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跟裴洛拉特正坐在用餐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虽说我仍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那些东西在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未注意过。话说回来,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了。真不可思议!”
崔维兹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沉思,并未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我并不是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厌烦,这你是知道的。话说回来,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知道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猜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艇。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露出浅浅而迟疑的笑容。
崔维兹猛力摇了摇头。“我真不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艇没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不过是在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詹诺夫,让我为你解释一番。我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联络得上端点星,反之亦然。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艇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样做,也能随时把我们找出来。因为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但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分船舰和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绝不会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艇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记录,它的身份当然无法辨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艇,端点星拥有完整的记录,一旦侦测到它,立刻能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说:“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等于是对隐私权的剥削。”
“你也许说对了。然而,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注定我们这一辈子,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反之,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变得不连续。我们能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有时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没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艇中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种对应这艘太空艇的特定讯号——端点星当局就一直能知道我们位在何方。懂了吗,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摆脱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难道我们不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但只限于我们需要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能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太空艇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会感到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吗,葛兰?”
“还没有。万一给我找到了,我或许有办法令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了,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我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像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的物件。但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艇,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并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一直找不到。”
“我不敢这么说,但在弄清楚之前,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显得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何还不进行跃迁。你知道吗,我对跃迁略有所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何时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微微一笑。“根本不必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即可。你只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执行。你根本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了。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大同小异。”
“乖乖,竟然毫无感觉?奇怪!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船舰,全部比不上现在这艘太空艇。不过,我们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天体愈远,就愈容易控制跃迁,也就愈容易抵达预定的普通空间坐标。在紧急状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有时也必须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得太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那么坏。话说回来,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的因素,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附近,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就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愈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愈小,不幸的事件就愈不可能发生。”
“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并非十万火急。”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设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冥想,裴洛拉特不得不略微提高音量,以超越那道无形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亲爱的兄弟,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
“根据我们目前的速度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可以找两天。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从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和你的截然不同,但是这个道理或许可以推广——我的心得是,如果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反倒会弄巧成拙。何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一来,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告诉我,教授,你为何会对地球那么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一颗行星?”
“啊!”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沉浸在回忆中。“说来话长,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位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你应该知道,这种变异非常小——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介意我从头说起。银河各处所有的生命形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和重力子学,但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略有所知。我们以前学过,水、蛋白质以及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并不恰当。比较安全的说法,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还没有辨识出来,反正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所谓的原生物种,也就是除了某颗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或形态学而言,彼此都有密切关联。另一方面,原生物种之间的特征却有很大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原生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但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什么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非常专化,而且高度发展,非常容易增殖和扩散,最后的结果就包括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着许多其他的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有渊源,也和人类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相当平淡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的世界,那个世界就必定与众不同。有何不可呢?生命能够那么多样化发展的几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当中,才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所以说,顶多只能有一个。”
“但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和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十分激动,“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存在有人类以及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形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浴火重生,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人类也一样能征服,端点星就是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想象,端点星会演化出什么智慧生物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同时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和水族馆才看得见。”
“嗯——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了他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发出一声长叹,这才说:“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谁都没有兴趣。我想,这是我自己的错。虽然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我就是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有趣。可惜我不是,你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这样的生物学家。我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他同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找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十分反感,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爱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以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一来,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志业,所以你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有趣,我始终乐此不疲。但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不喜欢永远这样自言自语。”
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面容,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说,“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吗,你完全说对了。”
“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喔,对,那也重要。但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把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真的有效。当你在讲述生命演化方式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怎样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除非它不存在。”
“喔,那件事!”
“对,那件事!我刚才犯了偏执狂。我原先一直用传统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当年那艘老旧的训练舰上。我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试着寻找各种可疑的物件。我忘了这艘太空艇是数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懂了吗?”
“不懂,葛兰。”
“太空艇上有电脑,我怎么忘了?”
他立刻钻进自己的舱房,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飞出数万公里。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梢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当然就是光速)伸展到太空,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嗯,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度愈拉愈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距仅数米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则”,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里昂在八秒差距之外,是距离端点星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联络端点星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里昂!想象安纳克里昂!尽可能想象清楚。你知道它和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和它的行星表面学;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里昂(如今,它绝不可能遭敌人占领,那只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太空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里昂。
想象它!想象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梢在太空中不停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远星号上没有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多久之后,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的面部肌肉虽然没有动作,却明显露出喜色。“我真高兴能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艇,而且我对它完全没有认识,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乖乖!看来,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绝不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心地真好,真的。”
“乱讲!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才那番话中,我了解到地球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无比的一个题目。”
当裴洛拉特在讲述他对地球的看法时,崔维兹一定就有了体悟,只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问题萦绕心中,所以并未立即作出回应。在那个问题迎刃而解之后,崔维兹果然马上有所反应。
哈里・谢顿最常为人引述的一句话,大概就是他对第二基地的描述。他曾说第二基地位于“银河的另一端”,甚至还曾为该处命名,称之为“群星的尽头”。
这句话收录在盖尔・多尼克的记述中。“在银河的另一端……”根据多尼克为谢顿所著的传记,谢顿在接受帝国法庭审判之后,曾经亲口对他这么说。从那一天开始,这句话的含意始终为人争论不休。
银河某一端与“另一端”究竟靠什么相连?一条直线,一条螺线,一个圆,还是其他的线条?
现在,崔维兹突然间恍然大悟,了解到那既不应该、也不可能是银河地图上的任何直线或曲线。真正的答案,其实更加微妙。
端点星是其中的一端,这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没错,端点星位于银河的边缘——甚至在基地的边缘——因此“端点”具有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在谢顿说那句话的时候,它也是银河中最新的世界。严格说来它当时尚未存在,只是一个即将建立的世界。
根据这个观点,银河的另一端又在何处?基地的另一个边缘吗?哈,银河最古老的世界在哪里?照裴洛拉特刚才的说法——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重意义——唯一的答案就是地球。第二基地当然就在地球上。
虽然谢顿曾经说过,银河的另一端叫做“群星尽头”,谁又能断言这不是一种隐喻呢?如果像裴洛拉特那样回溯人类的历史,想象时光不断倒流,便能看到每个住人星系中的人类,逐渐回流到其他的行星系,也就是第一代移民原先的出生地,然后人潮继续不断回流——直到最后,所有的人类都退回到某颗行星,那里便是人类的发源地。而照耀地球的那颗恒星,正是所谓的“群星尽头”。
崔维兹露出微笑,用近乎崇拜的口吻说:“再多说些有关地球的事,詹诺夫。”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真的。我们要到川陀去,才能找到更多资料。”
崔维兹说:“不会的,詹诺夫,我们不会在那里找到任何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并不打算去川陀。太空艇由我驾驶,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去。”
裴洛拉特的嘴巴立刻张得老大。他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用悲凄的语调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拜托,詹诺夫,别这样子。我的意思是,我们要直接去找地球。”
“可是只有川陀才有……”
“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到川陀去,只能找到尘封的档案,还有变脆的胶卷,到头来自己也会灰头土脸,甚至一捏就碎。”
“几十年来,我一直梦想……”
“你梦想能找到地球。”
“可是只有到了……”
崔维兹突然站起来,倾身向前,一把抓住裴洛拉特的短袖袍。“别再说了,教授,别再提那个地方。在我们还没登上太空艇之前,当你第一次告诉我,说我们要去寻找地球时,你说我们一定找得到,因为,让我引述你自己的话:‘我已经胸有成竹’。现在,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川陀,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个胸有成竹的答案。”
“可是必须先证实啊。目前为止,它还只是一种想法,一线希望,一个模糊的可能性。”
“好!就告诉我这些!”
“你不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研究过这个题目。完全没有历史依据,没有可信的理论,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当人们谈到地球时,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至少有一百万种互相矛盾的传说……”
“好吧,那么,你自己的研究又是怎么做的?”
“我不得不搜集每一项传说,每一点可能的历史,每一件传闻轶事,每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甚至包括虚构的故事。无论任何资料,只要提到地球这个名字,或是涵盖起源行星的概念,我都不会放过。三十多年来,我从银河中每一颗行星上,尽一切可能搜集各种资料。现在,我只需要到银河图书馆,去查阅一些最权威可靠的资料。偏偏那座图书馆在……但你不准我说那个地名。”
“对,别提那个地方。我只要你告诉我,在你所搜集的资料中,哪一条特别吸引你的注意,并且告诉我,你是基于什么理由,认为那是一条可靠的资料。”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帮个忙,葛兰,请别介意我说句老实话,你的口气听来像个军人和政客。研究历史可不能用这种方法。”
崔维兹做了一个深呼吸,忍下了这口气。“那就告诉我该用什么方法,詹诺夫。我们有两天的时间,你教教我吧。”
“绝对不能只靠某一个或几个神话传说。我必须将它们搜集齐全,然后分析整理。我还创立了一些符号,用来代表内容的各种特色,例如不可能存在的气候、不符实际情况的行星天文数据、文化英雄并非源自本土等等,总共好几百项之多,这么说绝不夸张。没有必要跟你讲所有的细目,两天时间一定不够。我告诉过你,我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
“后来我设计出一个电脑程序,能自动搜寻那些神话传说,找出其中的共同点,还能删除绝对不可能的部分。我慢慢建立起一个地球模型,包含了地球应有的各种条件。毕竟,如果人类的确发源自单一的行星,那么该行星的特征,必定会反映在所有的起源神话,以及每一个文化英雄故事中。嗯,你要不要我讲解数学上的细节?”
崔维兹说:“谢谢你,暂时不必。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没有被数学模型误导呢?我们确知端点星是在五百年前才建立的,第一批移民名义上来自川陀,可是他们真正的星籍如果没有上百,也至少包括几十个世界。但某人若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假设哈里・谢顿来自地球,因为他并不是在端点星出生的,进而会认为川陀其实就是地球。当然,如果根据谢顿时代的川陀景观——一个表面覆满金属的世界——去寻找川陀,那就一定找不到,而川陀也许就被视为不可能的神话。”
裴洛拉特显得很高兴。“我收回刚才那番军人和政客的批评,我亲爱的伙伴。我现在才发现,你具有了不起的直觉。当然,我得设定一些控制方法。我根据正史以及搜集来的神话传说,穿凿附会了一百组假的历史,其中一组甚至取材自端点星的早期发展史。然后,我试着将这些创作代入地球模型,结果电脑全部加以否决,没有一组例外。老实说,这也许代表我欠缺幻想的天分,没法子编出合理的故事,但我已经尽了全力。”
“我相信你尽了全力,詹诺夫。根据你的模型,地球又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推算出地球的许多特征,每个特征的可能性不尽相同。比方说,银河中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住人行星,自转周期都介于二十二到二十六银河标准小时。这……”
崔维兹突然插嘴道:“我希望你没有在这上面花工夫,詹诺夫,这点毫无神秘可言。一颗适宜住人的行星,不可能自转得太快或太慢,前者会使大气环流产生强烈的风暴,后者会使温度呈现极端变化。这其实是人类刻意选择的结果,由于人类喜欢住在条件宜人的行星上,因此所有适宜住人的行星都具有相同的特点。可是有人却说:‘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其实一点都不惊人,甚至不能算巧合。”
“这一点,”裴洛拉特心平气和地说,“事实上是社会科学中众所周知的现象。我相信在物理学中也是一样,但我并非物理学家,所以不太敢肯定。总之它称为‘人择原理’。观测者在观测过程中,无可避免会影响到被观测的事件,有时观测者的存在就足以产生影响。我们现在的问题是,那颗合乎模型的行星在哪里?哪一颗行星的自转周期,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日,也就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
崔维兹努起下唇,显得若有所思。“你认为那就是地球吗?银河标准时间的订定,当然有可能以任何世界的特征时间作标准,对不对?”
“不大可能,这不符合人类的习性。过去一万两千年来,川陀一直是银河的首都;而且足足有两万年的时间,它都是银河中人口最多的世界,可是川陀并没有将它的自转周期——1.08个银河标准日——强行推广到银河各处。端点星的自转周期则是0.91个标准日,我们也没有强迫各行星用这个时间当做一天。每一颗行星都有本身的当地行星日,用它作为计时的标准,而在处理星际间的重要事务时,就会借助于电脑,将行星日和标准日彼此互换。所以说,银河标准日必然源自地球!”
“为什么必然呢?”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地球曾经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地球上的日和年,自然就会成为标准。而人类殖民到其他世界时,由于社会惯性,这两个单位很可能继续被当做标准。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转周期刚好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而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则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年。”
“这难道不会是巧合吗?”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现在轮到你认为巧合了。你想不想打赌,赌这件事真是巧合?”
“这……这……”崔维兹吞吞吐吐。
“事实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古老的时间单位,称为‘月’……”
“我听说过。”
“它显然就是地球卫星环绕地球的公转周期。然而……”
“怎么样?”
“嗯,我的模型中有个相当惊人的特点,就是那颗卫星实在太大,它的直径超过地球的四分之一。”
“从没听过有这种事,詹诺夫。放眼银河,不论哪个住人行星,都没有一颗那么大的卫星。”
“但这可是好现象,”詹诺夫手舞足蹈地说,“如果只有地球才能产生各式各样的物种,还能演化出智慧生物,它就应该具有独一无二的自然条件。”
“可是产生各式各样物种和智慧生物,以及其他一切特点,又跟一颗大卫星有什么关联?”
“好啦,现在你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这点很值得深入探讨,你难道不觉得吗?”
崔维兹站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可是这又有什么困难呢?你只要查查住人行星统计表,找一颗自转周期等于银河标准日、公转周期等于银河标准年的行星。如果它刚好拥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你就等于找到了。你说过你‘已经胸有成竹’,我猜这就代表你已经这么做了,也已经找到了那个世界。”
裴洛拉特露出困窘的表情。“嗯,这个,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我的确查过统计资料,至少曾经请天文学系帮我查过,结果——嗯,让我直说吧,根本没有那样的世界。”
崔维兹又猛然坐下来。“但这就意味着你的整个推论都失败了。”
“我倒觉得并不尽然。”
“什么叫并不尽然?你建立了一个模型,囊括所有详尽的细节,结果却找不到实际符合的行星。这就代表你的模型毫无用处,你必须从头来过。”
“不,那只代表住人行星统计表并不完整。毕竟,住人行星总共有几千万颗,其中一些位置非常偏僻隐匿。比方说,有将近一半的行星,其中人口数目并不精确。此外,还有六十四万个住人世界,除了名称之外,有些顶多再附上方位,其他资料一律空白。根据银河地理学家的估计,未登录于统计表的住人行星也许上万。想必那些世界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帝政时期,这样做可能有助于逃税。”
“而之后的几个世纪,”崔维兹以嘲讽的语气说,“这样做则可能有助于把自己的世界当成贼窝。有些时候,干强盗比正经买卖更容易致富。”
“这我就不晓得了。”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说。
崔维兹又说:“无论如何,不论地球上的居民作何打算,我认为住人行星清单都该包括地球。根据定义,它是最古老的世界,早期的银河文明不可能将它遗漏。而一旦登录在统计表上,它就不会再消失了。这一点,我们当然可以相信社会惯性的效应。”
裴洛拉特露出了犹豫和为难的神情。“事实上,还真有呢——在住人行星清单中,真有一个叫地球的。”
崔维兹瞪大眼睛。“我以为你刚才明明告诉我,地球并不在那份清单上?”
“清单上并没有‘地球’这个名字。然而,有个叫做‘盖娅’的行星。”
“盖压?它跟地球又有什么关系?”
“盖子的‘盖’,女字旁的‘娅’,它的意思就是地球。”
“詹诺夫,为什么它的意思就是地球,而不是其他的东西?这个名字在我听来毫无意义。”
裴洛拉特的脸孔原本难得有什么表情,此时却好像扮了一个鬼脸。“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根据我对那些神话传说所作的分析,当年在地球上,存在有好几种不相同的、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什么?”
“你没听错。毕竟,在整个银河中,也有上千种不同的腔调……”
“银河各处当然有许多种方言,彼此却不是无法沟通的。有些方言即使不容易听懂,仍未脱离银河标准语的范畴。”
“当然,但如今星际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交流。倘若某个世界孤立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会如何呢?”
“但你讲的可是地球本身。那是单一的一颗行星,哪来的什么孤立?”
“别忘了,地球是人类起源的行星,必然有过一段难以想象的原始时期,没有星际旅行,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任何科技。经过了无数的生存竞争,我们的哺乳类祖先才脱颖而出。”
“这太荒谬了。”
裴洛拉特因而露出窘迫的神态。“老弟,讨论这个问题也许根本没用。我从来没有利用它说服过任何人,我可以肯定,这是我自己的错。”
崔维兹随即感到后悔。“詹诺夫,我郑重道歉,我刚才是脱口而出。你告诉我的这些观念,毕竟都是我不熟悉的。你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慢慢建立起这些理论,我却得一下子照单全收,你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听我说,我可以想象地球上出现过原始人,他们发展出两种完全不同、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或许有六七种之多。”裴洛拉特没什么自信地说,“地球可能分成好几个庞大陆块,起初,各陆块间也许没有任何联系。每个陆块上的居民,都有可能发展出独特的语言。”
崔维兹刻意以严肃认真的口气说:“各个陆块上的居民,一旦知晓了彼此的存在,可能也会开始争辩‘起源问题’,争论究竟在哪个陆块上,最早出现从动物演化而来的人类。”
“非常有可能,葛兰。他们那么做,会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而在那些语言中,有一种以‘盖娅’代表地球,但是‘地球’这个名称则是源自另一种语言。”
“对,对。”
“那个将地球称作‘地球’的语言,后来发展成银河标准语。可是地球的居民,由于某种原因,却用另一种语言中的‘盖娅’,来称呼他们自己的行星。”
“完全正确!你学得真快,葛兰。”
“但是,我觉得没必要把它想得多玄。如果盖娅真是地球,虽然名称不同,可是根据你先前的论点,这个盖娅的自转周期应该刚好是一个标准日,公转周期正是一个标准年,还具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以恰好一个月的公转周期环绕这颗行星。”
“对,一定应该是这样。”
“好啦,请告诉我,它到底符合还是不符合这些条件?”
“其实我不敢说,统计表上并没有这些资料。”
“真的吗?好吧,那么,詹诺夫,我们是不是该飞到盖娅,去测一测它的自转和公转周期,并且看一看它的卫星呢?”
“葛兰,我是很想去。”裴洛拉特相当迟疑,“问题是,它的位置也没有精确的记载。”
“你的意思是,你掌握的光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而这就是你所谓的胸有成竹?”
“但这正是我想去银河图书馆的原因!”
“慢着,你说统计表中没有精确位置,究竟有没有其他任何资料?”
“它被列在赛协尔星区之下,旁边还加上一个问号。”
“好啦,詹诺夫,别再垂头丧气了。就让我们飞到赛协尔星区,我们总有办法找到盖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