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安国寺位于燕郊的荡山之上, 从燕京城骑马过去,约摸要一个多时辰。

赵彻握着马缰绳的手已经冻僵, 耳边呼啸而过的冬风,刮在脸上尤其疼。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座寺庙, 他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利落地翻身下马。

站在山底往上看, 一座肃穆恢弘的寺庙矗立在山顶, 可以眺望整个燕京城, 有一千零八级的青石台阶一线而上。

已至夤夜, 又是冬月,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凛风吹动秃枝发出嚓嚓声。

赵彻裹着大氅,一步一步的往上走,腿有些冻僵了, 行动分外缓慢, 花了三刻钟的时间才站到了寺门前。

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着, 赵彻眼眸微动, 思忖了一番,最终翻墙而入。

……

因为每年都要来安国寺上香, 诸人的房间都是固定的, 赵彻很快找到了宋乐仪的房间,在一片漆黑中,唯一有灯火光亮的那间。

应该睡了吧——

赵彻站在房门前立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身, 掀起大氅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好凉——

隔着夹层的绵絮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凉,赵彻一个激灵,重新站了起来,把大氅垫在屁股下面,这才再次坐下。

还是有些冷,他把大氅抻了抻,裹紧,冻僵的双手搓了又搓,又放在口前呵气,这才感受了一点暖意。

赵彻回头望了一眼透着微光的房间,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黑蓝色的夜空上明月高悬,星色暗淡,看样子还得两三个时辰才能天亮。

他半眯着眸子盯着星星看了一会儿。

这样不行啊——

赵彻的舌尖顶了顶腮帮,这么坐下去铁打的人都扛不住,于是再次站起身,走到门前,靠着木门缓缓坐下。

屋里的热气隔着木门隐隐透露了一点,不多,但也能烘烤些点暖意,这才感觉好些。

夜色沉沉下,赵彻的两条腿松松的盘着,头半靠在门柱上,也没阖眼,盯着不远处一颗歪脖子老树,蓦地勾唇笑了一下。

懒洋洋的闲适模样,好像不是孤零零的坐在冬夜里吹冷风,而是坐在春暖花开的冬阳下赏花似的。

小时候宋乐仪很野,尽管母后已经照着世家贵女的规矩不断的去约束她,仍然不见成效。

那时候表妹还没如今这般健康明艳,因着不足月生产的缘故,身量比同龄的小孩儿都要小上一圈,然而性情却是灵动极了。

御花园那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树,宋乐仪也不知怎么就爬上去了,有道是上树容易下树难,七岁的小姑娘颤颤悠悠的坐一枝大人手臂粗的枝桠上,急的都快哭了。

他也不过八岁,仗着一点男子汉的胆子竟然张开双手,坚定而有力的说:“表妹,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那时树上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都不带犹豫的,纵身就往下跳,人倒是接住了,两人却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结果就是俩人一个断了左胳膊,一个断了右胳膊,伤筋动骨养了一百天,在明媚灿漫万物复苏的春日里,拘在寿安宫哪儿都去不了,直接等来了炎炎夏日。

想到这儿,赵彻伸出修长的手指勾了把鼻尖,忍俊不禁。

现在啊,他一定能接住表妹。

*

第二天一早,宋乐仪取了门闩开门的时候,靠在房门上的赵彻猝不及防的朝后摔去。

吓的小姑娘“啊”了一声,连步后退,等看清了砸过来黑影,她圆溜溜的漂亮眼里闪过震惊:“赵、赵彻?”

赵彻的后脑勺磕了瓷实,发出“哐当”一声响,正疼的呲牙咧嘴,却也不忘抬着一双黑眸朝她笑了一下。

“表妹。”

宋乐仪也顾不得诧异他为何会来安国寺,又为何会坐在她的房门前了。只慌慌忙忙的扶他站了起来,又焦急的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疼吗?”

刚才那一声响,摔得可不轻。可别摔坏了。

赵彻挑着眸子笑了下,把“疼死了”咽回了嗓子里,在“不疼”和“有点疼”中琢磨了一会儿,哑着声音道:“有点疼。”

宋乐仪知道赵彻的性子,除了故意逗人的时候,他一贯是吊儿郎当的,喜欢轻描淡写的掩去伤痛,如今能让他说有点疼,那一定是疼狠了。

然而赵彻却不能看到她心底的想法,瞥见她眼底焦急的神情时,十分满意,心情蓦地大好,在凛凛寒风中坐上这一夜也值了。

此时屋门大开,有凛凛寒风卷入,赵彻身上亦是扑面而来的寒意,宋乐仪忍不住的打了冷颤。

她一边忙手忙脚的关了屋门,一边拉着赵彻往里走,交握的双手冰凉,与她温暖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太凉了,凉的像一块石头。

宋乐仪便一边搓着他的手取暖,一边拽着他来到火炉旁烤火:“你等一会儿,我遣人去熬一碗姜汤来。”

如今的天气很冷,夜里尤其寒,见他的模样,似乎是来的挺久了。

万一染了风寒就糟糕了。

说着,她急匆匆的往屋外走,赵彻手脚还僵硬着呢,抬手拉人便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宋乐仪提裙匆忙离开。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的衣裙,衣领和袖口处都雪白的绒毛,看起来十分的暖和。

赵彻盯着宋乐仪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怎么觉得表妹矮了?

……

等宋乐仪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进来的时候,赵彻已经暖过来了,原本冻得绯红的脸蛋逐渐变成浅色的粉红,似乎没什么异样。

灰色的大氅已经被他脱了下来,随意的搭在一边的木施上,露出里面绣着金色玄鸟的黑色冬衣,包裹着紧实的身躯。

人正大剌剌的坐在椅子上,只留下一个俊俏的侧脸轮廓,他松散的半支着右胳膊,另只手里捏着一个圆润的棋子抛玩。

每一次都准确无误的落回手心。

是在研究昨夜宋乐仪未完的残局。

赵彻模样懒洋洋的,看着经纬交错的经棋盘,眼底逐渐晕了点点笑意。

这山寺枯燥,表妹每年能耐下性子住上一月,都叫他惊讶了,竟然还能沉下心思研究棋局,当真难得。

“表哥。”宋乐仪先是喊了一声,把朴实的瓷碗塞到他手里,声音督促,“快喝。”

乘着姜汤的碗很烫,把她白皙细嫩的手心烫的微红。

赵彻偏头,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看她,将手里的棋子拋回棋盒,便接过瓷碗,唇瓣刚压上碗边,又传来宋乐仪的声音:“有些烫,慢点喝。”

到底是要他快喝还是慢喝啊?

赵彻轻笑了下,也没说什么,端过瓷碗一饮而尽,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烫似的,喉咙滚动间,一碗暖暖的姜汤入胃。

他倒是没有四个月不曾与她好好说话的尴尬,神情一如既往的自然,还不忘举起碗底给她看,笑道:“喝完了。”

得意的神情就像是一条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宋乐仪沉默了一瞬,眼眸闪烁,不敢让赵彻窥见她的所想,不然他能真化身为狗,露出尖锐的牙齿来咬她。

不过也正是赵彻的自然,她的神情自然了下来,一边寻了椅子坐下,一边嗔怪道:“你好好的坐我屋门前作甚!”

其实她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是来找她的吧——

那一天她被赵彻的一句“我想娶你”给砸懵了的,一连好多天都没反应过来。

不仅是因为他是两辈子来第一个说要娶她的人,更是因为赵彻竟然想娶她。

那么一句分外清晰又坚定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宋乐仪微微抿了下唇角,其实她的本意只是想和赵彻不再势同水火,做一对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表兄妹。

然而事情却和她想象的偏离太多。

她也曾好好思忖过这件事情,嫁给赵彻么?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不说混账话来气她的时候还挺好的,她甚至心里还怀着那么一点点小的雀跃。

其实仔细想想,在她短暂一生的记忆里,与赵彻相关的记忆最多,就连在白狄那几年,想得最多的人除了姨母就是赵彻。

除了蜀国那三年,她几乎对他了解个透彻。

真的没心动过么?

也不尽然。

她的情绪总能被他轻易带动,嬉笑怒骂皆和他相关,这世界上再没人能令她的情绪如此多变,少有的几次旖旎心思和羞红脸颊,也是因他。

她是喜欢他的。

只是赵彻后来又不理她,一时间宋乐仪竟也不知道该决断,干脆就不去琢磨这件事情了,他心思一天一个样,指不定是一时兴起呢。

可是…他又来了。

思绪只是一瞬间,宋乐仪很快的敛了神思,只听那边赵彻答的随意:“想表妹了。”

语调真挚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说完这句话,赵彻便开始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他一双漆黑黑的眼眸盯着棋局:“许久没和表妹弈棋,可要来一局?”

微微垂下的眼皮挡住了他所有的神色。

表妹,我可以等。

宋乐仪也正不知道说什么,见他如此说,顿时松了一口气,弯着漂亮的眸子笑道:“好啊。”

“成。”

赵彻当即就伸手,利落地把棋子一颗颗的分好,搓了搓指尖,十分胸有成竹的笑道:“让你两子。”

宋乐仪震惊了,上次他输棋的还惨状历历在目,这人怎么这么快就又志得意满了?

“……”

看来是王八王爷这个称号不响亮。

她自是不满被人轻视了去,当即扬着细润的下巴,娇声道:“不必让我,我定能赢了你去。”

“不过……”宋乐仪顿了顿,漂亮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勇气,也就是这一闪而逝的光亮,她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没有赌注不行,少了一股劲儿。”

闻言,赵彻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笑了下,撩起眼皮看她:“表妹想以何做赌?”

“人。”

宋乐仪唇瓣轻启,缓缓而又坚定的吐出这个字来,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赵彻的眼睛一眨不眨,黝黑的眼瞳里满满的倒映着他。

“你,我。”

宋乐仪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彻。

赵彻的脊背瞬息僵直,缓缓的坐起身,很快地明悟了宋乐仪的意思,漆黑的眼眸里从不可置信到狂喜,在一瞬间过了个遍。

但他怎能允许自己如此失态。

当即又故作自然的重新靠回了椅背,胳膊松松的搭在小桌上,方才唇齿微动,不急不缓对宋乐仪道:“好啊。”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

赵彻的黑子便溃不成军,宋乐仪赢得和玩似的。

“……”

她眨了眨眼,刚要抬头和赵彻说什么,便闯入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里,里面的情绪很满,激的人头皮发麻。

“你…你别这样看看我!”

说着,宋乐仪偏过了头,却不想被赵彻双手捧了脸过去,他的手很暖,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

“表妹,我把我输给你。”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宋乐仪心里的小心思终于叫嚣着破土而出,在一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就这样被他眼底的光色哄着,稀里糊涂的点头应了句:“好。”

赵彻刚欲再说什么,一道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宋乐仪手忙脚乱的扒下赵彻的手,端正地坐好,轻声道:“进来。”

赵彻的视线从她微红的耳尖划过,最终低下头,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杯想要抿一口,想要压下心底的狂喜与蠢蠢欲动,却不想里面的空的。

他也不尴尬,又神色如常地放了回去。

“奴婢见过郡主。”青书推门而入,等看到另边坐着的赵彻时,眼底闪过惊讶,随即又俯身行礼,“见过豫王殿下。”

宋乐仪问道:“何事”

“英国公来了信,是给郡主的。”青书面带笑容,手里捧着一封信,恭敬地递到宋乐仪面前。

宋乐仪闻言,神色一喜。

本定年关回来的魏长青又没回来,那时她忐忑不安了许久,甚至想身骑骏马赴边关,而这封信,无疑是能令她安心的。

无论里面的消息是喜是忧。

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当即跳下椅子,急急忙忙的接过了信封,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

入目的是一行行龙飞凤舞的遒劲大字。

表妹台鉴:

久疏问候,伏念安好。信中所书谋划方略,我已尽数知晓,吾冷静思之数月,细细思忖之下,甚觉可行,若白狄覆灭,表妹当居一功。另,翟争已死。

即问近安,魏长青手书。宣和二年正月十三日。

“翟争已死。”

宋乐仪忍不住地手指颤抖,脑海中不断地回映着这四个字,一股狂喜蓦地涌上心间,险些激动地蹦起来。

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令她开心的呢?

赵彻诧异,魏表哥的一封信竟然能令表妹如此开心?

他当即站起了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信纸一看,等看到“翟争已死”,眼底闪过了然。

怪不得呢。

赵彻捏了捏指尖,他至今仍然不知道表妹为何会对翟争有如此大的恨意。

是在燕京见过么?

还是如表妹所言在梦中相见?

赵彻垂眸,盯着那行字若有所思,翟争真的死了吗?他总觉得的魏表哥或许和他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翟争六岁那年被献祭牛神。

只是见身旁的小姑娘欢喜,赵彻到底没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等他亲书一封信去问魏长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