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一画室空出来了一个位子。

有关刘珂的所有画具都被陈遇收拾了, 带回她自己的家。

刘珂家她不想去。

人性跟人心方面,陈遇在这个年纪, 这个时候都不想去触碰。

虽然她性子内向,情绪很少外露,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冷静, 她怕到时候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那最终难堪的还是小珂。

病房里明亮干净,柜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花篮, 里面是粉色康乃馨。

花店老板说寓意是四季平安。

陈遇一听就买了。

刘珂躺在病床上, 看好友整理桌上的东西:“阿遇,那花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

陈遇把鸡蛋糕的袋子扔进垃圾篓里,用手捻着碎橘子皮:“你爸妈呢?”

刘珂望着窗外出神:“忙去了吧。”

陈遇一顿,扭过头看她。

刘珂还是看的窗外:“前些天我去你家吃午饭, 你还记得吧。”

“嗯。”陈遇抽纸巾擦擦手,搬了椅子去床边坐下来,静静听她说话。

“那天我把杯子落画室了, 让你在楼下等我。”

刘珂眯起了眼睛:“我回去拿杯子的时候, 听见第四画室有说话声,是潘琳琳在跟另外几个女生八卦,她说看到我爸跟个女的在一起。”

陈遇一愣。

当时她看到小珂下楼,脸色很不好,就问怎么了, 得到的答复是没什么。

之后就是发现小珂不想回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遇感到压抑,她搓了搓手指, 垂眼拽起指甲周围的倒刺。

“其实在那天的前一周我就知道了。”

刘珂像说着在哪看过听过的事,跟自己无关似的,语气平淡的没什么起伏:“我爸回来的时候,衣领上有口红印,身上也有香水味。”

“我以为我爸是婚内出轨,在妻子怀孕期间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找了个小三,男人的劣根性,家里有饭不好好吃,外面的屎没吃过,那都是香的。”

顿了顿,她往下说道:“我想告诉我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为了这件事天天的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掉,都斑秃了。”

陈遇听到这里,眼睛抬了点,落在她的头上。

现在缠了一圈纱布,随便扎在一边的长马尾只手可握,就一小缕。

头发又毛躁又少。

像没有养分的花草,日渐枯萎。

陈遇心下一紧,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小珂……”

刘珂看到她的表情,不禁哭笑不得:“想什么呢,不要胡思乱想,我才十八岁,年纪轻轻的,还有大好前程,现在不是回光返照,你也不是在给我送终,别这个样子。”

陈遇笑不出来。

反手握住好友,刘珂抿抿没有血色的唇:“阿遇,这段时间我不跟你一起回去,是因为我会在画室留到两三点。”

陈遇吸口气:“那么晚?”

“是啊,每天最后一个走,街上都没人。”

刘珂虚弱的喘息:“回家很煎熬啊,我不敢看我妈,心里头愧疚,觉得不跟她说那件事,自己就是我爸的帮凶。”

“呵。”

她笑了声,苍白消瘦的脸上涌出一片讥讽:“哪晓得是我读书少,天真傻缺,活在戏里却毫不知情,完全领会不到我爸妈的用心良苦跟精湛演技,更想不到就连二胎都另有名堂。”

见好友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刘珂嘴边的弧度略滞,叹了口气:“我爸妈的事,你果然都知道了。”

陈遇要说什么,被她打断:“阿遇,我有点想吐。”

“你等一下。”

陈遇赶忙跑去卫生间,捞了个塑料盆端到床边。

刘珂没吃什么东西,吐的胆汁都出来了,从喉管到五脏六腑都浸满了苦涩,眼睛红的要滴血。

“恶心。”

刘珂说完这句就闭上了眼睛。

周四中午,陈遇照例放学来医院,碰见了小珂的父亲。刘父提着水瓶出来,看到门外的小孩,疲惫的面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容:“阿遇,放学了啊。”

陈遇没往前迈步,而是后退几步,离开了门口。

刘父一看小孩的动作,就知道她有话说。

不多时,一大一小站在楼道里,水瓶被放在地上,成为这场谈话里的唯一观众。

陈遇剥了颗金丝猴放进嘴里,那股子奶香让她平静下来。

“叔叔,小珂不能学画画了。”

刘父堆满皱纹的眼角一颤:“能学。”

“等她的伤好了,她就能学了,还跟之前一样,回原木学。”

陈遇看着竭力掩饰慌乱,故作镇定的中年人:“她要复读了呢。”

刘父瞬间失声。

这一两年他跟前妻努力隐瞒女儿,就是怕她在这个青春期的敏感阶段,因为父母离异产生一系列的心理问题,没有及时得到疏通,影响到她学习,耽误她的高考。

如今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老天爷甩了他一巴掌。

刘父拿了几十年笔杆子的手抖个不停。

陈遇淡淡道:“一年一个政策,复读一年的话,后年才高考,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而且美术生复读,压力不比普文普理的小。”

“尤其是本来很优秀,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考上大学的复读生,起点太高了,会被周围人过度关注,那些眼神跟声音是带着刺的。”

刘父拿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颤动的手捂住脸,重重地抹了一下。

“是我对不起小珂,我对不起她,落到今天这下场,是我太自以为是。”

陈遇嘴里的金丝猴吃完了,心绪开始出现波动,她啃起嘴皮,克制住自己。

冷静点,有些没意义的就不要说了,想想还有什么必须要说的。

“阿遇,你多陪陪小珂吧,她只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有你跟她说说话,她能容易些。”

刘父摁了摁双眼,把眼镜架回去:“钱的事,多亏了你爸妈。”

陈遇没有说话。

“那先这样,你去看小珂吧。”刘父拎起水瓶,“我去打个水,晚点再去病房,你陪陪她。”

陈遇忽然出声:“叔叔,你会管小珂吧。”

中年人的身形一晃,尽是老态:“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管她。”

刘父去找小阿遇她爸喝酒。

陈父是在厂里被叫出来的,手上还有机油味。

刘父是师范学院的老师,讲究,活得也体面,找的小饭馆环境很不错。

陈父高中没念完,初中文凭,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生活中也是个粗人,觉得吃个饭而已,哪不是吃。

两人能成为老友,实属意外。

刘父平时是滴酒不沾的,这次却一口闷了一杯啤酒:“老陈,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父吃着花生米:“自作孽。”

刘父一噎:“换成你,你也会向我那么做。”

“我不会走你这步。”陈父说,“我跟我媳妇结婚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吵嘴归吵嘴,床头吵床尾和,掰扯不开。”

刘父的面部直抽,心说我找你吐苦水,不是来听你显摆的。

他五味陈杂地感叹一声:“我也是二十年。”

认识更长时间,二十七年。

大风大浪也经历过,苦日子数都数不清,稳定下来后却过不下去了。

相伴了那么多年,还是散了,说明真的不是一路人。

半路夫妻罢了。

刘父推推眼镜,斟酌道:“老陈,钱我可能要慢慢还你。”

陈父不给他留情面:“可能是不是要去掉?”

刘父:“……”

“跟你明说吧,”陈父喝口酒,咂咂嘴,“那笔钱是我给我闺女的大学四年费用。”

刘父放下了筷子。

“老刘,你也不用摆出走投无路的样子给我看,”陈父说,“明年我闺女大学报到前,你把她第一年的费用还上,后面的一点点还吧。”

刘父感激道:“那好。”

“哎,命啊。”

陈父摇摇头:“你家小珂多好一孩子,可惜了。”

刘父刚重新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我的出发点真的是为她好,哪知道……哪知道她会……”

“行了,说什么都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的身体健康,”

陈父拍他肩膀:“对孩子好点吧,别把父女情给整没了。”

另一头,陈遇还在医院。

刘珂也在跟她聊那笔钱的事情:“阿遇,这次你爸妈是不是把家里所有存款都拿出来了?”

陈遇削着苹果,含糊着说不是很清楚。

刘珂了解她,听她这么说,那就是了。

“你爸妈怎么想的,也不是什么亲戚,干嘛要借这么一大笔钱,行善积德也不是这种……”

陈遇把一块苹果送到她嘴边:“啊。”

刘珂张嘴吃掉,还想继续说。

陈遇不让她说了:“吃你的苹果吧。”

刘珂:“……”

“阿遇,真无病无痛,就是赚了大钱,这话是对的。”

刘珂苦笑:“我这回真的是……花了好多钱。”

陈遇看着手上的苹果,肇事司机没钱,不知道后面怎么弄。

“你知道不,我妈把她多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刘珂说,“包括要跟那个男人过日子的钱。”

陈遇猛地抬头:“那她……”

刘珂知道好友的心思:“她不会要我的。”

“我长得像我爸,她看够了。”

陈遇张了张嘴。

刘珂又说起她爸:“老刘的那个女的,今年才二十三,比我只大五岁,当我后妈怪搞笑的。”

“关键人也不想当。”

陈遇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只是又切可块苹果给她。

“现在我这个样子,自己也没办法,只能再拖着我爸了。”

刘珂边咬苹果边说道:“明年复读一年,去T城找你。”

陈遇抿出笑意:“好。”

刘珂也笑:“那你明天不要来了,你的水粉画的那么差,还这么浪费时间,怎么考美院?”

陈遇:“……”

“知道了,我会好好画。”

待了半个多小时,陈遇要回画室了,午觉也没睡,困的她直揉眼睛。

“阿遇,晚上放学带江随过来吧。”

刘珂突然叫住好友:“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陈遇怀疑自己听错:“唔?”

刘珂重复了一遍:“带他过来。”

傍晚快六点的时候,陈遇带江随来医院,叮嘱他待会儿不要发火,好好说话。

江少爷不爽了,有小脾气了:“我无缘无故会发火?自燃吗我?”

“…………”

江随见女孩嘴唇微张,又要说话,他赶紧单手扣住她脑袋,把她往前推。

“走吧妹妹,你都唠叨一路了,放过我好不好?”

陈遇凉凉道:“之前不都叫我姐姐?”

江随唇一勾:“那是逗你玩。”

陈遇翻了个白眼。

江随“啧”道:“白眼给谁看呢,我比你大三个月,你叫我声哥都是应该的,你看看你平时在我面前横的……”

走廊上全是少年的声音,陈遇瞪过去:“好了!”

江随顿时闭嘴。

又凶老子,他咬咬牙。

快到病房门口时,陈遇脚步慢下来,小声嘀咕:“不知道小珂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江随若有所思地朝她扫了眼:“你不进去?”

陈遇“嗯”了声:“要单独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