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溜得很快, 川上晴也不知道是不是平安京连一条蛇都这么有灵性, 居然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 挣扎着从她手里跳下来以后,小蛇沿着地面的枯草丛飞快地溜了。
川上晴:我这么可爱柔弱的姬君,像是会杀蛇的吗?!
小黑蛇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只有在晚食的时候,对着一托盘的清淡和食, 她才在心里缅怀了一下失之交臂的“烤蛇肉”。
平安京时代的晚食都很早。往日晚饭过后,她们还需要上一节晚课, 而最近由于老师交接,新任老师还未前来阴阳寮报到,今日这一群候选的巫女小姑娘们便得了清闲。
这次阴阳寮中拢共从各地选取了三十二个巫女候选人,均在12岁到16岁之间,而在她们三十二人中间, 只有三个最优秀的能够留在阴阳寮中,成为祝奉巫女。
“好想留在京都,虽然我知道自己能力低微, 肯定会被淘汰,但是我还没有见过安倍晴明大人, 就这么离开,好不甘心啊。”一个圆脸小姑娘率先开口道。
也无怪她这么失落, 对于这个时代的巫女或者阴阳师来说, 来到京都却没有见到安倍晴明, 就好像去了东京却没爬一爬东京塔一样, 简直是非常没有情怀的一次□□!
而安倍·东京塔·晴明显然拥有极高的人气,此言一出,引得一众小姑娘各个化身迷妹,争先恐后地诉说了一番对于京都第一天才阴阳师大人的钦慕之情。
川上晴在一边捧着脸,偶尔附和两句,暗戳戳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来,预备着回到现代以后,一句一句地说给欧尔麦特听。
显然,从小姑娘们的谈话中,川上晴也得到了很多情报。比如,安倍晴明早于数日前便离开了京都,与之同行的是他新认识的好基友源博雅,一路公款吃喝,好不阔落。再比如,这源博雅和源赖光关系还不小,乃是亲兄弟。再再比如——
“说起来,明天便要上任的新老师,也是源家的呢。”
“我知道,之前说过嘛!要说起来,祁光公子才是源家正统的主家少爷吧?赖光公子也不过是同宗过继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谁让祁光公子虽是正室夫人所出,但是身体病弱,无力继承源氏,这才让赖光大人以庶代嫡,行使代家主之权。等到祁光大人与某一位高贵美丽的姬君定下婚誓,有了小公子,想必赖光大人那样风光霁月之人,定不会留恋权势,如数归还。”
这怕不是被鬼切的刀光闪瞎了眼睛。川上晴想到第一晚穿越就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的男人,这样的人会愿意把自己到手的东西吐出来,除非那个源祁光是八岐大蛇变的!
“源祁光少爷,比起源赖光大人,似乎更加深居简出。我之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号,还以为源赖光大人就是源家唯一的主人呢。”川上晴笑着接过她的话,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一句。
那北川家的小姑娘便得意地看了她一眼,挺胸傲然道:“从乡下来的小巫女就是见识浅薄。像这样不慎光彩的事情,源家怎么可能随意外传呢。毕竟源祁光少爷才是正统主家,若是有一点好转的可能,源家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会广而宣之?”
“那既然已经藏掖着这么多年了,为何现在祁光少爷突然又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再深居简出了呢?”有聪明的小姑娘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显然,这个问题也难倒了北川小姑娘。
她狠狠地剜了那女孩一眼,凶巴巴地说道:“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这是机密!你们这些注定要回乡下的失败者配知道这么多么?”
这话说得够戳心的,想到前途未卜,命运未知,一群小姑娘也顾不得讨论八卦了,有的甚至已经眼泪汪汪,手背抹眼泪起来。
就在这一片低声啜泣之中,有那么一个人显得尤为特殊。圆脸小姑娘眼眶红红,看着她一脸无所觉,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川上,难道你不担心么?”
棕发女孩摇摇头,笑眯眯:“还未必会输呢,有什么好哭的?当年安倍晴明大人和源赖光大人同届入学,可是阴阳寮办最终选择的,唯一那个有资格成为大阴阳师的,可也不是尊贵的源氏继承人,而是乡野出身的晴明大人啊。”
提到安倍晴明,果然看见小姑娘们渐渐抬起头,不再哭泣。川上晴又温温柔柔地笑道:“再说了,回到乡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家乡的神社把我们供了出来,来到京都的阴阳寮学成归来,也不算辜负了来的路上,婆婆阿公送我的一篮杏子。”
她脸上的表情并不似作伪,也没有一点做作,看起来真诚极了。虽然小巫女们在心里吐槽她未免有点太圣母,不过倒也被这种善意所感染,开始热热闹闹地换了话题。
“我来的时候,神社的阿婆送了好远呢!坐上牛车的时候,回过头还能看见呢。”
“我也是我也是!来阴阳寮学习之前,我灵力用得不好,只能稍稍帮村民催生一些种子,没想到他们来送我的时候,将种子磨成了细粉,还做成了点心,可好吃了。”
“呜呜,我想神社的大家了。我不想留在京都了。”
“其实,我也——”
川上晴其实并不能左右她们的决定,因为说到底这三个候选人既不是她能决定的,也不是女孩们可以选择的。只是之前的气氛太过颓唐,好像在某一瞬间整个屋内都刷上了灰色的阴影一般。
巫女的心性纯澈,按讲来说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负面情绪。而让她下定决心,插手干预的是——
现在正是,逢魔时刻。
第二天清晨,寮办的祝铃轻轻响起,在候选巫女入住的不远处,便是上课的地方。
出于对新老师的好奇,女孩们起得尤其早,吃完早食,坐在课桌前,便开始满心期待地望着门口。
川上晴随着大流,单手捧着侧脸,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发呆。
忽然,人还未到,便看到一双雪白的靴子。
接着似乎是由远及近的对话声,川上晴的耳朵好使,听见与学官粗粝嘶哑的嗓音交织的,另一种很好听的音色。
“祁光公子愿意屈尊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啊!令兄早已和我们打过招呼,若是您有任何不适,定要提前告知我等,必不能为了小小的课程,耽误了祁光公子的身体。”
听到这话的川上晴觉得,学官大人可真不会说话。这话说的,可真是句句都插到了心窝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源祁光的脾气比想象中好不少,至少川上晴没从他语气中听出一点不满。依旧是那种温柔到有点软绵的感觉,只听他道:“家兄太过于小心,叨扰了寮办,祁光不胜惶恐。吾身体大安,并不会无故缺课,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
川上晴并不想去知道源祁光好好的大少爷不做,为何要到这里去尽一个寮办老师的责任,不过在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她觉得…好像有点意思。
熟人啊。
之前在小花园,抢了她的石头板凳,还企图套路她的男人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说是巧合,恐怕连最天然的轰焦冻都不会相信。
男人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注视,川上晴觉得他就算在笑着对所有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视线还是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源家的人自然不会很丑,比之其兄源赖光,他似乎还要高一些,身体的不适让他总是忍不住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冷白冷白的,那一双眼睛是近乎透明的浅琥珀色,给川上晴的第一感觉就是——
这怕不是个雪人变成的妖怪吧?
他做完自我介绍,便开始认真地讲起课来。
即使在讲课的时候,川上晴也能感受到那股似有若无的视线,黏着地盯在自己身上。
她捧着脸,瞅着男人慢慢地踱步来,踱步去,每走一步都仿佛喝下魔药变出双腿的人鱼公主一般,历经艰辛。
看这苍白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红晕,不是累的是什么。
这样想着,她又换了一只手支着下颌,继续盯着男人,心中闪过种种思索。
完全没注意随着她的视线,男人苍白冰冷的脸上,好像又红了几分。
甭管这位老师身体有多么差,只是讲了两堂课便已经是满脸通红,至少他的学识渊博,确实值得敬佩。下课以后,他也并没有离开,而是当着一众未曾离开的巫女们面,慢慢走到川上晴桌前,笑着邀请道:“多谢姬君之前的帮助,不知祁光可有荣幸,向姬君当面道谢,聊表感谢。”
这套路,可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川上晴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的一众小巫女们,也不忘记维持自己的人设,抬起眼羞答答地看了男人一眼,随后才小声道:“我,我并没有做过什么——”
八岐大蛇:……你这媚眼飞得我有点瘆得慌。
男人微笑着接过她递过来的套路,道:“这对于姬君来说并无什么,但是对于祁光,这份想要亲自感谢姬君的心情,还望姬君赏脸。”
平安京的男人就喜欢咬文嚼字。川上晴柔柔地笑了笑,轻轻垂下头,小声道:“那好吧。”
随后,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跟在男人身后的时候,补充说道:“长话短说,我看还没吃午饭呢。”
源祁光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侧身弯下腰,随后才以同样微不可闻的声音笑着回道:“在下怎会饿到姬君?姬君有何想要品尝的美食?”
川上晴不假思索地偏过脸,看着他回道:“烤蛇肉吧。我想吃烤蛇肉。”
源·八岐大蛇·祁光:……
“姬君说笑了,”走了好几步以后,他才微微加紧步伐,温和提议道:“蛇肉腥膻,獠牙有毒,并不好吃。若是姬君想要吃肉,不若改成兔肉?野兔肉质紧实,想必会非常符合您的口味。”
川上晴脚步一顿,忽然抬起脸看着他,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表情十分楚楚可怜。
“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如果八岐大蛇在现代进修过,就会明白眼前的女孩此刻的状态,有一个很明确的词汇可以形容——
戏精附体。
待到藏在草丛中的小巫女们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怏怏离开,川上晴眼睛一眨,眼泪就收了回去,拽了拽他的袖子,眉眼弯弯地笑了笑,伸出两只手指道:“那就来两只野兔吧。”
男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的手虚虚地搭在女孩肩膀上,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在她耳边笑道:“如果姬君能够一直对我露出这样的笑容,哪怕是传说中的八岐大蛇,我也愿意为你砍下头颅,做成珍馐。”
川上晴倏而收回笑容,转过头,也同样在他耳边一边吹气一边道:“如果源大人能够少一点花言巧语,动手动脚,哪怕是传说中的八岐大蛇,我也愿意放弃那一盘烤蛇肉。”说完,她抬起手,将男人虚搭在肩膀上的手嫌弃地推开。
男人不怒反笑,似乎连脊背都微微挺直了几分,稍稍落后她两步,看着女孩渐渐从明媚的长廊推门走入和室的背影,舌尖微微抵住了上颚,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来自种花的风有一句话没说错,所谓吃饱喝足好办事。在数日的茹素之后,终于尝到了荤腥,川上晴动作优雅地飞快解决了午饭,才笑眯眯地端起一杯茶,对着慢条斯理地食用完毕的男人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男人回以微笑,“你是源赖光的敌人,我知晓这一点便足够。”
小伙子说得很深奥么。川上晴挑眉,抿了口茶水,继续装逼道:“你知道源赖光背后依仗着何人么?”
“当然,”男人继续回以微笑,“他口中的邪神八、岐、大、蛇。”
啪嗒。
“很好,”川上晴将茶杯放在桌几上,扣出轻响,微笑道:“源先生请回吧。”
源祁光:???
即使她已经伸出手做出了赶客的姿态,男人倒也没有生气,也没有丝毫变了脸色,只是视线落在她面前的食盒上,笑了笑。
“姬君才吃完在下的供奉便翻脸无情,未免也太狠心了一点呢。”
被他最后一个拖长的“呢”恶心了一下,川上晴一边喝茶压惊,一边也笑了笑。
“源大人,晴并没有愚弄你的意思。只不过这是你我当下最好的合作方式,您认为呢?”
源祁光挑眉。
“若是我孤身一人,便是此刻信了你的话又有何妨。”女孩支起下巴,声音悠悠,带着无比的自信,“你又能骗到我什么?川上晴从来不畏惧任何阴谋诡计!”
然而,她话题一转,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坚定道:
“我要对我的同伴负责。而你,不是我的同伴。”
随后,她站起身,推开房门,回头笑的时候,又恢复往日温柔到软糯的表情和声音。
“那么,祝君安好,得偿所愿。多谢款待,川上告辞了。”
走得非常利落。
她能感受到直到自己关上门,那道属于源祁光的视线依然落在自己后背上。川上晴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用这么奇怪的眼神去看着另一个人,就算是对自己有所图,他也非常明确地表达出来了有所图,但是川上晴总觉得,源祁光这个人,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川上晴选择将这个名字放在警戒线中,就绝对不会接纳他为伙伴,付出无条件的信任,最后让他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朋友。
女孩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午休过去一半。正午的阳光明媚,落在木质长廊上,打下一片阴影。川上晴没有午睡的习惯,却喜欢捧着茶,坐在屋檐下,像一只小猫似得,慵懒地伸着懒腰,对着天空发呆。
忽而,熟悉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看似在发呆的川上晴忽然弯下腰伸出左手,准确无误地从草丛中抓出一条小蛇。
川上晴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姑娘。
小姑娘手里捏着小蛇的七寸位置,一张脸蛋凑近,掰开嘴看了看蛇嘴里的獠牙,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上下乱摸了一通,得出这可能还是条毒蛇的结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蛇嘴里的毒牙被拔了出来。
手段之残忍,手法之利落,真是非常专业!
惨遭拔牙的八岐大蛇:
这地方没法待了!
被拔掉毒牙以后,小蛇也就彻底没有了攻击性。恹恹地团在她手腕上,晶莹剔透的小眼睛里面流露出明显的委屈巴巴。川上晴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只是看这小表情,心中的烦闷纠结全都烟消雾散,立刻毫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在八岐大蛇还是阿幸的时候就知道这笑容好像带着魔力,蛊惑得人移不开眼睛。
打算从附身中离开的八岐大蛇想了想,又偷偷把尾巴蜷缩起来,绕在了她细白的手腕上。
小蛇的身子带着冰冷滑腻的触感,川上晴抬起手腕的时候发现,他黑色的身子上似乎带着细细小小的鳞片,对着太阳看的时候,还会像夜空中的星子一样,闪烁着细微的紫色光芒。
女孩都是喜欢漂亮的事物的,川上晴自然也不例外。她伸出手摸了摸小蛇身上的鳞片,明明觉得这蛇美得不可方物,但是赞美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突然拐了个弯。
“长了鳞片的蛇做成蛇干泡酒的时候,是不是还要把鳞片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