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佛光登仙

韩瑶光看到季锋冷笑着走了勉强自我安慰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季锋压根就没打算跟她讲和。她的示弱、示好他全盘收下了。

然后他依旧跟着她。

可恶。

这人怎么如此不上道?

瑶光离开宛州那日天还没亮蘅娘又急匆匆跑来报喜了,“韩公子,您那位老相好来了!在外面等您呢。”

季锋不屑于来天香书寓这种地方骑着马,遥遥立于街角一棵叶子早已掉光的垂柳之下。

两人一见面目光一触,各自冷哼一声。

瑶光看季锋那张英俊的臭脸猜他这时心中所想倒是可能和自己一样:老相好你个锤子哟。

落霞山距离宛州大约百十多里路,若是骑快马,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虽算不上十分繁华可也有一些客栈酒家或是野店茶棚。因为落霞山是宛州附近一个有名的“仙山”。曾有许多人在落霞山的山间峭壁见过佛光甚至还有人相信当佛光出现在山崖之巅时纵身跃入光芒中就可一步登天,从此成仙。

瑶光初到宛州时听到落霞山佛光的传说不以为然,想来那是山间的云雾被阳光照射,形成的某种虹光但没想到几个红牌姑娘陪她说话吃饭时,说起就在一年多前,天香书寓一位姐妹跟了个小商人当外室,本以为从此上岸,不料被人家大老婆带人打上门来,破了相,万念俱灰。后来不知听了谁的话,就去落霞山下的水仙庵施舍了全副家当,洗清罪孽,隔了几日,果然见到佛光,舍弃残壳,登仙而去。

瑶光听得心惊心惊肉跳,忙问:“难道跳下去就见不到她的尸体了么?”

却没想到这几位小姐姐似乎还都挺向往甚至羡慕这位姐妹的,“尸体?那山谷深不见底,哪里见得到尸体?何况,就算有时山边树枝上挂着些,那也已是蝉蜕般的东西了。”

瑶光当时想掀桌而起,对她们大吼:“登个屁的仙啊!那是自杀了好不好?你们还很羡慕?那个什么水仙庵就是个诱导自杀的地方啊!我靠!怎么没人报官?官府不管么?”

她按住怒火一想,喵了个咪的,这事要不是当地官员默许,哪里可能搞成?她们不是说了么,那位姐妹在“登仙”之前先到山下的水仙庵给了一笔“舍身钱”,然后尼姑们操持仪式为她洗清罪孽。恐怕,水仙庵日常给当地官吏们有孝敬吧?

细问之下,这水仙庵倒是好多年前就在落霞山下的了,只是一直香火不旺,直到五六年前,来了位新的庵主,落霞山的佛光频频出现,庵主称只要舍弃财富,再在庵堂中沐浴斋戒,诚心祝祷,少则三日,多则一旬,佛光必然会出现,到时众僧尼诵经念佛,你只要纵身一跃,就能从此脱离尘世,跳出轮回,位列仙班啦

这篇鬼话明理之人一听就知漏洞百出。哈啰,水仙庵是尼姑庵,佛教的,然后呢?位列仙班?所以佛道相通了?大周道教神仙众多,可也不是这种玩法。

但是这篇鬼话的受众是谁?

单单只宛州城,数得上名号的书寓就有二三十家,这还没算那些暗门子和私娼。还有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呢。

人都不免会老,而娼妓和小倌儿老得比常人更快,也更容易生病,甚至还没太老,只是生病了,甚或只是颜色憔悴,就不免贫病困苦。他们中可没多少人读过书,不少虽会唱许多曲子,却不识字,虽可能有过有钱的恩客,却攒不下来太多钱,又没学过其他的技能,离开了烟花之地,又能怎样呢?

对于他们,是靠着仅剩的那点积蓄再在贫穷和病痛中多熬上几年呢?还是用这点钱当买路钱,开启佛光,舍身登仙呢?

如果隔三差五来跳崖的是农户、工匠、小生意人,官府或许不会不管,可是来跳崖的都是什么人呢?真正的社会边缘人。即使在9012,这些人,也常常无声无息消失。他们的死亡,无人在意。似乎,也并没给社会带来什么危害。

但是瑶光不这么认为。若是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听说了这事,她就非管一管不可。

中午时分,瑶光在路边一家茶楼歇脚,问小二要了间干净客舍更衣。季锋守在楼下,不紧不慢喝茶吃饭,她的马匹行囊就在这里,不怕她跳窗跑了。

不多时,瑶光下了楼梯。季锋抬头一望,立即皱眉。她换下了男装,披了件藕荷色斗篷,镶着白毛边,头发挽了一个一窝丝的偏髻,插着一根素银垂独珠的簪子,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到底做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原先她走路时如一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此刻娉婷袅娜如弱柳扶风,从店堂门口吹来的冷风将她领口上的白毛边吹动,更显得她娇怯怯的。

等她走近了些,季锋想,哦,她眉毛重新画了,好像还剃得细了许多,原先毛绒绒的,几乎不加修饰,既颇有英气,又有种如同小兽般的活泼,现在不仅眉毛细了许多,还画得更长了些,婉转风流。

此时这茶楼里一共也就几个客人,连那小二在内,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瑶光走到季锋桌前坐下,对他一笑,“好看么?”

季锋移开目光,“远不及之前。”这话脱口而出,他没来得及后悔自己莽撞,先觉得疑惑:远不及之前么?身为女子,不正应该如她现在这样温婉么?哪有世家小姐见天穿得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难道……难道我其实觉得她之前那样子好看?他想到这儿,又转过脸,抬眸盯着她,想到她昨天还粘了两撇鼠须的样子,轻哂,我大约是发癔症呢,昨天那样子……能算好看?

瑶光要了一碗羊肉粉,小口小口吃着。

季锋盯着她吃完了一整碗粉,终于想通了。他那么说,是因为她现在是在“惺惺作态”。装的!什么温婉柔美,全是装的!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美呢?

瑶光吃饱了,重新上马,季锋也跟着她。

不过,这一次,她走了没多久,就勒马停在路边,回首叫他,“季公子,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季锋心说,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让我滚蛋,那纯属浪费唇舌,不料,瑶光等他跟上,先郑重对他行了个拱手之礼,“季公子,听说你武功甚好,轻功尤其出神入化,可我待会儿要去的,是水仙庵。你跟着我,还可以说是君命难违,可你要是看到庵里的女尼……咳,得罪了菩萨,那可不是我之过。”她说到这儿,噗嗤一笑,脸上又现出狡黠之态,又抿了抿唇加了一句,“我已经提醒你了,你要是做了什么亵渎佛门清净的事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可不能跟菩萨说是奉了定寻的命令,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季锋冷冷扫视她一眼,“你怎么敢直呼圣上名讳?”

瑶光嘻嘻一笑,“我早就当着他的这么叫他叫了几千遍几万遍了,他都不生气,你气什么?”她说着,眼波流转,又是一笑,低声道,“唉,你懂什么……”

这一笑和刚才那一笑,可非常不同。

季锋气得两只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可居然还能保持面色如常,重重“哼”了一声,一勒缰绳,催马走在瑶光前面,心里大叫,陛下,您开开眼吧!这不就是狐狸么?!这就是狐狸变的啊!

他阴沉着脸,在心中嘀咕,说不定,《狐女传》就是自传。就像元稹写的《莺莺传》一样。

若不是狐狸变的,凡人脸上筋骨肌肉皮毛都是一样的,怎么偏偏她能做出那样子的神情?

他又回头看她一眼,她本来若有所思坐在马上,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即迎着他视线看过来,又对他一笑。这一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是对他在笑,可眼中看的却不是他。

季锋顿感不悦,转过身,皱着眉,一路走到距离落霞山五六里的一处小村子,都没再看她一眼。

落霞山绵延近百里,共有三峰,各有险峻清幽之处,其中更不乏山泉瀑布,寒潭奇石,山上古木参天,树枝上挂着许多仿如青烟的松萝。

水仙庵就在三峰之一的仙女峰山脚下。

瑶光出了村子,见季锋不再跟来,不知他是要留在村子中暂住,还是要做其他打算,向村人问清了路径,又走了不久便到了水仙庵门前。

这尼姑庵从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隐约还能听得见里面有敲木鱼和诵经之声。其时已是黄昏,只是因为冬日天色阴沉,所以见不到夕阳,即使有,也被周围高大的树木尽数遮挡住了。

树林中传来几声鸟鸣,庵堂上空升起炊烟。

瑶光下了马,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片刻,木门打开,一位身穿青灰色僧衣的中年女尼手握佛珠,慈眉善目,对瑶光笑道:“女施主好。您是要来礼佛上香?还是要寻度化?”

这尼姑名叫慧静,是个管事儿的。瑶光把自己早备好的那套说词说了,先是哭自己苦命,她姓云,名英娘,原本也是好人家女儿,无奈沦落风尘,在宛州西南二三百里的桐州当了十几年红牌,眼见青春消逝,幸而两年前和一位路过桐州赶考的富家公子相好,公子为她赎身,置了所小院子给她,又带她到州府考举人。没想到去年落榜了,公子的家人不知从谁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了公子和她的事,哪还能容得,当即派了大管家来了州府,把公子绑了回家,将她也赶了出去,她不想重操旧业,又觉万念俱灰,听姐妹说水仙庵法师能渡人登仙,她反正要死,为何不来试一试?

讲完了,瑶光擦眼泪道:“只盼法师真能帮我。我若能登仙,也不必什么天宫富贵神仙日子,只求能叫我的檀郎余生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慧静和两个服侍的中年尼姑都听得感动流泪,慧静道:“施主尽管放心。我这就去请师父来。”

不一时,慧静真请了水仙庵庵主慈山法师来。

慈山皮肤白皙,只有额头眼睛有几丝细纹,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乍一看只有三十岁上下,但细看就知道,她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

慈山倒不像慧静那样一口答应帮瑶光做法事度化登仙,她劝道:“施主,你虽过了花信年华,可依旧年轻貌美,焉知人生不会有其他转机?你的情郎高中之后不会来寻你?若有一天他金榜题名,做了官,便是他家中人也要给他留几分脸面,到那时,接了你过去做个外室,岂不甚好?”

瑶光哽咽道,“法师,他家那位老管家对我并不凶恶,给我讲了许多道理。我若再跟着他,若是他一辈子考不上,自然会懊悔,会怨我,若是考上了,有我这种外室,也只会让他被人耻笑,使他的同僚不耻与他为伍,于他前途并无半点好处。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法师,我心意已决,这一路来已经将多年积蓄尽数散去,如今只剩下三百金,愿尽数施给水仙庵。”

慈山长叹一口气,“施主,即便你心意已决,既然来了庵中,不妨暂且住上几天,静修参悟,若是两日后你仍然心意不变,我自会为你主持。”

瑶光大喜,连忙施礼:“多谢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