逃跑。

“实验室能有什么用处?”这话说得太愚蠢了,连罗曼娜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她正全神贯注地忙着搜集试管。她大步流星地返回储藏室,路上瞪了达根一眼,他母亲在邮局就是用这种杀人眼神瞪插队者的。

博士把双手插进口袋,靠在一张试验台上,努力把注意力投向达根,而不是背后台子上那堆复杂得诱人的电子线路。

“达根啊,在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我挨了揍,遭受威胁、绑架和监禁。我找到了一件不是地球目前科技能制造出的东西。”等一等。不是什么?博士猜了猜他的大脑想说什么,然后点点头。“对,我认为这个实验室和那件东西很可能有关系。”

“听我说,”达根怒吼道,“你就少说这种屁话了行不行!一句话都不许说。《蒙娜丽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博士开始整理线缆,他实在忍不住。

“你认为伯爵和伯爵夫人打算偷《蒙娜丽莎》?”

“对。”光纤,亚以太辐射缆,耳机线。了不起。

博士这漫不经心的一个字回答正是达根所期待的。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幅画正在遭受威胁。想到打击犯罪,轻重缓急的顺序立刻全回来了。“好吧,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

博士看了看手表。哎呀,真是可惜,圣心大教堂旁边有一家小书店,他很喜欢光顾那里,但这会儿已经关门了。“听我说达根,他们不会下午六点去偷画的,对吧?既然我们在这儿,那就花点时间搞清楚他们打算怎么偷画。还有为什么要偷。你说呢?嗯哼?还是说你查案只是为了能揍人?”

罗曼娜大步走过,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大杯强酸,存心不搭理正在争吵的两个男人。

博士给达根一顶高帽,他欣然戴上。“我做这份工作有一部分是为了保护艺术品交易人的利益,他们雇用我——”

“但主要是为了揍人。对,我知道。”博士拍了拍他的袖口,悄悄地凑近他。“听我说,你认为罗曼娜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

“我也是。”博士开心地咧开大嘴。“但看起来让人特别好奇,你说呢?”

达根推开博士,走向台阶。“我不关心。我要走了。”

就在这时,台阶最顶上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拖着脚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尼科莱·克伦斯基教授从沉睡中醒来,精神抖擞。不,这是骗人的。他醒来时很惊讶。惊讶的是发现自己睡着了,震惊的是他居然睡在分配给他但他极少去的小卧室里。他是怎么回到卧室里的?他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转悠,隔着窗口的铁栏杆望着一家小餐馆,人们似乎正在享受美好时光,食物就在手边。他走到水槽前,用发黑的水洗了把脸,尽量不去注意破裂镜子里的自己显得多么潦倒。

伯爵不是魔鬼,他这么告诉自己。伯爵是个有理想的有钱人,只是这个组合不太常见罢了。世上有理想的人很多,有钱的人也很多。但你很少能见到这两点集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让这个人下定决心要去改变整个人类。克伦斯基沮丧地坐在床上,听着弹簧的每一声吱嘎颤动,思考着自己的处境。无论怎么想,他的运气都很好。有些人名下有个基金,然后就成天空谈发展,仿佛发展是个博物馆,他很想去参观一下,迟早的事情,不过要等他先修理好这个架子,再去逛几家商店,但伯爵不是这种人。不,伯爵对改变世界有着明确的目标,在按照他无情的时间表一步一步实施。也许有点过于无情了。对部分人的口味而言。当然不是克伦斯基。不,绝对不是。他非常喜欢被斗志驱策。

他一直在地下实验室勤奋工作。一天两次实验。

忘记疲惫吧。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疲惫就像海边的度假胜地,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现在被关进了名为疲劳的水泥新镇,前方只有无穷无尽的单向车道和环形路。这里与世隔绝,一切都是死灰色,通往好地方的路标都早被拆除。说到这个,他应该再睡几分钟才对。因为此刻还没有人来砸门。

有一点是克伦斯基教授没料到的,那就是赫尔曼之所以扛着教授回到房间里,就是希望他暂时别出来碍事。伯爵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教授大可以开开心心地再睡一小觉。

可是,克伦斯基把这看成了极大的善意。好心一定要有好报。不,你不能再睡觉了。你已经度过假了。他站起来,不顾床铺哀伤的叹息,晃晃悠悠地站了几秒钟,强迫自己出门返回地下室。

人类必须被拯救,而他,尼科莱·克伦斯基教授将完成这个任务。

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克伦斯基一瞬间有种很荒谬的感觉:有人在看他。他环顾四周。他听见了什么响动吗?还是被剥夺了的几周睡眠终于要他还债了?下一步大概就是幻听吧。

实验室里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变化很小,但惹人烦恼。他用来刮脸的镜子碎了。赫尔曼保证过女仆不会下来,但他知道她们偶尔还是会来的。会有人清洁和打扫房间,或者只是把东西摆摆整齐。克伦斯基对整洁敬谢不敏,他认为只有在一项工作彻底完成后的打扫才算有意义。就像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他喜爱凌乱。他最好的很多点子,有一次他这么向伯爵说教(伯爵假装认真听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盘玛德琳蛋糕),我尼科莱·克伦斯基最好的很多点子就记在一片片废纸上。凌乱是最优秀的孵化器。

想到这里,他走向真正的孵化器,充满怜爱地取出一个受精卵。他走到一块防水布前,像混沌巫师似的撩开它,然后后退两步,花了几秒钟欣赏他的成就。

这是他建造的。在局外人(目前有三个)的眼中,它很像三条腿的巨型金属蜘蛛躺在地上。拱顶贴着地面,三条弯曲长腿伸向两米高的半空中,顶端是锋利的蓝色尖头,全都瞄准了拱顶上的一个小平台。

假如你见过杰加洛斯太空船,此刻就会想:“唔,这东西很眼熟。要是翻过来就好了。”

假如你没有见过杰加洛斯太空船,此刻就会想,把鸡蛋放在精巧得可怕的这么一个装置中央似乎完全不知所谓。

博士躲在一张桌子背后看着,觉得这东西稍微有点眼熟。但他这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觉得各种东西稍微有点眼熟。通常只是疯狂机器人。他很害怕有一天会是妻子们。

罗曼娜隔着葡萄酒架张望,恭喜自己早些时候那个滑稽的念头没猜错,电脑处理器阵列确实在计算。她猜对了。其中牵涉到鸡蛋。

达根靠储藏室的房门遮挡身体,他只是开心地直点头。一个弱了吧唧的小矮子。终于可以揍人啦!

克伦斯基依然没有发觉那不是幻觉,而是确实有三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把鸡蛋摆在平台上,然后打开机器球形底部内侧的小活门,拨动开关,后退到很远的地方。

三脚架涌出一看就很烧钱的蓝色能量波,球体上方逐渐形成一个气泡,完全包裹住鸡蛋。克伦斯基背后,全地球最先进的电脑开始处理这个鸡蛋;几英里外市郊的一个发电站,计数表疯转得看不清数字,灯光忽然变得黯淡。

博尔基在他的顶楼拼命想克制住冲动,不把最新一幅肖像的面部画成表盘。他没有成功,痛苦地折断一段炭笔,将碎片扔向屋角。

气泡里,鸡蛋上出现了裂纹。一个新生命慢慢地啄开蛋壳,生平第一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是小鸡的眼睛能正常工作,它首先会见到的是个干瘪矮子在欢欣鼓掌。

克伦斯基开心地望着小鸡。克伦斯基处理机成功地加速了孵蛋周期,因子高达十七个克伦斯基。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克伦斯基的心思彻底沉浸在新生小鸡犹豫不决的步伐里。他太全神贯注了,没有注意到一条穿破旧战壕雨衣的大汉在走向他,一只拳头喜滋滋地敲打着手掌心。他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穿学生制服的漂亮姑娘拼命打手势叫那条迟钝大汉停下。他更没有注意到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站在他背后,漫不经心地用围巾擦亮一只烧杯。

对,直到这个男人很有礼貌地清清嗓子,然后拍了拍教授的肩膀。

克伦斯基教授望着站在背后的陌生人,视线里充满困惑。这家伙是谁?他在这儿干什么?是什么迷路的派对客人吗?也许是个艺术家?但这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饱含智慧,而且满脸灿烂喜悦的笑容。克伦斯基忽然意识到他有很久没见过真诚的笑容了。男人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简直是照亮全世界的一束喜悦之光。

“你说是先有鸡,”男人用浑厚的嗓音说,“还是先有蛋?”

“你是谁?”克伦斯基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很安全。

“我?”男人指着他自己,好像这辈子都没被问过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过,答案其实也不重要。

“对,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克伦斯基一阵怀疑。

“我?我是博士啊。”就好像这足以解答一切问题了。

博士指着那一幕略略有点荒谬的景象:全地球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大机器,将所有能量投射在一只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小鸡身上。

“你做的研究很有意思,”他对教授说,“但你彻底搞错了。”

城堡的舞厅被人遗忘了近一个世纪。镀银镜子多年前就已遍生黑斑。石膏天使跌落凡尘。精致的视觉陷阱天花板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森林风光,如今长满了苔藓。幽魂似的防尘布裹着家具的骨架。厅堂中弥漫着哀伤的腐朽气息,就像止歇许久的四重奏送出的最后几个音符。

斯卡列奥尼来这里是为了“演一出戏”——这四个字的每一层意义都得到了体现。赫尔曼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块奥斯曼地毯的残尸。伯爵夫人坐在躺椅上,跷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的丈夫。她已经问过两次他好不好了。

她以为我要崩溃了,斯卡列奥尼伯爵心想。她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斯卡列奥尼伯爵感觉如何。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告诉全世界,伯爵正在享受美好人生——用的往往是别人的钱。不存在比他更自信、更笃定的人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斯卡列奥尼伯爵忽然没那么自信了。他是谁?伯爵向来讨厌使用“究竟”和“到底”这种字眼的人,但他究竟到底是谁呢?绝大多数有理性的人,要是突然发现他们的脸皮底下还存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肯定会立刻发疯。尤其是底下那张脸还那么恐怖,只可能来自某个古老的噩梦。可是,伯爵望着那一团扭动抽搐的绿色触角,心里却在想:“哎哟,不错哦。”

更让他吃惊的就是这一点。新发现的事情令他欣喜若狂,解释了那么多疑问:人生在他眼中为何是个大笑话。他为何总觉得他很清楚自己在世间肩负什么使命。为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他的童年时代。斯卡列奥尼伯爵渐渐理解了他并非真实人物,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充满活力的感觉。

忽然间,香槟喝起来更加怡人,糕点吃起来更加美味,雪茄抽起来更加醇厚。生命感觉起来更加多姿多彩。

他有一瞬间想向伯爵夫人坦白。“我亲爱的,我发现了最最美妙的事情。你看,我的脸掉下来了。对,我就说嘛!难以想象,对吧?要不要也拉一拉你的脸,看会不会也掉下来?”

可是,不行。现在他知道了,他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宇宙里都是彻底孤独的。他是一个种族的最后一名成员。但另一方面,不知怎的,也不完全是这样。他这一生(天晓得有多久)都知道他肩负着更高的使命。有时候是在潜意识里,有时候是在意识表层。他唯一的不满是他还不够完整,还有许多秘密等待他的发掘,但真相已经近在咫尺。

他也知道向伯爵夫人坦白这个重要的发现只会酿成灾难。他知道伯爵夫人为什么爱他。他对此毫无幻想。他并不特别希望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今晚不行。还有太多的任务需要完成。

但至少现在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了。他为什么要让克伦斯基在地下室摆弄小鸡。还有,他为什么要偷走《蒙娜丽莎》。

他的脚步声穿过了舞厅的弹簧木门,赫尔曼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他带着一丝炫耀推开双开门,望向那一对飞贼。他们是赫尔曼亲自招募的。两个人都技艺非凡,收费高昂,尸体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正在打量这个舞厅,表情好奇而警觉。

伯爵把笑容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三的欢迎,亲手向他们奉上酒杯。两人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企图显得悠然自得,可惜一败涂地。他们紧张而贪婪地大口喝酒。真是浪费我的上等香槟。但话说回来,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浪费,对吧?

伯爵怀恋地品了一口美酒,让气泡在舌尖悄然破灭,思考了一秒钟“面具怎么能做到这个”。但面具确实做到了,它重新绕回原处,紧紧包裹住他的头部。刚开始还觉得有点僵硬。那双眼睛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要是今晚,而不是其他的某个夜晚?为什么不痒了呢?其实肯定还在痒。对,确实在痒。这种感觉应该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些念头戛然而止,伯爵继续享受他的生活。

他举杯祝酒,不仅向两个飞贼,也向赫尔曼、伯爵夫人和那个黑色金属小方块。它悄无声息地躺在烟灰缸和一本《巴黎竞赛画报》之间,底下的那张牌桌来自凡尔赛宫。

“这盒子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具,我认为你们都会同意。”伯爵的语气像是在祝酒。他敲了敲金属方块,它发出讨好的呜呜声。“这个装置能把不可能变得可能。似乎应该让教授看一眼。”对赫尔曼和伯爵夫人展示的笑容里多加了一丝亲昵。“我很希望他知道,虽说他毫无疑问是天才,但他……”他打结了。伯爵夫人微微蹙眉。“他为之工作的这个人却更加聪明。”

赫尔曼鞠躬道:“要我去带教授上来吗,阁下?”

“好的!”伯爵微笑道,顺便判决了博士、罗曼娜和达根立即执行死刑。

赫尔曼走向房门。

“不,等一等,算了!我不想打扰他。再说我估计咱们的好教授也不会赞同。”他哈哈大笑。能发出这种笑声的人,肯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大笑。

“机器准备好了吗?”伯爵问。

“是的,阁下。”赫尔曼说,当然准备好了。

伯爵将手镯放在金属方块顶上。金属方块开始发光,光线倾泻而出,投射出的黑影在厅堂中舞动。

“那么,咱们开始吧。”

罗曼娜和达根不知道他们刚刚被判决了死刑然后又得到了缓期执行,两人在地下室的阴暗角落里望着博士。罗曼娜见过博士搭讪许多科学家。通常开始都不错,但结束得都很不愉快。

随便找个科学家问一问,他们都会说他们喜欢挑战。只有面对挑战才能做出真正的成绩。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会微不可查地咬牙切齿。

“搞错了?”克伦斯基手舞足蹈地叫道,“搞错了?你在说什么?”

博士随便指了指克伦斯基气泡,就好像那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嗯,你在折腾时间。折腾时间永远是个坏主意,除非你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放过我吧,这些空有一肚子好奇心的白痴,读了半篇杂志文章就立刻自命专家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尼科莱·克伦斯基教授,是全世界时间理论领域最顶尖的权威。”

“你的全世界?”博士轻轻吐了一口气。“考虑到宇宙的尺寸,那可是个非常小的地方。”克伦斯基?他听说过一个研究量子气泡的克伦斯基教授。眼前这个是那位教授的哥哥吧?因为他明显老得多也瘦得多。

气泡里的小鸡已经成年,用鸡类的智慧眼神和平静耐心望着博士和教授。

“啊哈,但谁能考虑到所有造物呢?”克伦斯基存心逗他开心。赫尔曼随时都会出现,送这家伙回去参加他擅自离开的派对。很显然,伯爵的某位艺术家朋友很喜欢在沙龙上夸夸其谈。“又有谁能思考宇宙的尺寸呢?”

“有人可以。要是你做不到,就不该瞎折腾时间。”

荒谬!“但你看见它的效果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加快了细胞生长。你看见了!”克伦斯基心想,我的语气似乎有点太暴躁了。博士吃吃笑着表示安慰,他继续道:“一个鸡蛋在三十秒内孵化成小鸡。造个更大的机器,我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把牛犊变成大牛。这个世界将不再存在饥馑!”

这个白痴应该能明白吧?

“将不再存在的是你。”博士的语气变得阴沉。“更不用说可怜的大牛了。你看。”

克伦斯基气得脸红脖子粗,几乎忘了那只鸡的存在。他转身望向气泡。气泡里的鸡虚弱地踉跄而行,羽毛逐渐脱离,皮肤开始皱缩。它无力地啄了几下气泡内壁,然后倒在了装置里,先是变成一堆骨头,转瞬化为灰烬。

克伦斯基哀伤地望着最终结果。“唔。还有一些技术问题。”他沉着地总结道。

“技术问题!”博士咆哮道。

压路机开过来喽,罗曼娜心想。她悄无声息地缩进储藏室的深处,留下达根一个人望着两人对峙。

“你的研究的整个前提就错了。”博士声如雷鸣。“你可以在气泡内向前或向后拉伸时间,但你不可能打破气泡进去或出来。你创造了另一个时间连续体,但它和我们这个时间连续体完全不相容。”

这个大喊大叫的男人真是艺术家吗?克伦斯基诧异地心想。他似乎令人毛骨悚然地把握住了克伦斯基面临的难题。教授知道他说得对,进入气泡或把那只鸡拿出来现在都还是巨大的挑战。但肯定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给他时间和金钱做研究,他有信心能打破克伦斯基空间的结构。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行。他能找到办法。必然可以。

“总而言之,”博士大步走到机器前,就好像那是个没有发挥全部功能的洗衣机,“试过这个吗?”他用指甲乱拨一气,调整了几个参数。

那一堆灰烬开始抽动,吐出骨头和羽毛,骨头和羽毛升起来聚在一起,颤抖着变成有生命的骨架。鸡的尸体在气泡里昂首阔步,血肉包裹住骨骼,脱离的羽毛飞回原处,眼珠和肌腱重新充实。鸡的生命仿佛在逆行,它越来越健康和富有活力,年纪越来越轻,个头越来越小,恢复成毛茸茸的一团,最后爬回蛋里,蛋壳自行闭拢。

鸡蛋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看,怎么样?”博士说,“这个效果够有意思吧?知道你制造出的东西也能做到这个吗?”

“呃,不知道。”克伦斯基说,突然很想坐下。“你做了什么?”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博士翻了个白眼——希望罗曼娜没在看他,她不许他翻白眼来着。“我只是调转了极性。”他说得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了似的。他拍拍克伦斯基的加速装置,动作里几乎透出怜爱。“这台装置非常昂贵,对吧?”

这家伙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是记者?还是什么人?克伦斯基怀疑地眯起双眼;说来有趣,尽管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听起来却非常虚伪和闪烁其词。“伯爵非常慷慨。真正的慈善家。我……我很少问这问那。”

“科学家的任务就是问这问那。”博士叫道。“比方说,那是什么?”

气泡里的鸡蛋已经消失。时间持续倒流,最后找到了其他去处。但能量还在注入。时间向回、向回、向回一直走,速度越来越快。

有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气泡内闪烁着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是一堆触角环绕着一只独眼。

克伦斯基厌恶地望着那张脸。博士觉得这个怪物稍微有点面熟。

那张脸和气泡随即消失,机器自行关闭。

接下来是片刻惊讶的寂静。

再接下来,达根一扳手砸在教授头上。

尼科莱·克伦斯基教授,全世界时间理论领域最顶尖的权威,就这么倒在了地上。一天中第二次失去知觉,也算是他的人生记录了。

博士惊恐地瞪着教授刚才所在的位置。

达根的情绪好多了。“好,可以了。”他拍拍双手。“咱们就别再操心什么母鸡戏法了,想想办法逃出去如何?”

博士还是死盯着前方。“达根。”他悄声说。每次他用上这种语气,入侵舰队就会紧张地开始后退。“一件东西只要能动弹就必须打得它不动,你的人生哲学就是这个对吧?”

博士俯身查看克伦斯基,揉了揉教授世界闻名的脑袋。他放心了,直起腰。“好吧,他不会有事的。”博士转身面对达根,怒气冲冲地猛戳空气,达根忍不住畏缩。“但是,你要是再做一次这种事情,我就……”博士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他变得和这个好战白痴一样咄咄逼人。他怒吼道:“我就采取非常坚决的措施。”

“比方说?”达根怒吼道。

“比方说叫你住手。”博士冷酷地摆动一根手指。

罗曼娜选择这个时刻跑出储藏室,完全是因为运气,而不是精确地把握了时机。她选择不去理会躺在地上失去知觉的科学家,还有像职业拳手一样互瞪的博士和达根。

“博士!我是正确的!”她叫道。

“什么?”博士最讨厌房间里有其他人是正确的。“什么是正确的?”

“储藏室的尺寸!”罗曼娜不肯让步。

哦,那个啊。

“储藏室的墙壁里面还有一个房间。”

真的吗?罗曼娜突然迷上了城堡的房产开发?博士不禁大失所望。被关起来是一码事。开始考虑重新装修就是另一码事了。

“我认为里面还有一个被砖块封死的房间。”她兴奋地大声说。

“很重要吗?”达根听起来非常厌烦。

博士立刻下定了决心。“想知道重不重要只有一个办法。咱们去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