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正想的入神,忽然听到珍珠小声叫太太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就看到魏城正从门外走进来。
穿一件石青色的圆领袍子,腰间系着革带。天边的余晖斜斜的从他身后照过来,在屋里的青石地面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俞氏自打嫁到魏家,看到这个继子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眉眼生的太凌厉了,心里就不喜他。不过也有点儿怕他。
因为每次她苛待魏城或者他妹妹的时候,都觉得这孩子看她的目光就跟刀子一样,恨不得在她身上割下几块肉来才罢。
现在魏城年岁渐长,又身居高位,身上的气势较以往越发的深沉冷肃起来,更加不是俞氏所能抗衡的了。
于是看到魏城走进屋里来,俞氏就起身站起来,面上带着笑意,温声的问道:“刚刚听到侍卫说你在忙,我过来可有打扰到你?”
又问他:“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你可有传过晚膳?我给你带了绿豆糕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城一点都不客气的开口打断了:“你过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还是这样的不近人情,也一点儿都不给她留脸面。
俞氏顿了顿。随后她面上的笑容一点儿都没有变,声音也越发的和缓起来。
“是这样的。我今日听见下人说你要娶亲了,娶的还是林清瑶。我心里想着,这孩子早在苏州府的时候就已经跟谢家定过亲事了,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如何能再嫁旁人呢?你现在到底是侯爷,还在朝中身居要位,若被人知道你竟然抢夺别人的未婚妻,只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而且你也明知道林姐儿喜欢的人是谢家大公子。强扭的瓜不甜,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要娶个什么样家世门第的妻子娶不到,何必一定要娶她?虽然我知道你心中不喜我这个继母,但你到底是老爷的孩子,论起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总还是要过来劝一劝你的。若不然,你父亲九泉之下知道你凭着手里的权势做出这样强取豪夺的事来,他也会责怪我。”
俞氏一开始还想着,万不能让魏城娶个家世好的,又或是性子泼辣的妻子,但现在她已经改了想法了。
只要魏城娶的妻子不是林清瑶,是其他任何女子都没有关系。
因为以前在苏州府的时候,她可是见识过林清瑶的骄纵的。为着她苛待魏秀菱的事,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她半个时辰不说,差些儿都将她拉到衙门里面见官去了。
这世上还会有比林清瑶更胆大更泼辣的姑娘?俞氏是不信的。
所以哪怕明知道她这些话说出来会让魏城不高兴,但是她也一定要说。
话一说完,就见魏城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满满的嘲讽。
“继母?长辈?”魏城短促的冷笑一声,“我说你是你就是,我要说你不是,那你在我这侯府里面就什么都不是。”
俞氏变了脸色。
她知道魏城心里从来没有尊敬过她这个继母,但是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还是头一次。
就是因为她说林清瑶不好?她反对他娶林清瑶?
俞氏暗中气愤不已,但面上还得做了大度的模样出来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话,但忠言逆耳利于行,为了魏家的名声,我少不得还是要说一说的。那林姐儿你确实是娶不得的,她......”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魏城强横的给打断了,“我要娶谁,或者不娶谁,这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在我这里指手画脚。至于魏家的名声,”
魏城又冷笑一声,“管好你自己的儿子。再叫我知道他在外面用我的名头欺压人,就休怪我不念他是父亲的儿子。除族,打断腿,撵出我侯府。”
俞氏闻言,一张脸煞白。
她从来就知道魏城是个心狠的,对她的儿子魏壇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的心狠,连这样的话都能说的出来。
而且她丝毫不怀疑魏城到时会真的对魏壇做出这样的事来。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俞氏知道她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魏城看来是娶定了林清瑶。
就带着珍珠要离开这里。
再不走,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
但是她才刚走出去两步,就听到魏城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既然你现在过来了,也省得我叫人去你那里跑一趟。我已经跟瑶瑶说过了,等她嫁过来,这侯府里面的中馈就由她来掌管。这几日你就将府中这些年的账册好好的整理出来。一应库房的钥匙也准备好,到时我叫人过去拿。”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交出掌中馈的权利,她还要怎么捞钱呢?难道往后她只能靠着月例过日子?那怎么够。
而且,谁知道林清瑶到时会给多少月钱给她?
心里面斟酌了一番措辞,深吸了一口气,俞氏转过身,脸上依然带着很得体的微笑。
“你是这侯府的男主人,你娶的妻子就是侯府的女主人,这管家的事情理应交给她来打理。只是一样,你也知道,林姐儿以往是个散漫的性子,林太太早几年也过世了,只怕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她掌中馈的事。但我们这侯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上下加起来也很有几十口人,她刚来就让她管家,只怕她也没有头绪。不如这样,让我先带着她......”
魏城实在是不想听她说话。
明明是个很自私的人,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全都是为了她自己和她的一双儿女,面上却总要做出一副为他人着想,自己吃亏的模样。
就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直接问道:“你管家的这几年,暗中贪了我那么多的银子,你当真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
俞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魏城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到底是真的知道这几年她利用管家之便贪了他银子的事,还是只用言语来诈她?
所以俞氏纵然紧张的胸腔里的一颗心都在跳如擂鼓,但面上依然强撑着镇定的模样,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贪了你的钱?府里的一应账册每隔三个月我都要叫人送过来给你看一遍,上面明明白白的记着府里所有的收支情况,我何时贪过你一分银子?”
说到这里,俞氏面上做了伤心的样子出来,简直可以说的上是泫然欲泣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向就很不喜我这个继母,但是你也不能用这样的话来污蔑我。只怕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信我的清白,这府里也由不得我做半点主,我只能去你父亲的牌位前面哭去。”
说着,就拿手里的帕子拭泪。
魏城冷眼看着她做戏。
“说完了?”
他的声音很冷漠,说出来的话如同冰锥一样,又锐利又直接,每一下都直中俞氏的心窝。
“永荥街和平和街的那两处铺子,你是怎么置办下来的?还有这几年府里下人的月钱你总是一拖再拖,从来没有按时发放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还是俞氏将下人的月钱拿出去放印子钱了,所得的利钱当然是进了她俞氏的口袋。
至于旁的,伙同府里采购的人,低价高报。这些在账册上面确实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魏城也不是傻子。
俞氏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凉。
原本以为魏城是个男子,这些宅子里面的庶务他肯定是不懂的,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全都知道。而且还将她暗中置办下来的那两处铺子都查的清清楚楚的......
魏城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当年是父亲临终之前苦苦的哀求过他,不然他也不会答应让俞氏和她的一双儿女留在这里,还会照顾他们,让俞氏管家。
侯府很大,他的俸禄也足够,他不介意养着他们三个人。
让俞氏管家也没有什么,反正前几年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娶亲的事,而府里的庶务和内宅里的事总需要有个女人来管。
但是没有想到现在俞氏竟然敢过问起他和林清瑶的亲事,还妄想在林清瑶面前立规矩,他怎么能容忍?
“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你安分守己的,我也不介意侯府多你们三个人。但你的手要是伸得太长了,我就即刻叫人送你们回苏州府老家。”
苏州府老家只有几间破屋,如何及得上在这侯府里面穿金戴银,吃喝不愁的日子?
而且俞氏还想魏秀蓉和魏壇能各自嫁娶到一个家世门第都好的夫婿妻子,这肯定都需要仰仗魏城现如今的权势地位的。可要是回到苏州老家,他们两个能嫁娶到什么样的人?
所以俞氏再不敢说什么话了,脸上也没法子再挂着虚伪的微笑了。沉着脸,带着珍珠,不发一语的转过身出门。
魏城也要回正房跟幕僚继续分析西北的军情,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俞氏刚刚带来的竹雕大漆描金食盒。
食盒的盖子已经掀开了,能看到里面放着一碟子绿豆糕和一碟子芸豆卷,都做的极小巧精致。
魏城自然不会吃俞氏拿过来的任何东西。叫了个侍卫进来,将这两碟子糕点全都拿出去扔掉。
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林清瑶是个喜欢吃糕点的,特别是用红豆沙做的糕点。按照她自己说的,只要是绵软甜糯的东西她都很喜欢吃。
是该叫人去扬州请个糕点师傅回来的。裕园里面也应该搭一个小厨房,这样林清瑶要是想吃什么了,吩咐下去,随时就有。
*
知道魏城竟然是上门来提亲的,吴妈震惊的一双眼睛都瞪大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不过等到她反应过来,却是特别的高兴。
“这样好,这样好。”
她眉眼间都是笑意。因为太高兴的缘故,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我先前已经听丁香说了,城哥儿现在不但做了大官,还是个侯爷。姑娘,您这嫁过去,可就是侯夫人了,不比嫁给谢家好?谢家那小子才是个庶吉士而已,跟城哥儿一比算个什么东西?哎呀,这样一想,当初还要多亏谢家上门退亲呢。他们要是不退亲,今儿城哥儿也不会上门来提亲。”
说到这里她畅快的笑出声来:“谢家那帮子狗眼看人低的人一开始肯定以为他们退了和姑娘您的亲事,姑娘您往后再也嫁不了比他们更好的人家,哪里能想到现在您竟然会嫁给城哥儿做侯夫人呢。等往后我再遇到他们,肯定得好好的臊臊他们,看他们到时是个什么样儿。”
想到那副场景,吴妈不由的开始兴奋起来。一时恨不能现在就去谢家,告诉谢家人这件事。
林清瑶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是能理解吴妈说这番话的。实际上,她若还是以前的性子,肯定会和吴妈想的一样,一定会找机会在谢家人面前显摆这件事,看他们后悔的样子。
但是经过这几年,她的心性多少还是变了些。
就觉得她和谢家已经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往后无论她的日子过的是好,还是差,都跟他们无关。
当然,也不管她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侯夫人也好,平民也好,若是真的有遇到谢家人的那天,她一样都会将腰背挺的笔直的。
丁香也很高兴自家姑娘要做侯夫人了。知道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十八号,还笑道:“看来侯爷是真的很喜欢姑娘您呢。不然婚期能定的离现在这样近?这就是急着要把您娶回家呢。”
林清瑶还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拿了炕桌上绣了一半的扇套子继续绣起来。
魏城是个好面子的人,其实她也是。既然如此,两个人这桩婚事的真相还是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的好。
反正求仁得仁,往后她和林承平都有了依仗,她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感情的事,她想,她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做梦的年纪了,还是务实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