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点星议员曼恩・李・康普向崔维兹伸出右手,表情看来有些犹豫。
崔维兹用严厉的目光瞪着那只手,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将脸转向一旁,对着空气说:“我明明不该搅扰异邦行星的平静,以免惹上一场牢狱之灾,但是这个人如果再向前走一步,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康普陡然煞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又用迟疑的目光望了裴洛拉特一眼,才终于低声说:“能不能给我机会说几句话?作一番解释?你愿意听吗?”
裴洛拉特轮流望着这两个人,长脸稍微绷紧了一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葛兰?我们来到这么远的世界,你竟然立刻碰到熟人?”
崔维兹双眼紧紧盯着康普,却故意稍微转身,表示他是在跟裴洛拉特讲话。他说:“这个人类——这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外形判断——曾经是我在端点星上的朋友。我对朋友一律以诚相待,因此毫不保留地信任他,什么事都对他说,其中有些想法也许并不适合公开。结果,他显然将我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有关当局,却又懒得把这件事告诉我。由于这个缘故,我一步步钻进一个圈套,害得我如今遭到放逐。而现在这个人类,竟然还希望我把他当成朋友。”
他终于转头面对康普,同时伸手梳了一下头发,结果却是把一头鬈发弄得更乱。“你,给我听好,我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银河那么大,你为何刚好在这个世界上?又为何刚好在此时出现?”
康普的右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崔维兹说完这番话才缩了回去,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原本几乎是如影随形的那股自信也不见了,使他看起来有些忧郁,而且不像已有三十四岁的年纪。“我会解释的,”他说,“可是得让我从头说起!”
崔维兹迅速四下望了望。“在这里?你真想在这里谈吗?在这个公共场所?你要我在听够了你的谎言之后,当场把你打趴下?”
康普举起双手,手掌贴着手掌。“请相信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然后,他立刻猜到对方会如何回应,赶紧补充道:“你也可以不必相信,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比你们早几个小时抵达这颗行星,已经作过一番调查。在赛协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知道基于什么传统,今天是他们的沉思日。几乎人人都待在家里,或说理当如此。你可以看到这里门可罗雀,总不至于天天这样吧。”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本来也在奇怪,这里怎么会如此冷清。”他凑到崔维兹耳旁,悄声道:“为什么不准他说话呢,葛兰?他看起来好凄惨,可怜的家伙,也许他只是想道歉。你不给他机会,似乎有点不公平。”
崔维兹说:“裴洛拉特博士好像很想听听你的说法。我愿意接受他的意见,不过你最好长话短说。今天也许是我发脾气的好日子,既然人人都关在家里沉思,我制造的骚动可能不会引来执法者。明天我大概就不会那么好运,为何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呢?”
康普用很不自然的声音说:“听着,如果你想打我一拳,那就来吧。我根本不会出手招架,懂了吗?动手吧,打我啊,可是一定要听我说!”
“既然这样,你就动口吧,我会耐着性子听一会儿。”
“首先我要告诉你,葛兰……”
“请称呼本人的姓氏,我跟你没那么熟。”
“首先我要告诉你,崔维兹,你完全说服了我,使我相信你的说法……”
“你掩饰得太好了,我当初真以为你把它当成笑话。”
“我故意装成在听笑话,才能掩饰心中极度的不安。听我说,我们坐到墙边去。即使这个地方冷冷清清,也难免会有一两个人进来,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于是三个人缓缓跨过大厅。此时康普又露出心虚的笑容,但仍旧跟崔维兹保持一臂之遥。
等到他们坐定之后,才发现椅子会随着体重凹陷,重塑成各人臀部的形状。裴洛拉特显得惊讶不已,像是想要赶紧跳起来。
“别紧张,教授。”康普说,“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了。这个世界注重生活上的舒适,他们在某些方面比我们进步。”
他将一只手臂搁在自己的椅背上,转身面对崔维兹,改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令我感到不安,令我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看,假使一切属实,那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难道他们不会设法对付你吗?不会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吗?如果我表现得像是相信了你,我可能也会被一并解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只了解你是懦夫。”
“血气之勇有什么用?”康普的语气十分诚挚,一对蓝眼睛却射出怒火。“那个组织有能力重塑我们的心灵和情感,你我能够抵抗吗?我们若想和他们对抗,首要之务就是不能让搜集到的情报曝光。”
“所以你深藏不露,因而安然无事?但你并没有瞒着布拉诺市长,对吧?这样做难道不冒险吗?”
“没错!但是我认为值得这样做。如果始终只有我们两人私下讨论,可能只会导致我们受到精神控制,或者记忆全被抹除。反之,假如我将整件事告诉市长——你也知道,她跟我父亲很熟。家父和我都是来自司密尔诺的移民,而市长的祖母……”
“是啊,是啊,”崔维兹不耐烦地说,“再往前追溯几代,你的祖先就能追溯到天狼星区,你跟每个人都讲过这些事。言归正传吧,康普!”
“好,我终于让她听进去了。只要我能利用你的论证,说服市长相信危险的确存在,联邦也许就会采取某些行动。如今,我们已经不像骡出现时那般无助。至少,这个危险的讯息可以散播出去,让更多人知道,这样我们两人就不会特别危险。”
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危及基地来换取自身的安全,真是爱国的最佳表现。”
“那只是最坏的结果,而我当初指望的是最好的结果。”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对于崔维兹始终不变的冷嘲热讽,他似乎一直咬紧牙关忍耐着。
“而你并未把这个高明的计划告诉我,对不对?”
“对,我没有说,我因此感到十分抱歉,崔维兹。市长命令我不要说,她说她想弄清楚你所知道的一切,可是像你这种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意见传到了他人耳中,就会立刻禁声。”
“她说得可真对!”
“我不知道,也无法猜测,更没想到她计划要逮捕你,并将你逐出端点星。”
“她是在等待适当的时机,等我的议员身份无法保护我的时候。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看得出来?连你自己也没有看出来。”
“如果当初我知道她获悉了我的看法,我就能预见这一切。”
康普突然不太客气地顶了一句:“说得倒很容易,你这是后见之明。”
“既然你也有点后见之明,请问你到这里来找我,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弥补这一切,弥补我的无心之失对你造成的伤害——真的是无心之失!”
“天晓得。”崔维兹冷冷地说,“你可真好心啊!可是你并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你究竟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怎么刚好跟我在同一颗行星上?”
康普说:“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之至,我是跟踪你来的!”
“经由超空间?在我做了一连串跃迁之后?”
康普摇了摇头。“没什么神秘的,我有一艘一模一样的太空艇,配备着同型号的电脑。你知道我有一种本事,能猜中船舰在超空间跃迁后,会朝哪个方向前进。通常我不能猜得非常准,平均三次有两次会猜错,可是有那种电脑帮忙,我的表现就好得多。此外,你在开始的时候迟疑了一阵子,给了我很好的机会,让我得以估算你进入超空间之际的方位和速度。我将这些资料——连同我自己的直觉式外推——一起输进电脑,其他的工作全部由电脑负责。”
“而你竟然比我更早抵达这座城市?”
“是的,你没有使用重力推进降落,可是我用了。我猜你会来到这个首府,所以我直接落下来,那时你正在——”康普用手指模仿太空艇,从半空中盘旋而下,意指对方是循着定向波束降落的。
“你冒着被赛协尔政府逮捕的危险?”
“这个嘛——”康普绽现灿烂的笑容,谁也无法否认这是个迷人的表情,连崔维兹几乎都要对他产生好感,“我并非永远都是懦夫。”
崔维兹不为所动。“你又是怎样弄到一艘同型号的太空艇?”
“跟你弄到的方式一模一样,是那个老太婆布拉诺市长拨给我的。”
“为什么?”
“我对你完全开诚布公,我的任务就是要跟踪你。市长想知道你到哪里去,还有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猜,你一路上都很忠实地向她汇报。还是你对市长也敢阳奉阴违?”
“我的确一路汇报,事实上我毫无选择。她在我的太空艇上装了超波中继器,他们以为我不会发现,但还是瞒不过我。”
“所以呢?”
“不幸的是它被钉死了,如果我想取下来,太空艇一定报废。至少,我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取下。因此她始终知道我的下落,也就等于始终知道你的行踪。”
“假如你跟不上我呢?那样她就无法知道我身在何处。这点你有没有想到过?”
“我当然想到过。我曾经想,干脆向她报告说我把你跟丢了。可是她不会相信我的,对不对?而且这样一来,我不知道会有多久无法回到端点星。我跟你不一样,崔维兹,我不是那种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的人。端点星上有我的妻子,她怀有身孕,我希望尽快回到她身边。你可以只为自己着想,我却不能。此外,我来也是为了警告你。谢顿在上,我一直想要说,可是你始终不肯听,不停地在说些别的事。”
“你突然对我如此关怀,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又能警告我什么呢?在我看来,你这个人似乎是唯一该提防的东西。你出卖过我,现在你又跟踪我到这里来,准备再出卖我一次。除了你,不会再有谁想要伤害我。”
康普一本正经地说:“老兄,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崔维兹,其实你是一根避雷针!你被送到太空,是为了要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如果真有第二基地的话。我的直觉并不限于超空间竞逐,我肯定那就是她真正的打算。如果你试图寻找第二基地,他们会知晓你的企图,然后对你采取行动。假如他们这样做,就非常有可能暴露行藏,这个时候,布拉诺市长将立刻攻打他们。”
“当初布拉诺打算逮捕我的时候,你那著名的直觉可惜却失灵了。”
康普涨红了脸,喃喃说道:“你也知道,直觉不是永远灵验的。”
“现在直觉又告诉你,她打算进攻第二基地?她才没这个胆子呢。”
“我想她的确有。但重点并不在此,而是她现在把你当成钓饵投了出去。”
“所以呢?”
“所以看在宇宙所有黑洞的份上,千万别去寻找第二基地。她不会在乎你是否因此丧命,可是我在乎。我觉得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所以我在乎。”
“我好感动,”崔维兹冷冰冰地说,“但是你白操心了,此时此刻,我刚巧有另一项工作。”
“另一项工作?”
“裴洛拉特和我正在寻找地球,就是某些人认为是人类故乡的那颗行星。对不对,詹诺夫?”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对,这是一项纯科学性的研究,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兴趣。”
康普露出茫然的神情,一会儿后才说:“寻找地球?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研究啊。”裴洛拉特说,“理论上,人类是从低等生命演化来的,而地球就是演化出人类的那个世界——不像其他世界,都是演化成功的人类由天而降——这种独特性一定很值得研究。”
“而且,”崔维兹补充道,“在那个世界上,我可能会找到更多第二基地的线索——只是可能而已。”
康普说:“可是地球并不存在啊。你们不知道吗?”
“不存在?”裴洛拉特脸上毫无表情,这代表他又准备坚持到底,“你的意思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并不存在?”
“喔,我不是这个意思。地球当然存在过,这点毫无疑问!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一颗叫作地球的行星,那个住人的地球早就消失了!”
裴洛拉特仍然毫不动摇。“有许多的传说……”
“慢着,詹诺夫。”崔维兹说,“告诉我,康普,你又是怎样知道的?”
“你所谓的‘怎样’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祖先可以上溯到天狼星区,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希望你不至于厌烦。那里的人对于地球所知甚详,因为地球就在那个星区,而这就是说它并非基地联邦的一部分,因此端点星上的人显然懒得过问。可是无论如何,地球的确在那里。”
“没错,是有这样的说法。”裴洛拉特说,“在帝国时代,许多人都对所谓的‘天狼假说’相当热衷。”
康普激动地说:“那不是什么假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裴洛拉特说:“假如我告诉你,我知道银河中有许多行星,附近星空的居民都将之称为地球——或者曾经这样称呼——你又怎么说?”
“但我讲的是真正的地球。”康普说,“在整个银河中,天狼星区是最早有人居住的区域,这点人尽皆知。”
“天狼星区的人当然这么说。”裴洛拉特仍然不为所动。
康普露出受挫的表情。“我告诉你……”
崔维兹却插嘴道:“告诉我们地球发生了什么变故。你说上面已经不再住人,为什么会这样?”
“由于放射性,整个行星表面都具有放射性。可能是由于核反应失控,或者源自一场核爆,我不太确定。如今,上面不可能有任何生命。”
三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好一阵子,康普才感到有必要再强调一遍,于是他说:“我告诉你们,地球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必要再去寻找。”
詹诺夫・裴洛拉特脸上难得出现了表情,不过那并非什么狂热,或者任何更不稳定的情绪。他只是将双眼眯起来,面部每个棱角都显得有些激动。
他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犹疑不决:“你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告诉过你,”康普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别胡扯了,年轻人。你是一位议员,这就表示你必定生在联邦的某个世界。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是司密尔诺。”
“没错。”
“很好,那么你所谓的‘祖上传下来’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由于你具有天狼星区基因,所以生来就熟悉天狼星区有关地球的神话传说?”
康普显然吃了一惊。“不,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康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的家族保有许多关于天狼星区历史的古籍,我说祖上传下来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指遗传。这种事不宜对外张扬,尤其是对一个热衷政治前途的人而言。崔维兹似乎认为我逢人便说,可是请相信我,我只对好朋友才提。”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愤:“理论上,基地公民人人平等,可是出身于联邦原始成员的公民,却比其他世界的人更平等些。至于那些跟联邦之外的世界有渊源的人,则是所有的公民中最不平等的。但是,别提这种事了。除了那些古籍,我还曾经走访好些古老世界。崔维兹——喂,回来啊——”
此时崔维兹离开了座位,信步走到大厅一角,透过一扇三角窗向外望去。这种窗子可以让人饱览天空的景色,却不会看到多少街景——一来有助于采光,二来更加保障隐私。崔维兹在窗前踮起脚尖,向下望了望。
不久他又跨过冷清的大厅,回到了原地。“窗子的设计挺有意思。”他说,“议员先生,你在叫我吗?”
“是的,还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那趟旅行吗?”
“刚毕业的时候?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是哥儿们,永远的哥儿们;义结金兰,两人联手天下无敌。你去做你的长途旅行,我怀着满腔热血加入舰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去——有一种直觉叫我别去,但愿那种直觉一直跟着我。”
康普没有上钩,他径自说下去:“我造访了康普隆,根据家族口耳相传,我的祖先就是来自那里,至少父系祖先可以确定。很久以前,该处尚未并入帝国的时候,我们那个家族还是统治阶级,我的姓氏便是源自那个世界,起码先人是这么说的。康普隆所环绕的那颗恒星,有个古老而充满诗意的名字:天苑肆。”
“那是什么意思?”裴洛拉特问道。
康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反正这就是传统。那是个古老的世界,人们活在无数的传统中。他们拥有许多关于地球历史的详尽记录,但没有人愿意多提。他们对地球有着迷信式的恐惧,每当提到这个名字,他们都会举起双手,食指和中指交叉,借此祛除霉运。”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当然没有,谁会感兴趣呢?我也不想强迫任何人听这个故事。得了吧!我有我的政治前途,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强调我的异邦出身。”
“那颗卫星又如何?描述一下地球的卫星。”裴洛拉特紧紧逼问。
康普似乎十分惊讶。“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卫星。”
“它究竟有没有一颗卫星?”
“我不记得曾经读到或听说过。但我可以确定,如果你去查询康普隆的记载,一定能找到正确答案。”
“可是你一无所知?”
“我对那颗卫星毫无概念,一点印象也没有。”
“唉!地球又是如何变得充满放射性?”
康普只是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裴洛拉特说:“好好想一想!你一定听过些什么。”
“那是七年前的事,教授,当时我不知道今天会被你这样逼问。的确有某种传说,被他们视为历史……”
“什么传说?”
“地球出现放射性……受到帝国的排斥和蹂躏,因而人口锐减……地球设法摧毁帝国……”
“一个垂死的世界,打算摧毁整个帝国?”崔维兹忍不住插嘴。
康普为自己辩护道:“我说过那只是传说,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在这个传说中,贝尔・艾伐丹占了一席之地。”
“他是谁?”崔维兹问。
“是个历史人物,我考查过他的事迹。他生于帝国早期,是一位闻名银河的正牌考古学家,坚决主张地球位于天狼星区。”
“我听过这个名字。”裴洛拉特说。
“他是康普隆的民族英雄。听我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详情,就该到康普隆去,在这里穷逛毫无用处。”
裴洛拉特问道:“根据他们的说法,地球计划如何摧毁帝国?”
“我不知道。”康普的声音中透出几分不悦。
“放射性跟这件事有关吗?”
“我不清楚。在某些传说中,提到地球曾发展出什么心灵扩张器,叫作神经元突触放大器,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们造出了超心灵吗?”裴洛拉特用绝对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我认为没有。我只记得那玩意并不灵光,它能使人变聪明,但会因此短命。”
崔维兹说:“这可能只是个道德寓言。如果你追根究底,反倒会把原有的线索搞混了。”
这句话惹恼了裴洛拉特,他转向崔维兹说:“你又懂得什么是道德寓言?”
崔维兹扬了扬眉。“你我的专业领域或许不同,詹诺夫,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不懂。”
“康普议员,关于所谓的神经元突触放大器,你还记得些什么别的吗?”裴洛拉特继续追问。
“没有了,而且我拒绝再接受任何盘问。听好,我奉市长之命跟踪你们,她可没有指示我和你们直接接触。我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警告你们被人跟踪这件事实,同时还要告诉你们,姑且不论市长有何目的,你们都只是她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不该跟你们多作讨论,可是你们突然提到地球,令我吃了一惊。好啦,让我再重复一遍:不论过去存在过什么——贝尔・艾伐丹也好,突触放大器也好,任何东西都好——都和现在的一切毫不相干。我再强调一次:地球是个已经死去的世界。我郑重建议你们到康普隆去,你们在那里会找到想知道的一切,总之赶快离开这里吧。”
“而你,当然会尽职地向市长报告,说我们转往康普隆去了,而且你会继续跟踪,以确定我们没有开溜。或许,市长早就知道这一切。我能想象,你刚才对我们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是市长授意的,她还仔细帮你排练过呢,因为根据她的计划,我们必须到康普隆去。对不对?”
康普的脸色煞白,他猛然站起来,尽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试图向你解释,我试图帮助你,现在我真后悔。你去跳你的黑洞吧,崔维兹。”
说完他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
裴洛拉特似乎有点震惊。“你这样做是不智之举,葛兰,老伙伴,我本来可以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资料。”
“不,你办不到。”崔维兹用严肃的口气说,“凡是他不准备让你知道的事,你休想从他嘴里套出来。詹诺夫,你不了解这个人。连我也是直到今天,才认清他的真面目。”
崔维兹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裴洛拉特一直不敢打扰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我们要在这里坐一夜吗,葛兰?”
崔维兹吓了一跳。“不,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到人多的地方比较好。走吧!”
裴洛拉特马上站起来,又说:“不可能有人多的地方,康普说今天是什么沉思日。”
“他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路上难道没有车子吗?”
“对啊,是有一些。”
“我看还真不少哩。此外,当我们进入市区时,它难道是一座空城吗?”
“那倒也不像。话说回来,你必须承认此地几乎没有人迹。”
“是的,没错,这点我特别注意到了。但还是走吧,詹诺夫,我肚子饿了。附近一定有吃饭的地方,而且我们吃得起好东西。我们总该有办法找到一家好餐厅,尝一尝赛协尔的新奇口味,但如果我们没勇气尝试,还是可以吃些银河标准菜肴。来吧,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对你说说我认为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维兹靠回椅背上,感觉浑身舒畅,好像元气都恢复了。就端点星的标准而言,这家餐厅不算豪奢,但各方面都显得新奇。在餐厅的一角,有个烹饪用的明火炉,整个餐厅都被烤得暖融融的。肉类都切成小块,刚好可以一口一块,并且配有各种辛辣调味酱。肉块包在一片片又湿又凉又光滑、还有淡淡薄荷香的绿叶里,可以直接用手抓着吃,不必担心被烫到,也不会沾得满手油腻。
侍者特别向他们解释,要连肉带叶一口吃下去。那位侍者显然常常招待外星客人,当崔维兹与裴洛拉特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盛取冒着热气的肉块时,他在一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而当他们发现绿叶不但可以中和肉块的温度,又能保护手指头的时候,侍者显然觉得十分欣慰。
崔维兹赞叹道:“太可口了!”吃完后决定再叫一客,而裴洛拉特也不例外。
接着他们又吃了一客松软微甜的点心,侍者便端来咖啡。两人发现咖啡竟带有焦糖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不约而同地加了些糖浆,这个举动令一旁的侍者大摇其头。
然后,裴洛拉特问道:“好啦,刚才在旅游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康普那件事?”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事该讨论吗?”
崔维兹四下望了望。他们坐在一个深陷的壁凹里,但隐密性仍然有限,好在餐厅高朋满座,鼎沸的喧哗刚好是最佳的掩护。
他压低声音说:“他跟踪我们到赛协尔,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他说他具有跟踪的直觉。”
“没错,他曾在超空间竞逐中拿到大学组冠军,直到今天我才感到这也有问题。我相当清楚,如果一个人训练有素,练成一种直觉反射,就能根据一艘船舰的准备动作,判断它会跃迁到哪里去。可是我无法理解,康普如何能判断一连串的跃迁。我当初只负责首度跃迁的准备工作,后面的都交由电脑处理。康普当然能判断我们的首度跃迁,但是他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够猜到电脑最里头的数据?”
“可是他做到了,葛兰。”
“他的确做到了。”崔维兹说,“我唯一想象得到的答案,就是他事先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他是预知结果,而并非靠判断。”
裴洛拉特考虑了一下。“好孩子,这很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在我们登上远星号之前,连我们自己都还没决定要去哪里。”
“这点我知道。沉思日这种说法又如何?”
“康普并没有骗我们。刚才进餐厅的时候,我们问过侍者,他说今天的确是沉思日。”
“没错,他这么说过,但他是在强调餐厅并未休业。事实上,他说的是:‘赛协尔城不是穷乡僻壤,我们今天照常营业。’换句话说,今天的确有人闭门沉思,可是大城市不作兴这一套;城里人多少有些世故,不像乡下人那么虔诚。因此今天的交通繁忙依旧,或许比平常日子好一点,但仍算是够忙的。”
“可是,葛兰,当我们在旅游中心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走进来。我注意到了,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我也注意到了,我甚至走到窗口,向外看了一下。结果我清楚看到,周围街道上有不少行人和车辆,但就是没有人走进来。沉思日是个很好的借口,若非我打定主意,不再相信这个异邦人养的,我们绝不会对这个幸运时机感到怀疑。”
裴洛拉特问道:“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答案很简单,詹诺夫。这个人即使在另一艘太空艇上,仍然能在我们决定目的地之后,立刻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这个人还能在一个热闹的地区,让一座公共建筑保持无人状态,以便适合我们三人密谈。”
“你是要我相信,他有办法制造奇迹?”
“正是如此。搞不好康普正是第二基地的特工,因而可以控制他人心灵;搞不好他能在另一艘太空艇中,读取你我的心灵内容;搞不好他能迅速闯过太空海关站;搞不好他能用重力推进降落,而使边境巡逻不加理会;搞不好他能运用心灵影响力,使得路人都不想进入旅游中心。”
“众星在上,”崔维兹现出愤慨的神情,继续说,“循着这条线索,我可以一直追溯到刚毕业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他一起旅行,我记得是我自己不想去。这是不是他影响了我呢?一定是他必须单独行动,他真正的目的地又是哪里呢?”
裴洛拉特把面前的杯盘推开,好像是想腾出一点地方,以便有足够的思考空间。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召来了机械茶房——一个自动的小餐车,于是两人便将杯盘与餐具移到餐车上。
等到餐车离去后,裴洛拉特才说:“这可是疯狂的想法,别忘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自然发生。一旦你开始怀疑有人在控制一切,你就会顺着这个思路解释每一件事,从此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别这样,老伙伴,这些都是偶发事件,端看你如何解释,可别陷入妄想而不能自拔。”
“我也不愿过度乐观而无法自拔。”
“好吧,那就让我们用逻辑来推理一番。假设他是第二基地的特务,他为何要冒着让我们起疑的危险,而把旅游中心腾空呢?他究竟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即使附近有几个人——而且大家一定各忙各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詹诺夫。他得将我们的心灵置于严密观察之下,不希望有其他的心灵造成干扰。也就是说不要有杂讯,不要有造成紊乱的机会。”
“这又是你自己的解释。他跟我们的那番对话,到底又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大可认为,正如他自己坚称的那样,他来找我们,只是为了解释他的作为,并且向你道歉,同时警告我们可能出现的麻烦。除此之外,他还可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此时,位于餐桌一侧的小型刷卡机发出柔和的闪光,并显示出这一餐的费用。崔维兹伸手从宽腰带中摸出信用卡,这种具有基地印记的信用卡全银河通用,基地公民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一卡在手便能通行无阻。他顺手将信用卡插入槽孔,不一会儿就结清了账。崔维兹(出于天生的谨慎作风)检查了一下余额,才将信用卡放回口袋。
他又转头四处看了看,确定了其他客人都没有露出可疑的神色,这才继续说:“还可能有什么其他目的?还有什么目的?他跟我们谈的可不只这些,他还谈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地球已经死了,并且极力怂恿我们去康普隆。你说我们该不该去?”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葛兰。”裴洛拉特坦然承认。
“就这样子走掉?”
“等我们把天狼星区调查完毕,还可以再回来。”
“难道你没有想到,他来找我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转移我们对赛协尔的注意,让我们自动离开此地?不论我们去哪里都好?”
“为什么?”
“我不知道。听我说,他们原本希望我们去川陀,那是你原先的目的地,也许他们的确指望我们这样做。我却从中搅局,坚持我们应该来赛协尔,这一定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所以必须设法使我们离去。”
裴洛拉特显得十分不悦。“可是,葛兰,你是在妄下断语。他们为何不希望我们留在赛协尔?”
“我不知道,詹诺夫,但我知道他们想让我们走就够了。我偏要留下来,我绝不打算离开。”
“可是……可是……你听我说,葛兰,第二基地若想要我们离开,何不直接影响我们的心灵,让我们自动上路呢?何必花这么大的工夫,派人来跟我们讲道理?”
“既然你提到这一点,教授,他们难道没有对你动手脚吗?”崔维兹眯起双眼,露出狐疑的神色。“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裴洛拉特吃惊地望着崔维兹。“我只是认为这样做颇为合理。”
“倘若你受到影响,当然会这么认为。”
“可是我并没有……”
“如果你真的受到影响,当然会发誓绝对没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套牢,我根本无法反驳你的武断指控。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留在赛协尔,而你也得留下来。你自己无法驾驶太空艇,所以如果康普影响了你,他就是选错了对象。”
“好吧,葛兰,我们就留在赛协尔。等到发现其他该走的理由,那时再走不迟。毕竟,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吵架,或去或留都比起内讧来得好。好啦,老弟,如果我真的受到影响,难道会这么轻易改变心意,像我现在打算做的这样,高高兴兴依着你吗?”
崔维兹考虑了一会儿,突然仿佛福至心灵,不但露出笑容,并且伸出手来。“我同意,詹诺夫。我们回太空艇去吧,明天再从另一个管道着手——希望我们想得到其他管道。”
曼恩・李・康普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被吸收的。原因之一是他当时年纪还小;原因之二,是第二基地的特工行事极为谨慎,一向尽可能湮灭行迹。
康普是第二基地的“观察员”,第二基地分子若遇到他,都能立刻认出他这个身份。
这代表康普熟悉精神力学,能和第二基地分子用他们的方式沟通到某种程度,可是在第二基地成员中,他处于最低的阶层。他也能窥视他人的心灵,但无法进行调整,他所接受的训练从未达到那个境界。他只是观察员,并非一名执行者。
因此,他顶多只能算第二基地的二等成员,但他并不在意——并不很在意。他晓得自己在一个大计划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第二基地在建立之初,低估了任务的困难度,认为以其为数不多的成员就足以监控整个银河;只需要偶尔在某些地方作最轻微的调整,就能维护谢顿计划的正常运作。
骡的出现,打破了他们这种错觉。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突变异种,发动的攻势令第二基地措手不及,因而束手无策(第一基地当然也一样,不过这点并不重要)。足足过了五年,第二基地才策划出反击行动,并牺牲了许多性命,才终于遏止骡的攻势。
在帕佛的领导下,又花了令人痛心的代价,谢顿计划才完全回到正轨。痛定思痛之余,帕佛终于决心采取适当措施。在避免暴露踪迹的前提下,他决定大举扩张第二基地的活动,因此成立了“观察团”。
康普不晓得银河中总共有多少位观察员,就连端点星上有多少也不知道,因为这并非他应该知道的事。在理想状况下,任何两名观察员都不能有明显的联系,如此才能避免互相株连。第二基地的每一位观察员,都是直接与位于川陀的高层联系。
康普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踏上川陀。虽然他明白这种机会极小,却也知道的确有观察员调升到川陀,只不过极为罕见。一位优秀的观察员所具备的条件,绝不足以将他送上圆桌会议。
就以坚迪柏为例,他比康普年轻四岁,想必跟康普一样,自小即被第二基地吸收。不同的是,他直接被带往川陀,如今已成为一名发言者。对于这个事实,康普从未怀疑有什么不公平。从两人近来的频繁接触中,康普体会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心灵力量。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康普连一秒钟也无法抵挡。
对于自己的低下地位,康普并未常常察觉,更没有什么机会感到自卑。无论如何,那只是就第二基地的标准而言(他想,其他观察员的情况一定也差不多)。在川陀以外的世界上,在不受精神力量主导的社会中,观察员都很容易获得极高的社会地位。
以康普自己来说,他求学的过程一帆风顺,而且始终有许多优秀的朋友。他也能轻易挪用精神力学的技巧,来增强自己与生俱来的直觉(他十分肯定,自己当初会被吸收,正是由于这种天生的直觉)。借着这种能力的帮助,他成了超空间竞逐赛的明星,进而成为大学中的英雄人物,这就等于在政治生涯中迈开第一步。一旦渡过目前这个危机,他的政治前途更是难以限量。
假如这个危机获得圆满解决——这点他可以肯定——谁会忘记是康普首先发现崔维兹异于常人呢?(这是指崔维兹的心灵,并非他的外表,后者谁都看得出来。)
他是在大学时代认识崔维兹的,起初,只是将他当做一个乐观活泼、心思敏捷的好朋友。然而有一天早上,康普从昏睡中醒来,在半睡半醒的无我境界中,他的意识之流激荡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崔维兹未被第二基地吸收,是何等令人遗憾的事。
当然,崔维兹根本不可能被第二基地吸收。他是端点星土生土长的居民,不像康普,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移民。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如今也为时已晚。唯有十几岁的少年才有足够的塑性,能够接受精神力学的传授。过去,第二基地的确曾将这门技艺(它并非仅仅是“科学”)强行灌输到成年人僵固的大脑中,不过仅限于谢顿之后的第一和第二代。
既然崔维兹不具备成为第二基地一员的资格,而且早已过了被吸收的年龄,康普为何会关心这个问题呢?
再度碰面时,康普钻入崔维兹的心灵深处,终于发现令他不安的真正原因。崔维兹的心灵结构极其特殊,许多方面都和他所学的规则抵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它考倒。当他观察这个心灵的运作时,他又看到许多空隙。不,不是真正的空隙,不是一无所有的真空,而是崔维兹心灵中深不见底的部分。
康普无法判断他的发现有何意义,可是从此以后,他就循着这条线索观察崔维兹的言行举止。不久他就怀疑,崔维兹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根据看似不充分的资料,做出正确的结论。
这点是否跟他心灵中的空隙有关?当然,这是精神力学上的深奥问题,绝对超出康普的能力范围,或许只有圆桌会议的成员能够解答。事实上,崔维兹自己对这种能力也并不十分明了,这使得康普产生一种焦虑,并想到自己也许可以……
可以做什么?康普本身的知识无法提供正确答案。对于崔维兹拥有的这种能力,他几乎能看出其中的意义,但并非完全清楚。他仅仅得到一个直觉式的结论,或许只能说是猜测:崔维兹有可能成为极其重要的人物。
既然有此可能,就要把握机会,于是康普冒险从事似乎超越自己权限的行动。反正,只要自己猜得正确……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使他能够坚持到底。起初,他的报告根本无法送达圆桌会议,总是在半途便遭到搁置。后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好(自暴自弃地)去找圆桌会议中最资浅的成员。最后,史陀・坚迪柏终于有了回应。
坚迪柏耐心地听取他的报告,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两人就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康普之所以和崔维兹维持友谊,就是为了替坚迪柏搜集情报。而在坚迪柏的指示下,康普诱使崔维兹一步步走入陷阱,终于令他遭到放逐。唯有透过坚迪柏,康普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感到有希望了),在有生之年调升到川陀。
然而,他们所作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把崔维兹送到川陀。如今崔维兹擅自改变行程,着实令康普大吃一惊,而且(康普认为)坚迪柏也未曾预见这件事。
总之,坚迪柏已匆匆赶来此地与康普会合,这使得危机感更浓了。
康普送出了超波讯号。
坚迪柏在睡梦中,心灵突然感到一下轻触。由于它直接影响“唤觉中心”,因此效率极高,而且不会使人有任何不适。下一瞬间,坚迪柏便已清醒。
他在床上坐起来,被单随即从身上滑落,露出健壮而肌肉饱满的躯体。他认得出那是谁发出的轻触,因为对一位精神学家而言,每个人的精神力量各有特征,正如主要借着声波沟通的普通人,能够根据声音分辨出是谁在说话。
坚迪柏送出一道标准讯号,询问对方能否稍等一会儿,结果收到“无紧急状况”的回讯。
于是,坚迪柏不慌不忙地开始晨间的梳洗工作。而再度进行接触时,他尚未离开太空船的淋浴室,洗澡水正在排入回收系统。
“康普吗?”
“是的,发言者。”
“你跟崔维兹还有另外那个人谈过了吗?”
“那个人叫裴洛拉特;詹诺夫・裴洛拉特。我跟他们谈过了,发言者。”
“很好。再给我五分钟,我来安排视觉接触。”
他向驾驶舱走去,半途碰到了苏拉・诺微。她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好像有话要说,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中央,使她立刻打消那个念头。坚迪柏对于她心灵中强烈的爱慕/崇敬情绪仍旧感到有点不自在,可是说来奇怪,它却渐渐成为一种令人欣慰的正常氛围。
他伸出一条精神触须勾住她的心灵,这样一来,若有任何外力入侵他的心灵,她一定同时受到影响。由于她的心灵单纯无比(坚迪柏忍不住想,凝视着那种朴实的匀称美感,总是给人带来无穷的喜悦),附近倘若出现任何异类心灵场,保证可以侦测出来。当初,他们两人站在大学门口时,她表现出令他感动的谦恭态度;正是由于她对学者的崇拜,才使她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出现。坚迪柏想到这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他呼叫道:“康普?”
“我在这里,发言者。”
“请你放松,我必须检视你的心灵,希望你千万别介意。”
“请便,发言者。我能否请问目的是什么?”
“要确定你并未遭受外力侵扰。”
康普说:“我知道你在圆桌会议中有政敌,发言者,可是他们绝对不会……”
“别乱猜,康普,放轻松。很好,你没有受到侵扰。现在,请你跟我合作,我们马上建立视觉接触。”
接下来发生的事,若用普通文字描述,就是两人同时产生幻象。这种影像普通人绝对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仪器能侦测出来。唯有训练有素的第二基地分子,才能凭借精神力量,帮助对方捕捉这种影像。
所谓的视觉接触,就是将对方的面容投射到自己的心灵幕上,但即使是最高明的精神学家,也只能产生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此时,坚迪柏仿佛透过一层晃动的薄纱,看到康普的脸孔映在半空中,而他很清楚,如今在康普面前,自己的脸孔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物理科学发展出的超波,能将清晰的影像送到遥远的地方,双方即使相隔一千秒差距,通讯时也有面对面的感觉。在坚迪柏的太空船上,当然也有这种装置。
然而,精神视觉自有优点。最主要的是,第一基地所拥有的任何装置都无法截收,甚至第二基地分子彼此之间也截收不到。虽然心灵活动或许会被他人察觉,但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精神视觉通讯的精髓,全在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至于那些反骡,嗯,只要诺微的心灵保持澄净,就足以保证他们不在附近。
坚迪柏说:“康普,把你跟崔维兹以及裴洛拉特的谈话经过,精确地告诉我,要精确到心灵深处的程度。”
“当然没问题,发言者。”康普说。
他的转述虽然达到心灵深处的精确度,远比鹦鹉学舌内容丰富得多,整个过程却没有花太多时间。因为利用语音、表情与精神力场的组合,可将讯息的密度压缩许多倍。
坚迪柏专心望着面前的影像,因为在精神视觉中,几乎没有冗余的讯息。在普通的肉眼视觉中,甚至在跨越数秒差距的超波影像中,都包含大量的光学资讯,远超过辨识上的需要,即使漏失一大部分,也不会有什么严重损失。
然而,如同雾里看花的精神视觉,虽然具有绝对安全的优点,代价则是不能忽视任何讯息。每一个位元,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在位于川陀的第二基地上,流传着许多骇人的故事,导师总是喜欢借着这些故事,对弟子强调全神贯注的重要性。其中最常被转述,也是最不可靠的一则故事,内容是说在骡尚未攻占卡尔根之前,第二基地驻外人员已经注意到骡的动向,并利用精神视觉向川陀回报。可是负责通讯的低层工作人员,却以为那是一种像马的动物。因为其中有一个微小讯号,注明那是一个“人名”,但他或是没注意到,或是根本没有看懂。所以他认为整件事毫不重要,不值得将这个消息转给高层。等到下一个报告送来,第二基地已经来不及立即采取行动,只好展开为期五年的艰苦奋战。
这件事几乎肯定是子虚乌有,但这并不重要。它本来就是个戏剧性的故事,目的只是要鼓励弟子养成专心一意的好习惯。坚迪柏记得自己在求学过程中,曾在接收精神视觉讯息时犯了一个小错,他自认一点都不重要,也不至产生任何误会。但是他的师父老肯达斯特——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立刻发出一阵冷笑,并说:“一种像马的动物,坚迪柏学员?”这么一句话,便足以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康普转述完了。
坚迪柏说:“请你估算一下崔维兹的反应。你比我,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康普说:“目前的情势已足够明显,精神指标显示得一清二楚。他认为我的言行代表我亟欲劝他们离开,无论去川陀也好,去天狼星区也好,去任何地方都好,就是不要他们前往原来的目的地。根据我的推测,这就代表他会坚决留在原地。简言之,我一再强调他应该离去,促使他认为这点极为重要,由于他自认立场和我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别,凡是他以为我希望他做的事,他都会故意反其道而行。”
“你有把握吗?”
“相当有把握。”
坚迪柏考虑了一下,断定康普的看法的确没错。他又说:“我很满意,你做得很好。那个地球毁于放射性的故事,你选得极为恰当,不必直接操控心灵,便能使对方产生适当的反应。值得赞赏!”
康普似乎自我挣扎了一下子。“发言者,”他说,“我无法接受你的称赞。这个故事并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千真万确的。在天狼星区,真有一颗叫做地球的行星,而且大家的确认为它就是人类的故乡。它很早就带有放射性,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才发生的变故。由于情况愈来愈恶劣,这颗行星最后终告灭亡。当年也真有人发明出心灵强化装置,只是一直无用武之地。在我祖先的母星上,这些都被视为历史。”
“真的吗?实在有趣!”坚迪柏显然并非十分相信,“这样更好。知道真话何时派得上用场,也是可佩的本事,因为假话总是无法说得那么真诚。帕佛曾经说过:‘谎言愈接近真话愈好,而真话本身若运用得当,则是最佳的谎言。’”
康普说:“我还有一件事报告,由于你曾经指示,在你抵达赛协尔星区之前,要不计任何代价让崔维兹留在此地,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因此,他显然已经怀疑我受到第二基地的影响。”
坚迪柏点了点头。“我想,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他的偏执狂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即使没有第二基地踪迹之处,他也能够无中生有。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发言者,假如崔维兹绝对有必要留在此地,以便你亲自处理,不如让我前去与你会合,用我的太空船带你回来。这样一天之内就能……”
“万万不可,观察员。”坚迪柏厉声答道,“你绝不能这样做。端点星晓得你的下落,你的太空艇上有个无法拆卸的超波中继器,对不对?”
“没错,发言者。”
“既然端点星知道你登陆了赛协尔,他们一定已经通知驻赛协尔大使,而那位大使也一定知道崔维兹亦在此地。假使你来接我,超波中继器就会泄露你的行踪,让端点星知道你曾经离开,前往几百秒差距之外,然后又迅速折返。可是那位大使却会向端点星回报,崔维兹始终留在原地。根据这些情报,端点星上的人会怎么想?不管怎么说,端点市长总是个精明的女人,我们最不愿意犯的错误,就是做出令她起疑的举动,让她因而提高警觉。我们绝不希望她率领舰队远征此地,无论如何,这个可能性高得令人担心。”
康普说:“对不起,发言者,既然我们能控制舰队司令的心灵,又何必怕什么舰队呢?”
“不论我们多么有恃无恐,没有舰队出现总能再减一分顾虑。你就留在原地,观察员,我抵达后立刻与你会合。我会登上你的太空艇,然后……”
“然后怎样,发言者?”
“然后,就由我来接掌一切。”
关上精神视觉之后,坚迪柏并没有离开座位。他坐在那里,沉思了良久。
相较于第一基地的先进科技,他的太空船显得相当原始,因此前往赛协尔的旅程不免十分漫长。他刚好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了有关崔维兹的每一份报告,这些报告几乎涵盖前后十年的时间。
不论是根据崔维兹的条件,或是最近发生的诸多事件,坚迪柏都百分之百确定,崔维兹可以成为第二基地的优秀成员。可惜自从帕佛时代,就传下一个严格规定,不准吸收端点星出生的人。
其实几世纪以来,第二基地不知错失多少绝佳的人才。银河总共有数千兆的人口,不可能一一加以评估。然而,不会有任何人比崔维兹更具潜力,更没有任何人曾经处于比他更敏感的地位。
坚迪柏微微摇了摇头。无论崔维兹是不是端点星土生土长的,他都绝对不该遭到忽视。好在康普观察员独具慧眼,实在功不可没,更何况当时崔维兹早已成年。
当然,如今崔维兹对他们毫无用处。他的年纪已经太大,早就没有可塑性。可是他仍然具有天生的直觉,能够根据相当有限的资料,猜测出正确的答案。此外……此外……
老桑帝斯虽然步入晚年,但终究是第一发言者,而且整体而言,他还是相当优秀的一位。当时,他手头没有相关资料,也没有预见坚迪柏在这趟旅程中才作出的推论,但桑帝斯却看出了那个“此外”,认为崔维兹正是这个危机的关键。
崔维兹为什么来到赛协尔?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究竟在干什么?
绝对不能轻易动他!这点坚迪柏极为肯定。在弄清楚崔维兹的确实角色之前,任何企图改造他的尝试都是天大的错误。那些反骡——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假如对崔维兹(尤其是崔维兹)采取了错误的行动,很可能等于在自己面前,引爆了一颗威力无穷的“微太阳”。
他突然感到另一个心灵在附近徘徊,想也不想就随便一挥,像是挥走那些川陀特产的蚊虫,只不过他用的不是手劲,而是发自心灵的力量。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外来的痛觉,于是抬起头来。
苏拉・诺微用手掌捂着皱起的额头。“对不起,师傅,我的头忽然感觉痛苦。”
坚迪柏马上后悔不已。“很抱歉,诺微,我没有注意,或者应该说太专注了。”他以迅速而温柔的动作,抚平了被他搅乱的精神纤维。
诺微随即展现快活的笑容。“忽然就消失没有了,师傅,你说话的声音可以帮我治病。”
坚迪柏说:“好极了!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没有自行找出答案,因为他愈来愈不愿意侵犯她的隐私,所以禁止自己进入她的心灵深处。
诺微显得犹豫,微微俯身凑向他。“我在担心。你的眼睛没有在看哪里,嘴巴发出声音,脸孔还扭曲。我待在这里,吓得不敢乱动,惊怕你系身体虚弱——生病了——不明白该怎么做。”
“我没事,诺微,你不用害怕。”他轻拍着她的手背,“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你了解吗?”
恐惧,或是任何强烈的情绪,多少都会扭曲或搅乱她心灵的匀称状态。坚迪柏希望她的心灵永保平静、安详、愉悦,却又不愿靠外力达到这个目的。他刚才对她做的微调,她还以为是言语造成的效果,他相信这就是最好的方式。
他说:“诺微,何不让我叫你苏拉呢?”
她抬头望向他,现出苦恼的神色。“喔,师傅,请不要这样做。”
“可是我们认识的那一天,鲁菲南就是这么叫你的。何况现在我跟你很熟了……”
“我很明白他系这样子叫我,师傅。一个女孩还没有男人,还没有订亲,还系……单独一个人,男人系这样叫她没错。如果你叫我诺微,我会更加光荣,我会感觉骄傲。虽然说我现在没有男人,但我有师傅,所以我快乐。我让你叫我诺微,希望你不会感觉生气。”
“当然不会,诺微。”
她的心灵立时显得光润美丽,坚迪柏因此很高兴,简直是太高兴了。他应该感到那么高兴吗?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想到,当年的骡应该就是如此受到影响,被那个第一基地女子贝泰・达瑞尔吸引,因而导致他的失败。
自己的情形当然不同。这个阿姆女子是他抵御异类心灵的武器,他自然希望她能发挥最高的效率。
不,这并非真正原因!如果他不再了解自己的心灵,甚至故意欺骗自己而回避现实,他就不配做一位发言者。他觉得欣慰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没有受到自己的影响下,就能显现出内生的平静、安详与愉悦。换句话说,他之所以欣慰,纯粹是由于她的表现,而这(坚迪柏在心中辩解)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他说:“坐下来吧,诺微。”
她依言坐下,却坐在离坚迪柏最远的地方,而且只坐在椅子的最外缘。她心中盈溢着崇敬之情。
他开始解释:“当你看到我发出声音的时候,诺微,我正在用学者的方式,跟很远的人在讲话。”
诺微突然难过起来,双眼凝视着地板。“我懂了,师傅。邪者的方式我有太多不了解,而且想象不到,那系像山一样高的技艺。我却来找你想要成为邪者,我感觉羞愧。师傅,为什么你不要嘲笑我?”
坚迪柏答道:“企望一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并没有什么好惭愧的。想要成为像我这样的学者,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但你永远可以多学点新东西,多学点以前不会做的事。我将教你一些有关太空船的知识,等到我们抵达目的地,你就会对它了解不少。”
他感到心情愉快。这又有何不可?他有意要抛弃对阿姆人的成见。无论如何,多元化的第二基地成员,究竟有什么权利抱持如此成见?他们的下一代,只有少数适合担任重要职位;而发言者的子女,则几乎无人具备发言者的资格。三个世纪前,据说有祖孙三代皆为发言者的例子,但始终有人怀疑中间那位并非真正的发言者。果真如此的话,这些一直关在大学校园里、把自己摆到神坛上的人,到底算什么呢?
他看到诺微眼中闪出光芒,又因而感到欣慰。
她说:“我会努力学习你教我的全部,师傅。”
“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他说——然后犹豫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刚才和康普交谈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自己并非单独行动,也未曾暗示自己另有同伴。
带着一名女子同行,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至少康普绝对不会大惊小怪。可是,一个阿姆女子?
虽然坚迪柏早就想通了,既有的成见却再度主宰他的心灵。一时之间,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到庆幸,康普从来没有到过川陀,因此不会认出诺微是阿姆人。
他随即挥掉这个念头。康普知不知道并没有关系,任何人知道了都没有关系。自己是第二基地的发言者,只要行事不违背谢顿计划,他爱怎么做都行,没有任何人能干涉。
诺微突然问道:“师傅,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们会分离吗?”
坚迪柏双眼盯着她,他的语气或许比自己的预期更重了些。“我们不会分开的,诺微。”
这位阿姆女子露出羞答答的笑容,看起来跟银河中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