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梦一场

端王班师回朝皇帝立即召他入宫有很多事要问他——茜香国和南疆现在如何了安抚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可有受兵祸极重的地方?流离失所的百姓可有重新召回家园的?

女王的人选也要安置妥当。这是重中之重。

端王从午膳后一直和皇帝说话后来便留在宫中和皇兄抵足而眠又说了大半夜话,用了早膳后又去兵部交割忙得一刻不得闲,终于赶了个空,在兵部诸位侍郎吃午饭的时候赶回端王府一趟,却没想到一进太妃院子,隔着窗户听到瑶光那几句话大热天里仿佛一盆雪水倒在心上,把他心里那团又烧起来的小火苗给浇灭了。

他问她“你难道就对我一点真心都没吗?”他看得分明,她脸上一丝愧疚、懊悔都没有,更无一丝情意只是微有歉意。

我要你的歉意做什么?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歉意!

端午那天黄昏时大军到了雍县驻扎在雍河边。

雍河是蒲河支流,从这里逆水而上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达蒲县。若是骑马,时间更短。

他出征在外,家中老仆和太妃常有信来总说一切安好——直到前一天。

他进了距京城只有几百里的地界,王府总管钱德全早得了消息,提前一天到了,忙来请安。

他细问起府中情形,得知林纹在新年之后没出正月便去了镇南侯府给老侯夫人侍疾,现在又在镇南侯府“养病”,立即察觉不妥,他先侧首看了站在他身后的袁检一眼,才问钱德全,“韩良娣呢?她可好?”

钱德全早知道躲不过这一问,便老老实实说了,不过用了春秋笔法,只说韩良娣在王妃出府后得太妃看重,现在绿柳庄修养,每隔几天会派人去王府给太妃请安。

内院中的事情钱德全可以搪塞说自己不清楚,端王听了却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又想起前几天在邸报上看到他丈人和他舅子被撤了职,越想越担心。

钱德全一走,他两眼直勾勾盯着袁检,手一伸,“我的信呢?”

袁检出身世家,老爹是吏部尚书,不仅是端王此次出征的副官,更是他从小的伴读之一。

袁检叹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信,“白久天给你的信我换了。”

端王笑一笑,“难为你,模仿他的字迹。”白久天是他留在府上的亲卫之一,他临走前吩咐他一个月一封信,有事说事,无事报平安。

这时拆了信看,他才知道正月初三林纹在端王府设宴,命韩瑶光献舞想侮辱她结果被怼翻了自取其辱,韩瑶光当晚就烧炭自杀……之后零零总总。

白久天一个侍卫,内宅里的事业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说太妃从宫中赶回来了,韩瑶光从此平安。最近一封信中讲,他现在被太妃派到韩瑶光住在绿柳庄上保护,因为不久前她出游时遇到了路匪,多赖壮士出手相救才有惊无险。

端王心揪成一团,在原地徘徊,对着袁检大发脾气,“你干得好啊!从正月间瞒到现在!”

袁检也不恼,反问他,“殿下,臣敢问您,若是正月底您收到了这信,又当如何?彼时正是战事胶着之时,军国大事岂能因一妇人而废?若我不将信换了,除了徒增忧虑,于您,于国,有何益处?太妃有书信寄来,每每都称安好,又是何意?攻入茜香国都城时,殿下在阵前被茜香国太子一箭射穿左肩,殿下又为何不跟太妃在信中说?现在太妃万安,韩良娣平安无事,在绿柳庄中悠闲度日,南疆平定,殿下也得胜归来,不是很好么?”

端王不再理他,只将手中的信攥成一团。

隔天是端午,大军到了雍县时,驻军在雍河之阴。雍河另一边边上放着焰火,万民同乐,河这边军营里也欢腾一片。

端王望着河水,入夜后带了五名亲信去了绿柳庄。

他得亲眼看一看她,才能放心。

不料袁检阴魂不散,在一个岔路口哒哒哒骑着马闪出来,“殿下,从这条路走更近。”

端王沉着脸不出声,一勒马首,向着袁检指的路奔去。

到了绿柳庄外,白久天吓了一跳,“殿下!您怎么来了?”

袁检低喝道,“禁声!”你这蠢货,武将领兵回朝无召不得入京,让人知道端王扔下大军趁黑跑回来了那可十分不妙。

就算皇帝觉得自己亲弟才带了五六个人回来不像要谋反,难道一回来没见亲哥老妈先急吼吼地跑来偷瞧自己小老婆传出去就好听么?

更何况,为了不惊动庄上的下人,这鸡鸣狗盗迷香都使上了,唉……哪还有一丝体面啊。

端王也知道不体面,但脸上却撑着一副要去太庙的庄严肃穆的表情,皱着眉对袁检等人说,“我去看她一眼就出来。”

袁检等他一进门,直接在杏芳院外的杏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下。几个小伙伴一看他这架势,也都跟着找地方坐下了。

果然,过了好半天,端王终于出来了。袁检拍拍屁股,“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端王另一个发小萧束嘻嘻笑道,“殿下这一眼看得好久。”萧束的爹五十多了只做到翰林院四品修撰,但端王得管萧束的娘宪安公主叫一声“姑姑”,说起来他两人是姑表兄弟,说话就比袁检随意许多。

端王也不搭理他,只说,“走吧。若是让陈老将军看出端倪可不大好。”

是夜月朗星稀,众人藉着月光一看,端王那张常年如冰山的冷脸上居然隐含笑意,还是那种“我很开心我有好事可我就是要憋着装作无事发生”笑意。

几人都不是毛头小子,自然知道他进到房中那么久是干什么了,有心调笑他几句,但想到韩瑶光是他极为爱重之人,就不吭声了。

回雍县大营这一路,是端王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十里路。

一路马蹄声响,头顶上一晚新月,天色渐白,清晨凉风抚面,想起不久前男欢女爱的缠绵时刻,觉得人生最快意舒畅的时刻不过此时。

韩瑶光进王府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一次会像刚才那样温柔婉转。

两人从前总是不欢而散,甚至可以说是带有受辱感觉的挫败。

可不久前,他趴在她床前,最初真的只是想看看她,亲眼见她平安无事他才能放心,没想到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她眉眼面颊,她芙蓉面上含笑意,嘴唇微微嘟起,像在亲吻一朵看不见的花,他就又忍不住想要偷偷亲吻她一下再走,没想到她会回应他。

云收雨散时,他问她,瑶光,我甚念你。你想不想我?她迷迷糊糊说,嗯。想的。

他原以为,从此以后,她和他会继续如这次一样亲密,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终于乐意接纳他,愿意和他一同偕老,没想到,那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依旧是他一厢情愿。

她跟他说,她死过一次了,从前种种都忘了,连他是谁也不记得了。

他知道她没说谎。她在母亲房中,听到他进来回首看他那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她不认得他了,只是她立时猜到了他是谁、他对她做了什么。

至于那场让他至今回忆起来如置身于美梦的欢爱,于她而言是真的一场梦。一场荒诞的梦。

端王平定南疆立下大功,皇帝下令犒赏三军,诸将领论功封赏,这天中午在宫中设宴与众臣同乐。丝竹声声入耳,舞伎翩翩起舞,觥筹交错,喜气盈盈,只有端王神色郁郁。

皇帝问他,“六郎可有心事?”

端王想一想,“无事。只是这几日没睡好,有些头痛。”

皇帝知道他今日劳累,便命人送他回王府,又赏赐了一车各色药材补品。

端王回到府中,先到太妃处问安。

太妃早已得知他和瑶光在斓曦苑闹了一场,但这次事后两人举动和往常大异,她不好问儿子房中事,只叫了瑶光问话。

瑶光当然不能告诉太妃“我把你儿子艹哭了”。而且,她现在明白了,出家这事求太妃不好使,于是也不在太妃面前耍心眼,又用了憋气装害羞这个大招敷衍,太妃多问两句,她就用袖子掩了脸,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端王一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先是一怔,紧接着心中一片苦涩,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从前的韩瑶光已经死了。

从前的韩瑶光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样子他也见过,她会毫无羞怯之意地暗示太妃,她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侮辱。她尊重太妃,但从不刻意讨好她。

现在这位韩瑶光可不一样,她用心揣摩他母亲的心思,从穿衣打扮到一言一行都在投其所好。听说,她还画了几张观音图给母亲。

端王给太妃问了安,母子寒暄几句,他侧眼一瞧,韩瑶光又站在一边低着脑袋假装木头人了。

端王心中微微有气,但脸上却露出笑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听说韩良娣给母亲画了几张观音图,众人都说画得精妙,母亲,拿出来给儿子看看吧?”

太妃看这两人的情形比昨日好得多,心说毕竟是年轻人,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这想必是又好上了。她心里一乐,叫玉版将观音图拿来,展开一同欣赏。

端王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既没称赞,也没指摘图哪里画得不好。瑶光心中惴惴,他转头对她一笑,“是你画的?”瑶光见他笑得极为勉强,心里更加不安,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回殿下,是婢妾画的。”

端王心里刺痛,想到韩瑶光刚入府时对他说过,“你把我弄了来,难道是想和我做夫妻么?告诉你吧,只要有第三人在,我就只能以‘婢妾’自称。什么良媛、良娣,不过是妾的别致叫法罢了。”她还让她院子里服侍的人都叫她“韩姨娘”,为的就是提醒他,是他让她做了妾。她是高傲的韩氏女,细论血缘,和他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竟然被他逼着做了婢妾,这是何等的侮辱?

现在,她不再让人叫她韩姨娘了,可依然得在太妃面前对他自称“婢妾”。

她在他这次出征前依旧对他没好脸色,“对,你娶了王妃是不得已。我做了你的妾,也是不得已。你爱一个人,就要她天天自称‘婢妾’,当真有趣!”他原想的是,既然一定要娶个王妃,那林纹也算是他表妹,年纪又小,过门之后,他请这位林表妹对他的韩表妹客气一些,比娶旁的人要好些。谁知,妇人间事与军国君臣间事比起来只会更微妙复杂。他们这些男人有气还能往外使,后宅女子心中生了气,却只能往内使。

他仔细看眼前的观音图,看了几眼,心头像有冷水流过。

他跟师傅学过画,会画几笔写意,最喜欢画的是兰草、蟋蟀。起笔之前他必得在纸上先用指甲划出浅浅的印子才能下笔。他画得不怎么样,却知道她这几幅画若不是心中有丘壑,不经多年苦练,是画不出来的。

他已经听说了,她说,有梦中仙人授笔,取走了从前给她的舞鞋。

仙人之说真假难辨,但她,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虽然眉目依旧,那股高傲自持的气质也丝毫没变。

太妃见端王怔怔地一会儿看看图画一会儿看看瑶光,脸上瞧不出喜怒,但却让人越看越心惊,不由唤他,“六郎?”

端王一笑,“果然画得极好。想来,良娣确实有些缘法。如此,我就如你所愿,送你出家吧。”他说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瑶光,唇角翘起,笑得温柔可亲,“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