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雪莲敲门的时候,已过亥时,月斜楼上,星辰漫天。

席瑾蔓刚刚沐浴过,双颊因氤氲的水汽蒸了许久,白腻的肌肤里透淡淡粉晕来,卷翘的眼睫上隐隐带着水珠儿,微微上挑的桃花眸里带出几分醉人的缱绻迷蒙。

虽是沐浴过,却并未着寝衣,上身穿了件绣百蝶穿花水红绫衫儿,配了条茶白色的撒花洋绉裙,葱白的一截皓腕上露出个翡翠白玉镯来,要说只是家常穿着打扮,偏又显得过于华丽了些。

只是一头湿哒哒的乌发披垂下来,与得体的衣衫显得不大相称。

屋内正中摆了一张简朴的黑漆夹头榫如意云纹方桌,席瑾蔓便端坐着一旁的坐墩上,像是在等人的模样。

她手里拿着细娟布擦拭着发丝间的水渍,眼睛则出神地盯着摆在桌上的话本子,时不时伸出手翻过一页,看得入神。

听见门外雪莲的声音,她盯着话本子的眼睛都没抬一下,道了声“进来”。

雪莲推门入内,还未见到人,便已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愉悦:“姑娘,雪梅来信了!”

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习惯了在一处作伴的日子,亲如姐妹,这回离府几月,雪莲总归是想她们了,连收到她们的一封信,听些府里发生的细碎琐事都觉着开心。

客栈的客房不比闺阁内室那般宽敞,话音才落,雪莲人已然走到席瑾蔓身边。

将信搁在黑漆方桌上,接过她手里的细娟布,发觉已经半湿,便转身去柜中取另一块来。

回头,却见姑娘蹙着眉心,神色凝重地看着信,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怎么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愉悦的神色尽收,雪莲心生担忧,忙快走两步上前。

信笺厚实,足足有七八页信纸,席瑾蔓尚未看完,便没理雪莲。

前边一半说的是府里的事情。

席越舟的身体近几月来一直不大好,却又查不出什么病症,大夫只说是阴阳失衡,内火旺盛,配了几副下火的药,虽没多大效果,却好歹病情不温不火的没并未再加重。

直到邵家的丑事闹了出来。

邵家老太爷身为圣人恩师,德高望重,其品德学识天下闻名,深得圣人尊敬,多番赞扬其家风严明,曾亲提“书香世家”四字赠与邵家。

提起邵家,就没有不赞颂的。

席越舟也因此曾极满意女儿的这门婚事。

直到发觉邵家竟养着一个深得长辈宠爱的表姑娘,女儿前脚进门,邵家或许后脚就预备着纳了那表姑娘做贵妾。

这才对这门亲事生出疑虑来,却一直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

眼看着亲事一日日临近,上次邵亲自在他跟前表了态,席越舟暂时被安抚住,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退亲,到底有损女儿的名声,再想寻个好夫婿更是不易。

前几日京中兵部尚书林家的大郎娶亲,邵夫人与林夫人乃亲姊妹,平素也常有来往,关系亲近,这等大日子,邵家自然得来。

林家好歹是兵部尚书,家底丰厚,孙辈的头一门亲事办得颇为隆重,园里搭了戏台子,重金请了梨园班底咿咿呀呀唱上一日,好不热闹。

眼看着下一场便该是梨园头牌程云生的《富贵满园》,在场的夫人姑娘皆翘首盼着,这时邵家表姑娘王素云扶着额角称不大舒服。

邵夫人原想陪着侄女儿去客房歇会儿,王素云却体贴地推辞称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万不能错过了程云生的拿手好戏。

林文茵虽不喜欢这个表姐,但今日好歹是自家请客办事,更何况还得顾虑着姨母邵夫人的面子,便自告奋勇揽下了差事,亲自将人带去了自己闺房歇着。

王素云推拒不过,只得由林文茵搀扶着去了。

一折戏唱罢,邵夫人心里担忧,便起身去寻侄女儿去,林文茵前头既揽下了差事这,人此刻又是睡在自己闺房里,自然也得一起前去。

莫阳长公主就坐在邵夫人身旁听戏,说她那表侄女得她眼缘,正好看戏久了也要活络活络筋骨,要一同去,长公主发话,谁敢说个不字?

这样一来,簇拥着长公主和少夫人而去的,林林总总去了至少得有二三十人,皆是巴结着长公主或是邵家的各位夫人姑娘。

进小院时,林文茵就发觉不大对劲,周围一个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没有,脸色便有些难看,自觉招待不周,被打了脸。

臊红着脸同长公主和姨母邵夫人告罪,连忙小跑几步,先一步亲自替几人打开了房门。

门才推开了一道缝,就隐隐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似呜咽低泣一般,林文茵一个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哪里会多想,还当是表姐身体不适的缘故,一着急,用力推开了门就往里跑。

邵夫人紧跟后头,才跨过门槛,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味道,还来不及反应是什么味道,就听林文茵惊叫一声。

一道前去的几人一惊,纷纷提着裙摆往里头看去。

邵夫人走在头一个,绕过屏风,待看清眼前满地狼藉的衣衫,立时软了腿,一个踉跄险些被绊了一跤,好在身边的嬷嬷及时搀扶住。

堪堪站稳身体,邵夫人木着脑袋下意识低下头看去,只见绊在自己脚下的东西,分明是一个海棠红的肚兜!

那抹红刺痛了邵夫人的眼,只觉得眼前猩红一片,鼻息间那股腥臭的味道也愈发浓重起来。

抬起脑袋,只见床榻上挂着的帷幔在规律地晃动,漾出涟漪般的波纹来,隐隐还能看出两具交缠在一处的躯体来。

听着那小猫叫.春似的呻.吟,那声音邵夫人再熟悉不过,想自欺欺人说弄错了人都不成。

邵夫人脸色煞白,翕了翕嘴唇,僵硬的身体连动也动不了,脑袋轰轰然疼得几乎要炸裂。

那是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的心肝肉啊!

就这么被奸人糟蹋了?

同行的几位夫人姑娘皆惊呼出声,谁能想到一场探病,竟成了捉奸?

这么大的动静,总算是惊动了床上二人。

帷幔内的两人动作停了一瞬,尔后飞快地分开。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爽昏了头,那奸夫竟直接粗莽地一把掀开帷帐,跨出腿就要下床来。

待看清楚奸夫的那张脸,邵夫人眼前一黑,自始至终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不省人事了。

一个大男人赤条条站在眼前,几位夫人忙带着女儿遮了眼往外跑去,谁敢细看?一时屋内乱成一锅粥。

唯有那莫阳长公主是个不害臊的,脸上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那具躯体,露出极不满意的嗤笑来。

“邵大人,您不在前厅吃酒,倒是好兴致,竟偷偷来爬了侄女儿的床?”

声音清脆嘹亮,外头听得一清二楚。

同来的几位夫人踌躇着立于廊下庭中,虽巴不得赶紧走人,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坏了女儿的名声,惹来一身骚。

可长公主还在里面呢,她们谁敢先走?

此时一听这话,皆睁大了眼面面相觑起来。

这人……竟是邵大人!

这种丑事声张出去到底难听,一伤便是好几家的颜面,一般情况下都会大事化小,先瞒下来私下处理。

至于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后边透出风声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

可此刻长公主在院里,这般大的动静都当是里面出了大事,怕殃及长公主安危,一窝蜂地闻迅赶来。

兵部尚书偌大一个府邸是养了郎中的,来给昏厥的邵夫人把脉时,顺道给一同昏厥过去的表姑娘也把了脉。

这一把脉便又把出了问题来,竟是三个月的喜脉!

也就是说,早在泉州两人就有了首尾?

想必是这回邵夫人带着侄女来京中照顾赶考的儿子,邵老爷一人在泉州忍了许久,这才一到京城,便忍不住溜进尚书府后院,青天白日便淫.乱起来。

就像是有人事先谋划好了一般,各种巧合撞在了一处,使得这桩捉奸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外头传得绘声绘色。

连街头玩闹的小儿,都能懵懂地唱上两句不知谁编排的顺口溜来。

邵家老爷饥不可耐,在妻妹亲女的闺房睡了表侄女的事儿,瞬间成了京中的茶余饭后的一大笑谈。

邵家积累了几十年的威望瞬间轰然坍塌。

因着席越舟身体不适,那日周氏也并未去赴宴。

等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时,才不过半日而已。

等打探到这消息千真万确,席越舟怒从心头起,急火攻心,丢下一句“退亲”,便闷头就往邵家宅邸跑去,连马车轿子都来不及备。

这般龌龊的人家,怎值得女儿托付终身?

谁也不知在邵家发生了什么,最后席越舟是被抬回来的。

病情来势汹汹,十分严重,请遍京中名医,皆委婉表示让府里赶紧准备后事。

就连后头请来了太医,也只说尽力一试。

谁能想到席越舟是中蛊?自然也没什么法子医治。

周氏一听便如塌了天,也跟着厥了过去,太医一把脉,竟也是有喜了,只是月份尚浅,不过月余。

这当口哪里还有喜,只盼着太医医术了得,能将国公爷给救回来。

肃国公府本就衰败多年,若是席越舟撒手,继承爵位的便该是大房才十八岁的长子席敬源。

一个尚在书院读书的学生,哪里能撑得起来?

到时大伙儿的日子怕是得更难过。

起初周氏醒来,就跟失了主心骨似的,直到听闻腹中又有了相公的血脉,这才苦笑一声。

过年前那段日子,夫妻二人夜夜行房,周氏还当是该怀上了,谁知一把脉竟是空欢喜一场,之后便不敢再报奢望。

这一两月相公身体不好,还总避开自己,连见面都少见,算下来也就上回见他着实忍得难受,两人才有过一次,竟就有了?

不过因着这个小东西,周氏好歹是强打起了精神料理各事。

周家人消息倒灵通,起初是为着邵家的事而来的,后来知晓女婿去了一趟邵家,人似乎不大中用了,京中有名望的大夫皆请了个遍,忙差人去医馆打探消息。

一个两个说活不了便罢了,竟个个都说如今只能靠老参吊着命,怕就这两天的事了,周家人不信也得信,上门时便认定了这女婿没得救了。

又因周氏素来乖顺,没了女婿在一旁的顾虑,周家人说话便更是肆无忌惮。

一口一个大房当家,她们二房没了依靠的苦日子要来了,又一口一句这可怜的孩子,才怀上就要死了亲爹,成了遗腹子,连榕姐儿都得跟着受屈受辱。

话里话外都是女婿一死,女儿和外甥女并腹中未成形的孩儿,除非是依靠她们周家,否则将来的日子就没指望了。

她相公还没死啊!

周氏气得直哆嗦,她先前念着娘家的好,从未疑心过她们,可这会儿再听不出弦外之音,她就白当了这么多年国公夫人了。

让她把女儿许给娘家侄子,然后搬空了国公府给女儿当嫁妆,好让娘家人将来给自己撑腰,待生下儿子,就帮着她将国公爷的爵位从大房手里讨回来?

当她是傻的,拿这种骗小孩都不信的鬼话来骗她?

周氏像看着陌生人般看着母亲和几个嫂嫂,突然通透起来。

是啊,这些年,可不是都当她是傻子?

相公还生死未卜,周氏没精力搭理她们,直接将人请出了府。

到了夜间,四爷派了人来,说是能治国公爷的病,横竖最惨便是个死字,周氏病急乱投医,不信也得试一试。

谁知那老头深藏不露,倒是硬生生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席越舟中间还醒过一次,只说让人去把邵家的亲事退了,尔后又昏了过去。

席三爷素来除了生意万事不管,难得出了次面,抬了当初的聘礼和各年节送来礼直奔邵家,顺利将亲事给退了。

席越舟虽昏睡的时辰多,但好歹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比一开始那些大夫说的情况好上了太多了。

直到前日,四爷又送了一次药来。

这次用药后,席越舟吐了好几口浑浊的黑血后,整个人竟清醒了,脉象虽还虚弱,却脱离了性命之忧。

这些事儿雪梅自然知道的没有这么清楚,只囫囵写了个大概,席瑾蔓看得揪心不已。

爹爹病得这么重,竟没人来信通知她!

她自然不知是周氏下了封口令不准透露给她的,更不会知晓那是陆骏铮给周氏药方时提的条件。

现在京中情势好转,周氏解了封口令,这才有了这封信。

好在爹爹没事了,席瑾蔓松了一口气。

算了算时间,爹爹好转的时候,正是前两日四叔将犀角藤的根茎送过去的时候。

人没事便好,还有娘亲,竟就要给自己添一个弟弟妹妹了!

惊慌过后,喜从中来,席瑾蔓平息了好一会儿,直到握着信纸的手不再发抖,这才往下看去。

后面是朝堂上的大事。

雪梅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里会知道多少消息,更何况前些日子注意力都在国公爷的身体上,所知道的不过是从一些婆子口中得来的。

听说圣人偶染风寒,需要静养,两月来朝堂之上的一切事务都由太子出面处理。

谁知二殿下却说圣人根本没有生病,声称是太子和皇后给圣人下了毒,意图杀君篡位。

僵持之下,圣人迟迟不肯露面,朝中官员皆疑心不已,前几日二殿下声称要替天行道,杀兄救父。

直到雪梅将这封信送出来时,二殿下尚未带兵攻入皇宫。

席瑾蔓看着可笑,打便打了,哪有人先喊打喊杀,弄得路人皆知,却迟迟不动手的?

也不知想要做什么。

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四叔临走前说要变天了,事情竟真如此之快。

天下到谁手里,席瑾蔓倒不在乎,甚至私心里希望圣人早些驾崩也好,省得像前世那般抄了肃国公府。

反正有四叔在,席瑾蔓并不担心。

想到四叔,席瑾蔓又心烦起来。

四叔临走前留了人守在这客栈里,又是临近京城的地界,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十分安全,多住几日也无妨,不过她住得却并不舒心。

已经整整两日过去,眼看今夜一过,就是第三日了,说好的来接自己回京,四叔却压根没有出现,也没有让人传什么话来。

这一点也不像四叔。

眼看着天色愈深,席瑾蔓心中愈发惶急不安。

她疑心四叔回京后出了什么事,这才不能应约赶来。

难不成……

席瑾蔓心里“咯噔”一声,还记得过年的时候,四叔他说他在帮谁做事来着?

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