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母女俩拾掇完, 开门走出来, 看见后院的水井旁围了几个打水的妇人。

其中有个细眉细眼,身形消瘦, 穿着带半旧带补丁衣裳的中年妇女, 看见她们母女俩,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哎?你们是那谁,买沈素云房子的人吧?这房子空了好几年,你们总算过来住啦。”

“是啊,婶子您记性真好。”徐宝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 解释说:“前两年搞饥/荒,只能在乡下呆着混饭吃,最近有空过来住一住, 以后就有人常住了。”

“是, 这么好的房子, 空着也可惜。”那中年妇女说完这话,朝她招手,“要打水么?婶子给你打一桶。”

“陈大嫂,人家屋里有独立的洗手间,自带水笼头, 用得着你无事献殷勤?”一个皮肤偏黑, 留着短发的三十来岁的女人, 在旁边嘲讽了那中年妇女两句,转头看着徐宝说:“你那屋子空了好几年, 不知道有多少人打你那屋子的主意呢。自己长点心,多关心下你的老房主吧。”

徐宝愣了一下,看见那个陈大嫂脸上通红一片,急赤白脸的跟那个黑脸女人吵吵,心知这个黑脸女人是真好心,当下跟她道了声谢,走去沈素云的房子敲开门。

沈素云依旧是病怏怏的样子,瞧着外头人多,就把她们两人请进屋里。

方如凤四下打量了她的屋子一眼,见她房间干净整洁,家具简单,但都精致好用,且梳妆台上放满了各种水粉化妆品,心里暗叹这个女人可真会享受的同时,又听着徐宝问:“沈姨,您身体究竟哪里不舒服,我送您去医院做检查好不好?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您不用担心。”

沈素云披了一个五彩披巾在肩上,整个人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闻言还是那句话,“老毛病了,不用去医院。你不是刚从北京回来?有茯苓糕么,给我两块尝尝。”

方如凤皱眉,心说这女人也太不客气了,她们带回来的糕点都是有数的,除了自己吃的,还有走亲串戚要用的人情礼。给她吃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她们主动给啊,哪有自己要的道理。

“有的,沈姨,您等等。”徐宝说完,回到自己的屋子,不仅拿了茯苓糕,还拿了栗子糕,梅花糕、北京四大样等等吃食,一样拿了一点过来,递给沈素云,“沈姨,您每样都尝尝,看看哪样合您胃口,我给您多拿几个。”

沈素云伸出干瘦的手,把她带来的吃食一样吃了一点,期间吃栗子糕的时候呛了一下,徐宝赶紧过去给她轻拍顺背,又去隔壁邻居黑脸女人家讨了杯热水给她喝,沈素云这才好受了许多。

“我吃这些就够了,再多给我拿,也是浪费。丫头,我活不了多久了。”

喝完水,沈素云胃里舒服了许多,半躺在沙发上,幽幽的说了此事后,目光慈爱的看着徐宝道:“我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丈夫孩子。前几天我就感觉自己熬不下去了,可又想着,我要是死了,我这屋子怎么办,我屋子里的东西又该怎么办?我一直都在找合适的人选继承我的财产,现在看来,你最合适。”

“好好的,您怎么就......”徐宝一惊,眼圈当即就红了,走到她身边,半蹲着身体看着她说,“您别说丧气话了,您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您只是病了,肯定是病了。走,我带您去医院看病,医生肯定会把您治好!”

“傻丫头,我就看了医生,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啊。”沈素云有气无力的挣脱她的手,“趁今天我还有力气走动,你随我在大杂院走一遭,把人都熟悉了,一会儿我把房子过契给你。不然等我死了,我没儿没女,国家就得收回去拿给别人住,那多亏啊。”

她说完,挣扎着要起身,旁边的方如凤赶紧过去扶她,“哎呦大妹子,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咋会,咋会这样呢......宝儿和你非亲非故,哪能收你的东西,回头不得被人说闲话。”

“所以我要带着我的干女儿出去认人。”沈素云朝方如凤笑了笑,拉紧肩上的披肩,朝一脸犹豫的徐宝招手,“走吧干女儿,跟我走一趟。”

“沈姨,我不想去。”徐宝有些不情愿,沈素云都快死了,她帮她是出于人道主义,并没有想吞她房产的意思。她要真跟她出去宣扬沈素云收她做干女儿,别人指不定怎么想她呢。

沈素云就道:“你想让老婆子我死不瞑目,坟前无人上香祭奠吗?我把房产给你,是有条件的。”

徐宝一噎,知道她心如磐石,做下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她人都要死了,临死前让自己完成她的心愿,自己要是一直拿乔不肯答应,也太矫情了。当下无可奈何的跟着沈素云走出房门。

沈家大杂院是两进的结构,大小格局相同的院子,后面的院子只有五户人家,前面却住着十来户人家。

沈素云先在后院转了一圈,又带着徐宝走去前院,前院的水泥池子前,排了好几家的人等着打水煮饭,院子各处房子门前还炊烟袅袅,都在做饭。

看见她出来,院子里做饭打水的妇女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睁大着眼睛看着沈素云三人,都想不出久病多时的沈素云,今天出来要搞什么幺蛾子。

哪知道沈素云就一步三摇晃的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把别人眼睛都快晃花了,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一个二十五六的小媳妇儿就忍不住了,“沈大婶儿,您在这里转悠干啥?您身体好了?”

“我身体好不了,估摸着再过一两天就要嗝屁了。”沈素云就等着别人开口呢,闻言呵呵一笑,指着徐宝道:“这不,我干女儿过来给我收尸,我心里高兴着呢,打算下午把房子过继给她。”

院子里的人闻言眼皮一跳,互相看了自己家人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惊愕!沈素云要把房子过继给一个她们见都没几次的陌生女孩儿?

这女孩儿是什么来头?前几年用粮食哄着沈素云卖了一套房子,现在又哄着要继承沈素云的家产,这咋行!

众人纷纷不悦起来,要说沈素云是什么身份,大家心里门清儿,沈家建国以前是平昌县的大户人家,其门下的商铺产业土地多不胜数,可谓雄踞一方。

建国改革后,沈家被人民子弟兵抄了家,沈素云也主动交了大部分的沈家家产给国家,这才保留了小部分资产,还有现如今的两套房子在手里,不用工作就能按工薪阶级的工人领足够的钱票粮食,每月潇洒过日子,不知羡煞多少人。

这住在沈家大杂院的,哪家不是一大家子十来口人,挤住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老两口子住里面,中间拉一块帘子做遮掩,外边就是中年夫妇和孩子们脚对脚的挤在一张床上。

要是孩子多,或者孩子长大新娶了媳妇儿又没分到房子的,还得再挪出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再挂上一个帘子隔开,给新婚夫妇住。

这样一来,锅碗瓢盆就没地方放,全都得放在屋子外的院子里,晚上一大家子挤住在家里,各种声音动静都能听到一清二楚不说,现在天气热,狭窄不通风的屋子里住满了人,就会更热。

大人还好,忍忍还能勉强睡着,可小孩子,尤其是四五岁以下的孩子不懂事儿,不耐热,一晚上热得哭嚎不停,大人只能拿着蒲扇有下没下的扇着,半梦半醒得哄着孩子入睡。

这样折腾下来,大人前半夜是甭想睡个好觉,一晚到亮没睡好,第二天还得拖着疲倦的身躯上班干活儿。长年累月下来,就算是铁人是也熬不住,多少人家就把目光看向沈素云的房子。

她一个女人,又不用上班,又不用伺候一家老小,整天就在后院伺弄花草,闲的没事儿就去县城百货书店等等地方四处逛逛,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人睡那么宽敞的屋子,想想都让人羡慕。

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都动了心思,不是要买要换沈素云的房子,就是塞儿塞女,要给她做干儿干女,说是跟着她,给她传后,以后给她养老送终等等。

沈素云都没答应,全都说着狠话拒绝了。如今她病得都快死了,忽然来这么一出,这是干啥?怕她们在她死后抢她家产啊?

先不说别人答不答应,有那一直觊觎沈素云房产的人,当即就跳脚起来:“我说沈素云,你也忒不厚道了!你说咱们街坊邻居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平时你有事儿,是谁在帮忙照拂着你?你要死就死,不声不响的认个干女儿过继房子算什么事儿,问过大家伙儿的意见吗?”

“笑话!你是什么东西?我过继我的房子,你们这些阿猫阿狗管的着?!”

沈素云冷笑起来,“咱们是住一个大院没错,可你们平时怎么对我的,自个心里没数儿?别说照拂我了,没把我拆来吃了,我都觉得运气好!这次我病了,倒在屋里三天动弹不得,没一个人关心一下我的死活,你还有脸说大家伙儿同不同意?你们算哪根葱!有脸跟我说这话!搁在建国前,你们这群臭要饭的长工伙计,给我拎鞋子都不够格!我认干女儿,过继我的房子,干你们屁事!”

徐宝看她气的脸色通红,胸口起伏不定,身子摇摇晃晃的,心疼的扶住她,“沈姨,您什么时候病倒的?怎么不给我写信,或者让人给我传个话儿,我好过来照拂你呀。我要一直在,看谁敢欺负你!”

沈素云骂了一通,解了多年受这帮不知好歹的气儿,心里舒服了许多,拍了拍徐宝的手道:“没事儿,都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一直治不好。我早已经油尽灯枯了,只是前些年不显,今年熬不住了才变成今天的样子。我病倒那会儿,你正好在北京见你那副营长对象呢,我哪能麻烦你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还好我等到你回来了,不然我一死,我这房产到时候不知道要便宜哪个猪肉不是的玩意儿呢。”

她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觊觎她家产的人听的,现在那个急赤白脸质问她的女人,本来被她骂的一肚子火儿,正打算发飙呢,听她说她那个干女儿去了北京,对象还是军官?这,这个姑娘的来头可真不小啊!

沈素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院子里的其他人原本心里也都不高兴的,这会儿听到徐宝在北京有个军官对象的事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心中的想法和那个质问沈素云的女人想法如出一辙。

当即觉得沈素云的干女儿来头不小,难怪人家能在饥/荒年里,大家都快死饿死的时候,拿出粮食来买沈素云的房子。事隔几年又从北京匆匆赶回来给沈素云收拾,原来人家在首都有后台,那可不是他们能惹的!

当下一众人自觉无趣,该做啥就做啥去了,那个女人见大家都歇了火儿,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灰溜溜的拎着水桶去自家做饭去了。

心中担忧的事情尘埃落定,沈素云也不久留,一步三摇晃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刚进门就往地上倒。

幸好徐宝眼疾手快,把她稳稳的扶住,一脸担心,“沈姨,您还支撑的住吗?我送您去医院吧......”

“不用了。”沈素云费力的喘着气,摇头拒绝,“你扶我去床上,我歇一会儿,咱们就去房管局。”

徐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是真不想要沈素云的房产,可沈素云像是铁了心要把房子给她,也不知道为了啥!

看见她面如金纸,胸口起伏不定,一副喘不上气来的样子,徐宝心里难受不已,扶着她上床,让她慢慢躺下,给她盖上被子后,就打算退出去。

哪知道沈素云伸出手拉住她的手,目光涣散的叫她:“徐宝,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方如凤不用看,就知道沈素云要交代后事了,心里也替这个比她还年轻的大妹子感叹红颜薄命,就说:“我看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就到中午,我出去买几个菜,等会儿咱在屋里做饭。”

徐宝送她出去,回头之时,却见沈素云脸色似乎好了许多,居然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正在屋里翻着什么东西,不由大惊,过去喊她:“沈姨,您怎么起来了,您在找啥?”

“我在找钥匙......”沈素云背对着她继续翻腾着,很快转身手里拿着一把黄铜鎏金,鱼嘴手柄的钥匙,对她笑了笑:“找到了!我家小金库的钥匙!”

徐宝见她脸色越发精神,双眼炯炯有神,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她,乌青的嘴唇张张合合,说话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一副回光返照的景象。心中猛地一沉,忍住想哭的欲望,嘴角扯出一抹强笑道:“您还有小金库?在哪啊?”

“嘘......”沈素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把门关上,这才对她招招手,“来......跟我来.....”

徐宝见她神神秘秘的,心说去哪?整间屋子也就三十多平米,里面的家用具一目了然,要走去哪?果然是病入膏肓,脑子开始糊涂了么?

正想说什么,就见沈素云颤巍巍的走到靠近她住的那间屋子的墙,对着墙角一处不显然的小洞插进钥匙,然后扭了扭,就听见几声咔咔咔的声音,那道平平无奇的墙居然缓缓挪开,露出里面一个长方形,不到十平米宽,却有三十米长的一堵暗墙出来。

那暗墙壁端上镶嵌了一个小小的多宝格,上面放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古董名家字画,底部空余的位置,全是珍稀的玉石、珠宝、沉香、檀香木等等。小小的一堵暗墙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徐宝看着直接给跪了!

这果然是个小金库啊!里面的东西,随随便便拿出一件去后世倒卖,那都能换上好几套房子啊!

当初听闻周岳家里的身世,她还有些奇怪,他们家颠沛流离那么多年,怎么还有那么多钱在身上,这完全不符常理!现在一看,真正有钱的人家在面对巨大的灾难,或是翻天覆地的改革政策时,肯定会留一手。就沈素云这小金库的东西,不说她这辈子,就是她下下辈子,这些东西变卖的钱,她都用不完啊!

徐宝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只觉得眼花缭乱,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小金库要是给了她,她该怎么办?留着增值做收藏?还是卖了使劲儿的花?可这是沈素云给她的遗物,她真拿来卖了,良心一定会痛......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沈素云伸出颤巍巍的手,拿出多宝格上的一卷字画打开,爱怜的摸了摸画上画的人物,向徐宝招招手,“过来。”

徐宝走过去,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画卷,上面是一个带着黑色圆框眼镜,穿着黑色直缀,手里拿了一本书,长相儒雅,民国风特别浓一个男人。

“他叫曹云泽,是我年轻时的爱人。”沈素云脸上带着一抹柔柔的笑容,“建国前我们说好结婚的,没想到发生一场变故,他和我走失,到现在了无音讯……我把房产小金库都交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无论他是否还活着,你都要帮我找到他。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的尸骨带来,埋在我坟墓的旁边,如果他活着......”

她说到这里,原本柔和的表情忽然变成厌憎,咬牙切齿道:“如果他活着,你就算架着他,也要让他到我的坟前磕头认错!”

徐宝怔了一下,心里已经明白沈素云大抵也跟她亲妈一样,年轻的时候被人辜负了,所以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的念着此事。当下应承下来,“沈姨放心,只要我不死,无论花多少年,无论生死,我都会把他找到,完成您的心愿。”

“那......麻烦你了......”沈素云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整个人倏然往后一仰,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呯声。

“沈姨!”徐宝大喊一声,朝她奔去。

两天后,一座孤零零的新坟,立在县城南郊一处偏远的荒山顶上。

徐宝烧完最后一打纸钱,对着墓碑磕了响头,说了声:“干妈,我走了,有空我再来看您,您在地下好好的啊。缺钱用就给我托梦,回头我给您烧多多的纸钱下来,保管您在下面不受苦。”

“走吧。”她身后的方如凤喊她,“沈妹子泉下有知,心里一定会满意你的孝为。咱们在县城耽搁了好几天,家里该等急了,趁天色还早,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嗯。”徐宝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左一个右一个的背上放在地上的行囊在身上,跟着方如凤顺着小道往山下走。

一阵风吹来,吹动荒山的树枝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周遭无数个坟塚孤魂发出来的轻叹声。

徐宝回头,小路的尽头,那座崭新的坟墓前,随风飘荡着燃烧过后的纸钱灰烬,与周遭荒芜的场景一比,衬得凄惨悲凉。

想当年沈素云生前经历过多少事情,活的比别人多风光,可最终还是人死如灯灭,埋在黄土无人识。

人生大抵都是如此,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及时行乐,莫等到临死前才惊觉后悔,那多不值当。

等到徐宝两人徒步回到第五大队时,天儿已经擦黑了,两人一进村子,村子里听见脚步声的狗,就汪汪汪叫个不停。

李红艳被汪汪的狗叫声吵得不耐烦,正打算拿石子丢一下村道的土狗,让它别吠了。

一打开门,正好看见方如凤两人站在院门前,抬着手正要敲门,当下楞了一下,紧接着脸上浮现一抹狂喜,扭头往院子里喊:“孩子她爹!快来!咱娘,小姑她们,总算回来了!”

她这一咋呼,原本大家伙儿都洗了澡,坐在堂屋里闲话家常,打算说一会儿话,都各自回屋歇着,听见她一喊,全都跑出来迎接。