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很怪,似乎仅仅过了一瞬,又似已过了一整天。
李隆基终于从那古怪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他拼力张开眼,发现四周黑得瘆人,只有些微的光亮从头顶透下来。
呆愣了一下,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中了机关。那回廊中应该有些奇怪的禁制,在突然启动后,自己踏上去,随即陷落。这里类似一个地窖,很可能在翻板发动之前,自己已经神志失常,否则该当大声呼喊的。
“快来人,袁昇!”他急忙大喊。但那声音只在喉头咕噜两下,竟难以吐出一丝声响。
自己竟哑了?李隆基又惊又怒,马上他又发现,腿脚竟都绵软无力。
巨大的恐怖和疑惑如潮水般袭来,姑母当真下手了,但她就这样赤裸裸地下手,不顾忌陈玄礼、王毛仲他们在府内外气势汹汹的大兵吗?
李隆基猛力咬了咬嘴唇,借着刺痛,让自己的心神急速凝定下来。跟着他发现,自己的双臂活动自如,而腿脚竟也隐隐有了些气力,只是他听不到外面的声响。不知是这里隔音太好,还是自己的耳朵聋了。他探手摸索,摸到了身上的两样物件。这次赶赴太平公主府凶险难测,李隆基和王琚等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和最强的准备。因此,李隆基怀里揣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左腿内侧则别着一支最新型的小巧机弩。
他先摸出了怀中的匕首,望着那道暗影里闪烁的刃芒,心内有了些底气。
猛然头上光线大亮。李隆基知道机关被人打开了,有人正在探头下望。
他不敢确定打开机关的人是袁昇等亲信,还是公主府的人,急忙伏低身子,一动不动。好在他在地窖黑黢黢的底部,上面的人全然看不清楚他的情况如何。
一道影子缓缓垂落,李隆基斜睨那人的形貌,心底一寒,那是个陌生的青衣仆役,是公主府的人,显然,姑母一出手,就要斩草除根了。
一蓬光骤然铺开,显是那仆役点燃了蜡烛。
李隆基还是一动不动,一颗心怦怦乱跳。那仆役似乎对他凝视片刻,随即冷笑一声,一只手拎起了他的脖领,另一只手则扬起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李隆基猛然挥刀刺出。
他是京师极品的纨绔王爷,除了歌舞乐道,马球、相扑等无一不精,执掌辟邪司后,更曾跟袁昇和陆冲学过几手保命的狠辣绝招。
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刀,匕首如闪电般砍向那人的咽喉。
但仍然慢了一瞬。
那青衣仆役虽然没料到李隆基竟没有昏厥,但他显是术法和武功高手,千钧一发之际,回刀一撑,堪堪抵住了匕首。
只要争得这一瞬,他接下来就能挥出四五记杀招,甚至只用膝腿技法,就能让李隆基筋骨俱断。
但随着咔的一声脆响,锋锐无匹的匕首被李隆基全力一击,竟势如破竹般劈断了刀身,跟着如一道疾电般刺入了那人的咽喉。
那仆役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的肘击、膝撞、插眼等埋伏的连环杀招尽数凝滞在了空中。
李隆基猛一咬牙,干净利落地将匕首在那人喉头一剜,再将尸身横贯到了地上。这几下兔起鹘落,但到底事出突然,李隆基半惊半吓,已累得呼呼喘息。
这时候耳中忽然嗡嗡作响,听力竟恢复了一些。李隆基心神渐定,听得秘道上方再无任何声息,心知这个仆役应是第一时间赶到的,说不准还有其他人会陆续赶到。
袁昇等人依旧杳然无踪。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太平公主设法引开了,更多的是第二种可能,他们已遭了对手雷霆手段的突袭……
李隆基当机立断,将自己明黄色的轻袍扯下,再将那仆役的青衣外袍胡乱套上。他瞄一瞄地窖上方的空间,估算了一下,将那仆役尸身垫在脚下,奋力一跃,终于抠住了地窖上方的墙头,手足并用,费力地爬了上去。
探头一望,他发现自己跃出来的地方很古怪,原来是和青瑛“幽会”的秘阁的侧后方。灌木中种着许多珍稀兰花,香气馥郁芬芳。
他料想青瑛此时还躺在阁内,本能地便想奔入屋内求救,但转念一想,心内寒意渐盛,这件事青瑛便是完全清白的吗?
突遭大难的天子选择不再相信任何人。
只这么一犹豫,他听见回廊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却是两名高挑的侍女款款而来,赶到了青瑛的秘阁外轻轻敲门。
看来不管青瑛是否清白,此时她身份特殊,已是公主府内众目交瞩之人。李隆基不敢再去寻青瑛,仗着身周花草繁茂,悄然向远离秘阁的方向移动,跟着几步疾跃,闪到了一座高大的假山后。
仓促隐好了身形,李隆基又有些疑惑。这府内一片宁和,绝不似爆发了什么激战的模样,最奇的是此处距离秘阁不远,依照常理,这附近应该密布侍卫,怎的所有的防范都被撤了,身周竟没什么人影?
见假山下引了一泓清泉流过,李隆基忙仔细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衫,所幸刺杀那家伙的时候,手法利落,只在前襟上洒了些血珠。他掏出帕子,浸了点池塘里的冷水,将那些血渍胡乱擦拭了下,再望了望水中倒影,登时一怔。
水中的人一脸仓皇,最可怕的是,左颊上竟浮出一道黑印,大致有三指宽,将半张脸遮得有些古怪。他急忙捧水擦拭,那道黑印却似天生的胎记般深印肌肤内,难以去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努力揉着自己的眼,水中的人,还是自己吗?
正愤怒懊恼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许多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个人走出。
李隆基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那其中一人雍容华贵,顾盼神飞,自然是他的姑母太平公主了。而另一人竟然是……自己!
是的,太平公主恭敬相陪的人,居然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那人与李隆基的穿着打扮完全相同,同样的明黄色绣飞龙暗纹的交领轻袍,同样的金漆纱凤翅翼善冠,甚至是同样的身高,同样的眉眼举止,同样的音容笑貌。
是的,那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自己。
“姑母暂请留步吧,”那位天子温文尔雅地向太平挥手致意,“今日家宴,极为尽兴。姑母的苦心和关爱,朕自会深记于心。”
李隆基距离较远,当然听不清那位天子的声音。但望见他说话挥手间的潇洒举止,便愈发呆愣住了,那举止与自己全无二致,简直就是自己的影子。
他伏在繁茂花丛间,痴呆地望着那个影子摇晃着行了几步,却没有上那匹来时所乘的御马,似乎是喝多了酒,笑吟吟地上了早已备好的御辇。
李隆基全身冰冷。
这时他才粗略想通了太平公主设的这个奇局。她早已暗中准备了一个“李隆基”,此人不但与自己容貌、声音酷似,而且很可能经过特训,连语气、神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那曲《清心曲》显然也是这家伙闲时所吹,这人应该对自己的一切嗜好都了如指掌。
接下来,他们大张旗鼓地找到了青瑛,也就是酷似玉鬟儿的柳青青。在太平亲自出马说服太上皇之后,自己一定会来公主府参加家宴,见到柳青青后一定会为了表示对太平姑母的信任而进入牡丹阁。
而牡丹阁外的那段回廊,则已被人布置了一处奇异法阵。这法阵的手段高妙,在未曾启动时甚至能瞒过阵学高手袁昇,而在自己进屋密会青瑛时,法阵悄然启动了。
自己从牡丹阁寝室出来时遭到法阵攻击,陷入了下面的地窖。可是袁昇,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为何自己出来时,没有看到他?
转念一想,便明了。很可能就在自己出屋前,那个潜伏已久的假天子出现,将袁昇等人都支走了。担着“寸步不离”重任的辟邪司群英,只有皇帝才有权将之调走。
那么在自己陷入翻板、坠入地窖后,那个假天子就可以在公主府内堂而皇之地代替自己了……
然后是那个青衣仆役悄然赶来痛下杀手,也许在太平公主等人心里,自己这时候已经死了。
而现如今,所谓的大唐天子,已经是太平公主的人了。
李代桃僵!姑母所布的这个局果然高明到了极点,也大胆到了极点。
李隆基心内震惊、愤怒、悔恨、后怕交织在一处,身子竟突突发颤。蓦地,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御辇前的袁昇和陆冲。二人正虎视眈眈地扫视四周。
袁昇的目光向这边望过来了。
他心中狂喜,可此刻难以发声呼喊。情急智生,他忽地掏出了怀中的玉笛,向着袁昇连连挥动。
两人距离较远,李隆基知道自己一身仆人衣饰,即便这般遥遥振袖,也不会被袁昇留意。他只希望袁昇能注意到这支玉笛。
可惜,袁昇的目光微微一凝,便漠然滑过。
李隆基很想继续挥动玉笛,但他随即看到太平公主身后挺立的公主府侍卫。这些公主府侍卫的背上竟都负着机弩,李隆基怕被这些侍卫或是太平公主亲信看见,只得停止挥舞玉笛。
因为他还不能开口说话,如果这时候被发现或是贸然闯过去,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太平公主下令当场格杀。
甚至在自己身中乱箭、横尸园中的时候,袁昇和陆冲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辟邪司的任务是护卫天子安全。看到一个口不能言、脸生黑记、仆役穿着的家伙突然冲来,哪怕是被万箭穿心当场射死,他们也不会出手阻拦。
这时千万不可妄动!李隆基在心底不住地提醒自己,仰头看时,夕阳已缓缓西坠,天色已近黄昏。他只得尽力伏低身子,缩进了假山间。
不远处,那个冒牌的大唐天子被无数护卫和臣僚们簇拥着,在太平公主的殷切陪伴下,乘着御辇渐行渐远。
李隆基的心突突乱跳,这时他唯一的优势是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他没死,必须趁着所有人恭送假天子纷乱之机,尽快逃离公主府。
他当机立断,忙转身出了假山。他知道这园子极为奢华广大。如果只是步行,虽然自己一身府内仆役的打扮,但一路上进出各道院落,仍难免遭到各种盘问。
正踌躇间,忽听得几声散乱的吆喝声。
“快走吧,趁着催更鼓没敲,还能赶到邓尚书府!”
“都麻利些,彩衣赶紧收好,那辆车快点……”
李隆基探头望去,见一群衣衫五彩斑斓的男女艺人匆匆从云逍阁后门走出,套好了车马,吆喝着陆续前行。
为了筹备这次隆重的宴会,太平公主府不但调动了所有府内乐伎,还从西市和平康坊请来了多支伎乐名家队伍。此时盛筵一散,各路伎乐班子便要及时散去。
李隆基盯着几步远的那辆厢车,心中一喜。眼前几个胡姬还在慢慢腾腾地倒腾着诸般艳舞的彩衣,他猛一咬牙,飞步冲入了车内。
这是一辆盛放演出衣物和道具的厢车,车厢挺宽大,车上没有人,前面有个简陋的胡椅,后面则是只巨大的双门柜,柜内塞满了各色彩衣。
李隆基迅速钻入了柜内,再用舞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都麻利些,公主府的规矩大,大家再快点!”车外响起了班主的大声吆喝,“别磨蹭了,今晚可是邓尚书七十大寿。这一大桩买卖也不容易!”
连番催促声中,柜门外又传来女子的轻声抱怨,似乎两个女子也挤上了车。没多久,车身摇晃,马车终于起步。
辘辘辚辚的车行声中,李隆基随着箱柜摇晃着,车外传来各种嘈杂声,他的眼前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天子回宫的大队人马缓缓启动,如一条长龙般向府门外行去。
袁昇紧跟在李隆基的龙辇旁,若有所思。他适才一直心神不宁,牡丹阁那处怪异法阵还在眼前蹁跹闪动。这件事始终挥之不去,甚至适才陪着天子重回云逍阁宴饮时,他都若有所思。而出了云逍阁后,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加重了,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又遗漏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陆冲捅了袁昇一下。其实陆大剑客的心情也不大好,想到青瑛还在这龙潭虎穴内卧底刺探,他的心就阵阵刺痛。
袁昇没有答话。陆冲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这是发泄的一声呼哨。可这道口哨声刺入袁昇的耳中却不啻雷鸣。
他陡然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就在刚刚,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有个青衣仆役在向自己遥遥挥动什么东西。但那时自己心中仍在想着那处奇怪的回廊,心神恍惚间没有过多留意。此时蓦地想到,那仆役挥动的,似乎是……玉笛?
袁昇急忙拨转马头,赶到了龙辇前,透过辇窗前的珠帘向内张望,见天子一脸悠然地倚在辇内,右手轻敲着大腿。
他熟知李隆基的性情,知道这是天子心情不错时的习惯性动作,有时是五指轻弹,更多的时候是握着那支玉笛轻敲着自己的腿。
此刻,皇帝的手中却没有那支玉笛。
他的目光划过万岁李隆基悠然敲击的手时,注意到了手指上那个碧玉指环,指环散着碧幽幽的光,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怪异。
“陛下,您的玉笛呢?”袁昇很自然地问了一声。
皇帝一怔,忙摸了摸身上,随即笑道:“想是忘在宫中了,哦,不……”望见袁昇疑惑的目光,他又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是忘在姑母那儿了吧。”
“臣这就去寻。”
“何必着急呢,少时姑母找到,自会派人送来。”他当然知道那支玉笛在哪儿,心底暗自埋怨太平公主那边的动作太慢,这样重要的道具,按照计划,早就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取来塞给自己了。
“好吧,你回去寻寻吧。”皇帝随即想到玉笛对于李隆基的重要性,又挥挥手叮嘱道,“记住,别搞出太大的动静。”
袁昇得了口谕,又对陆冲简单吩咐了下,才悄然向仪仗队列后面赶去。
袁昇很快便潜回了公主府。他飘身赶回假山,见假山前有几个丫鬟在洒扫忙碌着,但那青衣仆役早已不知去向。
他满腹疑惑,又再赶回牡丹阁的回廊前。从这里可以望见李隆基密会青瑛的那间暖阁,但青瑛现在的身份是艳姬柳青青,他当然不能进去探问自己的女下属。
他在回廊前逡巡着,先前那道法阵气息已经稀薄了许多,甚至极难察觉,但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不是袁将军吗?怎么去而复返?”一道温和的笑声忽自身后响起。
太平公主大张旗鼓地恭送假天子回宫后,刚刚赶回议事所在的如意阁,便接到了属下传来的急报——李隆基可能没有死!
意气风发的太平公主犹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中,愣了一下,当即大发雷霆。
自假天子从牡丹阁出来的那一瞬,她便通过两人间特有的约定暗号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眼前的这位大唐青年天子已经换成了她的人。
他在公主府的秘号叫作——天丙。
接下来的重任,便是处置被囚的真天子李隆基了。狠辣的太平公主选择了最简单、最彻底的处理方式,当场斩杀,永绝后患。
一切都依计划行事。
在迷晕李隆基的那处法阵地窖中暗藏着邪恶蛊术,寻常高手难以入内,而奉命出马的那青衣仆役名叫高瑜,恰恰是设置这套法阵的行家之一。虽然他的武功和术法不能和陆冲那样的强悍高手相提并论,但用来对付昏厥的李隆基,仍旧如牛刀宰鸡般简单。
“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不是说李隆基只要一走入回廊,就会中蛊昏厥,落入地窖吗?”太平公主将紫檀大案拍得极响,“他又怎么会不见了,还能杀了高瑜?”
阁内都是太平一系的最紧要人物,此时没有人敢搭腔,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闭目沉思的慧范脸上。
这个惊天奇计,正是慧范的神作,包括全盘构思、设置法阵、安置蛊物,当然还有事前甄选和训练假天子。
“公主殿下息怒,是老衲疏忽了一件事。”慧范终于张开了一双老眼,“法阵中攻击李隆基的,乃是名为‘混沌’的蛊毒。这蛊毒无色无嗅,可迅速封闭其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让其变成一个混沌的呆子。只是蛊术一道,都有个缺陷,那便是不能以小压大。当年李隆基被雪无双控制,曾中过傀儡蛊,事后蛊主玉鬟儿自尽,才助他解开了此蛊……”
“你是说,”太平公主惊道,“他当年中过傀儡蛊后,对这混沌蛊,竟有了天然的抵御?”
“这是唯一的解释,”慧范点头长叹,“也是这个计划唯一可能存在的纰漏。要知道,那一阵子时间很紧,潜伏在阵内夹层中的天丙全力以赴地盯着阁内李隆基的动静,李隆基要出屋的一瞬间,他才可抢先出现,将袁昇等人引走。同时阵法也被他启动,蛊毒攻击李隆基,将其陷入阵中。高瑜也在那千金难易的一刻赶入地窖去刺杀李隆基……
“但那时候,回廊附近仍遍布李隆基的嫡系,袁昇又心细如发,我们实在无法派过多的人过去。况且,李隆基就算生龙活虎,在高瑜身前,也逃不了一击必杀的下场。除非,”慧范猛地吸了口寒气,“李隆基在地窖中抢先醒来了……适才老衲赶去地窖细细勘察过,那里的痕迹显示,地窖内的打斗很简单,应当是李隆基醒来后伏地装死,然后突然袭击了高瑜。”
众人一阵沉默。如果真是如此,只能说明这个李隆基心志坚忍,处险不乱,而且,有足够的运气。
萧至忠察觉到了大家心底的震惊和忧虑,忙咳嗽了一声,道:“诸君,慧范大师的计划天衣无缝,虽然出了一点小纰漏,但眼下的大势完全在我们的手中。此时此刻,宫里那位,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天丙可是皇帝,一位随时会听从我们指令的皇帝。至于那个逃走的李隆基,他可是孤家寡人一个,而且很可能眼下还没有逃出这广大幽深的公主府呢!”
这一番话果然让众人士气大振。太平公主马上传令,命府内护卫集体出动,全面搜查一位身着青衣、酷似皇帝的不速之客。
慧范点头微笑道:“混沌一发,聋哑昏瞎。傀儡蛊虽然可助李隆基当时不至昏迷,但混沌蛊毒入体,他也逃不过或哑或瞎的下场。如果他侥幸逃出公主府,但孤家寡人一个,甚至已经成了哑子、瞎子,他要怎样证明自己的天子身份?而且这时候,我们可以将那两个废货抛出去……”
听得“废货”两字,太平公主双眼一亮。当日为了找寻酷似李隆基的人,太平公主等人煞费苦心,终于先后寻到了三人,分别命名为天甲、天乙和天丙。
最后是天赋异禀的天丙毛遂自荐,异军突起,成了真正的天子替身,而前两个训练多日的天甲和天乙,则被秘密保护了起来。
“很好,先将天甲唤来。”太平公主立时明白了慧范的话。
片刻后一名高瘦青年便被人带进厅内。这人与李隆基的相貌有九分相似,甚至神色也是那样高傲尊贵。
“天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当你出场,为国效力了。”太平公主挥了挥手,“豪杰出行,当有酒壮行。赐参汤一碗。”
一碗药气蒸腾的参汤灌下。天甲忽然脸色姜黄,跟着满地打滚,口中嗷嗷哀叫,却吐不出一个字。
慧范走过去捏住他的嘴看了看,点头道:“确已哑了。”
屋内的大人物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均是满意地点头。这个天甲的容貌与李隆基最为接近,奈何生来不识字,所以一上来便成了排位最末的废货,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终于到了他效命的时候,而且是实实在在的效“命”。
“好,”太平公主冷笑道,“现擒获韦庶人余孽一名,竟装扮成万岁模样,妄图作乱,速速给我押入御史台狱。同时传知各部衙司,韦党余孽死灰复燃,竟易容秘训出了三个假皇帝,意图扰乱京师。诸衙定要全力以赴,全城搜捕……”
“韦庶人”就是当年的韦后,被杀后被废为“庶人”。虽然韦后及其党羽早已覆灭两三年了,但现在太平公主需要,于是他们又“死灰复燃”。众人见太平公主当机立断,措置得当,都频频点头赞誉。
萧至忠则仰起头,用他一贯独持己见的腔调拈髯微笑道:“老臣斗胆请公主殿下再加上一句,这三个大逆不道之人皆丧心病狂,身怀毒蛊,遇见者可格杀勿论,事后皆有重赏。若敢藏匿不报,罪同谋逆!”
慧范也阴沉一笑:“以假乱真,虽真亦假!”
少时,公主府内大搜的各种讯息接连回报,都查无所得。李隆基似乎凭空消失了。
太平公主面沉似水,只得望向厅角的一名白面书生,缓缓道:“惊尘,该你出马了!”
这书生始终静静端坐,一言不发。如果不是太平公主出言,屋内甚至没有人留意他。这时听得“惊尘”二字,常元楷等三大武将都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这人便是当年第一国师宣机门下号称最有才华的弟子冷惊尘!
朝野皆知,恰恰是这位冷惊尘,在宣机入狱后,最早背叛了他,对其师反戈一击,乃至提供了详细的“罪证”,让宣机再难翻身。随后,让江湖和道门都震惊的冷惊尘便彻底消失了。坊间有人传说,冷惊尘其实是投靠了太平公主,甚至做了这位豪放公主的面首。
现在从太平公主温柔的眼波便可看出,果然如此。
“惊尘领命。”白面书生起身拱手,“不过惊尘只是一个典军,职微权浅,只能尽力而为。”
这个震动京师的宣门叛逆身材颀长,穿着一件宝蓝色交领轻袍,革带紧束,看容貌三十出头,虽然面色白润如玉,但颈项过分修长,配上一双鹰隼般的锐利双眸,便有一种桀骜阴冷的感觉。
他现在所任的公主府典军之职,乃是在亲王、公主府内所设的武官,五品官职不算低,但只能掌统本府校尉,出了公主府便无权调遣各路人马。
“那是自然,以惊尘你的才干,至少可在金吾卫领一个中郎将之位。”太平公主望向左金吾将军李钦,淡淡笑道,“在京师缉捕要犯是金吾卫之责,李将军可速分一彪人马归惊尘调遣,要派得力干将相佐。”
李钦从冷惊尘那种大剌剌的口吻,便听出了他与太平公主的“亲密关系”,忙正色躬身领命。
“事急从权,今晚暂且如此了。”太平公主忽地笑道,“是了,可别忘了皇帝现在已经是咱们的人了。少时由秘密通道传信过去,过两日让天子亲自给惊尘敕授官职,该试试咱们天丙的威力了。”
其时大唐任命官员,皆由吏部注拟,五品以上皇帝敕授,冷惊尘现任的公主府典军就是五品官员,如要擢升为从四品的金吾卫中郎将,当然也要皇帝敕授。殿内的众人便都笑了起来,笑得一派轻松。
现在的大唐天子已经是一个牵线傀儡,而那些控制傀儡的线,正是操控在在座诸君手中,大家都有一种志得意满之感。
“多谢公主殿下。”冷惊尘却没有笑,“当下还有三件紧要之务。如果李隆基侥幸逃出,一定会去自己亲近大臣的府邸求助。故而其一,请公主殿下急速知会天丙,将王毛仲、陈玄礼、王琚等大臣以议事为名,尽数羁留宫内。其二,再以扫除韦庶人余孽为名,在李隆基一众亲信党羽的府邸前密布暗探,缉捕所有嫌疑人等。其三,将天乙也放出去,再当街缉捕,命金吾卫将韦庶人秘造假皇帝之事在各大臣府内宣示,以彻底断其退路。”
众人听他一条条缓缓说来,谨严细密,都收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太平公主更是频频点头,温然道:“那么其四,才是追查李隆基?”
“不错,”冷惊尘的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如此安排,前有虎穴,后有天兵,李隆基万万逃不掉!”
太平公主自袖中取出一枚光闪闪的镏金符牌,递了过来,说:“除了李将军拨给你的金吾卫,我府内护卫和死士,也都尽皆归你调遣。”
片刻后,领命而出的冷惊尘独自唤来了回报信息的府内管事细问:“就在这段时间,可有什么车马离府吗?”
那管事道:“只有三队伎乐班子是带着车马的,他们刚刚走。”
冷惊尘转头吩咐一名护卫统领:“急速查明三家车马的去向,给我即刻扣留,严加盘查。”
护卫统领领命匆匆而去,那管事却又笑吟吟地凑上前来,拱手道:“给冷典军报个喜讯,属下刚刚轰走了一人。”
“是谁?”
“袁昇!这小子不知为何适才又去而复返。”管事一脸的笑容可掬。他知道眼前这位矫健的青年颇得太平公主青睐,所以特来献个巧。
“袁昇又回来了?”冷惊尘却惊得几乎跳起来,“他要干什么,给我说清楚。”
“是……是天子刚刚起驾回宫,仪仗将要开拔出府时,不知怎的袁昇又溜了回来,独自一人赶到了牡丹阁后的假山附近。属下看着起疑,便跟了过去问他作甚。这小子一脸狐疑,说万岁好像丢了一支玉笛。属下瞧他贼眉鼠眼的,只在那回廊前的法阵附近转悠,只怕再多待一刻,法阵的秘密就会被他侦知,便板起脸来道,尊驾的重任是护卫皇上,而不是搜查公主府吧?那厮脸上挂不住,就这么硬生生被属下轰走了……”
“然后呢,你看着他走了?”
“是呀,属下亲自盯着他,这厮灰溜溜地去了。”
“蠢材!”冷惊尘愤然顿足,“袁昇是何等样人,他既有狐疑,你就应该坦荡荡地带着他去牡丹阁内转悠。你越是赶他走,越会惹他起疑,后面的事便越是麻烦。”
一种不祥之感从冷惊尘的心中腾起。如果袁昇当真起了疑心,以此人的头脑,不知要带来多大的麻烦。他越想越怒,当即拂袖而去,将一脸僵硬笑容的管事丢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