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租约

张大郎仔细一看这并非什么借据而是一份租赁合同,双方约定,将漱玉街某处铺面一分为二,一半租给曹娥每月租金八两银子每月十五日之前付。合约倒普通只后面几句话吓人这份租约定了五十年的期限并注明了,如果一方违约,则要赔给另一方租金双倍的银子,连赔五年。

张大郎读过书也会算数这一算,冷汗都冒出来了曹娥的铺子要么继续租下去一个月租金八两,要么就得按一个月十六两赔给韩瑶光还要连赔十年!一个月十六两,一年就是一百九十二两!连赔五年就是……这快一千两银子了!

韩瑶光微笑道:“张郎君,你看看这合约下面按的手指印和你婚书上曹娥的手指印可是同一个?可有造假?”

张大郎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叫他族人,“这亲结不得!”又怒问媒婆,“你可知道她一个月得付八两银子租金?还签了五十年的租约?”

这时早有人将合约大声念了一遍,媒婆一听急得直舞手,“黄天菩萨,我哪里知道这事?他家只说他家小娘子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又勤劳能干,我瞧着她长相白净秀气,和张家大郎匹配,哪里知道这个呀!”她转头大骂曹娥嫂子,“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笔钱,你怎的不说?是要坑害谁啊?”

两家族人听了租赁合约的事议论纷纷,乱成一团。

曹娥哥哥叫道:“韩道长,我敬你是灵慧祠道长,对你一向恭敬,可你也不能胡说啊!我妹子从没说过有这么个租约的事!再说了,谁家租铺子退租时不是赔一个月的租金算事,偏你家要什么双倍赔款,还要连赔五年!这不是蒙人么?我妹子定是不识字才按了手印!”

韩瑶光正眼不看他,只理一理衣袖,笑道,“好啊,现你妹子一没被绑着手脚,二没被勒住嘴,她可以说话,让她说说,这租约是不是她自己愿意签的?签之前两方有没有讲明如何赔偿?”

曹娥被折磨了一下午,滴水未进,连遭毒打,本来已经绝望,这时重焕生机,当即高声道:“租约是我签的!签之前说的明明白白的!”

曹娥的哥哥气得冲上去就要给她几巴掌,韩瑶光抓起驴鞍旁挂着的一根竹棒“嗖”一声在身前一甩,“退后!还敢伤人不成?”

曹娥的嫂子忙把他拦住,笑道:“道长,虽是我妹子签的,可如今,我妹子要再嫁,你们素日处得不错,趁着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不若,就现改了合约如何?我们赔一个月租金便是了。叫她欢欢喜喜嫁人吧!”

曹娥朝她嫂子吐口水,“呸!今天是你这阴损妇人的大喜日子!我誓不再嫁人!”

她嫂子忙躲开,嘴里还道,“便是到县衙说理,也没听说过有租约这么定的!不若叫县令大人给个说法呢!”

张大郎也动了心思,朝瑶光作个揖,“道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您看……”

韩瑶光冷脸道:“我给你行方便,那谁给我方便?我那铺子隔出一半单租给她,当初改店面的钱谁出?你张大郎么?若不是签了五十年的长约,又约好如此赔偿,我为何要将好好的店面隔成两半?她不租了,叫我再改回去么?那再改的钱谁出?改铺子少说得有一个月时间不得经营,我铺子里卖的是什么?每样多少价钱,你都打听清楚了?”

她冷哼一声,“说与你知晓,我铺子里一个月流水银子就得三四千两,你一句话叫我关铺子改建,好大的脸!”

张大郎一听,不敢再作声,可一想自己三十两银子聘金已出了,又请了乐班子,家中摆了十桌八个菜的席面,四邻宗亲都来吃席了,媳妇儿没娶进来,丢人便罢了,这钱都花了,又要向谁讨?

这么一想,赶紧叫张家的人把曹娥哥嫂围住,“退还聘金,再赔了礼,婚事就此作罢!”

曹娥哥嫂哪里愿意,嗷嗷叫嚷,曹娥的爹娘没有主意,一会儿觉得自己女儿不乐意再嫁,这桩婚事若能就此作罢也好,一会儿又觉得婚事不成丢人不说恐怕还要赔张家一笔钱,凄凄惶惶,曹娥的娘抱住曹娥腿哭,“我的儿啊,你为何不是个男娃!你若是男娃,凭你本身去做生意,也娶几个老婆作威作福,连带你老子娘跟着享福,哪里会受今日磋磨?”

曹娥原本还觉得爹娘疼惜自己,经今日一事才看透了,冷着心肠不理会她娘,双手紧紧抓住瑶光雕鞍,死死坐在驴背上不动。

她抬头看去,在场近百人有人迷茫,有人忧愁,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傻着脸只知道看热闹,全都十分陌生,她爹娘也是。只有这小小的驴背之上,才是她此刻安身立命之所。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村外道路上咣咣咣响起锣声,一队穿着皂衣的衙役走来,队伍中间,县丞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

村民们都有种“民不与官斗”的本能,见到官爷们立即变得安静畏缩,像听到狗叫声的羊一样群聚在一起。

县丞从滑竿下来,四下一瞥,“何事吵闹?”

曹氏族长和张氏迎亲族人中的长辈只得上前将曹张两家如何结亲,如何听说曹娥与韩瑶光立有租约,现婚事恐怕不谐等说了。

县丞哼了一声,扬头道,“曹张两家嫁娶,本应自主,但曹氏女与灵慧祠韩道长租约在前,若租约是真,遵法依礼,嫁去哪里便是哪一家的人了,她人都是你家的,债难道留给娘家不成?”

张大郎和族中长辈忙道:“大人明鉴,曹家刻意隐瞒,小的们下聘之前并不知曹家女儿立有这样的租约,现在不想娶了,只想要回聘礼并筹办婚事的钱。”

县丞瞪他们一眼,“媒婆呢?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媒婆忙不迭喊冤,“大人,小人也被曹家蒙骗了!曹家大嫂说她家妹子想再嫁,要寻一户年貌相当的人家,谁知今日迎亲时才知道她妹子其实并不愿意再嫁!可见他们家说谎成性。”

县丞怒道:“曹家大郎大娘子何在?这媒婆与张家说的可是真的?”

曹娥的哥哥对着她挺凶,说打就打,要骂就骂,对着县丞却腿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老婆倒还好一些,分辨道:“大人,自古寡妇归家,婚事全凭父母兄长做主,我家给妹子找的人年貌相当,家境也算殷实,可不是起着害她的心!我们也不知道她生意上的事呀,怎敢有意蒙骗?”

她话音未落,曹娥连声,“呸呸呸!就是中秋时我把话摊开了说不过继你儿子,你才起了这个坏心!谁要改嫁谁去!我绝不二嫁!”

“你不嫁人,又不过继我儿子,将来老了叫谁养?”

“我日常每月也出五两银子奉养爹娘,老了自然也有积蓄。再说了,我就不能到育婴堂抱两个孩子么?”

“你们看看,宁愿把家产给没血缘的,也不留给她亲侄子!可见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禁声!”县丞抓起一旁一个衙役的锣锤“当”地一声敲在锣上,顿时无人再敢言语。

县丞问:“谁是曹娥?”

曹娥跪拜,“是小女子。”

“那租约可是你所立?”

“正是我本人所立。立租约时,因着要求韩道长将她铺子隔成两半,才定了后面条款。”

县丞道:“那便是了。人无信而不立。大周律法在此,租约两方共认,没什么好说的。张家若想娶她,就将租约连人一并承过去,若不想娶,便在此撕了婚书,由曹家退回聘金。”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张大郎等先一喜,又问,“大人,那我家办婚事的钱……”

县丞喝道,“你们要结两姓之好,竟连新娘子愿不愿意嫁人都不知,再说,你请的都是你家亲邻,只当族中请客吧!”

张家人不敢吭声,曹娥哥哥嫂子听了自然不愿意,叫嚷起来,县丞翻个白眼,叫衙役,“去,抓住这婆子给她十个耳刮子!”

曹娥嫂子一听,傻了,“大人为何打我?”她吓得连声叫“冤枉!”“冤枉!”她跳起来要跑,又哪里躲得过去,被两个衙役一边擒住一条胳膊,将手臂拧在身后,再往后膝一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另一个衙役早拿了竹板做的掌板往她脸上啪啪打起来。

这掌板是专门用来掌嘴的刑具,十分沉重,十个耳光下去,曹娥嫂子脸皮紫涨,肿如猪头,疼得鼻涕眼泪和着鲜血掉在前襟上,却再不敢叫喊了。

县丞冷笑着瞥她一眼,“大人们日夜操劳繁忙,今日还得专为你们这等琐事跑一趟,皆因你们糊涂。男婚女嫁,虽说应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两人都有意方好。且我瞧你爹娘并不十分愿意。这曹娥的店铺生意红火,她还说每月出五两银子奉养爹娘,她若嫁人了,哪还有这五两银子给他们?定是你们要谋她的资产嫁妆才逼迫爹娘将她再嫁,说不定还威胁你爹娘若不如此便不给他们好好养老!”

县丞话刚说完,瑶光立即星星眼鼓掌,“大人俊才!我刚来时,听村民们正是如此说的。您虽不在场,却仿佛亲见一般。”

县丞相当得意地以指抿须,“道长谬赞了。这乡间多有此事,凡此种种,多于争产业有关。”

他对韩瑶光和颜悦色,转过头对曹娥兄嫂是一副吊死鬼脸,吊着眼梢,咧着嘴角冷笑,“你这汉子,忒也糊涂!你妹子既有做生意的才干,你理当和她交好,也受她带契,她将来收养螟蛉子,自成一户,难道不要你帮衬?如此才是合家兴旺之相。只为夺妹子资产,逼嫁寡妹,忤逆父母,着实可恨!来呀,打他十个板子,叫他长长记心,以后别再一味听你老婆挑唆。”

众衙役又按住曹娥她哥,扒了裤子,手起棍落,落肉有声,直打得曹大郎哭爹喊娘,哭叫时又臭骂他老婆“丧门星!臭婆娘!都是你挑事!”

曹娥看她哥被打,先是觉得有些快意,后来又不忍,转念一想又硬起心肠,直勾勾盯着看。

曹娥爹娘早在儿媳被抓住竹板子掌嘴时就被吓得不敢动弹了,这时也不敢出声。

张、曹两家族人更无一人吱声。

张大郎心想,这也算出了口恶气吧。

十下板子很快打完,曹大郎大腿屁股肿起得有两指高,他两个本家兄弟搀扶他起来,他还得给县丞大人谢恩,感谢教诲呢。

县丞叫曹大郎,“可长了记性了?那便把张家的聘金彩礼退还给人家吧!婚书也毁去。都散了!”

曹大郎忍着气痛去退彩礼,韩瑶光这才挽了曹娥去给县丞道谢。

李县丞三四十岁,本以为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哪想到端王良娣会派人请他来帮忙呢?曹娥一事于他是举手之劳,且她们人证物证俱全,占着理,这一点也不费事。这次帮了忙,谁知日后会不会有点什么机遇呢?

当下,他端着为民操劳的架势安慰两人,“炼师多礼。曹娘子多礼。你们本占着理呢。唉,就当是场飞来横祸,日后必有后福。”

言罢,摆着谱儿叫众衙役走了。他心想着,可不能叫韩瑶光瞧扁了我,当我是趋炎附势之辈。转念想起不久前韩瑶光称赞他,又得意不已,又捋了捋胡须。

瑶光陪着曹娥去家中取她的财物,“你想好了,这契书……”

曹娥强忍眼泪抓牢瑶光的手,“炼师,多谢。”

曹娥哥嫂刚被打了一顿,哪还敢闹腾,曹娥去了她嫂子房中,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她存钱的那只小木箱子,上面的锁已被撬掉了,打开一看,里面的银锭铜钱比她码得还齐整呢,一串也不少。想是她兄嫂拿到她的钱箱后迫不及待数了数,也没想到要转移或藏起来,嫁掉了曹娥,还用藏么?

曹娥上前拜了拜她爹娘,“爹,娘,曹娥不孝,今生不愿再嫁。我回山上去了。”说完,提着包袱,再不回头,和韩瑶光一同离去。

回到漱玉街,薛娘子迎上前,“恭喜娘子。”曹娥含泪答谢,“多仗薛娘子为我谋划斡旋。”婵儿和另一个帮工丫头娟子跑上来抱住曹娥,三人又是一场痛哭。

回到灵慧祠,薛娘子问瑶光,“你怎么不开心?”

瑶光眼中满含悲伤,嘴角却翘着,“我开心啊。只是觉得很累,笑不出来。”

薛娘子逗她笑,“想是在肉疼疏通关系,打发一众衙役的那五十两银子?”

瑶光噗嗤一笑,“便是五百两,能换来一个人的自由和尊严,也值了。”

她只是感到很累。

虽然事情解决了,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曹娥,她们,并没有遇到韩瑶光和薛照。

女性在这个世界是这么艰难啊……一个贫民女性更是如此,几乎全无人身自由。

广泰公主说的不错,女人在这世上,一步也不能退。

这一夜瑶光睡得极不安稳。

清晨时,天还未亮,大约五点多,她实在无心再躺在床上,干脆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出了别院,想在翠谷中走一走。

走到之前她相看过那间葫芦形的院子时,瑶光大感惊异,这院子里竟然透出些微光,再看看厨房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上次租山下毛线作坊时陈三嫂明明说这院子还没人买下呀。

她提着灯又走了几步,想了想,吹灭了灯,走近院门,想听一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瑶光刚走近门口,吱扭一声轻响,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人提着夜桶出来,刚好和瑶光打个正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