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热 闾

雨果・阿马瑞尔:……数学家,除了哈里・谢顿本人之外,可视为对心理史学具体内容做出最大贡献的一位。正是他……

……但相较于他的数学成就,他的早年境况几乎更为传奇。他生于古川陀的达尔区,出身寒微,属于毫无希望的下层社会。若非谢顿在相当意外的情况下遇到他,终其一生他都可能过着寒微的日子。谢顿当时……

──《银河百科全书》

61

统治全银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为他必须在适当时刻将亲切的笑容摆在脸上。他的颈部僵硬,因为他刚才不断以各种角度低下头来,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由于听觉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于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转身、伸手、点头,他整个身子都累得微微颤抖。

这只不过是一场国宴,但他得接见来自川陀各个角落,还有(更糟的是)来自银河各个角落的众多区长、总督、部长以及他们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将近一千人,一律穿着各地的传统服装,从华丽无比到十足怪异应有尽有。此外,他还得忍受各种口音的唠叨,更糟的是他们都在努力模仿帝国大学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因为那是皇帝所使用的语言。而最头痛的一件事,莫过于在随口说些毫无内容的空话时,他得牢记避免做出任何实质的许诺。

一切都会被非常谨慎地记录下来,包括影像与声音。事后,伊图・丹莫刺尔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克里昂一世是否行止得宜。这一点,当然只是大帝自己的见解。丹莫刺尔一定会说,他只是在搜集客人无意中自行泄露的信息。而这或许是实情。

幸运的丹莫刺尔!

皇帝不能离开皇宫与外围的御苑,丹莫刺尔却能随心所欲遍巡银河。皇帝总是陈列在皇宫,总是随时候教,总是被迫应酬一些访客──从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刺尔则始终销声匿迹,从不在御苑之内公开露脸。他只保持着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个隐形的(因此更为可怕的)存在。

皇帝是权力的核心,享有权力的一切外表与实惠。丹莫刺尔则是权力的糖衣,表面上看来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头衔,但他的指掌与心灵却能探寻各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孜孜不倦别无所求,仅仅要求权力的本质作为奖赏。

大帝突然有个开心的想法──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开心──无论任何时候,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或是炮制一个借口,或是什么借口也不用,他都能将丹莫刺尔逮捕、监禁、放逐、严刑拷打或是处决。毕竟,在过去数个动荡不断的世纪里,皇帝或许难以将意志延伸到帝国每颗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区贯彻也难──地方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满是乱臣贼子,使他每天必须面对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无数法令、草案、约定、条约,以及一般性的星际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宫与御苑范围内,他仍旧拥有绝对的权力。

然而克里昂心知肚明,他的权力美梦根本徒劳无功。丹莫刺尔是父皇的老臣,在克里昂的记忆中,自己遇到问题总是转向丹莫刺尔求助,从来没有例外。了解一切、筹划一切、执行一切的都是丹莫刺尔。更重要的是,任何事情出了问题,都可以怪罪到丹莫刺尔头上。皇帝本人高高在上,永远不受批判,因此毫无畏惧──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担心发生宫廷政变,遭到最亲近的人行刺。而预防这一点,是他仰仗丹莫刺尔最重要的原因。

除掉丹莫刺尔、自己接掌一切的这个念头,令克里昂大帝全身微微打颤。过去,的确有些皇帝亲自治理帝国,他们的行政首长个个是庸才。他们让无能之辈占着这个职位,从来不想撤换──而在短时间内,他们竟然也能凑合着应付。

可是克里昂不行,他需要丹莫刺尔。事实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鉴诸帝国的近代史,他必然会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看得出除掉丹莫刺尔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论他,克里昂,试图以多么高明的手法布署,丹莫刺尔(他确定)总有办法预见这个行动,会知道它正在默默进行,会以高明许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场宫廷政变。在丹莫刺尔有可能被五花大绑押走之前,克里昂自己就会丧命。然后很快又会出现另一个皇帝,而丹莫刺尔将继续侍奉他──并且驾驭他。

或者丹莫刺尔会厌倦了这种游戏,自己做起皇帝来?

绝对不会!他那隐藏幕后的习性太过根深蒂固。假若丹莫刺尔让自己在世上曝光,那么他的权力、他的智慧、他的运气(不论那是什么)必将弃他而去。克里昂深深相信这一点,觉得毫无争论的余地。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里昂就安全无虞。由于丹莫刺尔本人并无野心,他会忠心地侍奉自己的。

现在丹莫刺尔就在这里,他的穿着如此简单朴素,使克里昂对自己礼袍上那些无用的装饰感到十分不自在,还好刚才在两个侍仆的帮助下,他把礼袍及时脱了下来。自然,总要等到他一人独处,并且换上便装,丹莫刺尔才会翩然出场。

“丹莫刺尔,”统治全银河的皇帝说,“我累了!”

“启禀陛下,国宴确是一件累人的事。”丹莫刺尔喃喃道。

“必须每天晚上都来一场吗?”

“并非每天晚上,但是每场国宴都很重要。无论见到您或是让您注意到的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这能帮助帝国的运作保持一帆风顺。”

“过去,帝国是靠权力来保持一帆风顺。”大帝以阴郁的口吻说,“如今,却必须靠一个微笑、一个挥手的动作、一句低声的言语,以及一枚勋章或奖章来保持运作。”

“只要有助于天下太平,陛下,就非常值得这么做。而您的统治一向相当成功。”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你随侍在侧。我唯一真正的天赋,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用狡狯的目光望着丹莫刺尔,“我儿子并不一定要做我的继位者,他不是个才能出众的孩子。我让你当我的继位者如何?”

丹莫刺尔以冷冰冰的口吻说:“启禀陛下,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绝不会篡夺皇位,绝不会从合法继位者手中将它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请以公平的方式惩处我。无论如何,我所做过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没有严重到需要以皇位作为惩罚。”

克里昂哈哈大笑。“冲着你对皇位所做的真实评价,丹莫刺尔,我打消一切想要处罚你的念头。好啦,我们来谈一谈。我即将就寝,但我暂时还不准备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缛节。我们聊聊吧。”

“聊些什么,陛下?”

“任何事都能聊──就聊聊那个数学家和他的心理史学吧。你知道吗,我三天两头会想到他。刚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学分析若能提出一套办法,让我这个皇帝得以避免无止无休的繁文缛节,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我倒是认为,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学家也无法做到这点。”

“好吧,告诉我最新状况。他仍旧躲在麦曲生那些古怪的光头之间吗?你答应过我,会把他从那里揪出来。”

“我的确答应过陛下,也曾经朝这方面进行。但是很遗憾,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

“失败了?”大帝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种事。”

“启禀陛下,我也不喜欢。我计划引诱那个数学家做出某种亵渎行为,会遭致严重惩罚的那种──在麦曲生很容易触犯亵渎罪,尤其对外人而言。然后,那个数学家会被迫向大帝上诉,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他。根据我的计划,我们付出的代价只是微不足道的让步──对麦曲生很重要,对我们则完全无关痛痒。在我的布署中,我并未打算直接参与,只想巧妙地操纵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克里昂道,“但是它失败了。难道是麦曲生的区长……”

“启禀陛下,他的头衔是元老。”

“别和我争辩头衔。这个元老拒绝合作吗?”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应。而那个数学家,谢顿,一下子就掉进了陷阱。”

“那后来呢?”

“他获准离开,毫发无损。”

“为什么?”克里昂气冲冲地说。

“启禀陛下,这件事我还不确定,但我怀疑有人出更高的价。”

“什么人?卫荷区长吗?”

“启禀陛下,有此可能,可是我对这点存疑。卫荷在我的持续监视之下,假如他们得到那个数学家,我现在就应该知道了。”

此时大帝不只是皱眉,他显然已经火冒三丈。“丹莫刺尔,这太糟了,我极为不高兴。这样子的失败,不禁令我怀疑你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麦曲生这种显然违抗皇帝意旨的行为,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手段教训一番?”

丹莫刺尔察觉到一股奔腾的怒火,赶紧深深弯下腰来,但仍以钢铁般坚定的语气说:“启禀陛下,现在对麦曲生采取行动会是个错误。那必将造成四分五裂,正中卫荷下怀。”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启禀陛下,或许什么都不该做,事态不如表面上那么糟。”

“怎么会不如表面上那么糟?”

“您应该记得,陛下,这个数学家深信心理史学是不切实际的。”

“我当然记得这点,可是这并不重要,对不对?我是指对我们的目的而言。”

“或许吧。但启禀陛下,假使它能变得可行,对我们的帮助将会增加无数倍。而根据我所能查到的线索,那个数学家正试图使心理史学成为可行。他在麦曲生做出的亵渎行为,据我了解,也是他试图解出心理史学问题的一种努力。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值得我们暂且不去碰他。等到他接近或达到目标的时候再把他抓起来,对我们会更有用的。”

“除非卫荷先得到他。”

“我会盯牢,确保不会发生这种事。”

“就像你成功地把那个数学家揪出麦曲生一样?”

“启禀陛下,下次我不会再犯错了。”丹莫刺尔冷静地说。

大帝说道:“丹莫刺尔,你最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再容忍另一个错误。”然后,他又没好气地补充一句:“我想今晚我根本别想睡了。”

62

达尔区的吉拉德・堤沙佛是个矮个子,他的头顶只到哈里・谢顿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而端正的五官,总喜欢带着笑容,而且留着两撇又浓又黑的八字胡,以及一头波浪状的鬈曲黑发。

他与他的妻子,以及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住在一栋共有七个小房间的公寓里。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得很干净,但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堤沙佛说:“我万分抱歉,谢顿老爷,凡纳比里夫人,你们一定习惯了豪华的生活,我却不能为你们提供那些享受。不过达尔是个穷区,而我在自己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为如此,”谢顿答道,“我们更是必须向你致歉,我们的出现想必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谢顿老爷,完全没有负担。为了你们使用这间简陋的房舍,夫铭老爷已经说好要付我们一大笔租金。即使我不欢迎你们,也会欢迎那些信用点──我只是说笑。”

谢顿还记得他们终于来到达尔后,夫铭在临别前说的一番话。

“谢顿,”他说,“这是我帮你找的第三个避难所。前面两个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势力不及之处,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毕竟对你这个人而言,它们是合理的藏身之地。此地则不同,它相当贫穷,毫不起眼,而且事实上,可说并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寻求庇护的理想选择,因此大帝和他的行政首长也许不会将目光转到这个方向。所以说,这次你可否别再惹麻烦?”

“夫铭,我会努力的。”谢顿有点不高兴,“请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并不是麻烦。即使我真有创立心理史学的一点点机会,我所试图探寻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辈子才能寻获的知识。”

“我能了解。”夫铭说,“你为了寻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带到了斯璀璘的上方,以及麦曲生的长老阁,谁猜得到你在达尔还会去哪里。至于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试着照顾谢顿,但你必须更加努力。你要把一件事牢牢记在脑子里,他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说是全银河最重要的人物,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保护他的安全。”

“我会继续尽力而为。”铎丝硬生生地说。

“至于你们的主人,他们有他们奇怪的地方,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我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也要尽量别给他们惹上麻烦。”

不过,至少堤沙佛似乎并未预期新房客会带来任何麻烦。而他对他们的到来所表现的喜悦──几乎与他将赚到的租金无关──也似乎相当真诚。

他从未踏出达尔一步,因此对远方的传闻有极大的胃口;而总是鞠躬哈腰、笑容满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欢听。至于他们的女儿,则总是吮着一根手指,从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窥。

通常是在晚餐后,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请求谢顿与铎丝讲述外面的世界。食物一向足够丰盛,不过却淡而无味,而且通常相当粗糙。由于不久前才享受过香味扑鼻的麦曲生食品,两人都感到几乎难以下咽。而“餐桌”只是紧靠墙壁的一个长架子,大家全都站着进餐。

谢顿以委婉的方式问出了真相,原来在达尔人之间,这是相当寻常的状况,并非由于特别贫穷的缘故。当然,堤沙佛夫人解释道,达尔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士,他们倾向于接受各种文弱的习俗,比如说椅子──她称之为“身体架子”──但纯粹的中产阶级都瞧不起那些东西。

虽然他们对没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却很爱听这类的叙述。当他们听到由脚架撑起的床垫、华丽的橱柜与衣橱,以及摆满餐桌的餐具时,总是一个劲地啧啧称奇。

他们也听到了有关麦曲生习俗的描述。当时,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意思显然是宁可去势也不愿接受脱毛手术。而每当提到女性百依百顺时,堤沙佛夫人一律表现出无比的愤慨,根本拒绝相信“姐妹们”会默默接受这些待遇。

然而,他们最不放过的一点,则是谢顿随口提到的御苑。而在进一步追问下,他们发现谢顿不但亲眼见过皇帝,还跟皇帝说过话,一股敬畏的气氛立刻笼罩这一家人。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敢继续发问,谢顿却发觉自己无法满足他们。毕竟,他并未对御苑多做浏览,皇宫内部就更别提了。

这使得堤沙佛一家人相当失望,于是他们毫不放松,试图问出更多事情。在谢顿讲完他的皇宫历险之后,铎丝却声明自己从未踏进御苑一步,令他们实在难以置信。此外,谢顿曾经顺口说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与普通人非常接近,这点他们尤其拒绝接受。对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经过三个这样的晚上,谢顿开始生厌了。起初,他很高兴能够暂时什么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看看铎丝推荐的几本历史影视书。堤沙佛一家人表现得很大方,白天都会将他们的阅读镜让给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因为她被父母送到邻居家,借用对方的阅读镜来做功课。

“这没有任何帮助。”谢顿烦躁不安地说,此时他已躲进自己房间,并弄出了一些音乐以干扰窃听。“我看得出你对历史如何着迷,但历史全是无止无休的细节,是堆积如山──不,堆积如银河的资料──我根本看不出任何基本的条理。”

“我敢说,”铎丝道,“过去一定曾有一段时期,人类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么条理,但他们终究发现了银河系的结构。”

“我确信这得花上好些世代,而绝非几周的时间。过去一定也曾有一段时期,在最核心的自然定律发现之前,物理学似乎只是一堆毫无关联的观测结果,而那些发现也需要许多世代──堤沙佛这家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怎么了,我认为他们一直很不错。”

“他们太好奇了。”

“他们当然会。假如你是他们,难道你不会吗?”

“但那仅仅是好奇吗?他们对于我见过大帝这档事,好像有兴趣得不得了。”

铎丝似乎不耐烦了。“同理……那只是自然反应。倘若易地而处,难道你不会吗?”

“这令我神经过敏。”

“是夫铭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没错,但他并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带去斯璀璘大学,结果我被诱骗到上方去;他送我们去找日主十四,结果那人却陷害我们,你该知道他早有预谋。上两次当,至少该学一次乖。我受够了被问东问西。”

“哈里,那就反客为主。难道你对达尔没有兴趣吗?”

“当然有。你原先对它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它只不过是八百多个区其中之一,而我来川陀才两年多一点。”

“正是如此。银河系共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而我研究这个问题才两个月多一点。我告诉你,我很想回赫利肯去,重新着手研究湍流的数学,那是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我要忘掉我曾经看出──或说自以为看出──湍流问题能对人类社会提供一种洞视。”

不过当天傍晚,他还是问堤沙佛说:“你知道吗,堤沙佛老爷,你从未告诉我你做些什么──你从事的行业。”

“我?”堤沙佛伸出五指按在自己胸口。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衫,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似乎是达尔男性的标准制服。“没做什么,我在本地全息电视台做节目策划。非常无聊的差事,但它总能养家糊口。”

“而且是个体面的职业,”堤沙佛夫人说,“这就代表他不必在热闾工作。”

“热闾?”铎丝扬起淡淡的眉毛,硬是显得很有兴趣。

“喔,”堤沙佛说,“那是达尔最出名的东西。说穿了没什么,但川陀四百亿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们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没有人感谢我们,可是我真想看看,那些高级区失去能源后是什么情景。”

谢顿显得相当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来自轨道上的太阳能发电站吗?”

“一部分而已。”堤沙佛说,“此外,一部分来自一些岛上的核融合发电站,一部分来自微融合发电机,一部分来自上方的风力发电站。可是有一半,”他举起一根手指加强语气,表情显得严肃异常。“有一半是来自热闾。许多地方都有热闾,但没有一处──没有一处──像达尔的蕴藏这般丰富。你当真不知道热闾是什么吗?你坐在那里瞪着我猛瞧。”

铎丝很快接口:“你知道,我们是外星人士。”她差点就要说“外族人”,但及时改了口,“尤其是谢顿博士,他在川陀只待了几个月。”

“真的吗?”堤沙佛夫人说。她比丈夫稍微矮一点,丰满但不算肥胖,拥有一对相当美丽的黑眼睛。她的黑发梳在脑后,紧紧扎成一个发髻。像她的丈夫一样,她看来也是三十几岁。

在麦曲生住过一阵子之后,虽然并非真的待了很久,但由于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对铎丝而言,女性随意加入男性的交谈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风俗与习惯多么容易不知不觉建立起来,她一面想,一面暗自提醒自己,要找机会对谢顿提一提,为他的心理史学再加上一条定律。

“喔,是真的。”她说,“谢顿博士来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礼貌地表现得孤陋寡闻。“那是在哪里呢?”

铎丝说:“啊,它在……”她转向谢顿,“哈里,它究竟在哪里?”

谢顿显得难为情。“老实告诉你们,如果不查坐标,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银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只能说从川陀看出去,它位于中心黑洞的另一侧,搭超空间飞船到那里还挺麻烦的。”

堤沙佛夫人说:“我想吉拉德和我永远没机会登上超空间飞船。”

“总有一天,凯西莉娅,”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气说,“我们会有机会的。但请跟我们说说赫利肯,谢顿老爷。”

谢顿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是一件无聊的事。它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样,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的世界大不相同。赫利肯上没有热闾,也许其他地方都没有,唯有川陀例外。跟我说说热闾吧。”

“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的世界大不相同。”这句话在谢顿心中一再重复,而且有剎那的时间,它几乎已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为什么,铎丝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现。但由于堤沙佛开始说话了,那点灵光来得急也去得快,随即溜出谢顿的心灵。

堤沙佛说:“如果你真想了解热闾,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他转头面向妻子,“凯西莉娅,如果明天傍晚我带谢顿老爷前往热闾,你会不会介意?”

“还有我。”铎丝赶紧说。

“还有凡纳比里夫人。”

堤沙佛夫人皱起眉头,以尖锐的声音说:“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的客人会觉得很无聊。”

“堤沙佛夫人,我想不至于。”谢顿以逢迎的口吻说,“我们非常希望去看看热闾。如果你也加入,我们会十分高兴……还有你的小女儿,如果她也想去的话。”

“到热闾去?”堤沙佛夫人的态度转趋强硬,“那绝不是一位端庄妇人能去的地方。”

谢顿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很尴尬。“堤沙佛夫人,我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堤沙佛说,“凯西莉娅认为它是低贱之地,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只要我不在那里工作,光是带客人参观一下倒无妨。不过那里很不舒服,而我绝不会让凯西莉娅换上去那儿的服装。”

聊完之后,他们便从蹲伏的位置站起来。达尔的“椅子”只是个塑胶坐垫,下面装了几个小轮子。谢顿的膝盖被它整得几乎无法动弹,而且只要他的身子稍有动作,这种椅子似乎就会开始摆动。然而,堤沙佛一家人却练就稳坐其上的本事,起身时也毫无困难,不需要像谢顿那样得借助手臂。铎丝也轻而易举就站了起来,谢顿再次赞叹她所表现的自然优雅。

在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就寝之前,谢顿对铎丝说:“你确定自己对热闾一无所知吗?听堤沙佛夫人的口气,热闾似乎惹人反感。”

“不可能多么反感,否则堤沙佛不会提议要带我们参观。我们等着开眼界吧。”

63

堤沙佛说:“你们需要适当的服装。”堤沙佛夫人则在背后大声嗤之以鼻。

警觉的谢顿立刻联想到裰服,心中兴起一阵模糊的懊恼。他说:“你说适当的服装是什么意思?”

“轻便的衣服,像我穿的这种。袖子很短的短衫、宽松的长裤、宽松的内裤、短袜、开口的凉鞋。我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很好,听来不赖。”

“至于凡纳比里夫人,我同样准备了一套,希望能合身。”

堤沙佛提供给他们两人的服装(都是他自己的)十分合身,甚至可说过分舒适。他们准备好之后,便向堤沙佛夫人告辞,她则带着仍旧不以为然却已放弃努力的神情,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三人。

此时是傍晚时分,上空有一团迷人的昏黄暮光。显然,达尔的灯火很快便会纷纷眨眼。温度适中,街上几乎见不到任何车辆;人人都在步行。远处传来捷运无歇无止的嗡嗡声,不时闪烁的车灯也不难看见。

谢顿注意到,这些达尔人似乎并非走向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反之,他们像是参加一次漫步游行,纯粹为了乐趣而走。假如达尔果真是个穷区,正如堤沙佛暗示的那样,低廉的娱乐或许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还有什么比黄昏漫步更有乐趣,而且更廉价的呢?

谢顿觉得自己自然而然融入了这种毫无目标的闲适步调中,并且感到四周充满亲切与温暖。人们擦身而过时,总会互相打个招呼,并简单交谈几句。不同式样、不同粗细的黑色八字胡处处可见,仿佛是达尔男性的一项必备要件,一如麦曲生兄弟的光头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一种傍晚的仪式,用以确定又安稳过了一天,朋友们依旧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有一件事很快变得显而易见,那就是铎丝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昏黄的暮色中,她略红的金发变得更加鲜红,在一片黑发海洋的衬托下(偶尔出现的灰发是唯一的例外),好像一枚金币闪闪发光地掠过一堆煤炭。

“实在非常愉快。”

“没错,”堤沙佛说,“通常,我都和我的妻子一起散步,她总是如鱼得水。在方圆一公里范围内,任何人的名字、职业,以及彼此的关系她都晓得。这点我做不到,现在这个时候,和我打招呼的人有一半……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走得太慢。我们必须赶到升降机那里,底层是个忙碌的世界。”

当他们进了升降机后,铎丝说道:“堤沙佛老爷,我想所谓的热闾,是利用川陀的地热来产生蒸汽,以转动涡轮机来发电的地方。”

“喔,并非如此,是利用高效率的大型‘热电堆’直接产生电力。别问我细节,拜托,我只是个全息电视节目策划人。事实上,到了下面也别向任何人询问细节。整个东西是个很大的黑盒子,它运作正常,却没有人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

“通常都不会,不过万一出了问题,会有一些懂得电脑的专家从别处赶来。当然,一切都是高度电脑化的。”

此时升降机停了下来,三人鱼贯而出,一阵热浪立刻扑来。

“真热。”谢顿多此一举地说。

“的确没错,”堤沙佛说,“这正是达尔贵为能源产地的原因。这里的岩浆层比全球各处都更接近地表,所以你得在酷热中工作。”

“空调设备呢?”铎丝问。

“是有空调设备,可是这和成本有关。我们利用空调来通风、除湿和降温,但如果我们做得太过分,就会用掉太多能量,整个过程就会变得太昂贵。”

堤沙佛停在一扇门前,并按下讯号钮。门开了之后,随即吸入一阵凉风。他喃喃说道:“我们应该可以找到什么人,带我们四下参观一番。他自会控制那些风言风语,否则凡纳比里夫人会蒙受……至少男工的言语不堪入耳。”

“冷嘲热讽不会令我感到尴尬。”铎丝说。

“会令我感到尴尬。”堤沙佛说。

一名年轻男子从办公室走出来,自我介绍说他叫汉诺・林德。他长得和堤沙佛十分相像,但谢顿心里明白,在他尚未习惯几乎千篇一律的矮小身材、黝黑皮肤、黑色头发,以及浓密的八字胡之前,他无法轻易看出他们的个体差异。

林德说:“我很乐意带你们到值得看的地方逛一逛。但你们要知道,这可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奇观。”他和他们三人说话,目光却固定在铎丝身上。“不会怎么舒服,我建议大家脱掉短衫。”

“这里十分凉爽。”谢顿说。

“当然,但那是因为我们是管理人员,阶级自有其特权。在外面我们无法保持这么强的空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领的薪水比我还多。事实上在达尔,它是薪资最高的工作,这正是我们这里找得到工人的唯一原因。即使如此,热闾工还是越来越难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咱们钻进热锅去吧。”

他自己脱掉短衫,塞进他的腰带。堤沙佛也照做不误,谢顿则有样学样。

林德瞥了铎丝一眼,说道:“这样你会比较舒服,夫人,但并非强迫性的。”

“没问题。”铎丝说完,便脱下她的短衫。

她的胸罩是白色的,没有衬里,中间有着可观的开口。

“夫人,”林德说,“那可不是……”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没关系,我们过得了关。”

起初,谢顿只注意到电脑与机械装置,包括巨大的输送管、明灭不定的灯光,以及闪烁的萤光幕。

整体的光线相当黯淡,不过机件附近都有充足的照明。谢顿抬起头,望着近乎黑漆漆的环境说:“为何不开亮一点?”

“已经够亮了……就此地而言。”林德说。他的声音充满抑扬顿挫;他说得很快,但口气有点严厉。“整体照明保持黯淡是基于心理因素,太亮的话,工人会在心中将光转换成热。要是我们把灯光调亮,即使降低温度,抱怨仍会升高。”

铎丝说:“这里似乎十分电脑化,我认为整个运作都能交由电脑负责。这种环境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完全正确,”林德说,“可是我们不敢冒这个险。万一有任何不对劲,我们需要随时有人在场。一台故障的电脑所引起的问题,可以影响到两千公里之外。”

“人为错误也一样糟,难道不是吗?”谢顿说。

“喔,是的,不过既然人类和电脑一块工作,电脑的错误可以较快找出原因,再由人工进行矫正;反之,藉由电脑,人为的错误也能较快修正。这就等于说,除非同时出现人为错误和电脑错误,否则不会发生任何严重问题,而那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过。”

“几乎从未,并不等于从来没有,啊?”谢顿说。

“并非从来没有,而是几乎从来没有。电脑今非昔比,而人也一样。”

“世事似乎一向如此。”谢顿说完,轻轻笑了几声。

“不,不。我不是在怀旧,不是在说过去的美好时光,我说的是统计数据。”

听到这里,谢顿再度想起夫铭所说的:时代正在衰退。

“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林德的音量逐渐降低,“那边有一群人,从他们的样子看来,应该是在丙三层的。他们正在喝饮料,没一个在工作岗位上。”

“他们在喝什么?”铎丝问道。

“补充电解质流失的特殊饮料──果汁。”

“你不能怪他们吧?”铎丝忿忿不平地说,“在这种又干又热的环境里,你当然得喝点东西。”

“你可知道一个熟练的丙三工人,喝一罐饮料可以磨多少时间?而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你只给他们五分钟,并且把大家的休息时间错开,好让他们不会聚成一群,你就等于煽动他们造反。”

现在他们正朝那群人走去。这些工人有男有女(达尔似乎多少是个两性平等的社会),不论男女皆未穿短衫。女性上身穿戴着一种装置,勉强能称为胸罩,但纯粹是功能性的。它的功用是撑起乳房,以增进通风效果,并降低排汗量,却什么也遮不住。

铎丝悄悄对谢顿说:“这样穿有道理,哈里,我那里已经湿透了。”

“那就脱下胸罩,”谢顿说,“我丝毫不会阻止你。”

“不知怎么回事,”铎丝说,“我就猜到你不会。”她还是决定让胸罩留在原处。

他们渐渐接近那群人──总共有十来个。

铎丝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冒出粗言粗语,我还挺得住。”

“谢谢你,”林德说,“我无法保证他们不会──但我必须介绍你们一番。万一他们误以为你俩是督察员,而且由我陪同,他们会变得难以驾驭。督察员应该自己独立四处探访,不能有管理部门的人在旁监督。”

他举起双臂。“热闾工们,我来为你们介绍两个人。他们是来自外界的访客──两位外星人士,两位学者。他们的世界上能源日渐短缺,他们来到这里,来看看我们达尔是怎么做的。他们认为或许能学到些什么。”

“他们会学到怎样流汗。”一名热闾工喊道,随即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女的已经满胸是汗,”一名女工吼道,“竟然那样遮掩起来。”

铎丝吼了回去:“我很想脱掉,但我的胸部没法跟你比。”笑声立即转趋友善。

不料一名年轻男工向前走来,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紧盯着谢顿,他的脸孔则活脱是毫无表情的面具。他说:“我认识你,你是那个数学家。”

他冲过来,一本正经地忙着审视谢顿的面孔。铎丝自然而然站到了谢顿前面,而林德则站到她身前,并且吼道:“退下去,热闾工,注意你的礼貌。”

谢顿说:“慢着!让我和他说话。怎么一个个都挤在我前面?”

林德压低声音说:“无论他们任何一个走近,你都会发觉他们的味道可不像温室的花朵。”

“我受得了。”谢顿直率地说,“年轻人,你想要做什么?”

“我名叫阿马瑞尔,雨果・阿马瑞尔。我在全息电视上看过你。”

“或许吧,可是又怎么样?”

“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你不必记得。”

“你提到一种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只要一下子就好,就现在吧。”

谢顿望向林德,后者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值班时绝对不行。”

“阿马瑞尔先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轮班?”谢顿问道。

“1600时。”

“你能在明天1400时来见我吗?”

“当然可以,哪里?”

谢顿转头望向堤沙佛。“你准我在你那里见他吗?”

堤沙佛显得非常不高兴。“没这个必要,他只是个热闾工。”

谢顿说:“他认出我来,还知道我的一些事,他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我要在我的房间见他。”然后,由于堤沙佛的表情并未软化,他又补充道,“是在我的房间,我定期付房租的那个房间。而且那时你正在上班,不在公寓里。”

堤沙佛低声道:“不是我的问题,谢顿老爷。而是我太太,凯西莉娅,她不会接受这种事。”

“我会跟她谈,”谢顿绷着脸说,“她一定得接受。”

64

凯西莉娅・堤沙佛杏眼圆睁。“热闾工?不准进我的公寓。”

“为什么不准?何况,他会直接到我的房间来。”谢顿说,“在1400时的时候。”

“我就是不要,”堤沙佛夫人说,“这就是去热闾所招惹的麻烦,吉拉德是个笨蛋。”

“没这回事,堤沙佛夫人。热闾是在我要求下前去的,而且我叹为观止。我必须见这个年轻人,我的学术工作有这个需要。”

“果真如此的话,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就是不要。”

铎丝・凡纳比里举起右手。“哈里,让我来吧。堤沙佛夫人,如果谢顿博士今天下午必须在他的房间里见一个人,多一个人自然代表得多付房租。我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说,谢顿博士今天的房租将会加倍。”

堤沙佛夫人想了一想。“嗯,你们真是大方,但这不只是信用点的问题,我还得考虑邻居怎么想。一个满身是汗、臭气冲天的热闾工……”

“堤沙佛夫人,我不信他在1400时会满身是汗、臭气冲天,但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既然谢顿博士非见他不可,如果不能在这里见他,他们就必须找别的地方会面。可是我们不能跑来跑去,那样实在太不方便。因此,我们不得不在别处找个房间。这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也不想那样做,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所以我们会把房租付到今天,然后离开这里。当然啦,我们必须向夫铭老爷解释:他好心好意帮我们做的安排,我们为何无法领情。”

“慢着,”堤沙佛夫人换成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我们不希望拂逆夫铭老爷……或是你们两位的心意。那东西得待多久?”

“他会在1400时抵达,又得在1600时上工。他在这里待不到两小时,也许还会短得多。我们两人会在外面迎接他,再把他带到谢顿博士的房间。任何邻居看到我们,都会认为他是我们的朋友,是外星人士。”

堤沙佛夫人点了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今天谢顿老爷的房租加倍,而且那热闾工只准来这么一次。”

“下不为例。”铎丝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谢顿与铎丝一起坐在她的房间时,铎丝却说:“哈里,你为什么一定要见他?会晤一名热闾工对心理史学也很重要吗?”

从她的声音中,谢顿认为自己听出一点讥讽,于是他以锋利的口吻说:“我不必每件事都打着这个伟大计划的招牌,反正我对它并没有什么信心。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具有人类的好奇心。我们在热闾待了几个小时,你也看到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显然没受过教育,他们属于低下阶层──我不打算修饰文字──然而这个人却认出我来。他一定是在我出席十载会议时,从全息电视上看到我的,而且他还记得‘心理史学’这个名称。他令我感到很不寻常,至少是很不相衬,我希望能和他聊一聊。”

“因为连达尔的热闾工都认识你,满足了你的虚荣心?”

“这……或许吧。但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奉命而来,打算引你步入陷阱,就像前两次那样。”

谢顿心头一凛。“我不会让他抚摸我的头发。无论如何,我们这回几乎有了心理准备,对不对?而且我能确定,你会待在我身边。我的意思是,你让我单独到上方去,又让我单独和雨点四十三到微生农场,但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是吗?”

“这点你可以绝对肯定。”铎丝说。

“好吧,那么让我和这个年轻人谈谈,你负责注意可疑的陷阱。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65

阿马瑞尔提前几分钟抵达,一面走一面谨慎地东张西望。他的头发相当整洁,浓密的八字胡经过梳理,两端微微向上翘起,身上的短衫则是白得惊人。他的确有一股味道,却是一种水果香味,无疑是由于香水用得稍嫌过度。此外,他随身带了一个袋子。

早就等在外面的谢顿轻轻抓住他一只手肘,铎丝则抓住另一只,然后三人便向升降机迅速走去。到了正确楼层之后,他们穿过公寓的外厅,朝谢顿的卧房直奔而去。

阿马瑞尔卑微地低声道:“没有人在家,啊?”

“大家都在忙。”谢顿实事求是地说。然后,他指了指房里仅有的一把椅子,那其实是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垫。

“不,”阿马瑞尔说,“我不需要那个,你们哪位坐吧。”他以优雅的动作蹲坐到地板上。

铎丝模仿着那个动作,坐到那个坐垫旁边。谢顿的坠势却相当笨拙,不得不伸出双手帮忙,而且无法为双腿找到舒适的位置。

谢顿说:“好啦,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你是一位数学家,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数学家──近距离见到,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数学家摸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两样。”

“对我而言可不一样,谢……谢……谢顿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马瑞尔显得很高兴。“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知道吗,我也想成为一位数学家。”

“非常好。有什么困难吗?”

阿马瑞尔突然皱起眉头。“你这话认真吗?”

“我猜想你一定有什么困难。是的,我很认真。”

“困难就在于我是达尔人,而且是达尔的热闾工。我没钱接受教育,也赚不到足够的信用点受教育,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教育’。他们教我的只不过是阅读、计算,以及怎样使用电脑,然后我就足以当个热闾工。可是我要学更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个角度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么做的?”

“我认识一名图书馆员,她乐意帮助我。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妇人,教导我如何使用电脑来学习数学。她还建了一个软件系统,让我能联线到其他图书馆。我总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班后到那儿去。有时她会把我锁在她自己的房间,以免我被其他人打扰,而图书馆关闭时她也会让我进来。她自己完全不懂数学,但她尽一切力量帮助我。她有些年纪了,是个寡妇。也许她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她自己没有子女。”

也许,谢顿突然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的情感。但他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反正和他毫无关系。

“我喜欢‘数论’。”阿马瑞尔说,“我根据自己从电脑以及影视书所学到的数学,自己做出一些结果。我得到一些新东西,是那些影视书里没有的。”

谢顿扬起眉毛。“真有意思,比如说什么?”

“我特地带来一些,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周围那些人……”他耸了耸肩,“他们不是大笑就是嫌烦。有一次,我把我知道的试着告诉一个女孩,但她只是说我莫名其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我拿给你看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请相信我。”

谢顿伸出一只手。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阿马瑞尔将身边的袋子交给了他。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谢顿都在翻阅阿马瑞尔的稿件。虽然内容极其天真,但他刻意避免掠现任何笑容。他一个一个论证读下去,当然,其中没有任何创见──甚至接近创见的也没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的结果。

不过并没有关系。

谢顿抬起头。“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

阿马瑞尔看来有七八分吓呆了,只是一个劲点头。

谢顿抽出几页来。“你是怎么想到的?”他指着某一行数学推论。

阿马瑞尔仔细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又想了一想。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谢顿听完之后说:“你曾经读过艾南・比格尔写的一本书吗?”

“有关数论的吗?”

“书名是《数学演绎法》,并不是专讲数论的。”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三百年前,他就推出了这个定理。”

阿马瑞尔似乎受到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确定你不知道。不过,你的做法比较高明。虽然不够严密,可是……”

“你所谓的‘严密’是什么意思?”

“这没有关系。”谢顿将稿件重新扎成一捆,再放回那个袋子里。“把这些整个复印几份,然后找个官方电脑,将其中一份打上日期,并且加上电脑化封印。我的这位朋友,凡纳比里夫人,能够帮你申请到某种奖学金,让你免费进入斯璀璘大学就读。你必须一切从头学起,还要修习数学以外的其他课程,但是……”

阿马瑞尔突然倒抽一口气。“进斯璀璘大学?他们不会收我的。”

“为什么不会?铎丝,你能帮他安排,对不对?”

“我确定可以。”

“不,你办不到。”阿马瑞尔激动地说,“他们不会收我的,我是个达尔人。”

“那又怎样?”

“他们不会收达尔的同胞。”

谢顿望向铎丝。“他在说些什么?”

铎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马瑞尔说:“夫人,你是一位外星人士。你在斯璀璘待了多久?”

“两年多一点,阿马瑞尔先生。”

“你在那里见过任何达尔人吗──矮个子,黑色鬈发,粗大的八字胡?”

“那里各式各样造型的学生都有。”

“可是没有达尔人,下次你再仔细看一看。”

“为什么没有?”谢顿问道。

“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看来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对方激愤的目光,让谢顿的声音陡然中断。

“休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面的胡须,那同样是你的男性象征。”

“对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谢顿再度望向铎丝,并低声抱怨:“光头,八字胡……愚昧行为。”

“什么?”阿马瑞尔气呼呼地说。

“没什么。告诉我,达尔人还有什么是他们不喜欢的。”

“他们创造出许多不喜欢的事。他们说我们有臭味,说我们肮脏,说我们偷窃,说我们暴戾,还说我们愚蠢。”

“他们为何这样说?”

“因为说说很容易,而且会让他们觉得舒服。如果在热闾里头工作,我们当然会变脏变臭。如果贫穷而又不得翻身,有些人难免就会行窃,并且染上暴戾之气,不过并非我们大家都是那样。那些居住在皇区,认为他们拥有整个银河──不,的确拥有整个银河的黄发高个子又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绝不会有暴戾之气吗?他们从来不偷窃吗?假使让他们做我的工作,他们同样会发出臭味;假使他们必须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变得肮脏。”

“谁能否认世界上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谢顿说。

“没人议论这一点!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谢顿老爷,我一定得离开川陀。我在川陀没有任何机会,无法赚到信用点,无法接受教育,无法成为一位数学家,无法成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们所谓的……一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半句,他是在挫折与绝望中说出来的。

谢顿试图和他说理。“租给我这间房的就是个达尔人,他有个干净的工作,而且受过教育。”

“喔,当然。”阿马瑞尔慷慨激昂地说,“是有些这种人。他们让少数人出人头地,这样他们就能说那是办得到的。那些少数人只要不离开达尔,他们就能活得很好。让他们到外面去一趟,他们就会晓得将受到何等待遇。关起门来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其他人视同粪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舒服。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也成了黄发阶级。租给你这个房间的那位好好先生,当你告诉他要带一个热闾工进来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些什么?他有没有说我像个什么?他们现在都走光了……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

谢顿舔了舔嘴唇。“我不会忘记你的。一旦我自己回到赫利肯,我保证会设法让你离开川陀,进入我的那所大学就读。”

“你答应这件事吗?你以荣誉担保?虽然我是个达尔人?”

“你是不是达尔人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一位数学家!但是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对于善良的族群竟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阿马瑞尔以挖苦的口吻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让自己对这种事发生兴趣。由于对你毫无影响,它们从你的鼻端通过,你却可以什么也闻不到。”

铎丝说:“阿马瑞尔先生,谢顿博士和你一样是数学家,他的脑袋有时会在九霄云外,这点你必须了解。然而,我是一位历史学家。在我看来,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有些特殊的、几乎已成惯例的仇恨,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性依据,而且会在历史上造成严重的影响。这实在太糟了。”

阿马瑞尔道:“说某件事‘太糟了’倒很容易。你说你不敢苟同,这就使你成了好人,然后你就可以专心自己的事,再也不关心这个问题。这要比‘太糟了’还要糟得多,它和所有高尚而自然的事物背道而驰。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论是黄发或黑发,高或矮,东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们都是一家人,无论你我,甚至皇帝,通通是地球人的后裔,对不对?”

“什么的后裔?”谢顿问道。他转身望向铎丝,双眼张得老大。

“地球!”阿马瑞尔喊道。“诞生人类的那颗行星。”

“一颗行星?只有一颗行星?”

“唯一的行星,这还用说,就是地球。”

“你所谓的地球,指的是奥罗拉吧?”

“奥罗拉?那是什么?我指的就是地球。你从来没听过地球吗?”

谢顿答道:“其实不能算有。”

“它是个神话世界……”铎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不是神话,它是一颗真实的行星。”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听过这一套。好吧,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达尔是不是有一本书,里面提到地球?”

“什么?”

“那么,某种电脑软件?”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听说地球的?”

“我爸爸告诉我的。人人都听说过。”

“有没有什么人对它特别了解?你们在学校里学过吗?”

“那里对地球一字不提。”

“那么人们是怎么知道的?”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仿佛面对着一个无中生有的烦人问题。“就是人人都知道。如果你想听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嬷嬷,我还没听到她去世的消息。”

“你妈妈?你怎么不知道……”

“她并不是我妈妈,只是他们都这样叫她,瑞塔嬷嬷。她是个老妇人,住在脐眼,至少以前住在那里。”

“那地方在哪里?”

“朝那个方向一直走。”阿马瑞尔说,一面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我该怎么去那里?”

“去那里?你不会想去那里,否则你将有去无回。”

“为什么?”

“相信我,你不会想去那里。”

“可是我希望见见瑞塔嬷嬷。”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你会用刀吗?”

“做什么用?什么样的刀?”

“切东西的刀,像这一把。”阿马瑞尔伸手向下,抓住那条紧紧系着裤子的皮带。皮带的一节随即脱落,一端闪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足以取人性命。

铎丝立刻出手,用力抓住他的右腕。

阿马瑞尔哈哈大笑。“我不是要动手,只是亮出来给你们看看。”他将刀子插回皮带,“你需要一把来自卫,如果你没有,或者虽有却不会使用,你就无法活着离开脐眼。总之,”他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急切。“你说要帮助我去赫利肯,此话的确当真吗,谢顿老爷?”

“百分之百当真,那是我的承诺。写下你的名字,还有怎样用超波电脑联络到你。我想你该有址码吧。”

“我在热闾的岗位上有一个,可以吗?”

“可以。”

“好啦,”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谢顿。“谢顿老爷,这就代表我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你身上,所以拜托你千万别去脐眼。万一马上就失去你,我可承受不起这种损失。”他又将恳求的目光转向铎丝,并轻声道,“凡纳比里夫人,如果他肯听你的,就不要让他去。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