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朝乾殿中盏盏宫灯高悬,照得满殿灯火通明。时辰还早,尚未开宴,可冬日日短夜长,天色早已漆黑一片。

在朝乾殿西侧,一路出洞门再往北走二三十丈处,墙角有几丛龙竹长势茂盛,龙竹旁摆了一套雕饰精致的石桌石凳。

此处偏僻,寻常宫人无事绝不来此处,哪怕是今日这种日子,也不过稍挂了几盏宫灯,勉强能照清人脸。

不远处,丝竹管弦声连绵不停,冷风直往脖子里罐来,小太监高海缩了缩身子,一双脚早已冻僵,想要蹦跳几下活动活动热热身子,又怕扰了石桌那儿的那位爷,只得不住呵气暖手来取暖。

这都坐了多久了,从天色微有些蒙黑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个时辰。

干爹还说这是个轻省的差事,只要伺候好了这位爷,日后有的是好处。

好处一点没见着,可再这么站下去,高海只知道自己非得冻成冰棍不可。

这些年靠着干爹的照顾,高海哪里受过这种罪,哆嗦着牙齿,幽怨的往那个模糊的黑影望了会儿,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挺起胸膛摆正了姿势。

就凭这位爷长得这副模样,高海这罪受得也心甘情愿!

才收回目光,高海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偏头往另一方小径望去,便看见有两个人影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

高海定睛一瞧,险些吓丢了魂。那一身杏黄的四爪蟒袍,头戴玉冠,身材瘦弱之人,不是太子是谁?

眼珠子咕噜一转,高海忙跪下高声行礼。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脑袋低伏在地上,趁着天黑的遮掩,高海的余光却往石桌那处撇去,想瞧瞧那位爷的反应。

眼前两道人影接连走过,带来一阵寒风,此时高海却一点儿没觉得冷,心脏砰砰直跳,额头上一滴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

没有叫起,高海只得继续跪着,看不到身后的画面。没一会儿,耳边便听到了那位爷不卑不亢的声音。

“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陆靖宇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面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今年二月和五月,接连传来西边两个关口小捷的喜讯。等到了十月,让圣上更为龙颜大悦的是,嵩华山上的那帮土匪终于被一窝端起。

嵩华山丛林茂密,崇山峻岭,易守难攻,山上的土匪起初只是前些年江头州涝灾无家可归的难民,不成气候。

随后那帮土匪暗地里招兵买马渐渐壮大,又充分利用了天险优势伏设陷阱,等两年前官府注意到后再派兵攻打,早已不是对手,次次折损严重,乃圣上心头的一根刺。

而此时跪在眼前行礼之人,便是将父皇心头的那根刺拔去之人,不仅如此,前边两次关口小捷,此人虽不是主帅,却皆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这样的人,原本太子该极力拉拢,收为己用才是,可是却让太子对其心生恐惧。

二殿下与圣上长得极像,头一次见到这张与二殿下如出一辙的脸时,太子心里便隐隐不安,有了猜测。

等后来知道父皇好几次私底下宣此人入宫作伴,心里的猜测几乎已经没了丝毫意义。

圣上子嗣不丰,而立之年才生下了如今太子,算是第一个养活成人的孩子。到如今也就二子一女,再加上如今惜嫔腹中的那个胎儿,也数不满一手。

当年先帝立太子时,不看好这个样样拔尖的儿子,便是因着当年圣上成亲多年,妻妾无一人有所出。

如今圣上虽成功登上帝位,可于子嗣上却依旧耿耿于怀,因此太子才会如此在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席骏铮。

不管此人是何身世,只要是父皇的种,父皇便能视若珍宝。

更何况此人一回京便如此耀眼,再想起这两年父皇对自己愈发不满,令太子不得不多想。

一个二皇子就够他头疼的,再来一个私生子,太子哪里还能安坐于室。

太子不说话,席骏铮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可那直挺如松的背脊与凛然的气势,仿佛并未在行礼,反而是位居高位之上,鹤立鸡群,衬得太子反倒像是那个陪衬的。

太子紧了紧手中拳头,想起出来前母后的嘱咐,这才不甘不愿咬牙叫起。

“起来吧。”

“臣遵旨。”席骏铮敏捷地站起身,一下子便比太子高出半个头来。

太子自出生起便羸弱,好汤好药保下了,却仍旧有些顽疾,哪里能及得上席骏铮,此时气势愈发不足,心中也越发窝火。

“你不去朝乾殿中,一个人来这里作甚?”

看了眼石桌上红泥小炉上头温着的酒,太子眼底有些奚笑之意。

父皇的骨血又如何,没有认祖归宗,不过是个失了势的肃国公府庶子,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反倒是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众人眼前,引起众人猜忌,给父皇与肃国公府难堪,里外不是人。

这不,一个人躲犄角旮旯窝里喝酒来了!母后说得没错,现在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他有机会认祖归宗。

“回殿下,臣在喝酒。”

“也是,在此处喝酒,是要比在朝乾殿中喝酒来得自在许多。你既如此喜爱过自在的日子,不如回边关,无拘无束,不是更自在?”

太子试图游说席骏铮回边关,在他还未与父皇培养出深厚感情前就调虎离山,到时边关各种意外多得是,生死谁能意料到。

“臣才刚回京城,并不急在一时。”席骏铮拒绝地直接,见太子脸色霎黑,便在他发怒前接着道,“据臣所知,太子身边能人并不多。太子觉得我如何?”

闻言太子猛地后退一步,盯着席骏铮的脸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这话是否可信。

“你……你这是要投诚?”说完太子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心中徘徊不定。

“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在夜空中传得悠远,配上朝乾殿中的袅袅丝音,倒是愈加铿锵有力。

听着耳边自己的回音,席骏铮眸中染上一丝笑意,脸上却依旧严肃刻板,令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当真?”太子面上露出些惊喜之色,却依旧带着质疑,“你说说为何想要找我投诚?”

“太子乃继承大统之人,圣上年事已高,臣自然要趁早为自己找好出路。此时太子身边心腹人手不足,比起锦上添花,臣更愿意做那雪中送碳之人,太子到时继承大统,自然也不会忘了臣。”

席骏铮一番话说得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如何,可一旁太子却听得热血沸腾。

前头的帝王皆不长寿,从未有过能活过不惑之年的,偏父皇命好,没两年便要步入花甲之年,身体却依然健康,让太子急在心中,却往外说不得。

此时席骏铮之言,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

不过太子好歹神志还清醒,立马板起脸来训斥他。

“大胆!如此胡言乱语,是想要脑袋落地吗?”

“臣不敢,这里就太子与我二人,再无其他人,太子无需如此紧张。若是一时难以抉择,尽可以回去慢慢思量,不急在一时,反正臣就在京城之中,并不会往其他地方去。”

末了,席骏铮一顿,然后接着道,“毕竟,纳入囊中成为自己人,还是多一个敌人,太子定会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太子闻言脸色大变,眼中满是惊恐。

是啊,自己不收,人家可不止自己一个可以选择!

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咒骂着二殿下,太子倒是想要应承下来,翕了翕嘴唇,一想起出门前母后的叮嘱,最终还是收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如何选择,本太子自有论断,哪里能凭你一面之词就冒然用你,你且等着,若是你对本太子没有异心,本太子自然不会将良将拒之门外。”

太子的语气显然比先前要温和了许多,一想起若是这人能为自己所用辅佐自己,所立的功劳自然也落到自己头上,到时二殿下也不至于再独出风头,太子便有几分激动。

想到自己收服席骏铮后如虎添翼的画面,心中对于他所言更是信了几分。

圣上自己夺位手段凶残,却害怕自己的儿子也走了自己的老路,因此自太子长大三岁,便将太子之位早早定下,宣称其余子嗣皆再无可能坐上皇位,之后也是极尽所能奠定了太子的地位。

哪怕后来二殿下再出色,圣上都没有动过一点改立太子之心,可实在是太子这些年做的蠢事太多,硬生生将自己在圣上心中的印象一点点败光,圣上这才不得不承认这儿子确实不是这块料。

可即使如此,圣上只是有些犹豫,并未彻底下定决心,如今二殿下已到弱冠之年,迟迟未定下亲事,便是有其中的原因。

此时多数朝臣仍在观望,就看圣上给二殿下定下的岳家如何,若是给二殿下找了个手握实权,地位超然的岳家,则证明太子已真正被舍弃。

圣上近两年来对二殿下愈发器重,前些日子,太后称想让侄孙女进宫来陪自己,还开玩笑道,自己那侄孙女与二殿下年岁相近,话里话外便是想做这桩媒,却被圣上一口回绝了。

太后母家在朝中也就谋个闲散差事,并无实权,既然这个不满意,可不就是动了那个心思?

自那之后,太子便更是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抬眸看了看席骏铮,太子心想着这人说不得反倒是自己的机会,虽不能立时应下来,可也不能让他动了去投靠二殿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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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席瑾蔓踏入行起院,看着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