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亮起一束灯光。
江随阖着的眼猝然睁开, “腾”地起身走了。
陈遇在一片嘈杂声里呆坐几秒,无意识地伸手摸头, 沿着头顶一路往后脑勺摸。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蹙了下眉心,屈指抓起了头发。
“一个个的吵什么吵, ”
赵成峰提着大电灯下来了:“没见过停电啊?”
随着他走下楼梯,大厅里的黑暗渐渐被吞噬,显露出一块光亮。
刘珂看见好友在抓头, 那劲还不小:“阿遇, 你头怎么了?”
陈遇一顿:“有点痒。”
刘珂说笑:“几天没洗了这是?”
陈遇轻抿着唇,垂眼借着电灯的光晕看手指,眼里的情绪十分微妙,头上被少年碰过的地方, 每根发丝都很不自在。
感觉很怪。
好像……不讨厌,就是很不适应。
这样一想,更怪了。
因为陈遇不喜欢别人摸她头。
厕所里, 江随绷着下颌线站在水池边, 大脑混乱的拧开水龙头,弯腰凑过去,不停往脸上扑水。
冰凉的水很快渗进皮肉里,顺着周遭血管上下乱窜。
体内的热度一点点下降。
青春期的血性跟躁动却依旧蓬勃不止。
江随两手撑着砖台边沿,粗声喘着气, 潮湿的眼睫动了动,一滴水珠晃动着往下落, “啪”一下砸在了水池里。
溅起的那一小片水花里,映着少年情动的模样。
女孩以为他说的占便宜,只是扣住她脑袋,碰到她的头发,不知道他还亲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他想亲的,其实不是她的头发,是她的唇。
他想亲她。
自从发现自己的心思以后,天天想。
江随的舌尖抵了抵牙齿,鼻端仿佛还蹭着女孩香香软软的发丝。
……
操。
整栋小白楼都停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电,二三十人不可能在乌漆抹黑的画室里干等。
赵成峰让学生们出去画速写。
随便去哪,只要明天早上带着两张速写过来就行。
有人不喜欢画速写:“老师,万一我们前脚走,后脚电就来了呢?那怎么办呀?”
也有人是一个想法,吊儿郎当地说道:“要不干脆就提前放学好了呗。”
赵成峰板着个脸:“干脆别集训了。”
“……”
“这时候手机的作用就出来了。”
于苗老气横秋:“要是我们人手一部手机,有个画室的群,哪怕我们才走就来电,老师您在群里喊一声,我们不就能赶回来。”
谢三思呵呵:“这话说了等于放屁。”
李洋补充:“还是个臭屁。”
于苗在大家的起哄声里闹了个大红脸,愤愤找堂弟撑腰。
“小祈,你说说!”
于祁在思索待会去哪里画速写,压根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嗯?”
于苗:“……”
他恨铁不成钢地抖了抖满脸横肉。
“哈哈哈哈哈。”谢三思叉着腰爆笑,“于胖子,你傻不傻?”
于苗冲过去,作势要打他。
谢三思夸张地边跑边嚎叫:“救命啊!救命啊!”
江随从厕所出来:“鬼叫什么?”
谢三思恶心巴拉地扑上去:“随哥救命!”
还没碰到就被拎开了。
“男男有别。”江随嫌弃地把手在他衣服上擦擦,“注意点。”
谢三思:“……”
于苗看到这一幕,心里顿时就安慰了。
谢三思失宠了啊,挺好挺好,看他以后还神气什么。
九点左右,原木画室门一锁,大家伙各自分散,或单独行动,或结伴同行。
于祁问陈遇准备去哪。
陈遇把背包捞到肩上:“没想好。”
也不知怎的,下一秒就很突兀地用手指指刘珂:“我跟她一起。”
于祁看着她哦了声:“这样啊。”
完了温和的笑笑:“那你们担心点。”
陈遇说好。
于祁走了几步回头:“江随和你一道吗?”
陈遇愕然一瞬:“不知道,不一定,看他吧。”
这答案等于在说“是,我们一道”。
说这话的时候,女孩的眼神清冷明亮,尽是沉静无波,像一弯没有波浪的溪水。
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夜色深重。
风又大又冷,吹得人阵阵发凉。
于祁回了神,无声叹口气,早知道当初于苗提的时候,他就转到原木来了。
现在晚了。
说道理还是没缘分,或者差了些。
谢三思在于祁找陈遇说话的时候,全程竖着耳朵偷听,生怕那家伙勾引他未来嫂子。
他瞟了瞟路灯底下的随哥,怎么有种丢了魂的感觉?
有点像他第一次打飞机以后的样子,恍恍惚惚,半梦半醒。
谢三思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还是说,停电那会在大厅里,大家都吵吵闹闹的时候,随哥跟陈遇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谢三思看过的小电影顿时飘了满眼,好羞耻啊卧槽,他赶紧挥掉,冷不丁瞧见随哥偏头看向一处。
然后就笑了,跟个傻逼似的。
那处站的可不就是十八正明艳的陈遇,陈姑娘。
随哥栽了。
栽在了陈遇这棵树上,放弃了一大片茂密的树林。
谢三思咳一声,见随哥还在瞥,他又咳,加重了声音:“咳咳!”
江随从路灯底下出来:“你扁桃体发炎了?”
“……”
谢三思模着自己的脖子,惨兮兮的一逼,刚才咳大声了,嗓子疼,我容易吗我?
江随伸了个懒腰:“怎么着啊?”
“于祁他们好像是去车站了。”谢三思说,“就火车站。”
江随扯嘴皮子:“画个速写跑那么远,有毛病。”
“我也觉得,装逼哪儿不能装。”
谢三思兴奋的苍蝇搓手:“随哥,那咱去哪装逼?”
江随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谢三思领会了,不认同,他走了,谁拖住刘珂?
这战略不行。
江随大概是后知后觉出了这里面的名堂,他走到女孩面前:“想去哪画速写,有目标了?”
陈遇问刘珂:“你说呢?”
一霎那间,刘珂就被三道视线缠上了。
一道是谢三思的请求组队。
一道是好友的期待。
另一道是江随压迫性的死盯,像是在说,你最好是个哑巴。
刘珂显然没有做哑吧的准备,她慢悠悠把想法说出来:“三维书店不错。”
“对啊,那儿可以啊。”
谢三思想也不想就举手赞成:“那儿有好几层,超大,文艺范也很十足,而且那说是书店,其实除了书,还有吃的有喝的穿的用的,也有坐的地方。”
“画累了还能楼上楼下逛逛小玩意,完美。”
他叽里呱啦了一通,发现没人搭理自己,立即傻眼:“怎么了哥哥姐姐们?”
江随转身走了。
手还勾着女孩的背包带。
陈遇被那股力道带的一个踉跄:“你拽我包干嘛?松开。”
江随勾着不放,脚步懒懒散散:“不是去那什么书店吗?走啊。”
陈遇试图扯回背包带的动作一停:“你也去?”
江随睨她一眼:“我不能去?”
陈遇:“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江随侧低头,眼皮垂了垂,漫不经心的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占你便宜了?”
“……”“说话。”
“你先撒手。”
“你先说。“
“……”
两个幼稚鬼大眼瞪小眼,说话声渐渐被夜风吹散。
刘珂跟谢三思在原地风中凌乱。
我被我的好友遗忘了,嫁女儿的心情是什么鬼?
我被我哥们遗忘了,他眼里只有未来嫂子,劲劲的,开花结果指日可待。
开心激动,转圈圈。
三维书店在中兴路,陈遇四人骑自行车过去,花了十几分钟时间,路上没碰见画室的其他人。
能画速写的地儿多,大家都散了。
陈遇骑在最前面,她找地儿停车:“我要去二楼买速写本,你们呢?”
刘珂把车靠她边上,脚撑子一踢:“一起吧,书店很大,我们身上又没电话,联系不上。”“一起好。”谢三思骑过来,“咱四个一起。”
江随没说什么。
结果陈遇进去上个厕所再出来,过道里就剩江随一个人了。
“小珂跟三思呢?”
江随的后背离开墙壁,站直了:“不知道。”
陈遇对着墙边的花坛甩甩手上的水:“你刚才不在?”
江随挑眉:“不在。”
陈遇还想问什么,被少年打断了:“走吧,带你买速写本去。”
她东张西望。
江随扣着她的脑袋,把她往前推:“别望了,抓紧时间。”
陈遇拍开他的手。
江随周身的气息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山雨欲来。
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生什么气啊,”江随看看被拍的那只手,顿了顿,说,“还打我。”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别提有多委屈了。
陈遇:“……”
有两个女孩往这边来,频频朝她侧目,眼里全是大写的震惊。
姐妹啊,这么帅的男朋友,你也舍得动手?
不要就放了,给别人点机会啊。
陈遇抽着嘴角离开。
江随无视两个陌生女孩直勾勾的眼神,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打了还不让说。”
陈遇不理。
身后响起叹息声:“哎……”
她回头瞪过去,忍无可忍:“你闭嘴。”
江随也不说话,就跟一只大狗似的垂下脑袋。
陈遇看了看眼前的黑色发顶,离奇的负罪感又冒出来了。
真是服了。
陈遇闭了闭眼,竭力忍住想打人的冲动:“我用了多大点劲,你心里没点数?”
江随看她一眼:“你的劲儿是不大,可我心灵脆弱啊。”
陈遇冷笑了声:“呵。”
我信了你的邪。
心灵脆弱的随哥得到了自己的补偿,一杯冰茉莉花茶。
满意了。
陈遇看着喝茶的少年:“你将来想做什么?”
江随对着她挑了下眼尾:“嗯?”
陈遇真诚建议:“演戏去吧。”
江随额角一抽,面上做出沉吟的表情:“那行业我不行呢,我不会演。”
陈遇说:“看来你还是不能充分的了解自己。”
江随微笑:“可能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完,对视一眼,江湖再见一般各自转头。
不多时又凑到了一块。
因为陈遇顺着指示牌找速写本,一路找到了江随身旁。
她压住脾气,心平气和地开口:“江随。”
江随倚着后面的矮货架,冲她抬抬下巴,做出一个“请讲”的姿态。
陈遇问:“你知道速写本在哪,怎么不跟我说?”
害我跑了半天。
几乎把这一层场地饶了大半。
女孩找东西找的急,额头出了一点细汗,几缕发丝黏在上面,衬着她光洁雪白的皮肤,像一片白颜料里加了几笔浅黄。
显得干净又温暖。
江随屈指在塑料杯上点了两下:“你不是在生气吗?我哪敢找你。”
陈遇气到无语。
江随立即顺毛:“好了。”
“速写本我给你买了。”他空着的那只手拍拍左侧,“诺。”
陈遇的视线跟着他的手移动,看见了一个速写本,瞬间一愣,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给我买?”
江随噎着了。
为什么,啊,还能是为什么。
女孩抬头直视过来,抿直唇线,神色严肃。
江随心虚的避开了她的视线,一两秒后才迎上去,眉眼散漫道:“两本有折扣,我寻思这玩意不经用,自己没剩多少了都,就一起买了。”
陈遇将信将疑,她拿起速写本翻翻,外国一牌子,全是意大利文,A4大小,纸张不薄不厚,触感细腻。
封面不是牛皮纸的,是纯黑色,材质摸不出来。
陈遇看看周围的文具,没找到对应的速写本,她伸手去推少年:“你起开。”
没推动。
江随稳稳挨着货架。
陈遇欲要再推,江随示意她看四周。
她看了,不少人在看他们。
“小陈同学,”
江随微低头,在女孩耳边笑:“大庭广众之下,不要动手动脚,有辱斯文。”
陈遇当他放屁:”速写本多少钱?“
江随没立马说,他趁女孩不注意,快速往后扭头,看了眼被自己遮住的速写本,目光一扫价位,转回头说了个减掉三分之二的数字。
女孩嘀咕:“这么贵。”
江随长叹,可爱啊,他喝了几口冰茶压压燥意:“不是挺正常的吗,三维书店的一个记事本都要上百。”
陈遇顿时不说话了。
确实那样,她亲眼见过,记事本拿起又默默放下了。
这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买不起系列。
纯碎是文艺青年们修身养性的小天地,拍拍照,翻一两页书,走一走逛一逛,好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过去了,人生就此达到了升华。
陈遇觉得书店的光线很柔和,充满了艺术气息,她要是有相机,也会来拍照片。
美好的人和事物,定格下来都是宝藏。
陈遇的思绪回笼,拿了钱包翻翻,幸亏她有每天不管多少生活费,都要留下一块钱攒起来的习惯,否则还要欠债。
江随垂眸看女孩数钱,没阻止。
不让她出了这笔钱,事儿怕是玩不了。
小姑娘不贪这个。
陈遇数好钱给江随,鬼使神差蹦出一句:“这个天气你喝什么冰的?”
江随叼着吸管:“降火。”
陈遇没再往下说,她感觉自己那话问的有一点罗里吧嗦。
片刻后,他俩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下来,背靠货架翻开速写本,默契地打量起了视野范围里的一切,寻找下笔的目标。
“老赵要两张,”江随说,“那就一张景物,一张人物?”
陈遇想想:“都带吧。”
江随调笑出声:“遇姐吊啊。”
陈遇懒得搭理,她在笔袋里拨了拨:“你平时都用什么笔画速写?”
江随懒懒道:“钢笔。”
陈遇看向他:“那不能改,画错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江随说,“错了就错了,我喜欢一气呵成的感觉。”
“速写用什么笔没有特定要求,看个人习惯,你用铅笔用的顺手,就用铅笔,不过还是尽量减少修改磨蹭的次数,速写不像素描,视觉性会比较强,线条能简练就……”
江随正说着话,忽然“嘶”了一声。
陈遇见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问是怎么了?
江随含糊:“舌头咬到了。”
陈遇下意识说道:“我看看。”
小角落里寂静无声。
江随前倾身体靠近女孩,深谙的眼盯住她:“你说什么?”
陈遇面无表情:“我没说话。”
江随懵了下,他发觉到什么,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小姑娘露在发丝外的耳朵尖红红的,这是不好意思了,难得。
算了,放过你。
陈遇尝试用江随的钢笔画了张速写,很新鲜的感觉,画的过程中肾上腺素持续上升,亢奋紧张。
而江随尝试了她平时用的炭笔,感觉舒服安逸。
愣是画出了卸甲归田,柴米油盐,桃园和诗的岁月静好。
“可以啊。”
陈遇在画不远处书架旁的一对父女,听少年在她旁边这样说,她有些懊恼:“可以什么可以,我把小女孩的鹅蛋脸画成了大饼脸。”
江随不禁感到无奈:“不要去扣细节啊陈同学,速写讲究整体鲜活的动态感跟画面感,你都画出来了七七八八,有天赋。”
陈遇笔一停,扭头看他,沉默了一会:“你不是安慰我吧?”
江随也沉默了会:“我不认识你爸,改天认识认识?”
陈遇:“……”
江随左腿搭着右腿,手指慢条斯理敲着速写本背面,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爸是做什么的?”“你家就你一个是不是?”“你妈……”
陈遇凉凉道:“最近在派出所兼职?”
江随笑的无辜:“就问问,干嘛这么冲。”
他低头在速写本上构图:“朋友之间,最起码的了解还是要的。”
“像我,家里有个妹妹,江秋秋小朋友,最近刚过完九岁生日,接地气的小公主一个,你知道的。”
“至于我爸,”
江随小幅度挥动手臂,钢笔在纸上不断拉出线条:“知道霸道总裁吗?他就是那样,有钱有权,住别墅开豪车,偶尔出海溜一溜,骚包的一逼。”
他嘲讽地“啧”了声:“对了,情人一把。”
话音落下,少年就不再言语。
陈遇心里隐隐有什么猜想,一些话在她舌尖上翻了几个跟头,她还是没说出来,欲言又止。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年耷拉着眼皮,密长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睛,看不清眼里的东西:“我爸妈没离婚。”
陈遇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那怎么……
她还没问,少年就给她解答,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我妈过世好几年了。”
陈遇怔怔看他。
江随的目光始终落在纸上,钢笔也一直没停:“我爷爷奶奶都在国外定居,二老身子骨很硬朗,天天出去喂鸽子跳舞,外公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没什么印象。”
“我大姑在国外,她跟我姑父从事的是医药……”
陈遇抽着脸打断他:“可以了。”
“嗯?”江随勾勾唇,一副耐心十足样,“行吧,还想知道什么,随时都可以问。”
陈遇的表情一言难尽,不需要,谢谢。
不多时,江随把速写本一合:“好了,我的两张速写已经搞定了,现在我要去其他地儿转转,画点有意思的东西。”
“背包我就放这,你在这里画你的,一会我来找你。”
他站起身,黑球鞋碰了下女孩的草绿色帆布鞋:“小陈同学,别乱跑。”
说着不等她有反应,自己就带着速写本走了。
陈遇认真画她的第二张速写,丝毫不知自己也在画中。
在女孩注意不到的拐角阴影里,江随盘腿坐在地上,不时抬头看她一眼,低眸在纸上快速作画。
不一会,他的笔下就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的轮廓,线条把握的既青涩又柔韧。
“妈妈,你快过来!这里有个哥哥在画画!”
背后软糯糯的声音突如其来,江随正在勾画女孩雪白修长的脖颈,差点吓到模糊。
他转头看是个小孩,还没有秋秋大,顶多五岁。
正是开始皮的年纪。
见小孩要咋呼,江随赶紧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小孩也有模有样地学:“嘘。”
还不让边上的妈妈说话。
“哥哥,”小孩好奇地眨巴眼睛,很小声的问,“你画的是谁呀?”
江随低声笑:“哥哥画的是哥哥的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