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做一个噩梦。
在梦中弟弟宋弘偲突发急病,派去的御医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他死在了封地上。
母后和妹妹伤心欲绝,他同样悲戚不已。
可与此同时,他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他再也不用日夜提防着弟弟会觊觎他的皇位,预谋造反夺位,母后又偏爱弟弟……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形发生,他在九年前就开始命人往齐王封地送一种清淡的熏香。
这熏香曾伴着弟弟长大,他笃定弟弟一定会用。
最终是他成功了。
梦里是那样的真实,他梦见弟弟也是用同样的目光在看他,他猛然惊醒。
可梦醒了的现实,却是宋弘偲自己察觉出来,不仅找出了源头,看样子像是已经拔毒了……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那段时日宋弘偲在齐王府称病不肯出门——
当时他还以为是宋时安跟宋弘偲两人之间有了矛盾,没想到真真假假之间,自己已经看透了真相,却还是被骗了!
宋弘旼顿时觉得懊恼,自己当时竟未有察觉。
宋弘偲越是镇定,宋弘旼就越是恐慌。
“你,你早就知道了——”他蓦地有些心悸,双手撑着书案站起来,模样颇有几分狼狈。“你是安心等着看朕的笑话?”
宋弘偲静静的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苦。
“皇兄,如今你竟还执迷不悟吗?”宋弘偲忽然叹了口气,心情复杂的开口道:“您还拿面镜子,看看自己罢。”
他是恨皇兄的。
皇兄曾经想杀了他,至今自己幸而未死,皇兄也没觉得有半点悔悟。
可是眼前皇兄形容憔悴,有鼻血滴下来都未曾察觉,再加上那股子药味,皇兄已经在自寻死路,他恨不恨,已经没有不重要了。
宋弘旼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忙拿起帕子用力的擦拭,雪白的帕子染上了暗红血色。
“滚、给朕滚出去!”宋弘旼声嘶力竭的道。
他指着宋弘偲的鼻子破口大骂,自己却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拂袖的动作将书案上的东西尽数打翻。
刹那间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是不过片刻,便听到有小内侍战战兢兢的在外面通传:“敬、敬王到了。”
宋弘旼目光霍然锐利,然而他还没来得去阻拦,宋弘偲干脆利落的道:“让他进来。”
对于宋时远的到来,宋弘偲好像丝毫不意外。
“父、父皇——”宋时远进来时,被御案后的宋弘旼吓了一跳,忙道:“您要不要紧,儿臣去传御医来!”
宋弘偲冷冷的看着他,“敬王如此有孝心,为何在得知皇上信赖奸佞道人时不阻拦,还让怂恿他给皇上那些饮鸩止渴的丸药?”
他这话说完,宋时远和宋弘旼都愣住了。
宋弘偲今日就是来摊牌的,索性把一切都摆到台面上。
“王叔,您为何污蔑我?”宋时远反应过来,立刻向宋弘旼表忠心:“儿臣不认识什么道长!更别特怂恿了!”
他的话说完,自己恨不得咬掉舌头。
宋弘旼目露愕然之色。
方才宋弘偲只说了“奸佞道人”,他却脱口而出了“道长”二字。
总让他能否认是口误,只怕自己父皇不会相信。
“父皇,请您明鉴!说句大不敬的话,儿臣能依靠的只有您,自然盼望您万寿无疆!”
“敬王只怕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宋弘偲不紧不慢道:“无妨,等见到人时,你再分辨也好。”
如果不是掌握了真凭实据,宋弘偲根本不会在自己面前撕破脸。
宋弘旼神色阴晴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通了许多事。
“太子有你这么个王叔护着,倒比朕更得力些。”宋弘旼古怪的笑了笑,“齐王,你赢了。”
当宋时远还不明所以时,他沉声道:“朕知晓了,朕的儿子,朕自己管教。”
宋弘偲垂眸认真的思忖了片刻,风轻云淡的微微一笑。
“臣弟相信,皇兄会有最明智的选择。”
待他离开后,宋时远对上自己父皇的目光,不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
当楚妍午睡醒来后,才知道御书房出事了。
宋时远因不孝不悌被夺取郡王爵位,发配边疆,这还不算,他在回来路上因神思恍惚,摔下了台阶,已经被抬到了芷兰宫救治。
“宋时远这是想要拖延时间罢?”楚妍猜透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等再拖下去,让皇舅舅心软?”
正替她端过补汤的宋时安赞同的点点头,他挑了挑眉道:“你放心,既是父皇心意已决,抬也要把他抬走。”
两人都清楚,宋弘偲突然回京,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不过事情的发展仍旧出乎两人的意料,宋时远这次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确实想要摔伤腿拖延时间,却不成想祸不单行,他摔坏了椎骨的关键部位,怕是一辈子都要不能走路了。
芷兰宫。
宋时远因不能接受现实,又因宋弘旼这次狠下心,便是他双腿都断了,也要把他送走,竟失控的发起疯。
太医们只得多给他用镇静安神的汤药,也不管是不是对身体有损,只管让他安静下来。
在恍惚中,他一场接一场的做梦。
有时梦到妍妍笑眯眯的朝他跑来,把自己的糖送给他吃,还软软的叫他“哥哥”;有时是自己三妹不小心碰坏了惠妃最喜欢的兰花,吓得大气不敢出,妍妍便挺身而出说是她摔碎的,惠妃哪里敢对正在父皇怀中撒娇的嘉宁郡主表示不满,只得忍下这口气。
在连续几个温馨的梦境后,他开始做起了噩梦。
他梦到了与这一世完全不同的人生。
在梦里宋时安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皇子,妍妍果真嫁给了他,做了太子妃,在父皇大行后,她成了自己的皇后。只是在这个梦中,他跟楚娴的私情并没有被撞破,楚娴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他登基后,因不想被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掣肘,便偷偷给妍妍下药,让她一直没能怀孕。
甚至他还做了一件,自己从未想到的事。
他杀了妍妍。
抚摸着妍妍已经冰凉的脸,看着她永远的闭上了眼,再也并不到她娇声叫自己“四表哥”,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半。
一个他抱着妍妍悲痛欲绝的哭,一个他杀伐果决,趁着太皇太后悲痛病倒,在朝堂上大展拳脚。
然后宋时安带兵进京了。
梦里宋时安被他排挤到了边关,竟也如今生似的一战成名,而后又有了几次大胜,成为了齐王后另一个“战神”。
自己很是忌惮他,可他看起来并没有不臣之心,为了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他便没跟宋时安计较。
宋时安提着剑,如同地狱罗刹般可怖,浑身的杀气让他心惊胆战。
“皇上戕害皇后娘娘,故而羞愧自尽。”
“我要杀了你!”
话音未落,宋时安便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在临死前他最后的想法,宋时安或许并不是想要这皇位,仅仅是想要杀他。
宋时远猛地从噩梦中醒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房中一片静悄悄的。
剧烈的疼痛从腰上传来。
他一时分不清,到底这是一场噩梦,还是现实。
***
宋时远在临走前,唯一提出的要求是见一见楚妍。
宋弘旼没有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让人去问楚妍的意思。
楚妍答应了。
因他已经不能行走,楚妍在宋时安的陪同下亲自去了一趟芷兰宫。
宋时远变化极大。
已经心灰意冷的他,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没有清俊儒雅的皇子风采,整个人也消瘦下去。
见宋时安帮楚妍脱下了大氅,也准备留下来的架势,宋时远的声音里带了些乞求,道:“太子殿下,我想跟妍、太子妃单独说两句话。”
宋时安下意识的想要拒绝,楚妍却点了头。
“九表哥,半柱香的时候就好。”在宋时远面前,她毫不掩饰跟宋时安的亲昵。“到时候你来接我。”
宋时远也苦笑一声,“太子殿下尽可以放心,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见妍妍点头,宋时安才答应了,“有事就叫我,我在外头等你。”
等他离开后,楚妍的目光这才放在宋时远身上,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中平静无波。
此时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身前像是揣了个皮球似的,腹部高高隆起。
他蓦地想起那个梦,梦里很喜欢孩子的妍妍,到死也不知道是自己给她下了药——
明明是个梦罢了,他却觉得无比真实。
看着妍妍幸福的模样,在嫉妒之余,他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是四表哥无话可说,我就先走了。”楚妍站得久了腰疼,她又不想坐下,只冷淡的道:“以后四表哥,好自为之。”
宋时远听她还肯叫自己“四表哥”,心里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
他深深的望着妍妍,贪婪想要记住她的模样。
他有种预感,今日之后,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妍妍,你还活着,真好。”宋时远忽然落下泪,自己喃喃。
楚妍听到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心里悚然一惊。
她几乎以为宋时远也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
“我梦到,我害死了你。”宋时远苦笑,似乎带了几分忏悔。“妍妍,我真的没想还是你!”
“是我胡言乱语罢了,你别在意。”他又忙解释,似是怕妍妍厌烦。
楚妍不语,垂下眸子转身离开。
***
庆德二十四年三月,太子妃诞下小皇孙。
庆德二十四年六月,宋弘旼殡天,宋时安登基。
同年,立太子妃楚妍为皇后,赵太后尊封太皇太后,秦皇后尊封太后,长公主加封为大长公主。
嘉隆元年。
宋时安下朝时,因要去太皇太后的寿安宫接皇后和大皇子,便绕路走了御花园。
路过演武场,他不由慢下了脚步。
曾经有个小姑娘,奋不顾身的护在自己身边,更早之前,她为了救落水的自己,也掉了进去。
他忽然有种迫不及待想见她的冲动。
然而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身边的内侍纷纷行礼,口中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宋时安回过头,心尖尖儿上的人正朝着他笑,怀中还抱着他们的儿子。
他忙快走了两步,把孩子接过来。
“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他柔声对妍妍道。
楚妍戳了戳儿子白嫩嫩的脸颊,理直气壮道:“他想父皇了,非要来。”
大皇子在宋时安怀中咿咿呀呀的,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
两人并肩往前走,宫人们远远的跟着。
“刚刚路过演武场,我想起了一些事。”宋时安牵着她的手,偏过头微微笑道。
楚妍想起了他曾经不好的过去,不由有些心疼。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宽慰,宋时安忽然一本正经道:“以后朕可以在这里亲自教导儿子们的武艺。”
楚妍回过神来,蓦地红了脸。
“皇上!还当着孩子的面儿呢!”她“恶狠狠”的瞪了宋时安一眼。
“咱们是不是该再添一个小皇子,热闹些?”皇上被自己的皇后嫌弃了,还是不屈不挠道:“小公主也很好,那咱们还是要小公主罢!”
大皇子以为自己的父皇母后实在逗他玩,很开心的在两人中间蹭来蹭去。
“娘、娘——”他已经能时不时蹦出简单的字来,肉乎乎的小脸儿爱笑,会有两个甜甜的梨涡。
楚妍最终还是绷不住,重新露出笑容。
宋时安抱着儿子,牵着妻子,这便是他的此生最珍贵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