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奴婢说过多少次了,请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总熬夜,头晕也不要伤害自己,奴婢跟太医院新学了一套按摩手法……”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春杏对她关切的絮絮叨叨,魏婕着实有幻境与现实交错的恍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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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渐淡,雨丝如针,天色白茫茫一片。
贵妃榻上,一女子懒散地倚着,绸缎般的墨发铺散开,受伤的手臂虚虚地搭在一旁。
春杏匆匆拿了医箱跑过来,一眼便看到贵妃榻上的公主,她脚步一顿,轻轻喘着气:“公主——”
榻上女子漫不经心的向声音处斜睨一眼,在看清来人时,她眼眸一亮,慢慢坐正身形,“是春杏啊。”
来人鬓边沾上些潮气,雨珠顺着小巧的鼻尖往下滴落,她却无暇顾及,只是急忙抬起魏婕简单处理过的手臂,神色是说不上来的难过与心疼。
魏婕身边侍女无数,最器重的也不过是两个,一个是青梅,另一个便是春杏。
一文一武,青梅擅武,是拿死士培养出的暗卫,而春杏擅文,玲珑心肠。
然前世魏琛轩登基的那一年突如其来的一场瘟疫,卷走了春杏的性命。
天灾、人祸,终是防不胜防。
魏婕怅然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春杏明显是习惯了魏婕表达安抚的动作。她仔仔细细地为魏婕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口,到底是心疼她,没有再多絮叨,而是重新点上了安神的香,转身为她收拾案上杂乱的书籍。
纸张摩擦,书页碰撞,窗外雨声淅沥,鼻腔暗香浮动。
这些细微而真切的东西,才能让魏婕真实地感受到,她还活着。
“咦——”春杏从散乱的书堆中拎出一本外皮老旧的书,捂嘴调笑:“奴婢还是第一次从公主的书案上看到话本子。”
榻上,昏昏欲睡的魏婕杏眼眯起,望向春杏手中捏着的书,视线扫过它陈旧到卷页的书皮,瞧着实在陌生,又重新阖上双目。
“本宫可没时间看话本。”
她声音拉长而慵懒,忆起幼时倒是偷偷看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话本子,但还未看上几眼,母后就大发雷霆的斥责了她一顿,自那以后,她的屋里便再也见不到话本闲书。
后来母后在她七岁时过世,为了护着弟弟在宫里生存下去,她更是时刻的提心吊胆、严于律己,再没有闲工夫看话本。
书案上的话本子,许是哪个侍女收拾屋子时不小心落下的吧。
想到这,魏婕忽然起了兴致,叫住刚要将话本收起来的春杏,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撑起身,笋尖般的手指勾了勾,“拿来看看,是什么话本。”
因为知道公主一向不爱看话本之类的闲书,春杏愣了下,转而露出抹复杂而欣慰的笑容。
魏婕面上好整以暇,接过书后,踩在毛毯上的白嫩脚趾却兴奋地蜷缩。
春杏递过来的话本与她的书案上的书外形相似,之所以能看出不同,是因那老旧书皮上醒目的两个大字——梅雪
用“梅雪”命名的书……大抵是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
魏婕蝉翼般的长睫拢下,水葱般的纤细手指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掀开书皮,视线悠悠扫向白纸黑字。
入目第一行〖贞德十八年,陈茹雪初入京都〗
哗啦——
书页散落,纷扬似雪,魏婕瞳孔震颤,双手不住颤抖。
墨字流动如画卷,乍然间,似回到前世濒死之际,寒风刺骨,连着心脉,痛苦万分。
————
陈茹雪这个名字,近乎贯穿魏婕前世波澜的十年。贞德十八年间,她年仅十六,第一次从弟弟魏琛轩口中得知“雪姐姐”这个人。
——雪姐姐温柔善良,高洁若梅;雪姐姐清丽貌美,才华横溢;雪姐姐见义勇为,菩萨心肠……
听得多了,魏婕自然对陈茹雪产生好奇心,但陈茹雪千般好,万般好,到底与她无半点关系。
可到头来,她眼里不屑一顾的小石子,竟也能将她绊个头破血流。
子不语怪力乱神,若在前世,有人同魏婕说她只是一个书中人物,魏婕定然冷笑着说他疯癫。
但现在,重生是事实,她手中的《梅雪》所写之事,大抵也是事实。
作为大晋前皇后之女,魏婕前世所及一生,不过只为完成母后遗留之嘱托,勤勤恳恳,排除万难,扶持弟弟登基为帝。
而在以陈茹雪为主角的话本子中,永安长公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派配角。她为人恶毒跋扈,因为嫉妒弟弟与未婚夫青睐陈茹雪,便多次设计陷害于她,最后因“作恶多端”,众叛亲离,惨死于流放的路上。
主角则历经万难,荣华富贵加身,帝王庇佑倚靠,男女主和和美美的喜结良缘。
合上书页,魏婕忽然有些想笑。
她笑她在话本中,亦或是在他人眼里,竟是死于争风吃醋,死于善妒之下。
如斯廉价!
魏婕曾一度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为皇位,为卫国公府而活。
而眼下她所看到的一切,好像一幅在她面前徐徐铺展的光怪陆离的画卷,以极为不可思议的方式打破她以往的认知。
死亡、重生、书卷、配角——
所有冲击如同迷雾,蔓延扩散开来,将她团团笼罩其中。
魏婕恍惚地摆了摆手,制止住春杏焦急搀扶她的动作。她用受伤的手臂撑起身子,肌肉绷紧,伤口渗出鲜血,浸湿了包扎的白布。
刺痛袭来,冲刷着她凌乱的思绪。
春杏一声惊呼,吓得眼眶冒出泪珠。她急忙转身拿医药箱,“奴婢这就给您重新包扎!”
魏婕忍耐地闭上眼,音色淡如烟雾:“不用。”
“公主!”
“我说,不用!”
站在贵妃榻旁的公主豁然发怒,将小案上的茶碗一应拂落在地。
啪——
瓷片碎落的脆响在空气中震开一层无形的波澜,侍奉在旁的侍从皆面露惊恐,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道:“殿下息怒!”
一时间,整个殿内安静到窒息。
魏婕怒不可遏,胸口处似堵上一团火,烧得胃里难捱的疼。她倒吸一口凉气,嗓音若裂帛凌厉:“去查!查这话本是谁放本宫这的!”
春杏忙不迭回复:“是,奴婢定会查明。”说完,等头顶的气息不那么急促了,她又放软声音安抚道:“让奴婢帮您再包扎一下好吗?”
魏婕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白布已经被绷开的伤口染红一片,鲜红与纯白的融合,宛如在白雪皑皑下,探出一朵艳丽到极致的红梅。
魏婕怔忪地凝视着手臂,四肢脱力般,缓慢跌回榻上。
光线昏暗,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公主歪在榻上,微垂的眼帘下,似晕开一抹黯然的哀凉。
春杏瞧着心尖一颤,她心疼不已,见公主不开口,她便自顾起身,小心轻柔地帮她重新包扎伤口。
魏婕由着她的动作,半晌才按上眉心,呼出一口郁结之气。
她一挥手,将殿内剩下的侍从遣散出去,疲惫道:“春杏,我们走错了路。”
春杏为她包扎好伤口,抬手轻轻为她揉着太阳穴,她声音徐徐绵软地回道:“奴婢听公主的。”
她一个女婢,自然是主子走哪条路,她便跟随走哪条路。
春杏手劲不轻不重,正正好安抚她胀痛的太阳穴,魏婕阖上双目,侧身躺到她的腿上,鼻音浓重地说:“我要好好想想。”
——
魏琛轩到凤栖阁时,正好看到不少侍从埋头移除梅花树。他今个心里藏了事,没有多问,只脚步匆匆地来到魏婕所住的凤栖阁,不顾青梅的阻拦直接推开魏婕寝殿的大门。
“阿姐!”
“殿下请等等,公主正在更衣。”
春杏挡在魏琛轩身前不紧不慢行了个礼,冲后面蹙眉追来的青梅使了个眼色。青梅点头,从魏琛轩身边几步掠过,去内室寻魏婕。
魏琛轩本想跟着青梅后头同去,却再次被春杏温温柔柔拦住,“殿下,公主在更衣,稍后便好。”
这是春杏第二次强调魏婕在更衣了。
魏琛轩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他耐着性子摸了摸后脑勺,抬高嗓音喊到:“阿姐快些!”
少年踱步,腰间环佩叮当响。
水晶帘摇动,一帘之隔,人影隐约可见。一袭绯色绣牡丹曳地长裙的公主站在帘后,看着少年,眼底一片漠然。
眼前这人现在亲亲热热唤她阿姐,十年后,却也能冷声下旨将她流放。
纤纤素手拨开珠帘,清脆噼啪声一连响起,玉佩碰撞音落,魏婕抬眸——
五陵少年意气风发,俊郎无双,额间束蓝底银边蜀缎抹额,身姿挺拔如松,一双凤目微挑,如池中映月,平添一笔风流。
说起来,前世的她怎半分不生疑呢?
烛火幽幽,他定身看来时,凤眼蓦然亮起,似水月缀繁星。与丽美人那双眼,真真是像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