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夹这种东西很奇怪。它的工作原理和压花机差不多,但压花机的用途是长时间保存花朵,是个令人愉快的发明。而拇指夹与快乐就毫无关系了。它是个可调整卡口的大号钳子,慢慢收紧时会挤压、碾碎和轧平被它夹住的任何东西。为了提高痛苦的程度,拇指夹上用来挤压、碾碎和轧平东西的部位有着许多细小凸起。与绝大多数刑具一样,拇指夹同样是冷硬的漆黑色,但在使用中还有可能染上星星点点的某种污渍。
博士望着拇指夹箍住他的手,不由皱眉。
“装什么?”谭克莱蒂船长弹个响舌。“我都还没开始呢。”
“我知道。只是你的手太冰了。”博士向士兵投去无声的恳求眼神。卫兵的长剑死死抵着博士脖子上的老位置,但剑尖顶得陷下去了一点。
船长拧够了拇指夹,后退两步。博士坐在一张桌子前。列奥纳多的美杜莎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画出来的。这里发生过多么积极的事情啊。很快,博士就会永远记住他为什么会觉得系鞋带很没意思了。
船长笑成了一朵花。斯卡列奥尼伯爵拥有各式各样的笑容,但船长只有一种,那就是残忍。
此刻的局面有着显而易见的险恶气氛。博士实在太熟悉了。坏事即将发生。多半落在他身上。情况会变得非常令人痛苦,到最后,他至少也会想换件衬衫。能够总是发出漫不经心的声音,这可是个真本事。在中等强度的困厄中并不困难,但想漫不经心地惨叫就需要花些力气了。
关于中世纪的刑具,博士最讨厌的一点就是它们永远避无可避。碰到思想探测之类的技术,你可以悄悄躲开,写几首阿戈林俳句,让身体可劲儿地号叫。比较先进的拷问手段往往有这种缺陷。博士早就习惯了听见恼羞成怒的“加大功率!”叫声。这种叫声通常意味着他或多或少的胜利。敌人搬出他们最强横的痛苦制造机器,博士却神游天外,搜肠刮肚寻找“砂砾”和“日落”的同义词。拷问者那叫一个尴尬。
但拇指夹呢?博士对此时常颇为感慨:你身体的一个小小部位,一个最无聊最傻气的部位,居然能被人利用,带给你那么巨大的痛楚。这是一种蓄意的羞辱。“我们要伤害你根本不在意的一个部位啰。”然后呢?你很快就必须学会缺少这个部位该怎么过日子了。
大拇指啊,我可怜的老伙计。演化的小小成果,允许我们制造工具,握住刀剑和犁托,这下好了,他的下半辈子都会觉得果酱瓶是个麻烦。唉,还是想想办法吧。博士又皱皱眉头。
“这么敏感?”船长柔声说,“看来咱们可以看场好戏了。”
“说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弄成这样嘛。”相比之下,博士更喜欢伯爵,而不是船长。和伯爵打交道,闲聊喝茶的可能性比较大。
“博士,是你逼着我弄成这样的,”谭克莱蒂船长反驳道,朝卫兵使个眼色,“因为你不肯说实话。”
卫兵嗤嗤傻笑,船长弯腰去拧拇指夹。卫兵喜欢这个。惨叫很好玩。结果往往很带劲。只是你会有两个星期见到上等香肠也吃不下。
拇指夹开始转动。首先是左手上的。
“啊!”博士叫道。“呃,知道吗?我改主意了,”他羞答答地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拷打我的人双手冰凉。”他往椅背上一靠。“你想知道什么?”
“好博士,”船长微笑道,又开玩笑似的轻轻拧了一下拇指夹,“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时间旅行的。”
“很简单。”博士尝试耸肩,但手上戴着拇指夹的时候,这个动作几乎不可能完成。“我是一名时间领主。”
谭克莱蒂船长此刻的反应非常不寻常。和你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忽然说他是时间领主,你有可能会做出各式各样的反应。最简单的是“时间领主是什么”,但博士也遇到过几个咬牙切齿的“啊哈,古老的仇敌”。有人一时冲动之下企图崇拜他,还有历史学家发来贺信。
博士对谭克莱蒂船长说他是时间领主,而船长只是淡淡地答道:“那个姑娘呢?”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博士警觉起来。他应付得了像斯卡罗斯这种能在时间里跳来跳去的危险分子。别看博士这个样子,他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但罗曼娜还只是个孩子。对,她非常聪明,很会穿衣打扮,够时髦,坐牢会是个好狱友,但还有点乳臭未干。当然了,博士绝对不会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因为他害怕她会做点什么特别聪明的事情来嘲讽他。可是,罗曼娜依然有可能在1979年落入这个泛时间花花公子的魔爪。伯爵有可能对她做出两件坏事。他可以威胁她,或者更糟糕,魅惑她。罗曼娜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起魅惑。她和他混在一起毕竟就是因为这个。
船长意识到博士的走神,于是轻轻拧了一下拇指夹。“那姑娘。博士,说实话。”
“什么姑娘。”
船长听够了废话,抓住两个拇指夹,望着博士的眼睛。“时间正在流逝,博士。”
“你在说什么?现在才是1505年,你知道的。”
博士轻浮得过头了。船长准备使劲拧一下拇指夹。
终于啊,卫兵心想,带劲的戏肉来了。
“好的,好的!”博士立刻告饶。“我告诉你。”必须拖延时间。必须想办法脱身。必须让罗曼娜置身事外。啊哈。发自肺腑的好奇,能够创造奇迹。“但有一点我想先了解一下。你是怎么跨越时间联系你的其他分身的?”
“博士,”船长怒道,“是我在提问。”
对,博士对自己承认。但这是个好问题,对吧?
伯爵大笑着走在城堡里。他的情绪好得出奇。他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脑海里移动。失落已久的拼图碎片一一归位。他成功了。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给他设下的挑战,此刻终于接近完成。他已经能预见到了。剩下的事情不过是给i加点和给t添横。
然而,他心想,在特纳的一幅漫天乌云前停下,这些事情里包括建造全地球有史以来最复杂的时间机器。不但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
笑容一闪,随即消失。不会有问题的。克伦斯基这家伙虽然烦人,但肯定能做到。他的脑子很聪明。斯卡列奥尼已经确认过了。克伦斯基会完成我的新计划。斯卡列奥尼望着教授忙活,心想:“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有时候孩童会重复上相同的课。并不稀奇。孩子转学,坐在陌生的课堂上,四周是不知道容不容易打交道的新同学,然后老师开始解释这一课的内容。刚开始孩子还不明所以,但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些我全知道。我学过这一课。”然后孩子偷偷看一圈周围的同学,他不再担惊受怕,他们也不再陌生。“可怜的傻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到这一课快结束的时候,无聊已经占据心灵,孩子不是在玩钢笔就是在点燃书桌。
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的情形差不多,刚开始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研究克伦斯基的成果,但很快就本能地加以纠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就应该这么做才对。到了现在,东道主已经超过了教授。
这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计划运行得非常顺利。七幅《蒙娜丽莎》。七个买家。他会购买设备,供给电能,贿赂政府官员,花钱让发电站职员不要罢工。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这个世界到最后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意识到赫尔曼站在身旁,于是请管家再送一瓶香槟去图书室。香槟可熬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他哀伤地心想。
一个令人不安的疑虑念头钻进脑海。出问题了。但奇怪的是不在此时此地。不,五个世纪前出了问题。那个博士,夸夸其谈的傻瓜。事情和他有关。疑虑在斯卡列奥尼的脑海里成长。是他做梦梦见的吗?是这样吗?
赫尔曼目送伯爵走远。
赫尔曼很困惑。今晚应该是伯爵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而主人却很稀奇地似乎并不开心。
伯爵夫人注意到了丈夫的改变。
卡洛斯走进图书室,几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夸张地把冰袋捂在额头上,露出最勇敢的皱眉表情。卡洛斯应该会走过来,在她的躺椅旁跪下,温柔亲吻她额头的瘀青,赞赏她的勇敢,信誓旦旦地说那肯定不会影响她的美貌。“再说了,我亲爱的,”他会说出绵绵情话,“真正的美丽在你的内心。”
海蒂偶然会沉溺于这种浪漫幻想之中。她也似乎就生活在这么一个世界里。你可以居住在瑞士,被金钱包围,却感觉不到半分浪漫。但她来到这里,住在一座宫殿里,有个俊美、活泼、聪明的丈夫。他们既是巴黎社交圈的明星,也是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艺术品大盗。
这份浪漫,她心想,是多么灿烂夺目啊!但卡洛斯有时候表现得仿佛这只是他在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呢?海蒂有时候想问问他,但戴手镯的位置会突然一阵麻痒,然后她就会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赫尔曼用十字军从耶路撒冷抢来的银托盘送上香槟。卡洛斯挖苦地冷笑着,与妻子交换达根及其同党逃跑的种种细节。真是有意思,那个英国白痴显然做出了一个傻瓜能做出的最聪明的事情,那就是结交两个聪明朋友。但那又能怎样呢?他们无关痛痒。赫尔曼向伯爵夫妇保证,全巴黎最优秀的腐败警察正在全城搜捕他们。猎物很快就会回到这里,哀求惨叫,把地毯弄得一塌糊涂。
伯爵夫人甚至开玩笑说要给那个轻浮的家伙派点小费。他叫什么来着?博士,对不对?伯爵笑嘻嘻地重复这个名字,刚开始是在嘲讽,但紧接着语气变得严肃。他为什么觉得不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一段遗忘的记忆?
伯爵夫人要他别担心。最艰苦最大胆的部分毕竟已经结束了。《蒙娜丽莎》完全就是自己长脚跑掉的。全法国最优秀的两个飞贼这会儿正在塞纳河的一条风暴渠里载浮载沉呢。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按照计划?卡洛斯点点头。他望着窗外,看着这个奇妙城市的闪烁灯光。在巴黎的漫长历史上,事情很少会按照计划完成,除非你能无情地下定决心。从计划到实现,事无巨细你都必须照顾到,不能给机会留下任何空子。伯爵挠着右眼上方的痒处,漫不经心地走向镜子。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找到这张脸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肯定缺少了什么。无疑非常明显,否则伯爵夫人不会那么不安。赫尔曼也奇怪地盯着他。伯爵在镜子里寻找,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两只眼睛,一个挺拔的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头发。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哦,原来是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
无论他怎么尝试,笑容都不肯回来。
“你为什么还在担心呢,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出现在身旁,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肩膀,拿起烟嘴抽了两口,双眼闪闪发光,仿佛两颗宝石。“我们偷走了《蒙娜丽莎》!我们做到了!想一想我们能得到什么样的财富。”
“金钱不等于一切。”她是多么可悲的一只动物啊,卡洛斯不由心想。
伯爵夫人安然接受他的斥责。当然了,在这么一个时候谈钱实在太布尔乔亚了。“成就,”她低声说,“哦,我明白了,我们的成就!”她爱怜地抚摸他的下巴。
伯爵轻轻拿开她的手,转向她。“成就!”他的视线越过伯爵夫人,注意力落在巴黎的天际线上。“我偷走了《蒙娜丽莎》,所以你和我谈成就?”
他放声大笑,笑声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浑身发冷。海蒂很久没有这种觉得自己很傻的感觉了。
“假如有一个人,他导致了金字塔的建造,他能想象他的心情吗?星座图的绘制?行星的运动?制造第一个轮子?演示火的真正用途?”伯爵望着巴黎,却只看见一片虚无。“从零开始拉扯大一整个种族。只为了拯救他自己的种族。”
伯爵夫人不知该说什么。卡洛斯的表现很奇怪。她猜到他会有点高潮过后的空虚感,但现在完全是另一码事。漠然不见了,优雅的冷静也不见了。此刻的他狂热得微微颤抖。她突然一阵激动。也许这场惊天大犯罪只是打开了一扇门,门里的东西更加胆大妄为、惊世骇俗。但同时她也很困惑。“你在说什么啊,我亲爱的?一个人不可能做到所有事情!”
“我要的不是所有事情。”卡洛斯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语气是那么不寻常。既君临天下,又低声下气。仿佛富豪在和死神讨价还价。对,没错,他们有这么一幅画来着。当然有,而且不止一幅。“我要的只是一场生命……还有我的人民的生命。”
他的人民?他想说的是这个?他想告诉她什么事情,与他的家族起源有关的事情?会是这样吗?他对财富的执着,藏匿多年的艺术作品重见天日。时不时胡言乱语,听着像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是这样吗?他想告诉她的是这个吗?他们之间当然不该存在任何秘密。她换上哄骗的语气。“你还好吗,亲爱的?”
“好。”伯爵已经在许多年之外了。身边的房间在渐渐消散。小钩子在拉扯头脑的边角。联系正在形成。这具陌生的躯体,这张恐怖的面容,这个愚蠢的世界,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海蒂关切地盯着卡洛斯。他不是第一次变成这个样子了。有一次,她发现伯爵躺在日内瓦饭店客房的地上,拒绝接受所有帮助。饭店的医生说这是癫痫小发作,她不需要担心。医生没说错。发作很快过去,没有留下后遗症。了不起的人就会遇到这种事情。她应该能预料到的,白痴达根把伯爵打出了脑震荡,恰恰能诱发疾病发作。她应该能认出先兆的。现在这种不寻常的兴奋就是大浪来袭前的最后一波潮水。心不在焉,颤抖,胡话。每逢这种时刻,他就显得那么渺小,像个凡人。她需要始终陪着他,但现在他就仿佛她根本不在这里。
伯爵只能听见一个词。这个词在烧灼他大脑里的所有回路。
“斯卡罗斯。”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别担心。我感觉很好。请离开我们。”
“我们?”伯爵夫人一惊。
“我!”他绝望地叫道。“请离开我!”
他知道伯爵夫人跑到了他身旁,想安慰他,搂着他。这儿有冰袋,有香槟,有躺椅。她会绕着他忙来忙去,就好像他是被娇惯的宠物狗。她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
“离开我!”他大喝道,挤出一个最可怕的微笑,尽量温柔地说,“我过一会儿就来找你。”
值此危急时刻,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伯爵。尤其是现在。“真的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出去!”他尖叫,抬起胳膊指着门。他不肯转身,不肯面对她。他嗓音嘶哑而微弱。“快出去。”
她不想觉得受到了伤害,但那是不可能的。真是讨厌,伯爵甚至不允许她同情他,不允许她表现出更真挚、更善意的一面。假如这是浪漫故事,伯爵就会允许她照顾他。但这是现实。伯爵与她总是保持一定距离。总是。
海蒂拿起酒杯,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恶狠狠地摔上门。
卡洛斯没有听见。巴黎的灯火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永恒。万事万物聚集成一个美妙的词汇,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斯卡罗斯。”
五个世纪前,谭克莱蒂船长也被同一个词,被潮水般涌入大脑的念头压得动弹不得。链接逐渐成形,但这会儿来得非常不是时候。念头以前只是涓涓细流,此刻却变成了滔天洪水,从历史开端到终结的无数事实穿过他的心智。
谭克莱蒂能感觉到自己开始颤抖。他抬起手按在脸上,感觉到这张脸是多么虚假和毫无必要。天哪,撕掉脸皮,让这些白痴看看他究竟是谁。
“我说,你还好吗?”博士还在夸夸其谈。他不能在这家伙面前表现出软弱。
谭克莱蒂直起腰,稍微有点摇晃,他清清喉咙,扭头寻找博士。有一个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等他能看清了,却找不到博士的身影。谭克莱蒂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半圈,眼前是一幅美杜莎肖像。他不由颤抖。他恍惚了多久?希望只是几秒钟吧。
“斯卡罗斯!”
不。他转身望着博士,博士依然坐在椅子上,满脸堆笑,友好地朝他摆了摆拇指夹。谭克莱蒂走向他。他们刚才谈到哪儿了?
“继续吧,博士。”他说,嘴巴干得难受。这句开场白很保险。对。很好。博士刚才正在问他的不同碎片是怎么联系的。一转眼就发生了。就好像他预见了未来。有可能吗?哪怕是时间领主这么古老和无情的一个种族?“你刚才说时间连续体的接合面不稳定。我知道!”谭克莱蒂讥讽地嘟囔道。卫兵关切地看着他。谭克莱蒂挥手表示没事。他既不需要帮助,也不想像魔鬼那样暴跳如雷。至少现在不行。他绝望地捶着桌子叫道:“给我说点有用的,博士!”
他弯腰拧拇指夹,那个叫声再次出现,他像是牵线木偶似的猛地抽搐。
“斯卡罗斯!”
“等一等!”他恳求自己。再让他拷问博士一小会儿,博士就会吐露对他们全体都很有价值的实情了。他正在拷问一名时间领主!“等一等,”他哀求道。
“好的呀。”博士说。
“不是你!博士,你给我接着说。”
“斯卡罗斯!”召唤的叫声再次响起。
“稍等一下。”他呜咽道。博士是一名时间领主,这个种族和杰加洛斯人一样古老。但外界几乎不了解他们,他们是一群不喜欢与人来往的观察者,只和自己人打交道。他们如何在时间中旅行?这是个千古谜团。但我马上就要用拇指夹问出答案了。
他愤怒地踉跄走到桌边,站在博士面前,身体微微颤抖。他舔舔嘴唇——或者说他试着舔舔嘴唇,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舌头在哪儿?他在模糊的视野边缘看见卫兵吓得后退。这家伙见到的太多了,必须处死。
“我说,”博士从齿缝里对卫兵说,“他总是这个样子吗?”
“我的任务不是看守他。”卫兵也从齿缝里回答,但怎么都藏不住他的惊慌。
“哎呀。”博士同情地说。
谭克莱蒂扶着桌子站稳,朝卫兵打个手势。“让他别乱动!”
卫兵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抬起长剑抵着博士。
惠普斯奈德动物园的冒险运动场曾经禁止博士入内,其中的原因说起来非常复杂。不过,他在沿索滑行中学到的本领此刻却派上了用场,他从桌上猛地抬起手,用拇指夹挡住剑尖。他的动作敏捷得让人吃惊(最吃惊的是博士自己),用拇指夹套着剑身一路滑下去,连一个指节都没有被削掉。他把拇指夹滑到了剑柄,惊恐的卫兵想拔出长剑,长剑却啪的一声折断了。博士满意地心想,永远要用敌人的力量对付他自己。还有要多花六便士,给你的冰激凌加一份糖霜。这是美好人生的两条守则。
卫兵傻站在那儿,甩动没有剑身的剑柄,猪脸上爬满了幼稚的苦恼。他冲向博士。博士鞠躬,微笑,用剑身绊倒他。卫兵摔在谭克莱蒂船长身上,但船长似乎浑然不觉。
博士动作飞快。他笨呼呼地一耸肩,剑身掉在地上,同时用牙齿拧开了拇指夹,然后以他心目中久经练习的一个磕绊,撞向塔迪斯的门。
卫兵紧追不舍,和每次这种情形一样,博士就是找不到塔迪斯的钥匙。他举起一只手阻拦卫兵,另一只手心急火燎地拍衣袋。胸袋,外侧左袋,内侧左袋,外侧右袋,内侧右袋,左裤袋,右裤袋,后裤袋,哎呀我的天——
门突然开了。“K9,好狗!”博士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扑进塔迪斯,随手摔上门。
卫兵用剑柄捶打塔迪斯的门,但突然停下了。这个蓝盒子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安心。
“船长!”他喊道。
但谭克莱蒂似乎没有听见。船长表情扭曲,因为痛苦,还有某些更可怕的原因。整张脸变形得不成样子。“离开我们!”
“我们?”卫兵绝望地环顾四周。
“我!”谭克莱蒂怒道,额头皱成一团。“离开我!”
卫兵明智地感觉到他最好还是别待在房间里了,他连忙敬个礼,原地转身,一口气跑到帕多瓦 [1] 才停下。
“斯卡罗斯!”
谭克莱蒂船长掉进他的自我。刚开始只是乱七八糟的许多杂乱念头来回飞掠,无数面孔和身份疯狂涌入脑海。
梵蒂冈,一位教皇手里的圣餐杯掉在地上,他从红衣主教们面前转过身,又开始自言自语。
耶路撒冷,一名正在劫掠的十字军战士忽然停下。
爱尔兰,火堆上的一名异端尖声惨叫。
拜占庭的参议院,朋友们冲向一名匆匆走出房间的议员。
威尼斯的一座宫殿,一名昏睡的英国贵族在说梦话。
雅典城外的一幢屋子,奴隶假装没听见主人的呼喊。
埃及,正在修建基奥普斯金字塔的一群工人停下了。威严的建筑师站在金字塔顶端对天狂呼。
巴比伦,一名天文学家扑倒在他的星图上。
幼发拉底河的岸边,人类史上的第一个轮子从发明者手中滚了出去。
一个岩洞里,第一位引火人对篝火说话,篝火也对他说话。整个部落敬畏地望着。
就仿佛漫长冬季过后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所有思绪一拥而入,额外维度扭曲纠缠。问题自己找到答案。要有光,有那么多的光。
斯卡罗斯拥有某种祷词。随着他们的到来,祷词被一遍又一遍吟诵,他们从中汲取意义。有些碎片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们在伟大目标中扮演的角色。有些碎片迷失在了各自的身份之中,震惊地看清了事实。有一个碎片只在睡梦中进入过格式塔,但他同样为这个目标服务,期待着它的最终完成。
斯卡罗斯。我们来了。
合在一起,我们是斯卡罗斯。
我是斯卡罗斯。许多个我聚在一起。
杰加洛斯人将通过我继续存在。
我们一起推动这个卑下的种族前进,
这些人类,我们摆布他们微不足道的命运,
实现我们的目标。
很快,我们就将成功。
分隔我们的那些世纪将被填平。
分隔我们的那些世纪将被填平。
分隔我们的那些世纪将被填平。
塔迪斯里,博士和K9望着谭克莱蒂一遍又一遍吟诵最后那句话,跌跌撞撞地在达芬奇的工作室里走来走去,乱扔椅子,掀翻桌子,把宝贵的模型砸得粉碎。很显然,不稳定的不只是时间连续体的接合面。
博士一边吸着大拇指,一边爱抚K9。好吧,很可惜没能见到列奥纳多,但他还是搞清楚了一两件事情。还引发了某人失态。
“任务完成。”他吃吃笑道。他觉得很开心,拨动快速返回开关,将时间机器送往20世纪的法国——希望如此。
然而,塔迪斯掉进时间漩涡之后,博士才想到他应该怎么做。刚才他应该走出塔迪斯,和谭克莱蒂摆事实讲道理。告诉他,时间领主已经盯上了斯卡罗斯,在时间领主以万钧之势华丽丽地从天而降之前,他必须放弃他的计划。好吧,大体而言华丽丽地。
但他没有这么做,博士这才想到,他给斯卡罗斯留下的印象是他和罗曼娜只是两个游手好闲的半吊子。这么说当然不算错,但对局势非常没有帮助也是真的。
不行,他应该回去说点什么。法国人对此当然有个说法。特别带劲的回答总是来得有点晚。L’esprit d’escalier。楼梯下的灵光。戴立克不可能理解这个道理。
谭克莱蒂连踢带打地掉进那个集体,拼命想厘清他的纷乱思绪。那么近,他离揭穿时间旅行的秘密只有那么近啊!他就要撬开一名时间领主的嘴了!但他却功亏一篑。
一个特大号的蓝盒子喊了声“喂”把他暂时拽出格式塔。蓝盒子朝着他晃悠片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宇宙都松了一口气。谭克莱蒂诧异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又被拖回深渊。
五个世纪后,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从格式塔里出来,发现自己站在图书室里。他知道了那么多。部分记忆会迅速消散,但这次,啊哈,这次他必须牢记其中的一些事情。
“博士,”他喃喃道,“这么说,博士拥有那个秘密。”
他的笑容灿烂而贪婪。
“博士。还有那个姑娘。”
[1] 意大利东北部名城,离佛罗伦萨大约两百三十公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