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暖光透过窗棂照入偏室,在地上投下一片拉长的影子。
席蕙岚还未进去,便听到屋内隐约传来玉石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一打帘宫女掀开厚帘,席蕙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挥手示意身边的宫女留在屋外守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屋里去。
清脆的叮当声愈发密集嘈切,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席蕙岚顺着声音缓步入内,正要绕过那座黑漆象牙雕的四季如意屏风,突然耳边声音戛然而止。
上前一步抬首望去,只见一身姿曼妙的姑娘,正背对着自己慵懒地半歪在罗汉榻上。
那女子玉簪斜插,青丝披肩,露出一段白皙透嫩的脖颈,一手倚在小案上撑着脑袋,另一手,则搭在棋篓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里头的棋子。
光看那婀娜有致的背影,便已经让人一眼便移不开眼。
虽是背对着门口,看不到那女子的面容,却也知那女子此时定黛眉颦蹙,眸中含忧,正为眼前的棋盘忧愁着。
席蕙岚不禁便多看了两眼,一双与席瑾蔓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中闪过片刻深思,这才继续又往前走了两步。
只见席瑾蔓专注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两根圆润修长的玉指间夹了枚黑子,一黑一白,衬得纤纤玉指愈发白腻柔嫩。
紧蹙的眉头倏地舒开,席瑾蔓将手中棋子放进棋盘之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眸中映出照入屋内的夕阳余晖,灿若繁星。
正在席瑾蔓面露得色之时,忽耳边响起了一阵轻笑,席瑾蔓转头一看,这才瞧见了席蕙岚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
“姑姑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我?”席瑾蔓面上有些赧然,忙往里挪了挪,坐正了姿势。
方才进屋与姑姑寒暄了几句,席瑾蔓心知这母女俩定有许多话要说,有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于是识相地借口要去偏室歇会儿,这才来了这里玩起棋子来,让母女两人能够独处会儿。
“也才刚来一会儿,看你下棋入神,没忍心打扰你。”说着席蕙岚坐到榻上另一边,“我竟不知榕姐儿还喜欢下棋?”
席蕙岚在闺中时,琴棋书画皆精通,尤其擅棋。
而席瑾蔓坐不住,每每看到席蕙岚能盯着棋盘,一坐就是一下午,只觉得不可思议,完全不懂其中趣味何在。
“也不算是喜欢,只算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听席蕙岚这么说,席瑾蔓低头露出不好意思地一笑。
上一世在坤云山上,席瑾蔓偶然得了一副棋,便偶尔会一个人在屋中与自己对弈,打发时间。
如今重生至今两个多月,这还是头一次碰棋,同样也是为了打发时间。
若是有其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席瑾蔓觉着自己大概是不会喜欢下棋的,忒费脑子。
“从前你总不乐意看我下棋,变着花样想法子要骗我出去玩儿,如今一晃三年有余,榕姐儿长大了,变化了许多。”
席蕙岚扭头,说话时并未看向席瑾蔓,脸上尽是一片哀色,盯着棋盘半晌,忽悠悠叹出一口浊气。
追忆起往事,两人心中皆十分唏嘘,席瑾蔓也不知该安慰她什么。
过了年,姑姑也才十九岁,若是不出今后谋害皇嗣那趟子事儿,人生路还长着,而圣上已过半百多年,在宫中一日复一日,不过是等着从皇妃熬成太妃。
哪怕有上一世被困坤云山多年的经历,席瑾蔓仍也无法想象,姑姑如何能在规矩繁重、勾心斗角的宫中忍受如此几十年,被束缚的枯燥乏味的生活。
“姑姑可要同我下一盘棋?”席瑾蔓将面前的那篓白棋推到姑姑面前,笑嘻嘻地讨饶,“不过要先说好,若是到时姑姑让我输得太惨,我可不依。”
席蕙岚抬头看向席瑾蔓,见她眸中清澈透亮,一如三年前自己离宫之时,可那笑容却已变了味道。
从前的榕姐儿,开心时眉飞色舞,忧烦时愁眉锁眼,十分纯粹,从不会似如今这样,笑中含忧。
到底是都变了。
席蕙岚没有说话,伸手执起一枚白子,轻巧地落在棋盘中,发出“嗒”的一声。
原本已尘埃落定的棋局,霎时风云突变,只这一子落下,便横扫黑子半壁江山。
席瑾蔓睁大了眼,满是不敢置信。
这……
“榕姐儿可还要与我下棋?”
席蕙岚手指故意指了指棋盘,脸上先前的忧色一扫而过,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还故意逗弄席瑾蔓。
说起来在肃国公府的女儿家中,与席瑾蔓长得最为相像的,并非几个堂姐妹,反而是席蕙岚,都说侄女肖姑,所言非虚。
只是相较起来,席蕙岚除去那双娇媚的眼睛,其他地方并非如席瑾蔓一般,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勾人心魂,因此一眼望去,不会令人对她带上偏见。
加上许是受母亲史氏的影响,席蕙岚自小便听母亲诵经念佛,进宫后,更是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佛堂之中,身上浸染了挥之不去的香烛气味。
那香烛味并非是浸到了衣衫中,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况且自入宫后,席蕙岚那双眸子里,平常就如一坛死水般无神韵,令人一看便心生敬畏,将那点儿娇媚遮得一点不剩。
席瑾蔓还沉浸在眼前黑棋溃不成军的震惊中,哪里还敢与席蕙岚下棋,连忙摇手回绝。
“姑姑饶了我吧,我哪里还敢在姑姑面前班门弄斧!”
“你的黑白两棋毫无争斗之意,各自偏安一隅,又如何会有输赢,刚才的黑子胜,不过是你的错觉罢了。”
说着席蕙岚微站起身,伸手从席瑾蔓眼前拿走一枚黑棋,放入棋盘之上。
只见原本痛失半壁江山的黑子卷土重来,如猛虎出笼,与白子各占半壁江山,形势危急,一触即发。
“而方才白子胜,也同样是你的错觉。”席蕙岚收回手,藏入衣袖之中,
惊鸿一睹间,席瑾蔓看到席蕙岚的指尖涂抹着那过于浓艳的蔻丹,鲜红如血,不经意睹过,还道是指尖在滴血下来似的。
席瑾蔓心里咯噔,只听席蕙岚继续说道:“下棋便是厮杀,棋盘便是战场,从来不会有真正的平局,最后总有一方会胜出。既是如此,何不如果决些,主动出手。”
说到这里,席蕙岚便忽然话锋一转,“榕姐儿费了许多心思,今日特意来这一趟,想来是有事要同我说。”
席瑾蔓听出先前席蕙岚的话中有未尽之意,只恨自己愚笨,猜不出她未说出口的究竟是何话。
她也从没想过,在姑姑心如死灰的表象下,竟还藏着这些心思。
一怔过后心脏狂速跳动,席瑾蔓发觉自己身上,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姑姑说的是,榕榕今日来找姑姑,确实是有事儿。”敛了敛心神,席瑾蔓迅速收拾好情绪,务比要让自己看起来镇静些。
说着席瑾蔓侧过身,拿起放在身旁的那个紫檀雕花木盒,见无处可放,便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到一边,霎时棋盘上势如破竹的黑白两军对峙之势荡然无存。
将木盒放到棋盘之上,席瑾蔓稍稍用力,伸手将它推到席蕙岚面前。
“姑姑打开看看,你会喜欢的。”席瑾蔓的笑容中带着笃定,也带着些许疏离。
席蕙岚看了看眼前雕花精致的木盒,抬头想从席瑾蔓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随后很快又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再次从衣袖中伸出手,席蕙岚指尖涂抹上的鲜红的豆蔻,刺得席瑾蔓稍稍有些眩晕感,忙移开了视线,往席蕙岚面庞上看去。
只见她刚打开盒子,乍一见盒子里的东西,脸上浮现出些许吃惊的神色,很快,视线落到了一处,再不肯移开,神色恍惚起来。
“都是姑姑在闺阁之中爱吃的小玩意儿,是我循着记忆一家家亲自去买来的,宫中虽揽尽天下美食,却独独缺了那份味道,想来姑姑也是十分怀念。”
被席瑾蔓打断了思绪,席蕙岚勉强一笑,伸手从盒子角落拿出那串包着糯米纸的糖葫芦。仔细瞧去,便能看到她的指尖,还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细长的木签上,一连串了八个圆滚滚的山楂球,外头浇了一层晶莹鲜亮的糖衣,看着十分喜庆可人。
与其他家卖的糖葫芦不同的是,这串糖葫芦上边是四个是纯糖衣的,下边四个,则在糖衣外边又滚了一圈白芝麻。
京城百姓富足之户多,家中有余钱的,也都乐得给孩子买些小玩意儿,而这糖葫芦便是首选,因此这些年来,糖葫芦的花样日益增多。
就席蕙岚手里的这两种,都是老式的糖葫芦,几乎每家卖糖葫芦的都有这两种,可将两种串在一起的,倒是只有一家有卖。
盒中席蕙岚闺中常爱吃的小玩意儿有好几样,见她果真唯独拿出了这串糖葫芦,席瑾蔓不由呼出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许。
“姑姑尝尝,可还是原来的味道?”
席蕙岚一副丢了心魂的模样,也不知她究竟听没听到。
稍过了会儿,只见她缓缓将糖葫芦放到面前,张口却不是从第一个吃起,而是挑了中间的一个带芝麻的。
满口香甜滋味从嘴里散开,细细咀嚼几下,随即酸涩带苦的滋味渐浓,逐渐掩盖住之前的香甜。
席蕙岚的眼泪倏地从眼眶中滴落。
席瑾蔓假意没有看到,接着原意说完腹中早已准备好的话。
“这家如今已经不卖糖葫芦了,如今在卖油纸伞,听说那掌柜娘子做油纸伞的手艺好,已经将旁边那家铺子也盘了下来,扩大了店面。”
席瑾蔓顿了顿,见席蕙岚神色稍变,接着道:“恰好府中年前也在购置些日常物品,我便将那铺子里的油纸伞通通买了下来,那掌柜这才给我做了几串糖葫芦,当做是谢礼。这些年没做了,也不知那掌柜手艺生疏了没有?”
说着,席瑾蔓也觉察出不对劲来,便匆匆结束了要说的话,不再开口。
虽说在自己说到那铺子不再卖糖葫芦时,席蕙岚神色是变了些许,可听到掌柜娘子,她反而没有什么反应。
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
席瑾蔓知道这糖葫芦的事,还是上一世席蕙岚已死的消息传到外头,史氏直接昏厥了过去,之后缠绵病榻,再也没有下过床,也不肯吃喝。
就在两三日后,史氏突然开口,指明了要吃那家铺子的糖葫芦,然而那时已经是油纸伞铺子的一整条街,就在前一日失了火,那掌柜生死未卜。
史氏不顾肃国公府众人早已自顾不暇,发了疯似的定要派人从废墟中找到那掌柜,结果情绪过于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样去了。
那时众人只当是席蕙岚进宫前爱吃那铺子的糖葫芦,史氏思女心切,因此临终前才如此激动,非要吃那糖葫芦不可,并未有人多想。
席瑾蔓也还是重生后,回忆起席蕙岚进宫前的事,这才觉出些奇怪的地方来。
拿到那糖葫芦后,席瑾蔓也尝过,平时吃惯了好东西,那糖葫芦吃起来味道并不好,外边的糖衣太甜,还粘牙,里面的山楂球又有些酸涩,才吃了两颗,席瑾蔓便觉得牙疼,没有再吃。
席蕙岚并不爱吃甜食,平素吃的点心,灶房里送去她那里的都要减两分糖,怎么突然就喜欢上这糖葫芦来了?
京城中卖糖葫芦的那么多,肃国公府也不至于缺那买个糖葫芦的钱,为何不挑好吃的买?
要知道席蕙岚不重口腹之欲,可那糖葫芦,席蕙岚在进宫前几月起,几乎每日都要让人去买上一串,要说这中间没什么猫腻,席瑾蔓可不信。
虽说那做糖葫芦的掌柜平凡无奇,毫无出彩之处,起初席瑾蔓还当是席蕙岚与那卖糖葫芦的掌柜有私情,除此之外,席瑾蔓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理由,能让席蕙岚如此偏爱那糖葫芦。
可现在看来,是自己猜错了。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究竟是何理由?
原本若是席蕙岚真无谋害皇嗣之心,席瑾蔓也不会再查那铺子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可现在看来,席瑾蔓也说不准,那事究竟是不是她做的,那铺子的秘密,如论如何都得查出来。
席瑾蔓的直觉在告诉她,这个秘密十分重要。
暂时放下心中的思绪,席瑾蔓将心神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席蕙岚身上。
“呀!姑姑怎么哭了?都是我不好,原本想让姑姑高兴高兴的,不成想竟把姑姑给惹哭了。”席瑾蔓装出自责的模样,看起来还真可以以假乱真。
席蕙岚闻言用手背抹了抹泪,见席瑾蔓递上前来的帕子,唯一愣神,片刻之后才接了过去,将眼泪抹尽。
“榕姐儿有心了,只是想起入宫前的生活,真的犹如梦一场。”
说话间席蕙岚将糖葫芦随手放下,脸上已经破涕为笑,先前失态的神情尽收。
“那姑姑,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