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从梁都吊桥后当先冲出来的,是骑着乌骓马,手卧大锤的横九。
再后,是壮怀激烈的两万多禁军。
他们是萧方口中所言可战之人,是大梁最后的精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恐惧,只有愤懑敌视。
至于其他官军,此时只在四方城门拒城。
这注定是惨烈的一战,两万多人将于十倍于己且为当世最精锐的北燕精骑作战,而且在军备上,亦有所差。
可没有人后退,他们随着横九杀出,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冲垮北燕的军阵或是斩杀多少人头,而只是为了杀死燕康。
对方若死,北燕不会退军,可军心士气必然涣散低迷,而大梁士气自然大增,且也正好向世人证明大梁男儿之荣耀。
在出城后,没有丝毫犹豫,前军包括城墙上的守军,尽是弓弩齐射,漫天箭雨便朝那交战的两人而去,哪怕其中还有苏定远。
这是在一开始就定下的军令。
北燕大军的反应毕竟慢了一些,在中军之令传来,他们发起冲锋之前,燕康及与他同样出阵的护卫、副将等一行人便尽皆被笼罩在那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
但这箭雨只有一轮,他们甚至来不及再搭箭,因为北燕大军已经发起了冲锋,攻城的号角已然吹响。
下一刻,在城头无数人的目光之中,以横九为矛头的两万人全数出城,尽皆汇入进了逆来的洪流之中。
至于苏定远和燕康两人,他们交手腾转挪移,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如同海中的浪花,在那场箭雨过后,便不见了踪影。
“燕康,能死吗?”
城头上,赵良玉问道。
众人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苏定远能不能活下来。
萧方摇了摇头,反而问道:“其余城门处可有异样?”
梁都有四方城门,如今北燕大军进攻的,便是正城门长安门,也是他们着重拒守的城门。
“尚无消息传来。”陈兆元道:“看来他们是想于正门攻破。”
于正门破城,这素来是燕康的作风,便是要从正面将之击溃。
高默奇出言道:“此为存亡之战,且此前统军者乃是其子。”
陈兆元闻言,便道:“那我便去扬武门。”
其余人也纷纷出言,选他处城门去看。
其他城门守将均为兵马司的将军,萧方知晓那些人的本事,对他们来拒守燕军着实放不下心来。
此时他点头,道:“务必小心。”
陈兆元、赵良玉及其余几位将领便匆匆而去。
城头上,高默奇看着众人走远,忽的低声,“你觉得,是否还有人已暗投北燕?”
萧方正在观城下战事,事实上,这本就是一场送死之举,可他依旧想看,因为那两万大好儿郎皆是他带出来的兵。
哪怕他现在很不忍心,就如同亲手将后辈送往修罗场一样。
眼前的,便是修罗场。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方皱眉。
“赵良玉和陈兆元为后辈所累,可我知道,他们两家嫡系早已搬离京城,现在只有老宅在。”高默奇道:“换句话说,他们与牛敬忠一样,在如今京城里,是孤家寡人。”
萧方深深看他一眼,“你觉得他们两人会被收买?”
“怀疑罢了。”高默奇摊摊手。
他们几人是曾经战时成名,在军中虽互为竞争对手,可如今老将凋零,他们之间更多一份袍泽之情。
他知道,自己这般怀疑赵、陈两人,眼前之人肯定不开心。
萧方是个敦厚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得先皇其中,将禁军交给他统帅。
此时,萧方沉声道:“此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传到他们两人的耳里。”
高默奇看着城外,淡淡一笑,“都这个时候了,又有什么所谓呢。”
萧方眼帘低了低,沉默不语。
两万禁军虽是精锐,可于这场战事中,只能算是给世人证明,大梁尚有可用之兵,也绝非别人认为的那样不堪一击。
五月十四,黄昏,风暖而沙场如秋寒。
梁军大败,全军覆没于梁都城下,残戈断戟,血流成河。
一片惨烈之中,北燕军队在默默打扫战场。
此时,长安门侧门打开,一队队人马而出,显然也是为了收取袍泽尸身。
对此,北燕并未阻止。
但无数人都在找寻苏定远和燕康的下落,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适时,梁先锋大将横九战死沙场。
当梁国士兵抬着横九尸身入城时,不论是守城将士还是沿街百姓,皆沉默。
“老苏呢?”高默奇俯瞰城外,犹豫道:“难道真与燕康同归于尽了不成?”
苏定远穿的是龙首吞云铠,燕康也有自己的特制甲衣,无论两人生死,在战场上总会被人找到才对。
可现在,城外两军搜寻如蚂蚁,对此竟毫无发现。
“会不会已经离开了战场?”晁炘试探道。
萧方脸色微沉,心中想到了此前燕国所言,要封苏定远为北梁王的消息。
一个时辰之后,北燕与梁国双方撤出战场,重新压上来的,是北燕的第二波攻势。
同时,北燕中军大帐内。
燕长安第一次脸上不见从容,在他身前桌案上,放着一截断矛,枪头上刺穿了一面护心镜。
这是苏定远手中的盘龙枪,这是燕康的护心镜。
燕长安伸手摸了摸那残破的护心镜,深吸口气,道:“在何处发现的?可找到他们两人?”
“在阵中搜寻,未曾发现苏定远和燕帅。”身边副将闷声道。
“传令下去,苏定远已死。”燕长安说道。
那副将一愣,转而应下,大步而出。
当攻城的号角再次吹响的时候,城头上的萧方等人便发现北燕军队的声势竟是空前高涨,接着,他们便听得了从对方军中喊出的声音。
“苏定远已死!”
萧方和高默奇骇然相视,他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莫不是苏定远的尸身已被敌军所得?
接着,他们才是深深的怀疑。
可此时,守城梁军士气却无比低迷,骁勇善战的横九死了,战无不胜的苏定远死了,他们还能怎么办?他们还能守住吗?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护城河中淌的是血水,而城外的土地还是未干的血迹。
萧方见此,喝道:“苏将军斩杀燕康,北燕土鸡瓦狗,还有何惧?”
在两军军魂暂失的情况下,双方所做的,便是尽可能地鼓舞士气。
但不管怎样,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块石头。
可这,对这场战局没有丝毫改变。
酉时。
“狼崽子攻上来了!”
坚守大半日的梁都长安门,终于有北燕军卒踏上第一步。
看着满身血污,面目狰狞的燕国官兵,城上的守军一时竟呆住了。
萧方怒而拔剑,不等那燕国军卒有所动作,便将其斩落城头。
“为国尽忠,便在今日!”他举剑高声,于城上驰援奔杀。
无数人因此而受感染,战争之惨烈,让这些未曾经受战火之人畏惧,可此时却热血沸腾。
高默奇同样拔剑,他不懂武功,可此时却亦不惜身。
半个时辰后,北燕大军攻破长安门,辅国大将军萧方力竭于城头,参军高默奇、守将晁炘及兵马司数位统军殉国。
荡寇将军陈兆元闻讯,杀扬武门守将,大开城门,迎燕军入城。
阳山侯赵良玉死守,战死。
只一日,梁国都城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