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里八乡都挨着不远, 周遭有啥动静儿,都能通过长舌妇、八卦婆,还有人们闲聊中,知道的一清二楚。
军队征兵年年有,但征兵要学历, 有定额, 还有年龄、身高、健康状况等等限制,一般没有学历的乡下人根本当不了兵。
陈渊从十四岁离开第四大队,到二十五岁才回来,他离开的十一年间,发生过什么事儿,村里人很多都不知晓, 他当过兵的事儿,自然也没什么人知道, 到也不排除他当过兵的可能。
老徐想了想前因后果,默默的抽了旱烟道:“陈渊那孩子,也算是大家看着长大的, 以前他那混账爹没娶那毒妇之前,那孩子长得清秀好看, 又礼貌斯文, 时长帮着第四大队的村民们干活儿,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他呢。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些事儿, 这孩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要我说啊,宝儿跟他处对象也挺好, 咱宝儿一天比一天大了,搁在以前,她这个年纪咱都要给她说婆家了。她太心善,容易被人欺负,找个本事大的护着她也好。”
“好个屁!”方如凤气得拍了他肩膀一掌,“咱宝儿清清白白一姑娘,跟那混账在一起,名声毁了不说,那混子要是始乱终弃,不要咱宝儿怎么办?”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慌啥?”老徐稳住差点被她拍到地上的烟杆,皱着眉头道:“第四大队就在咱大队隔壁,有咱看着,谅那小子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霍霍宝儿!咱又不是宝儿亲爹亲娘,她的婚事儿也由不得我们做主,她要真喜欢,你还真拦得住不成?我看陈渊那小子挺好的,凶是凶了点,人家也没仗着脸好看就跟第四大队那些大闺女瞎搅和。我听说前两年搞饥/荒,第四大队的人都要饿死了,他家每天顿顿吃白米面,把他那妹子养的白白净净的。能在饥/荒年吃白米面,这可是个本事人,咱宝儿真嫁给他,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好日子在等她呢。”
方如凤白他一眼:“你就可劲儿的捧那混混吧,到时候宝儿出了事儿,有你哭的时候!”
甭管方如凤两口子如何纠结徐宝和陈渊俩人的事儿,关于他们俩处对象的事儿,还是在第五大队流传开来。
于此同时,一批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跋山涉水的来到了红旗社。
公社干部说了一大堆语录和欢迎词后,就开始分配这些知青落实在各个大队。
榨鼓市经过两年多的饥、荒,今年秋天虽然有好转,但大部分生产队只能解决本队家庭的基本温饱,公家粮是交不上的。
公粮交不上,就算是赊公家账的,来年丰收了,得一笔笔往上面交。可第五大队却不同,除去去年灾情实在太严重没交公粮外,今年的公粮是早早的就交了。
作为与众生产队格格不入的“富”生产队,公社干部就把大部分知青交给李建国,还语重心长的道:“建国啊,这次知青的事儿就先委屈你了。俗话说得好,人有多大本事,就得担多大事儿。你瞅瞅其他大队,个个饿得蔫头巴脑的,走个路都在摇晃。唯独你们大队的人还跟从前一样身强体壮,没有丝毫受灾害的模样。这说明啥?说明你这个第五大队长能耐啊!我们已经向上头跟你提了表彰,奖励啥的应该很快就下来。这次下来三十来个知青,就分十个到你们头上,你可不许闹脾气不要啊。”
李建国还能说啥,当领导的都放下面子给他拍彩虹屁,他能不接么,便把那十个知青领回大队,照列通知全队到村委大坝开欢迎会。
大队上的人早就听说上头会派城里人下乡来干农活儿,都不管李建国在台子上吼啥,只一个劲儿的瞅着站在台子旁边的十个知青,稀罕得不断和周遭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瞧瞧人家穿的衣裳,的确良布呢,一点补丁都没有,款式还特新鲜,好看的紧。”
“好看抵什么用?能干活儿,能当饭吃么?瞧瞧他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样子,平时怕是碗都不会洗吧?尤其那四个女同志,还擦脂抹粉,像那些唱曲儿的戏子一样,脸白的不成样儿,那是干活儿的样子吗?”
“我看也是,男同志就罢了,那四个女同志模样虽然长的都不错,可那屁股也太小了,不是生儿子,干粗活儿的料儿”
那十个知青在台子上面听到下头说得话,脸白一阵,青一阵的。他们年纪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有六男四女,原本都是有知识,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在领袖的号召下,主动下乡支农。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到了农村一定会大施拳脚,一定有大作为,可具体做什么,他们根本没细想过,就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礼,义无反顾的跟着一批批热血青年前往全国各地下乡。
真到了乡下,他们就开始后悔了。
那路啊,跟城里头平坦的水泥青砖路完全不同,全是土路不说,还又窄又全是泥,到了县城就没车往乡下走,得靠他们甩着双脚,一脚深一脚浅,脚后跟都磨脱了皮,走的人都快死了,这才到了公社。
原本以为到了公社,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顿,没想到气都还没喘上几口,又被撵着往生产大队走。
这快到中午了,以为生产队会先给他们安排住宿饭菜,却是先开会,让他们站在台子旁,任由那些满是补丁,灰头土脸的乡巴佬对他们评头评脚。
四个女知青脸涨的通红,一副羞愤欲绝的模样。徐宝看见,忍不住在李建国旁边猛咳几声,递给他一个眼色。
李建国回过神,匆匆说了几句结束语,就把那十个知青往知青点里领,对领头一个年纪最大,名叫周富强的男知青说:“一路过来辛苦你们了,今天你们好好的休息一下,明天开始,你们就得跟着我们社员下地干活儿,到时候我会安排两个老庄稼把式过来教你们干活儿。你们得尽快熟练起来,到时候干多少活,计多少工分,换多少粮食。要想不饿肚子,就得踏实本分的干活儿。我先给你们三天的粮食,三天后有没有饭吃就靠你们自己了,平时如果有困难,遇上事儿,可以来村委会,找村干部帮你们解决,但村干部也要下地干活儿,有没有空帮忙,就看他们有没有时间了。”
说着,在众知青生无可恋的神情中,把跟在知青后面的五个村干部全都介绍了一遍。
有个留着学生头,长得斯文秀气,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女知青,瞧着知青点土墙稻草屋顶,里面除了几张木板床,一个土灶,两三张破凳子,连床棉被都没有,就让他们住进去,顿时一阵埋怨。
听说那个身形颇为圆润,但年纪轻轻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是村干部,平时就在土地旁边计分督工,心里羡慕之余,主动跟她打招呼,“徐计员是吧?见到你很高兴,我叫冯媛媛,原本是上海人,高中毕业生,应国家号召,主动下乡来支农。我也知道这年头大家不容易,尤其是你们乡下人更是困难,我们来这里是不该有怨言问题的。可这屋子也太破旧了,那屋顶居然是茅草做的顶!风一吹,不得全部刮走?到时候我们不就成了落汤鸡,生病了怎么办?所以我想着,徐计员家里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住,不说别的,我到时候肯定把你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等我回到上海,你要想在上海找工作啥的,我一定托我爸爸帮你找活儿。”
那一副居高临下,看不起乡下人的口气哟,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某个高官的女儿下放在乡□□验生活呢。
徐宝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家也是土墙茅草屋,我在这种破房子里一个人住惯了,不习惯和人搭一屋儿住。”
其实这一路来,十个知青都发现红旗社的屋子以土墙屋为主,青砖瓦房神马的,几乎没有。
那冯媛媛是想着徐宝年纪轻轻就当上村干部,铁定是走了后门才到这个位置,以为她家境不错,这才由此一说,万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当即尴尬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建国在旁边黑着一张脸,其实知青下来之前,他也想过要把知青安插在大队人家里,方便照拂这些十指不沾泥阳春水的城里知青。
转念一想,大队很多人家都四世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屋子本就挤,再把知青安插在人家家里,到时候吃住啥的不方便不说,要闹起其他矛盾,就是他这个大队长的锅。
与其这样弄得里外不是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修建个知青点,让这些知青自生自灭,学会自力更生,对大家都好。只是没想到这些知青不知好歹,上来就落他面子。
李建国脸越发黑沉的像锅底,没等其他知青发话,就说:“行了,没事做就早点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粮食来。记住,这些粮食是大队暂时借给你们的,以后要从你们的工分里面扣还。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既然已经下了乡,就别想着回去,整日作天作地丢你们知识份子的脸儿!不老实干活就没饭吃,没饭吃就等着饿死吧!”
知情们又是一阵生无可恋,可再怎么绝望,他们当初既然夸下了海口,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都认命的整理起自己的行李来。
除了生无可恋的知青们,徐家老三媳妇儿李红艳也是一阵绝望。
自打徐家分家后,在李红艳的精打细算下,顾成福又吃苦耐劳,啥活儿都肯干,三房的日子是越发好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要个孩子无可厚非。毕竟李红艳大女儿小花已经两岁半了,搁在其他人家,媳妇儿头一胎生的女儿,只怕出了月子,当婆婆的就逼着媳妇儿赶紧同房生第二个。
方如凤为人是奇葩了点,可她本人是重女轻男,压根儿没有要督促底下儿媳妇儿,可劲儿生儿子的想法。
可李红艳偏偏爱钻牛角尖,觉得自己没儿子就没根本底气,就在徐家抬不起头来,跟谁说话都得小心翼翼,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加上她打小就看着她娘最初十几年没生出儿子受得苦儿,打心眼里认定自己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才能在徐家里立足。于是她前两年生完小花,刚出月子就催促着徐万福造人。
徐万福心疼她,也不重男轻女,觉着生儿生女都一样,死活不愿意让她接连生孩子。
这么一拖,就拖今年。直到上个月,李红艳做什么都不得劲儿,月事推迟了好几天,她心里估摸着肯定中/奖了,前段时日婆婆叫去卫生所检查,果然是怀有身孕了。
盼了两年,终于怀上了,按理来说,李红艳应该很高兴才对。
可这她这次怀孕的感觉,跟上次怀小花的感觉一模一样,除了妊娠反应特别大,吃啥吐啥以外,最主要的是,她爱吃辣的,后腰又酸疼的厉害,按照老一辈人酸儿辣女的说法,这就是怀女儿的征兆。
对一直想生儿子的李红艳来说,可不就是生无可恋么。
偏生自从二房两口子离婚后,少了田金花在妯娌之间做平衡,大房冯春红平时闲得没事儿做,就总喜欢跟她抬抬杠,找找茬。
就比如这会儿她在灶房做饭,冯春红扯完自家院子那块地儿的杂草,就靠在灶房门口,头脸朝天,双手闲闲的用杂草擦着手里的泥巴说:“三弟妹啊,别怪大嫂不关心你,我听人家说隔壁先锋社的刘家大坝以前的老庙后头有仙石儿,到那去捡送子石儿,说不定能女换男呢。你不是一直想生个儿子?你要有空儿,不如去那捡捡石头,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成呢。”
这话听着是为她着想,可那刘家坝有多偏远就不说了,这年头,尽管那庙宇被拆了,但只要走到那个地界,就算是搞封建迷信!要是被人瞧见,铁定会把李红了抓去公社批/斗,下牛棚的!
李红艳知道冯春红是个没脑子、大嘴巴,但没啥坏心眼儿的人,她说这话就只是为了膈应自己没儿子的事儿,倒没有害她下牛棚的意思。
不过,她心里就是不舒坦,说了句,“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知道。”就把做好的饭菜装进碗里,气哼哼的端去三房吃饭,徐万福正在屋里教两岁半的小花数数儿。
因为当年坐好月子,又有米粥红糖鸡蛋下奶的缘故,小花是吃足奶到一岁上下才断的奶,不似其他村里的妇人奶水不够,六个月就断了孩子奶。
因此小花营养十足,白白胖胖,才两岁半,个头却像村里的三四岁的孩子,看着别提多精神可爱了。
这会儿她爹教一个数字,她就拿着她堂姐玲子送给她的一支一指长,用废弃的铅笔,在废弃的课本上写写画画,竟然写的有模有样,瞧着比已经读初中,字迹还像狗爬一样的强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往常李红艳瞧见,少不得要抱着小花香一个,夸她好棒。这会儿听了大嫂的话,她心中有气,直接忽略女儿那要抱抱,求夸奖样子,把饭菜随手往桌上一丢,气哼哼的往床上一坐,“孩子她爹,赶明儿去卫生所给我捡副药,肚子里这孩子,我不要了!”
“咋了这是?好端端的,捡什么药?”徐万福惊了一下,忙把要哭的女儿抱进怀里,一边哄女儿,一边哄媳妇儿,“又听谁说闲话了?我不是说过,生儿生女都一样么。只要是咱俩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疼,我都爱。你莫在这事儿上钻牛角尖,我又没指望以后我老了由孩子们养活。”
这年头国家鼓励多生多育,一般人家都是抱着生的越多,家里劳动力越多的想法可劲儿造人,完全没有怀孕不要孩子的想法。
如果有不要孩子的,多半就是像李红艳那样,觉着自己怀的是个女孩儿,想落胎怀下一个。
这种情况,卫生院以及医院是不会开药的,因为这属于伤天害命,违背领袖语录,给她们开了药,等于害了自己。
要想吃药,就得找以前干赤脚大夫的人,偷偷摸摸的给钱找草药喝。这种药一般药性大,喝了容易大出血出人命。
徐万福见过大队好几家女人想儿子想疯了的,一怀上,感觉是个女孩儿,想尽千方百计都没把孩子弄走,就偷摸着找药吃,然后痛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在床上滚来滚去,流一摊子血,去了半条命这才落干净。往后身子弱了一半不说,怀孩子更难,何苦来哉。
李红艳却听不进他的话儿,脑海里只想着她娘接连生了五个女儿,走到哪都被人骂是生不出蛋的老母鸡,她爷奶和她爹,在家里也百般虐待刻薄她娘,吃穿不饱是常态,打骂更是家常便饭。连着她们五个女儿也被爷奶和村里人轻视,打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虽说在她之后,她娘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到底年岁不小还不成事儿。李红艳不想步入她娘的道路,成为村里人眼中不下蛋的绝户女人,就算死,她也要博个生个儿子,为自家那口子传宗接代。
听徐万福不同意她捡药,李红艳当时就委屈的冲他嚷嚷:“我这次怀胎,和怀小花这丫头的感觉一模一样!你不让我捡药,到时候又生个丫头片子,我怎么对的起你,对得起徐家祖宗?!左右都是个丫头片子,生下来就是赔钱货,还不如一早就把她弄没了,我也好早点怀上咱们儿子!”
徐万福听得头都大了,苦口婆心的劝:“我都说了,我不在乎你生儿生女,咱娘也不会在乎!你不要想那么多,这谁家没了儿子日子就过不去了?我觉得没儿子挺好啊,闺女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又听咱们话,可不比那些邋里邋遢,成天调皮到处闯祸的混小子们好在哪里去了。我不说别的,你要真捡药吃了,到时候吃了大出血,伤了底子,坏了根本,再也怀不上孩子可咋整?你难道想一辈子就小花一个孩子吗?”
李红艳也见识过她几个姐姐落胎时的痛苦样子,甚至她的二姐还大出血差点没了。这会儿听了徐万福的话,心里就有些犹豫,“那这胎要还是个女儿怎么办?”
“能怎么办?养着呗!难不成你想送人?我可不答应。”徐万福一阵无语,但他不像上头两个哥哥,一个是木头,不咋会哄媳妇,一个是花花肠子,跟媳妇不是一条心。徐万福是自由恋爱,真心稀罕李红艳。
说完这话,他把小花放在床上,让她一边玩去,自己双手搂着李红艳道:“媳妇儿,甭想那么多了真的。我娶你,不是让你给我传宗接代,是让你跟着我过好日子的。我现在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可我每天都在拼命的干活儿挣工分,让你和孩子不饿肚子,每天吃得饱饱的,我心里就高兴。甭管你生多少女儿,我都稀罕,不要在意别人的想法,光看我就成。我现在是没有太大的本事,但迟早有一天,我会走出红旗社,大干一番事业,挣钱给你和孩子流水一样的花,到时候看谁敢小瞧咱们没儿子!”
“孩子她爹”李红艳才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姿色不错,当时在她们村儿也算是大队一枝花儿,多少小伙子对打穷追不舍,她都不应成。
可当徐万福出现她面前,不似其他小伙子油嘴滑舌,满腹心机花花肠子,只对她说,以后嫁给他,家里一切大小事物,钱财都由她做主时,她就知道,自己找了一个好男人。
这会儿听了自家男人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心里感动的同时,又有一些小小的遗憾,自个肚子咋就这么不争气呢!要怀个儿子多好啊!那样就儿女双全,成了一个好字,她家那口子得多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