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的太监到余家时,天已经黑了。
余慧心正准备洗澡,水都打好了,段氏亲自过来,急急忙忙地说:“快!出去接旨,圣上不知何故,又要召你!”
余慧心猜多半与马老头有关,去换了件正式的衣服。
段氏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卢宪清在行宫附近有套宅子,离京时交给了余老爷打理,等下余老爷和余天瑞会一起陪余慧心过去,晚上就住在那里了。
要见皇帝,余慧心难免紧张。毕竟这是古代,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
马车到城门口停了下来。城门已落锁,开门花了好一会儿时间。余慧心回过神,偷偷将窗帘掀开一角。外面漆黑一片,黑暗中有火光跳动,在城墙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影子。
她将帘子放下,待出了城,四周都安静了,想看看这古代的夜景,又才掀开。
结果外头更暗,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总算是于见识了。
这种黑,很吓人,好像藏着无数的凶险,吓得她马上将帘子放下,不敢再好奇,一路规规矩矩地到了行宫。
皇上只召了她,余老爷和余天瑞就在宫外等,她随太监一起进去。
行宫建在山上,一路都是长长短短的梯子,走了好半天才到永兴帝的宫殿。
在殿外,余慧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仰着头看月亮,仔细一看,居然是马老头。
她忍不住一笑。
马老头看过来,讪讪地站直身子:“见过公公。东家,皇上召你呢。”
“你还记得我是东家?”余慧心抿笑,跟着太监进殿。
到了书房,裴义淳和永兴帝正盘腿坐在榻上下棋,榻下有个宫女在弹箜篌。
余慧心跪在地上请安,永兴帝正思索落子的位置,想了片刻没想出来,干脆将手中的棋子扔在棋盘上,“平身。”
棋盘上的棋子被砸开了几颗,棋局乱了。
裴义淳道:“怎么?你要输了就耍赖啊?”
永兴帝瞪他:“要说耍赖?谁能耍过你?”
余慧心慢慢起身,听他们吵。
裴义淳没再说话,默默收拾棋子。
永兴帝转身,将腿垂到榻下,旁边的太监马上过去给他穿鞋。
他问余慧心:“听说活字印刷是你想出来的?”
“愧不敢当。”余慧心说,“有了雕版印刷,活字印刷也迟早被人想出来的,没有妾身,自然有旁人。陛下的子民,勤劳聪慧,有什么能难倒他们呢?”
“哈哈哈……”永兴帝大笑,“朕竟不知你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朕了。”
余慧心马上说:“妾身真心实意想称赞陛下,如果有了旁的意思,那肯定是妾身愚钝、不会说话。”
“朕觉得你很会说。”
“妾身惶恐。”余慧心想哭,她是真找不到词了,皇上能说点她接得上的吗?
“说书也是你想出来的?”
“妾身看到有人在街边榕树下说故事,很多人驻足旁听。妾身就想,若是将书上的故事改一改,应该也能吸引人。不过妾身本意不是为了说书,而是想开个茶肆赚点小钱,只怕茶肆生意不好,才想出说书的法子来吸引人。”
“茶肆?”永兴帝问,“坊间有许多茶肆吗?”
“不曾有。”
“那你的茶肆是第一间了?”
“算是。只是妾身的茶,只取茶叶煮之,不加旁的,饮时清香满溢,过后回味悠长。”
“嗯?说得朕都想喝了。正好朕这里有茶叶,你煮来给朕喝喝。”
余慧心一愣,下意识看向裴义淳。
裴义淳偷笑了一下,将最后一颗棋子投入棋盒,扭过头来看着她。
余慧心见他没打算帮自己的样子,甚至还等着看戏,暗暗地咬了咬牙,对永兴帝说:“皇上,茶水喝多了醒神,天色这么晚了……”
“无事,大不了多批一会儿奏折。”
余慧心顿时感动得想哭泣:“皇上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实乃我等百姓之福!”
“你别吹捧了!”永兴帝挥挥手,“吹捧得也不甚好听。”
余慧心一口老血,没敢吐出来,差点把自己呛死。
“哈哈哈……”裴义淳没忍住笑了起来,在榻上东倒西歪。
余慧心愤愤不平,敢怒不敢言。
永兴帝瞪他:“她文采差情有可原,又不像你家学渊源。”
余慧心:“……”放现代你们都会被小姐姐打死!
裴义淳:“其实三娘的文采还可以,圣上是不知道,三娘自己还写小说呢。”
余慧心:!!!喂!别说啊!要脸啊!知道什么叫羞耻吗?哪个网络写手希望认识的人看自己的小说啊?同龄人就算了,要是长辈、上司当着自己的面看,那简直让人想跳楼!
然而,古代人是不理解现代人的想法的,他们有点儿什么才能,就想让比自己厉害、比自己高贵的人知道。
裴义淳继续吹她:“她可聪明,只是看了富贵……就那谁的一本书,就学着写了起来。”
永兴帝的表情顿时扭曲了,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就那什么书……她写的什么?!”
永兴帝差点炸了。朕治下的女子,这么大胆的吗?朕以为她们顶多穿个男装、策马游街而已。
“……”裴义淳小声道,“当然不是那种了!”
余慧心:“…………”打什么哑谜呢?本当事人解码了!
茶具来了,永兴帝立即抛开那糟心的小黄文,对她道:“煮茶吧。”
余慧心又求救地看了裴义淳一眼,低头开始煮茶。
怎么个煮法呀?她虽然要开茶肆,但嫌煮茶那套麻烦,根本就没研究过啊!
先烧水吧……
大杯子、小杯子,大碗、小碗,大罐、小罐……这都是些神马???
余慧心的肩膀慢慢垮下来,耳边是悦耳的箜篌声,但她觉得《二泉映月》比较适合现在的气氛。
“余三娘说的煮茶法,我试了几次,倒是总结出一套流程来。”裴义淳从榻上下来,“让我来为圣上煮吧。”
“嗯。”永兴帝斜倚在榻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裴义淳走到余慧心身边,接过水瓢,小声道:“你竟然没学?”
余慧心鼓了鼓嘴,可怜巴巴地道:“回去就学。”
裴义淳一笑,认真煮起茶来。
余慧心往旁边挪了挪,跽座在地上看他的动作。
永兴帝看了二人片刻,将眼神挪到弹箜篌的雪宝林身上。
随着茶叶煮沸,香气飘散开来。
永兴帝鼻子动了动,坐起来问:“余三娘,那《木兰从军》也是你写的?”
余慧心抬头,点头道:“是妾身看过《木兰诗》之后改的。”
“改得不错。前线有打仗的,后头有做文章的,女子没有哪点不如男。”
余慧心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却没说,怕说得不合他心意、招来麻烦。
“舅舅,好了。”裴义淳道。
“端上来。”永兴帝抬起手,“雪宝林,你也来。”
余慧心这才知道,弹箜篌的并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妃嫔。只是她不清楚宝林是几品,但被叫来这里弹琴给裴义淳听,想来品阶不是很高。
喝着茶,永兴帝叫马老头来说《木兰从军》。
余慧心守着炉子上的茶水,一会儿后雪宝林端着永兴帝的杯子,亲自过来添茶。
余慧心行礼:“见过娘娘。”
雪宝林看她一眼:“免礼。”
余慧心抬头,心中一怔,觉得她十分眼熟,仔细一想——这不是余七巧记忆中的素雪么?余家家养的丫头,当年跟着余美人一起进宫的。
余慧心的脑袋顿时晕乎乎的。
永兴帝听完《木兰从军》,对余慧心说:“这说书人你带回去,朕以后想听,再找你借。”
“谢皇上。”余慧心还想说他向自己借人是自己的荣幸什么的,想想他嫌自己吹捧得不好听,就算了。
“你也快回家吧。”永兴帝对裴义淳说,“既在这里,明日再来陪朕下棋。”
裴义淳犹豫了一下:“好。”
余慧心和马老头先出去了。出了大殿,马老头就垂头丧气的。在大殿外的梯子上,裴义淳追上了二人。
“照亮点。”裴义淳叫提灯的小太监。
小太监马上走近一些,弓着身毕恭毕敬地照着几人脚下。
余慧心看向裴义淳。
裴义淳问:“这么晚了,三娘要回京?”
余慧心摇头:“我姑母有宅子在附近,我和父亲、兄长今晚住那里。”
“哦。”裴义淳恍然大悟。
待出了宫门,果然见余老爷和余天瑞守在两辆马车旁边,旁边还有几个小厮。只是比起裴家的阵仗,寒碜了许多。
裴义淳过去见礼,对他们道:“天色已晚,怕路不好走,我派两个侍卫护送你们。”
“怎可麻烦裴公子?”余老爷受宠若惊。
“不麻烦。这里贵人多,也免得生不必要的麻烦。”
余老爷这才答应了,千恩万谢地说了几句,等余慧心上车坐好,他才告辞。
卢家的房子距行宫远,刚刚余老爷已经安排红梅、紫兰等人先过来打扫。余慧心他们到时,里头焕然一新,宵夜、洗澡水都准备妥当了。
吃完宵夜,余慧心送余老爷回房,趁机道:“我在宫中见着素雪了,她现在是皇上的宝林。”
余老爷愣了一下才想起素雪是谁。
素雪从前在家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从小伴着余美人一起长大,怕是当不了大丫鬟。后来余美人进宫,可以带两个丫头,她主动请缨了。
余老爷道:“她和阿冬进了宫,就充作宫女了,不再是余家的人。圣上爱美人,她长得有几分姿色,被宠幸也不奇怪。阿冬呢?”
余慧心摇头。
当初余美人和余七巧同住,共用六个丫头——素雪、红梅贴身伺候,阿春、阿夏、阿秋、阿冬做粗使。阿冬进宫后改名叫了冬至,阿秋在余七巧嫁去王家前配了余旺的儿子,现在还在余慧心院里的阿春、阿夏年纪小一点,她们四个是以出生季节命名的。
余老爷叹气:“不归我们管了,你回去歇着吧。”
余慧心点头。只是上辈子电视剧看多了,令她今天见着素雪,就觉得余美人的死别有隐情。
她身上有点发冷。
余家今日的一切,有一半是靠余美人换来的。如果余美人的死有蹊跷,余家还能如此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