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对于古代人,尤其是古代的文人有多么的重要,赵九福一直是知道的,但是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名声就像是一把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
温柔的事情,说到底其实是跟他不相关的,只要深查便能知道,温柔嫁入赵家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启蒙的孩子,自然是做不了赵家的主的。
如今这位段御史大张旗鼓的翻出来,想必目的也不是将他一杆子拍死,或者说只是一个官家不严的罪名,皇帝可不会因此就处置了赵九福。
那是为什么呢,除了弄坏他的名声,赵九福想不出第二件事来,大周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偏文,而文人通常对人的品行十分看重,若是让赵九福挂上了不知廉耻无德失贞的罪名,自然能让大部分文人对他避而远之。
这或许一时半刻不能让赵九福受罪,却能让他未来的路十分难走。
严波虽然为人不聪明,却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自然知道此事的厉害,弄得不好赵九福就要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皱了皱眉头,当下开口说道:“段大人这话可笑,赵大人比亲哥哥笑了将近二十岁,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一个当弟弟的,还是小了这么多岁的弟弟,还能管了亲哥哥的婚事不成?”
此话倒是也合情合理,周围的官员们纷纷点头,觉得段御史的话有些小题大做,不管那位尤氏还是温氏的身份有没有问题,但此事确实是算不到赵九福的头上。
段御史却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以前确实是管不了,但赵大人既然在朝为官,难道就要让这个错误一直持续下去不成?”
赵九福听见这话却皱了皱眉头,抬头问道:“段御史此话何意?”
段御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这般无德失贞的女子,自然是不能做人妻子的,以前赵家是乡间野村的小门小户倒是也罢了,但现在赵大人既然是朝廷的父母官,怎么能让这样的女人作为赵家的主母,我看还是早早的休弃才好!”
赵九福脸色一冷,他第一次认真的打量段御史的模样,他大约是四十出头的样子,这会儿站在那边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大义灭亲,而不是在逼迫一位毫不相关的官员,去休掉他亲哥哥的妻子。
别说赵九福与温柔的感情极好,当年甚至有半师之谊,就算是他不喜欢的二嫂三嫂,也绝没有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回家逼着哥哥无故休掉妻子的道理。
更别提温柔的事情,赵家人虽然不知道,但赵老四想必是知道的,不然的话不会这么多年对温柔多加照顾,甚至纵容她不愿意出门的打算。
偏偏这时候严波还觉得这主意十分不错,点头说了一句:“若是这女子无德失贞,休掉倒是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不过这是赵家人的自家事儿,段御史也管的太宽了。”
段御史得到了支持,立刻说道:“我身为御史自然有监察之责,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家中若有无德之人,谁知道有朝一日会不会影响到赵大人的品德。”
赵九福当下冷笑一声,朗声问道:“段御史口口声声说无德失贞之人,我倒是想要问一问,到底是谁无德,到底是谁失贞,莫不是天下之事都是段大人一张嘴说说的。”
严波一听这话编觉得不好,其实他也觉得段御史多管闲事,但这种事情闹出来,尤其是那尤温柔真的有问题的,在他看来休掉了藏在暗处养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为了一个失贞的女子跟御史过不去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检察院的那些人就跟苍蝇似的打不死,被他们盯上了就算是无缝也得给你弄上一身腥。
但是严波来不及说话,那边段御史就暴跳如雷的叫道:“赵大人莫非还想要包庇不成?果然你早就知道此事,竟然能够容忍这般的女子作为赵家人,可见你赵家孝悌的名声有污,可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清白!”
赵九福却冷声质问道:“之前我确实是不知,不过听方才段御史所言,我四嫂出门礼佛遇到了山贼被掠,那这边是山贼的错,往大了说,是当地的父母官无所作为,竟让金陵繁华之地,礼佛参拜之所有山贼出没,往小了说,便是那些山贼卑鄙无耻作恶多端,这件事中,我四嫂是受害者,是无辜者,怎么到了段御史的口中反倒是成了无德者?”
段御史没想到赵九福居然直接为那位女子说话,当下暴跳如雷:“身为女人,被山贼掳走失贞之后不自尽谢罪,反倒是厚颜无耻的活下来,甚至隐姓埋名再嫁,其中不忠不贞显而易见,可见是个淫荡下贱之人!”
“住口!”赵九福怒而叫道,转身对皇帝拱手说道,“请陛下治段御史不敬之罪,太祖皇帝当年命令下旨,鼓励民间寡妇再嫁,明言若是夫家娘家阻止可入罪,如今段御史竟在早朝之时乱言不忠不贞,还要逼死微臣的四嫂,可见其心中险恶,想必早就对太祖之言心怀不满,才找着法子在今日作践妇人。”
段御史没料到赵九福不但不认罪,不主张休妻,反倒是直接将一个高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顿时也心急起来,连忙请罪:“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啊,当年太祖皇帝说的是寡妇,可这尤温柔又不是寡妇,她……”
“都是女子有何不同?”赵九福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陛下,在微臣看来,四嫂是值得敬佩的女子,山贼险恶,但她牢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并不肯随便毁伤自己性命,在闺中,她是对得起父母的女儿,出嫁后,她也是对得起我赵家的媳妇。”
“四嫂当年之痛,微臣也不忍再提,但那白家在出事之后即刻退亲,在私没有半点人情怜惜,在公也无半点男子担当,可见是个窝囊之辈,哪里能怪罪我四嫂嫁人。”
赵九福冷笑着看着段御史,再次逼问:“朝廷向来鼓励女子再嫁,莫不是在段御史看来此事也是坏处,恨不得天底下被退了亲的女子都投河自尽来的干净?”
有一个高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那段御史心中也恼怒不已,却只能先请罪:“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想着尤家惯来是家风严谨,家中从无二嫁之女,当年的尤夫人尚且留下赫赫声名,如今这尤温柔不顾前人难道就不是罪过吗?”
赵九福却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尤夫人活在前朝,乃是前朝暴政之下的可怜人,而现今却已经是大周,尤家愿意遵从太祖皇帝的命令,让家中女子摆脱前朝的阴影,难道不正是尤家对大周投效的有力证明吗?”
“这,这,这!自古以来女子的清白忠贞就很重要,莫不是赵大人不赞同这一点?”段御史算是明白为何早朝之前,那位大人对他多有嘱咐,原以为这位赵大人是个实干家,没料到他的嘴皮子这般利索,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差点没把他也忽悠进去。
赵九福却冷笑道:“女子的清白忠贞自然重要,男子的清白忠贞也重要,但在本官看来,所谓的清白忠贞在于行的正立得住,若是一个大家族只是将清白忠贞两个字,放在家中可怜的媳妇女儿身上,那这个家族距离没落也不远了。”
段御史还要再说什么,赵九福却已经朗声问道:“赵某人在此问诸位大人,一个家族的顶梁柱是否是男人,那个这个家族的荣誉清白,为何反倒是要背负在女子的身上?”
“若是男子冰壑玉壶,玉洁松贞,上能对得起天地君王,下能对得起百姓子女,那这家的威望名声便是在,但若他是个卑鄙无耻之人,恐怕就算是全家的女儿都不再嫁,也无人看得起他一眼,反倒是连累了那些无辜的女人!”
赵九福的话可说是惊世骇俗,但听在某些人的耳中也宛如醍醐灌顶,觉得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家里头女子意外失贞的事情不少,但实际上她们哪能影响到一个家族呢?
赵九福却像是觉得这些大人受到的刺激还不够重,继续说道:“在赵某看来,那些逼迫失贞女子自尽,逼迫寡妇守寡,甚至还树立起贞节牌坊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失贞。”
“他们把自己的清白,把家族的自尊,甚至是把作为男人的贞操都放在了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女人身上。如果扒开他们的外衣,大家便能看见那扭曲的欲望,他们口口声声的道德,不过是为自己私利作祟而已,真正的贞洁,应该在我们的脑子里!”
赵九福说得痛快了,最后一拱手说道:“请陛下恕微臣无状,若是微臣有任何失仪之处还请陛下责罚,但微臣四嫂是世间难得的坚强女子,也是微臣眼中的好妻子,好儿媳,好嫂子,微臣绝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反倒是害得侄子失去母亲,兄弟失去妻子,爹娘失去儿媳。”
皇帝一开始的态度不明,这会儿却忽然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走了下来,他亲手扶起了赵九福,朗声说道:“赵爱卿何罪之有,你所言字字珠玑句句铿锵,让朕也一时感慨万千,当年太祖皇帝下令鼓励寡妇再嫁,可不是也有多少卫道士阻拦,但事实证明太祖皇帝远见卓识,这才能有大周的今日,只是日子久了,反倒是有人忘记了太祖皇帝的话了。”
皇帝扫了一眼文武百官,继续说道:“哼,最近竟然还有父母官为寡妇请立贞洁牌坊,依朕看,这般数祖忘典之人,恐怕也当不好这个父母官。”
这话音一落下,朝廷上的文武百官便知道此事有了结局,他们原本还觉得赵九福说得惊世骇俗,不知道的还会以为这番话是女人说的,这会儿却纷纷点头称是。
这一场唇枪舌战开始的莫名奇妙,牵连出许多人,最后却结束在皇帝的三言两语之中,那段御史显然是讨不到好处的,甚至近些年民间渐渐兴起的守贞守寡之风也得到了遏制。
一直到文武百官离开朝堂,他们才恍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可不就是二嫁之身,因为此事当年皇帝没少被非议,而那位老太后更是一辈子吃斋念佛,一直到去世也没有回到皇宫,只是事情过去的太久,以至于他们都开始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